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这次的盟友,比那两家靠谱一点,叫葡萄牙。
准确地说,是在澳门的葡萄牙人。
对于葡萄牙人的战斗力,大明早在正德年末的屯门海战中就领教过了。那一场战事葡萄牙人虽然战败,但他们先进犀利的火器,也给大明留下了深刻印象。经过名臣汪鋐、戚继光等人的大力推广,佛朗机已经成为一个武器品牌,广泛应用于明军装备里。
找葡萄牙人助拳,也不是没有先例。嘉靖二十六年,葡萄牙人曾经组织舰队前往浙江宁波,剿灭了海盗林剪(林希元《与翁见愚别驾书》);隆庆二年,海上巨盗曾一本曾打算围攻广州,结果被澳门的葡萄人打跑了。这两次战役给大明官员刺激很大,时人评价说“佛郎机、满剌加诸夷,性之犷悍,器之精利,尤在倭奴之上。”(陈吾德《条陈东粤疏》)比日本人都能打。
所以这次倭乱大起,大明想起葡萄牙人,是很自然的想法。
找葡萄牙人出兵,这个是两广侍郎刘继文的主意。刘继文的构想相当宏大,就六个字“擒斩关白入献”(《神宗实录》十九年十一月壬午条三),让葡萄牙人依仗着船坚炮利,直入日本,擒贼首脑,来北京献捷。
万历皇帝觉得主意不错,跟朝鲜使臣提了一嘴,吩咐当地官员赶紧去联络。
刘继文去找葡萄牙人交涉,但葡萄牙人根本没搭理他。这些欧洲人都是漂洋过海作生意来的,才不会干这种火中取栗的傻事。剿灭海盗是一回事,介入两个国家的战争是另外一回事。葡萄牙人都是生意人,指望着在中日两头做买卖,严守中立。这次若是出兵帮了大明,以后在日本就别想混了。
不过葡萄牙人也算够意思。早在两年前,秀吉曾经想买葡萄牙人的大战舰,他们一打听,原来这船是要打大明用的,忙不迭地拒绝了这个要求。
葡萄牙商人回绝以后,大明这才彻底熄了合兵的心思。朝鲜人也彻底松了一口气,觉得这事算是尘埃落定,不会再有反复了。接下来韩应寅、申点陆续赶到京城,辩诬的辩诬,通报的通报,天子自然龙颜大悦,不吝赏赐——至于暹罗、琉球、葡萄牙什么的,在几顿赐宴之后也便被中朝人民抛去脑后了…
如果万历皇帝为朝鲜找的这些盟友统统实现的话,那么我们就能看到,在公元一五九二年的朝鲜半岛上,会出现一支来自东方的联合国军。这支联合国军囊括了大明、朝鲜、暹罗、琉球、葡萄牙、建州女真(严格来说他们此时是明军)等一系列国家或政治势力,那该是件多么绚烂夺目的事情呀。
为什么大明这么热心给朝鲜人找盟友呢?这是我们在初章所说的战略思维所决定的。
在大明眼里,朝鲜也罢,日本也罢,都属于藩邦蛮夷,只不过一个听话,一个不听话而已。外国的事再大,那也是夷事,朝鲜半岛对大明来说,不是战略重心,犯不上动用天朝大军。
大明的血,不能为一些蕞尔小国而流,最多帮忙喊几个外邦打手过来——这还是看在朝鲜一贯恭顺的面子上。
在这些潜在盟友一一夭折之后,大明甚至考虑过干脆让朝鲜单独出兵剿灭日本算了。在万历二十年二月,兵部提出了一个作战方案,说朝鲜人受到了倭寇的污蔑,心中一定非常愤恨,不如就趁他们群情激昂,民心可用的时机,让他们出兵去打日本(《神宗实录》 二十年二月壬酉条六)——说一千,道一万,大明就是不打算为外国用兵。
