当时教皇权势大过诸国国王,寻常百姓无不敬若神明,听到是教皇敕令,都发出阵阵欢呼,一发喊起来:“火下留人!”这两人威风凛凛,如天神下凡,睥睨万物,士兵哪里敢阻拦,被这两人两马直接踏进广场之中。科雄大怒,连忙喝令刽子手道:“你们还在等什么!快点烧!”那修士扫视全场,大喝道:“有马丁五皇敕令在此,你们哪个敢动!”这一声火龙吼震慑全场,刽子手被雄浑内力震得倒退了数步,手中火把落在地上。
这两匹马一直冲到火刑架前,两人跳下马来。贞德睁开双眼,看到理查与加布里埃拉嬷嬷那两张熟悉的面容,仿佛梦中,一时愣在那里。理查顾不得柴薪扎脚,一把推开刽子手,一个箭步冲到贞德身旁。贞德苦苦支撑了十几天,这时精神一下松弛下来,任由清泪滚滚滑过脸颊,轻声道:“理查,那日在塔楼外的,可是你么?”理查抓住她双肩,用手拭去她脸上的泪水,柔声道:“是我……”贞德苦笑道:“你来做什么?”理查道:“还有两章《神曲》不曾读完,岂能轻易毁约?”
嬷嬷看了他们两人一眼,转头对向科雄,高擎手中十字架道:“博韦主教科雄,请接法旨!”她宝相庄严,不怒而威。科雄看到她手中的十字架华贵至极,四角均有一条红线缠绕,心下一凛。这是梵蒂冈的彼得十字架。彼得十字架乃是教皇亲授,见之如教皇亲临,就是国王也怠慢不得。
欧陆主教,皆是教皇部属,科雄只得单腿跪地,口称:“谨领法旨。”加布里埃拉嬷嬷打开敕令,朗声道:“教皇敕令,贞德一案,事关教廷体面,不可轻易决断,着由梵蒂冈枢机处择日重审!”
科雄眯起独眼端详片刻,忽然道:“莫非是贝居因会的加布里埃拉嬷嬷?”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正是老身。”科雄接过敕令,仔细看了看,贝福德公爵此时也走过来,大是担心,对科雄悄声道:“教皇如此要插手此事,该如何是好?”科雄微微一笑,示意公爵少安毋躁,拿起敕令对加布里埃拉嬷嬷问道:“嬷嬷,这敕令是教宗大人何日签发的?”
加布里埃拉嬷嬷微微一怔,答道:“五日之前。”科雄哈哈一笑,一晃敕令:“我听说十几年前教廷分裂之时,贝居因会鼎力支持马丁五世,后来教宗登基,发下一枚彼得十字架给贝居因会,以示优宠,莫非就是这一枚?”加布里埃拉嬷嬷道:“是又如何?”
科雄面色陡变,大声道:“这法庭十三日之前刚刚开庭,前日刚有了判决。卢昂距梵蒂冈千山万水,教宗大人如何能发来敕令?何况教廷已于两年之前改换了印鉴——教宗的敕令印章上除狮鹫以外,多刻一行‘神爱世人’的拉丁文,这份敕令为何却用的是狮鹫旧印鉴?”嬷嬷一举十字架怒道:“你敢忤逆教廷?”
科雄冷笑道:“我哪里敢忤逆教廷,分明是你贝居因会自恃受宠,胡作非为。彼得十字架是真的不假,但教廷文书却实实是伪造的,拿来唬骗世人!”他一口死死咬住嬷嬷,是打算连整个贝居因会也要拖下水。贝福德公爵经他一提醒,这才恍然大悟。
加布里埃拉嬷嬷心中暗暗叫苦。当日她连夜派塞隆与卡莱尔折返布鲁日,取来彼得十字架,又在附近城镇买来材料,自己凭着记忆伪造了一份教皇敕令。只可惜贝居因会行事低调,平日极少与教廷来往,是以连梵蒂冈换了印鉴都不知,结果被科雄看出破绽。
这一下,莫说贞德性命堪忧,就是贝居因会也会被指控伪造教廷敕令的大罪名。
贝福德公爵已经后退了数十步,大声喝令卫兵捉拿这两个冒充教宗使者的骗子。加布里埃拉嬷嬷见事已败露,她毕竟是老江湖,暗忖如今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把心一横,身子横横飘移而动,长袖带着劲风拂向贝福德公爵和科雄。
