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东莱城内,除了府使宋象贤以外,还有左水使朴泓、左兵使李珏两位逃入城内的高级官员。可这两个人惶惶不可终日,根本不敢做主。府使宋象贤是个硬气人,拿过笔来,照样写了一块木牌送回去,上面写着:“战死易,假道难。”气势更胜。
朴泓、李珏知道他是打算死守了,心想老子好不容易从釜山逃出来,不能白白死在这里。俩人便对宋象贤说守城不能孤守,他们愿意领兵在外互为犄角。宋象贤想劝他们留下,可惜这两位已经铁了心,率领部众离城而去,头都不回一下。
两位出城以后,连一副犄角的姿态都懒得摆,二话不说就往西逃。李珏还有点羞耻心,躲进了附近的苏山之中,朴泓干脆跑到了后方的庆州。
四月十五日早七时,日军主力从釜山正式开拔,九点多便抵达东莱,从城后山开始攻城。在攻城之前,不知谁出的主意,还做了一个人偶,身披红衣,头戴青巾,背后插一面红旗,腰着绑了把佩剑。日本人把人偶架在竹竿上挑着,围城转了一圈,就把城里老百姓吓得不行,哭声震天。(《春坡堂日月录卷》之八)
这是一次惨烈而迅速的攻城。东莱太小了,不及釜山城高垣厚,挤满了逃难的百姓;宋象贤空有一腔热血,却缺少军事才能;加上朴泓、李珏带走了大批士兵,留守的部队人心涣散。这种种原因加在一起,让东莱城的结局没有任何悬念,很快便被攻陷了。前后坚持的时间,连一个时辰都不到…(《天荆西征日记》)
日军杀入城内的时候,发现宋象贤身着朝服,穿戴整齐,端坐在胡床之上,从容就义。他临死前留下了十六个字的遗言:“孤城月晕,列郡瓦解,君臣义重,父子恩轻”他的镇定,让宗义智也为之动容,亲自找出杀害宋象贤的日军士兵,杀而祭之(《老峰集卷十杂著壬辰遣闻》)——这个历史真实性有待存疑,因为日军惯于惺惺作态,而朝鲜人又喜欢无限美化殉城而死的官员,类似这样的传说以后还有许多。
郑拔和宋象贤,元均和朴泓、李珏,这两组官员恰好代表了朝鲜军政官员们在壬辰战争初期的两种典型结局:要么壮烈战死,要么一溃千里。
但无论这些官员的个人品行是忠勇还是怯懦,都已无法改变朝鲜在这一时期的悲惨命运。釜山之役的胜利血腥,激起了日本这头战争猛犬的狂暴兽性,很快闪电霹雳就要落在三千里江山了。
第六章 闪击
这里有必要简单地复习一下朝鲜的地理状况。朝鲜是一个多山的国家,自北向南延伸1,100公里。整个半岛百分之八十都被崇山峻岭所覆盖,平原很少。在群山局限之下,能够通行的道路只有固定的几条,且是依山势而修,很少是通衢大道,不适宜大兵团大范围作战,给进攻方的战略选择很少。
朝鲜行政区分为八道,自北向南为平安、咸镜、黄海、江原、京畿、忠清、庆尚、全罗。其中庆尚道位于朝鲜最南边,是距离日本对马岛最近的一道。
从庆尚道到位于京畿道的首都汉城一共有三条道路。最东边的一条是从釜山、东莱走北部海岸,沿蔚山、庆州,最后抵达尚州。路途较远,但优点是道路宽阔,且能从海上得到补给。庆尚道的官方驿道,就是设在这条路线上。
中间的一条路,是从东莱向西北方向直插密阳,再到大邱,再到尚州。这条路线是直线记录最短的,只是道路狭窄,沿途山高水深,不仅关隘较多,而且部分地方还要走栈道。庆尚道的烽火台路线,便是设置在这一条路的沿线。
这两条路起于东莱,汇于尚州。尚州是整个庆尚道的治所,也是重要的锁钥关卡,因为它的北方是忠清道的鸟岭天险。只要逾越了这个天堑,汉城便近在眼前。事实上,一直到现在,韩国这一地区的铁道线路,仍旧是按照这两条古道的走势来修建的——可见整个庆尚道的地理环境对通道限制之大。
除了这两条路以外,还有一条靠西的山路,走金海,昌宁和星州,与中路路线几乎平行向西。不过这条线路比中间更难走,基本上全是翻山越岭,不适宜大兵团行军。
朝鲜的山地实在太多,把城镇体系切割得支离破碎,许多城邑根本不在交通大道附近。徐徐蚕食这些城镇,对占领军来说是件旷日持久的工作。但日本人无法等那么久,为了尽快征服朝鲜,日军在战前制定的战略,是要打一场快速战争,直接沿大道扑向朝鲜的几个枢纽大城,希望靠摧毁敌人的中枢城市来压制抵抗。
这个战略成就了日军在初期的华丽进击,也为后来的穷途末路打下一个深深的伏笔。
按照日军在开展前制定的方略。小西行长拿下釜山之后,要立刻抢占釜山、东莱,彻底控制三条重要通道的起点。等第二军团的加藤清正、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抵达之后,三个军团沿着前述道路齐头并进,三路并发,异道会于尚州。三支拳头同时用一招“黑虎掏心”,一举捏住李朝的心脏——汉城。
在釜山和东莱顺利陷落之后,日军前线最高指挥官宇喜多秀家在对马岛开了一次军事会议。秀家当过秀吉的养子,身份高贵,但本人年纪并不大,资历尚浅。所以他名义上虽是最高统帅,实际上都是跟其他军团长商量着来。
在会上,秀家把除了小西行长以外的军团长召集起来,问他们是等太阁大人亲自到了咱们再打,还是先自顾打了再说?