万历皇帝大概对朝鲜虚实也有所了解,没有同意兵部的这个计划,只下旨让朝鲜好好搜集一下对日情报就算了。可见大明朝廷对朝鲜的忠诚心和实际能力,都有清楚的了解…
后世的历史学家们一直在非议大明在壬辰战争爆发前的漫不经心,这种指责是不公平的。
后世之人,生活在一个日本在全球地位十分重要的世界。但从十六世纪的大明视角来看,日本不过是一隅蛮荒小国,偶尔会制造些诸如倭寇之类的小麻烦,还谈不上动摇大明立国之本。大明本身的事务已经相当繁多,对于一个遥远岛国的不靠谱的野心,没有必要投诸太多关注。
而且种种证据告诉我们,大明对于频繁响起的倭警,并没有掉以轻心。
浙江、福建两处的巡抚常居敬、赵参鲁早在递交倭警情报之后,就开始着手修造新的战船、招募水手,还添加了各类新式火器——这些准备功夫并没有白费,在数年之后,这些舰队在战争中发挥了关键性的作用(《神宗实录 十九年八月甲午条七、癸卯条九)——浙江甚至把中军都司移至扬州,把徐州参将行营移至淮安,摆出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
其他沿海地区如两广、山东、天津等处,也都纷纷整修战备,朝廷在三个月内连续两次下文,提醒边防将领地方大员,要提高警惕。
可以看得出来,大明的这些战略部署,全都立足于一个大前提:“倭寇渡海,直入浙闽。”
这是过去几十年来倭寇入侵中国的标准路线,所以当秀吉要入侵的消息传来,大明第一个反应,就是经略沿海,生怕大股倭寇跨洋而来,闯入中国腹心。
在一封兵部发给各处的公文里,明确提出要“远哨堵截外洋”,拒敌于国门之外。
这是与倭寇交手多年养成的防御性心态。多少年来,倭寇从来都是袭扰东南沿海,甫一登陆狂飙猛进,待地方糜烂之后再立刻撤走。对付这种流寇,最好的办法,就是建立一条绵密的海防,争取把敌人歼灭在船头岸边,以免为害乡里。
可见大明不是没有准备,只是基于过去的传统的御倭经验,把战略的重心放在了沿海。
至于日本人会不会从朝鲜走陆路,这个已经不用担心,朝鲜人不是已经澄清了误会嘛。他们心向天朝,不会为日本人做向导。就算日本人真开打,前头也有朝鲜人顶着呢。
所以在未来至关重要的辽东地区,大明并没有做什么调整——其实还真不用做什么部署,大明辽东地区本来就常年处于战争状态,和蒙古以及各边境部落势力基本是三月一小打半年一大打,从来没消停过,早已经形成了一套完备的防御体系,令出即动,不需要再多做什么动员了。
所以大明朝这么想、这么做,无可厚非。
只不过最奇怪的是,连朝鲜人都怀有这样的心态,那就很叫人想不通了,果然不愧“小中华之名”。
朝鲜诸位使节辩诬成功,还被大明天子嘉勉了一番,陆续得意洋洋地返回汉城,升官封爵,君臣从上到下其乐融融。一直到开战前,李朝唯一做的准备,就是派了三位大臣去庆尚道巡视了一圈,打的是整饬军备、修造堡垒的旗号,至于实际效果如何,只有天晓得。
这种身踞火炉而不自觉的心态,迟早要出大事。
结果大事就真的发生了,而且还不迟,是非常早。
第五章 兵败如山倒
万历二十年四月十三日上午九时。
朝鲜李朝的釜山镇佥使郑拨刚刚从宿醉中清醒过来,他昨天带着麾下三艘战舰去釜山港附近的绝影岛打猎,收获颇丰,于是晚上就喝多了点。这时有部下向他报告,说远处海域出现了奇怪的船只,不过现在海雾很大,只能看清一团黑影,无法辨别身份。