加布里埃拉嬷嬷在江湖上赫赫有名,这长袖功夫谁也不敢小觑。那一排抢上来的士兵觉得劲风扑面,“哎呀”一声纷纷倒在地上,筋骨酥软。科雄早年在加布里埃拉嬷嬷手里折过一阵,一直心存畏惧,此时见嬷嬷猝然发难,想朝后退去,靠四下的卫兵阻挡。可嬷嬷谁也不顾,却独独朝他扑过来,行动迅捷如电,无人能挡其锋锐。虽然周围皆是友军,可科雄却觉得自己孤立无援,只得硬着头皮迎战。
两人交起手来,科雄顿觉高下立判,无论招式、内力还是身法,自己都远逊于这老嬷嬷。同样的招法,贞德用出来,科雄尚能拼一个旗鼓相当,可加布里埃拉嬷嬷使将出来,他却觉得防不胜防。袍袖飞舞,内力四溅,科雄也算得上是一代高手,却处处受制。
古怪的是,加布里埃拉嬷嬷有几次可以痛下杀手,却轻轻放过。科雄与她又交手了十几招,这才恍然醒悟。原来这老嬷嬷是有意压迫,让自己在众目睽睽之下使出犹大福音的招式,便可坐实了异端的罪名,贞德之罪不赦自解。于是他暗自咬紧牙关,心想就是拼了重伤,也不能显露出本门武功。
不料科雄忽觉得腰间一轻,低头一看,发现那柄圣女剑已被加布里埃拉嬷嬷抓在手里。嬷嬷把剑朝火刑架前一丢,叫道:“接好!”理查伸手抓住剑鞘,“唰”地拔出圣女剑,一道青光闪过,贞德身上的绳子纷纷断裂。
贞德一经挣脱,二话不说,从理查手里接过嘉德剑高高举起,直跃向科雄,周围群众见到她挣脱了束缚,雷声般传来阵阵喝彩。加布里埃拉嬷嬷身形奋起贝居因会的绝学,把冲上来的士兵与射过来的弩箭一一拍飞,不叫他们插手两人决斗。塞隆与卡莱尔也从围观人群中跃进来,站在嬷嬷左右。
卡莱尔瞪着科雄,忽然对贞德大叫道:“贞德姑娘,这科雄与我有灭门之仇。今日恭请姑娘代我杀掉此獠,祭我一家三十六口的灵魂!”贞德头也不回,只是略挥了挥手,表示知道了。
科雄不惊反喜,心想贞德已经被折腾了十几天,身子羸弱不堪,怎会是自己对手。他自忖凭着自己的功力,若用出犹大福音,应当可以一举击杀,瞬息之间别人看不出破绽。计议已定,他运起犹大功力,一双鸡爪般的肉掌,摆下一个狮鹫扑食的架势,如同恶魔临世,只待贞德来攻。
贞德此时手持嘉德剑,眼神空灵清冷,俨然已是人剑合一,看不到一丝破绽。科雄与她四目对视,觉得她手中一握这长剑,仿佛换了一个人一般,竟说不出的神圣,心下开始不安。他心想索性先下手为强,便双掌一晃,用尽毕生功力挥向贞德。
贞德剑尖一抖,灿然青光绽开,若银河倒流。霎时广场四下都为这一剑的惊人气势所震慑。
竟是嘉德剑法的最高绝学。
因信称义,圣女一剑。
唯有信念坚固者,可得称义人。
青光一闪,众人再看时,科雄大主教已被圣女剑刺了一个对穿,双目仍大大睁着,似乎不相信这一剑竟有如斯威力。整个广场一片寂静,群众皆不知该如何是好。
贞德默默拔出圣女剑,用衣襟下摆擦干剑上鲜血,转身一步步走到加布里埃拉嬷嬷身前跪下,双手捧起圣女剑,低声道:“师父在上,弟子不才,愿交回嘉德祖师的圣女剑。”加布里埃拉嬷嬷望着贞德,面容慈爱,以手抚她的发顶,缓缓道:“这因信称义,乃是我贝居因会武学的至精至要,已有三百余年不曾有人悟到,想不到今日竟被你施展出来,为师实在欣慰。上帝之道,你悟的已比为师更深。”
贞德并不答话,只是与加布里埃拉嬷嬷对视一眼,在胸口划了一个十字。他们师徒十几年情分,早已是心意相通,无须多言。嬷嬷知道她的心意,接过圣剑,却忍不住面露悲戚。贞德站起身来,昂首走到火刑架旁。理查站在原地,看贞德的眼神空灵微妙,湛蓝的双眸中没有半点戾气,隐隐觉得有些不妙。
卡莱尔见多少年的大仇人终于伏诛,将竖琴抛下,放声大哭。
贝福德公爵这时率领卫队冲入广场,因为忌惮贞德与加布里埃拉嬷嬷的惊人武功,公爵不敢靠得太近,让数名重铠武士挡在身前。四下劲弩长弓又多加了一倍,只等公爵一声令下,便可把广场内的几人射成刺猬。贝福德公爵振声道:“今日你们来劫法场,又杀我主教,还走得了么?”