秀家之所以有此一问,是因为他十分了解秀吉好大喜功的性子,釜山的辉煌胜利一定会让秀吉冒出亲征朝鲜的念头,必须早作准备。他想跟几位军团长商议一下,接下来该采取何种方略为上。
诸将众说纷纭,其中有两个人声音最大,一个是加藤清正,一个是福岛正则。这两个人都是秀吉的老婆北政所从小养大的,能征善战,同以“贱岳七本枪”闻名天下。可这时候两个人的意见完全相反,清正主张速进,正则主张持重,俩人越说越气,最后竟撕破脸皮吵了起来,差点没白刃相见。
这时候,第六军团的头号勇将立花宗茂站出来,冲秀家说了一句话:“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咱们现在是跨海远征,如果什么都等太阁拿主意,黄花菜都凉了。以我之见,应该趁朝鲜还未彻底警觉的时候,来场速战,直接攻下汉城。”
六军团团长小早川隆景问他你怎么知道。立花宗茂不屑道:“釜山和东莱咱们全是半天就拿下来了。这种坚城若搁到日本国内,非笼城数月不能下。可见朝鲜人警备荒废。咱们要是不快打,等他们反应过来,从明朝借兵,那就没戏唱了。”(《朝鲜闻书 国恩录》)
这一番话说得几位军团长个个点头称是。秀家最后拍了板,说赶紧把这个决议告诉小西行长,让他做好速攻准备。
没过一天,信使回来了,一脸无奈地告诉秀家:“您甭催他了,他比您还着急,第一军团早就开拔跑了!”
原来小西行长一看釜山、东莱打得这么顺手,野心开始膨胀起来。他是商人出身,自己有小算盘。如果等到加藤、黑田两个军团一起登陆,到了汉城,这功劳就被平白分走了三分之二。现在朝鲜人如此孱弱,我的第一军团还不如趁他们还没渡海,先直扑汉城,独享一份大功劳。
他这种心思也是有深层次原因的。
在三个军团之中小西行长与黑田长政关系还不错,但对那个一脸骚胡子的加藤清,却是说不出的厌恶。两个人一个是外交官出身,一个是军人出身,背后还牵扯着秀吉手下文治、武断两派的争斗,彼此的关系就象是三国时期的魏延、杨仪,有着近乎天生的厌恶感。
偏偏分封的时候,不知秀吉出于什么动机,把两个人一起封到了肥后,整天低头不见抬头见,烦都烦透了,关系变得更加恶劣。
现在小西行长好不容易登陆了朝鲜,一想到要和加藤那头粗俗的东西分享胜利果实,便如坐针毡。所以他等不及宇喜多秀家的命令下达,留下一点点守军看护釜山,独率大军朝着庆尚道的中路重镇密阳疾驰而去。
庆尚道此时已经乱成了一团。密阳府使朴晋接到釜山陷落的战报,亲自率军赶到苏山,意图救援东莱城。他与在苏山的李珏合兵一处,叮嘱后者说一定要坚守,苏山一失,整个庆尚南部就全完蛋了。
小西行长气势汹汹地杀到苏山脚下,朴晋领兵出战。可等到朴晋与日军一接战,李珏立刻掉头就跑,动作无比熟练。这个举动让朝鲜军阵脚大乱,朴晋无法控制局势,只得率领亲兵撤退。
李珏的一路逃窜导致苏山、梁山等险要山隘相继失陷。仅在四月十六日一天时间里,小西行长的第一军团就推进了一百多里,抵达了鹊桥。在这里他们又一次遭遇了朴晋。
鹊桥位于密阳东四十一里,这里没有大道,只有一条黄山栈道相联,地形十分险要。朴晋比李珏有责任感得多,虽然之前败了一阵,但士气未消。他决心在这里依仗天险固守,以拒敌军。
四月十七日,日、朝两军在鹊桥遭遇,展开了一场血战。