郑拨算算日子,以为是日本的岁遣船来晚了,也不以为意,依旧不急不忙地洗漱、用早餐。突然,对面的船传来一阵轰鸣声。郑拨脑子一激灵,酒立刻醒了大半。
他也算是一员老将,立刻分辨出这是火铳射击的声音。尽管从这样的距离,火铳对自己的坐舰产生不了什么效果,但它代表的意义却十分可怕——老百姓显然不可能有这种规模的火力。莫名惊骇的郑拨不顾危险,登舷远望,然后他就呆住了。
逐渐从海雾里出来的,不是一条船,也不是两条船,而是无数的战船(朴东亮《否泰小录》)。所有的史书谈及这一段的时候,都不约而同地用了一句话:“蔽海而来。”
很快,位于釜山附近的加德岛鹰峰烽燧台燃烧起了狼烟,表明瞭望台也观测到了敌情(《物語韓国史》)。一瞬间,整个釜山附近都狼烟四起,惊慌失措地传递着倭寇来袭的消息。
郑拨所目睹到的日军舰队,准确数字是四百艘,差不多是日本海军二分之一强的战力(天荆《西征日记》)。这些船上运载的,是小西行长的侵朝第一军团,总计一万八千人。
当写到“蔽海而来”“七百艘”“一万八千人”这些词时,不知道为什么,突然让我想起了以前看过的一部韩国电影《黄山伐》。里面有个情节,是两名朝鲜士兵向国王报告唐军来伐,两人先说唐军一共有多少多少只船,每只船有多少多少名士兵,然后说:一共是…是…接下去两人开始伸出四只手,经过二十个指头轮指N遍计算,算完又互相对视数眼,最后同时大喊道:“那是不计其数啊!”
我当时非常奇怪这一情节的设计,里边还有很多类似周星驰式的无厘头搞笑。因为,这一部很正经的主旋律爱国主义电影。
在这种题材和风格的电影里,夹杂了这么多无厘头搞笑的小情节,这让我觉得极其怪异。只不过当我发现在这场被朝鲜称为护国战争的过程中,也一样出现过无数给我这种感觉的事件后,我便因此揣测这也许是代表了他们某种传统吧。
侵朝日军第一军总指挥小西行长,现在就带着“不计其数”的精英战士,正站在船头。他望着远处郑拨的坐舰以及更远处的釜山港,心里充满了兴奋。小西本是堺港商人之后,按说这辈子是没什么出头机会的。幸亏他碰到了秀吉,蒙其赏识,凭借自己的外交才能一路青云直上,出征前已是肥后国二十四万石土地的藩主。
对一个药商之子来说,二十四万石土地已经是不得了的成就,但对于伟大太阁的心腹来说,却太过狭窄。小西行长认为凭自己的功勋和才干,理应拥有更多土地。现在这一片丰腴的大陆徐徐向自己敞开了胸怀,只消轻轻一跨便可将其掌握在手中,小西行长已经有些迫不及待。
站在小西行长身旁是他的女婿、对马岛的岛主宗义智。这一对翁婿在秀吉麾下,常年负责对外贸易的谈判工作,对朝鲜情况十分熟稔,麾下兵将也多出自是九州籍贯,称得上是对朝鲜知根知底。所以秀吉派遣了他们作为先锋军团,承担最艰巨的登陆任务,以及试探朝鲜军的虚实。
小西行长根本不在乎先锋即将面临的种种困难。作为商人,他明白高风险会带来高回报。如果这一次他作为先锋顺利地打开朝鲜国门,将会获得极为丰厚的好处。眼前的小小釜山,不过是他成功的第一块踏脚石。
想到这里,小西行长挥动军扇,下达了前进的号令。