贞德冲贝福德公爵盈盈一拜道:“公爵请看,这科雄本是犹大福音的传人,乃是恶魔使徒,平日里隐蔽得紧,刚刚才被我逼出本门功夫。”贝福德公爵倒吸一口凉气,连忙去看科雄的尸身。只见这尸体周身皮肤寸寸皱起泛紫,十分骇人,正是犹大福音的表征。公爵也略懂功夫,方知所言不虚。一想到英格兰竟与这等邪魔为伍,倘若传出去,可是一桩大大的丑闻,公爵拈须不语,沉吟良久方才说道:“你揭破科雄身份,原是应该感谢的。但贞德小姐乃是我英格兰的大敌,又是宗教法庭宣判的魔女,放你离去,我英格兰将颜面扫地。”
贞德道:“公爵大人,刚才多谢你仗义执言,使我少受侮辱,可见也算是个义人。如今我自愿身受火刑,能否请你放其他人离开卢昂?”
她一言既出,理查和贝福德公爵都是大吃一惊,只有加布里埃拉嬷嬷手提圣女剑,早就看出她这爱徒的心意。理查一时激动,抓住贞德肩头大声叫道:“贞德姑娘,塞隆与卡莱儿会在外围策应,有加布里埃拉嬷嬷援手,一定可以逃出去的!”贞德摇摇头,轻声喟叹:“你又是何必,天意如此,不能强求。”理查双目泛红,顾不得众人在侧,只是大嚷道:“贞德,贞德,你我尚有约定,你竟忘了吗?”贞德微微一笑,玉指点了点他额头,柔声说道:“贞德怎会忘记。这十几天来,我除了祈祷,就是默诵你念给我的《神曲》篇章。来给我念念剩下的部分吧,时间已经不多……”
理查大骇,望着嬷嬷用眼色求助。嬷嬷拍拍他的肩膀叹道:“她去意已决,谁也阻拦不了。倘若她就此一走了之,非但从此自己要背负魔女之名,不得洗脱,就是贝居因会亦要因收留魔女与伪造敕令而大难临头——因信称义,原本就有杀身成仁,以全公义的寓意。贞德如今是要以生命来捍卫圣女之名,仍旧是历代圣女剑者的宿命呐。”
理查怒道:“焉知她不是因此知道了自己身世,对这世情心灰意冷之故?”加布里埃拉嬷嬷默然把圣女剑递给理查:“你快去吧,总不好教她登去天国,还留有遗憾。”这时贝福德公爵拔出佩剑,对贞德道:“我以公爵之位与骑士精神起誓,除贞德以外,不再追究余者劫杀之责。你可以安心去了。”
塞隆突然把长剑与骑士头盔丢在地上,涕泪交加,大叫道:“既然要讲骑士精神,让我来代替贞德将军好了。”贞德摸摸塞隆的亚麻头发,没有说话。塞隆双膝“咕咚”跪在地上,泣道:“国家可一日无塞隆,不可一日无将军啊!”贞德抚住他肩膀,轻轻拍了三记,转身回到火刑架上。
此时忽有大风吹起,一时间飞沙走石。广场旁的民众纷纷掩脸低头,唯有贞德从容靠在火刑架前,任凭金发飘动,双眸昂然望天,似有无限悲戚与喜悦蕴藏其中,宛若天国已近,圣咏缭绕。有旁观的市民事后指天发誓,赌咒说当时亲眼看到两位六翼天使从天而降,落在贞德双肩。
理查手持圣女剑跪倒在柴薪堆前,声若呜咽。刽子手踌躇再三,终于将火把投到柴薪堆上,贞德登时被一团红莲烈焰包裹住,小小的人影在火中模糊不清。整个广场一片肃然,唯听到理查念诵《神曲》之声:
〖……居火中以期迟,
待跻列夫幸福之曹:
若更有志于高迈,
当从胜我之所招:
予其委君以自退:
天帝治兮自彼霄,
昭法度之未奉,
禁予导夫帚郊。
帝玄黄兮垂拱,
此清都兮帝宫。
呜呼幸兮渥兹宠!
曰诗人兮请从,
别托神惠之独赍,
祅今祸以除来凶,
愿予导兮偕逝,
仰圣彼得之天门……〗
贞德死后二十二年,法军攻破波尔多,至此解放法兰西全境,查理七世成了中兴之主。三年之后,教皇利克斯特三世亲下敕令,重审贞德案,推翻之前英格兰法庭判决,不顾法皇反对,正式册封贞德圣女的名号,据称贝居因会与阿维农一位爵士于其中居功至伟。而早在平反之前十数年,《贞德之歌》早已在西欧大地不胫而走,广为吟游诗人所传唱,只是作者付之阙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