郑拨看到铺天盖地而来的日本战舰,心里已经明白怎么回事了:原来朝廷一直在讨论的倭寇入侵,是真的。他顾不上埋怨朝中那些颟顸大臣,立刻下令转舵回城。他知道,日本人筹谋已久,凭借自己的三条船是绝无胜算的,回到釜山城内据守才是唯一的选择。
其实,在前一天的釜山城里,已经出现了战争的征兆。平时釜山倭馆里有许多日本商人,可昨天却离奇地都消失了,只剩下四个人留守(《惩毖录》)。现在郑拨回想起来,那应该就是大军来袭之兆。可惜现在后悔也已经晚了。
看到朝鲜人已经被彻底震慑,小西行长这才下令全队转向,开始寻找合适的登陆场。釜山的地形是三面环山,一面临海,海岸多为沙滩,平均潮差不超越一米三,适合登陆的地点很多。小西舰队在下午五点左右,终于找到了一处适合的登陆场,距离釜山城不到四公里。
大批的士兵从关船和安宅船上攀下来,转乘小早船,如同飞蝗一般冲向海岸线。第一名战士在快接近海滩时,迫不及待地跳下小船,趟着水花,大叫着登上朝鲜的陆地。
就这样,日军终于迈出了踏上朝鲜的第一步。要等到七年后,他们最后一名战士才会离开这片土地。
看到日军阵容如此庞大,郑拨被吓坏了。面对日军在眼皮底下的登陆,他没有做出任何袭扰,只是把城门紧闭,准备守城器具。小西行长登陆之后,并未急于发动攻击,而是先建起了一个营盘,忙着把大船上的物资都卸载下来。在忙碌的间隙,朝鲜人民的老熟人宗义智与玄苏和尚联袂送了一封信给郑拨。这次他们两个不再像以前一样陪着笑脸,而是声色俱厉地要求他立刻开城投降。
郑拨拒绝了。他虽是个有气节的人,投降倭寇这种事他是无论如何也作不出来的。
要求遭到拒绝以后,日本人没有继续勉强郑拨,开始在登陆场附近专心致志地通宵卸货。而郑拨为了不让城内居民发生骚乱,封锁了倭寇来袭的消息,还命令乐队吹萧弹唱,以安定军心。
于是在双方都渡过了一个不眠之夜后,次日清晨,大股大股的日军开始朝着釜山浦城进攻。主攻将领是宗义智,他在之前的几年时间里一直为日、朝联盟奔走,屡遭朝鲜人的白眼,现在终于可以痛快地发泄一下了。
郑拨是位值得尊敬的大将。他亲冒矢石,身披黑甲,在第一线指挥守城。他的行动激励了守城的所有士兵。在一开始的攻城战中,日军毫无进展,在朝鲜人犀利的弓箭下伤亡惨重。
但优势很快就转换了。
一支军队万万不能没有士气,但有时候士气不是万能的。决定战局的,还有经验和技术装备。
日本刚刚经历了战国时代,对于如何笼城积累了大量的作战经验,这不是承平已久的朝鲜军队所能比拟的。
从装备来看,守城的朝鲜军队身覆皮铠,头顶铁盔,主要的武器除了传统冷兵器以外,只有一千多挺自家生产的胜字铜火铳。这种旧式火铳操作很不灵便,射速慢,而且容易炸膛,只能作为步兵的辅助。
而在日军的战斗序列里,最核心的部队是铁炮队。他们手中的新式火绳枪传自葡萄牙人,经过多年不懈的改良,已经超越了老师,操作简易,射程远、杀伤力大,跟朝鲜人手里的旧货形成了绝对的代差。这次远征朝鲜,秀吉几乎把日本国内的铁炮搜刮一空。小西行长作为先锋第一军团,得到了最优先的关照,在军团里配备了数量庞大、经验丰富的铁炮部队,成为他手中无比犀利的一把武士刀。
日本的城堡尚且无法抵御这种威力无穷的武器,遑论一个小小的釜山浦城?
除了这些东西,小西行长还携带了一批大筒与石火矢。从一开始攻城起,这些热兵器被设置在了釜山浦城西侧的高地,居高临下不停轰击咆哮。为此,郑拨不得不亲自前往西门镇守。
朝鲜人唯一的优势,就是他们的弓箭。虽然弓箭威力有限,但釜山浦的城墙和射手良好的技术弥补了这一缺陷。日军为了攻城,必须要抵近攻击,而一接近城下就会被密集的箭雨击退。
可惜这种优势很快不复存在,因为箭矢射光了。
日军意识到了朝鲜守军的窘境,攻击更加猛烈。尤其是釜山西侧的炮兵阵地,给城内造成了极大的杀伤。朝鲜守军本来就兵微将寡,此时弓矢又尽,更是雪上加霜。攻城战持续到中午,数处城门都已经岌岌可危。
郑拨情急之下,登上城头,试图再度把士气鼓舞起来。他的黑甲引起了日军射手的注意,很快就有数十挺铁炮朝这个方向开火。郑拨身中数弹而死,成为壬辰战争中朝鲜第一位阵亡的高级将领。(《壬辰遣闻,元朝鲜奎章阁本老峰卷十》)
主帅既死,守军群龙无首,士气立时崩溃。釜山成在坚持了半日之后,终于被敲开了大门。
釜山是朝鲜的门户,拿下它以后,就等于在朝鲜站稳了脚步。宗义智攻取釜山,立下侵朝头功,心头大畅,以胜利者的心态称赞了几句郑拨殉城的武勇,却纵容麾下士兵大肆屠城。一时间釜山城内血流成河,妇孺皆死,死者近三万人,几近空城。有侥幸未死的百姓,都被日本人掳到了船上。
就在釜山陷落几乎同时,釜山附近的西平、多大浦两镇也遭遇了日军分队的急袭。经过一番激烈战斗,多大守将尹兴信战死,两处俱陷敌手。整个釜山防线的高级将领里,只有左李使李珏见机早,一路跑进了东莱城。(《再造藩邦志》、《朝野纪闻卷之四,壬辰倭难》)
西平、多大两镇的陷落,等若是护住了釜山的双翼。小西行长在欣慰之余,忽然想到一件事。当时朝鲜在釜山附近的巨济岛上驻有一支水军和数座水军营寨,大约有一百多艘战舰。与釜山成犄角之势。釜山闹出这么大动静,那些水军去哪里了?
这些后患不除,大军断不能轻进。小西行长有点不放心,派人去打听。这一打听,打听出整个壬辰战争史上第二大的笑话。
原来早在日军渡海之时,在巨济岛的庆尚道左水使元均就已经觉察。可他稍微一探头,就被遮天蔽日的日军战舰吓了回去。元均知道,日军肯定会先攻釜山。釜山一破,日军随后势必会横扫附近的水军营寨,为后续部队铺平道路。
元均想到这里,遍体冷汗。他一不通知釜山,二不通知麾下舰队备战,只让手底下的虞侯守住巨济岛营盘,自己前往靠釜山侧海的白川寺勘察敌情。
按说他这一举动,并无大错。可此时的元均,尚未接敌,便已如惊弓之鸟,惶惶不可终日。当他抵达白川寺的时候,远远地看到海中有数帆一划而过,似乎徐徐逼近巨济,整个人立刻傻眼了。
前一天日军渡海的阵容,给元均刺激太大了,他简直不能想象如此规模的军队包围巨济的话,自己该怎么办。
面对这种局面,如果元均是一员忠将,大概会和郑拨一样,选择死守殉国;如果他是一员智将或勇将,会积极思考策略如何扭转劣势;如果他是一员庸将, 至少该知道拔锚撤退。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舰队主力尚在,总有报仇的一天。
元均是打算跑路没错,可他在跑之前做了一个匪夷所思的决定。
他下令把自己麾下一百多条战舰凿沉,连通船上装载的火器一同沉入大海这是一个令中、朝、日历史学家都为之迷惑的决定。
虽然在危机情况下,指挥官可以就地销毁战略物资,以防止敌人得到。但这不是粮食,不是辎重,而是船,自己会走的船。打不过,你开船逃跑总没问题吧?
可元均偏偏选择了最愚蠢的自沉。大敌当前,一战未发,这么急匆匆的自废武功,实在不知出自什么动机。元均不是朝奸,但他亲手毁掉了朝鲜将近三分之一的舰队,对日军的贡献比一百个朝奸还多。
元均凿沉了所有的船只以后,只留下四条船和两员副将。这两员副将名字起得好:一个叫李英男,蜀山女剑侠;还有一个人叫李云龙,八路军独立团团长——可惜同名不同人。
他们三个连夜遁逃到了露梁海,元均害怕日本人会追上来在海上堵住他,决定要在昆阳海口处登陆。这个决定遭到了李云龙的反对(《乱中杂录》)。李云龙认为如今陆上情况未明,比海上更加危险。他自告奋勇,带着一条小船前往全罗道的丽水港,去投奔全罗道左水使李舜臣,请求他前来接应。
就在差不多同一时间,在釜山城内的庆尚道左使朴泓,也弃城而走。这一左一右两个水使,真是堪称“逃命双璧”。
元均沉舰弃岛之后,惶恐就象瘟疫一样传遍了整个巨济岛,日军登陆巨济的传言满天乱飞。留守营寨的虞侯无法安守,便把岛上的年女老少全都赶出镇子,驱赶着朝大陆逃去。虞侯为了夺取道路,甚至放箭乱射,当场射死了两名孕妇。
这一路上的凄惨就不必提了。老百姓们一时间哭爹喊娘,无比混乱。这场大混乱甚至波及到了巨济岛以西的南海岛,县令奇孝谨听说日军袭来,手忙脚乱地把仓库付之一炬,转身撒腿就跑。
不光是朝鲜人陷入混乱,就连日本人也都迷惑不解。当时日本水军全力以赴,跨海运输军队与辎重到釜山附近,尚无余力对付巨济岛。怎么一枪没放,对面就跑光啦?
后来才知道,导致整个巨济水师自凿沉没、主帅远遁露梁的罪魁祸首,不是日本人,而是附近的朝鲜渔船(《春坡堂日月录卷之八》)。这些渔船尚不知战事已起,仍旧在巨济与釜山之间的海域打渔。可怜元均当时好似惊弓之鸟,兼之视力不好,错把冯京当成马凉,以致酿成了壬辰战争第二大笑话。
荒唐到了这个程度,实在令人叹为观止。
我们在分析秀吉的时候曾经说过,一个历史人物经常会做出一些无法理喻的荒唐举动,这些荒唐有时候无法从客观因素去寻求解释,只能从心理上去分析。
元均其实有他自己的逻辑。这个人怯懦,胆小,极端怕死,但是又深谙官场之道,懂得如何保护自己。
他知道,如果就这么带着一支舰队撤退到丽水与李舜臣合兵,从军事上毫无疑问是最优的选择,但从政治上却是最糟的结果。尤其是当郑拔力战殉国,人们会很自然地拿他与郑拔作比较,那些无聊的官员便会不停地弹劾自己,把自己当成他们汲取官声的肥料。
力战一场再跑也是行不通的。日本水军的规模太庞大了,元均不仅对胜利毫无信心,甚至对自己能够顺利逃脱也毫无信心。万一双方舰队绞杀在一处,自己被擒被杀的几率实在太高。
对元均来说,最高的目标不是保家卫国,而是生存,所以他选择了貌似愚蠢其实最安全的道路。
舰队自沉之后,元均对日军不再有了威胁,日军便对他失去了兴趣;而对于朝廷的质询,他完全可以理直气壮地辩解,说我这是为了不让日军虏获我们的舰只。
他投往李舜臣,更是一招妙棋。若是他惶然登陆回返京城,势必会被当做釜山大败的替罪羊,但去投奔李舜臣,给朝廷的印象则是这人屡败屡战,不屈不挠。
从元均后来的仕途可以看出,这一次的举动对他个人而言是英明的。他自沉以后,名正言顺地率领“残军”与李舜臣“合兵”一处,继续“抗战”,朝廷对他没有任何惩罚。
相比之下,另外一位左水使朴泓仓皇登陆,一路逃窜,到了临津江的时候,被督战的都元帅金命元砍掉了脑袋。两下对比,就知道元均有多英明神武了。
从那以后,他凭借着自己的狡黠,一直安全地躲在李舜臣身后,不断利用后者的功勋装点自己,官位一路青云,甚至盖过了李舜臣,一度取代了他在朝鲜水军中的地位——没错,这是凌驾于元均自沉舰船这个笑话之上的、整个壬辰战争中第一大笑话。此是后话,暂且不表。
且说初战的胜利让小西行长兴奋异常,他在攻破釜山、西平与多大浦的第二天,也就是四月十五日,将兵锋指向了釜山东北不远的东莱。
日军挟胜战之威,杀到东莱城前,宗义智写了一块木牌送进城里,上面大剌剌地写着九个字:“战则战矣,不战则假道。”气焰嚣张,大概是想学习成吉思汗“你要战,便来战”的风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