狭路相逢勇者胜,但勇者并不一定是正义的一方。未经过战阵的朝鲜军人战战兢兢,根本不是如狼似虎的日军对手。几番较量下来,朝军一败涂地,两员偏将当场阵亡。朴晋纵有通天之能,也是无能为力,只得撤回密阳。
小西行长占领鹊桥以后,兵分两路,一路直扑庆尚中路的密阳城,还发了一支偏师进攻西方的蔚山城,以确保自己侧翼的安全。
朴晋撤回密阳城后,本打算集结人手死守,结果他惊愕地发现,城里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一打听,原来这锉事又是李珏干的!这位逃跑将军从苏山撤离以后,投奔密阳而来,进城以后又散布了一通恐慌言论,裹挟了一大批人随他继续朝后方逃窜,把烂摊子扔给了朴晋。
朴晋连骂他的时间都没有,只顾得上把密阳城内的武器粮草一把火烧赶紧,自己带着残存士兵躲入附近山中。随后赶至的宗义智一枪都没放,舒舒服服地占领了密阳城。
庆尚巡查使金晬这时候正在晋州,他听到东莱城陷落的时候,本打算来救援,走到一半发现密阳都失陷了,知道事不可为,长叹一声,遣散了手下军队。他临撤走前,给庆尚各城镇都发出了命令,让他们立刻疏散群众。
这个命令在庆尚道造成了极端的恐慌。以往朝鲜人因为无知而对日本自大,现在也因为这种无知而变得恐惧。一时间各条道路都有逃难民众,许多城池不攻自破,让日军的进袭更加顺畅。
就在小西行长一路高歌进驻密阳的同时,加藤清正率领第二军团也抵达了釜山。
此时的釜山城一片空荡荡,只有一些留守的士兵(《秀吉谱 镇西要略》)。加藤清正一想到小西行长那个混蛋居然不等裁判发令枪响就擅自抢跑,而且还没被判犯规,气得哇哇直叫。他是秀吉麾下第一勇将,如果让一个卖嘴皮子的夺了头功,这脸实在没处搁。在功勋与仇恨的刺激下,加藤清正在釜山没有作片刻停留,直接挥军急速北上。
小西行长走的是庆尚中路,加藤清正权衡了一下,选择走庆尚东线。这条路虽然曲折绕远,但是胜在路途平阔,比起小西行长进军的中路优势。而且由于小西行长之前的一连串胜利,庆尚道已经陷入混乱,加藤清正几乎不用打仗,一路疾行便是。
四月十九日,第二军团进驻空无一人的蔚山城;二十一日进驻空无一人的庆州;接下来永川、军威等城也被一鼓而下。加藤清正高举着日莲宗的大旗,沿着洛东江一路猪突猛进,拼了老命要赶上小西行长的步伐。
在前方的小西行长听说加藤清正开始加速了,心中焦虑万分。他的中路虽然直线距离最近,但前面大城颇多:大邱、尚州,都是易守难攻的重镇,攻拔需耗费时日,说不定加藤便会趁这个机会反超。
于是他勒令停止对大道周围城邑的扫荡,全军提速。第一军团立刻放弃了掳掠,甚至放弃了侧翼保护,直扑大邱。急红眼了的小西发挥出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战斗力,在二十三日一口气攻陷大邱,然后在二十四日又攻陷善山,大踏步地朝北方推进。
这两个活宝你追我赶,马不停蹄,在庆尚道的崇山峻岭里上演了一出十六世纪的生死时速。
在他们身后,第三军团的黑田长政也登陆了朝鲜。不过长政秉承黑田家的沉稳家风,不跟那两个活宝去凑热闹。他在渡海时一算行军地图,干脆连釜山也不去了,在海上朝南绕了个小弯,在四月十八日在全罗道附近的安骨浦登陆,旋即进攻金海城,沿着庆尚西路稳扎稳打。
至此三路大军都已经齐至庆尚道,开始了向汉城的大进军。
日本人都已经闹得天翻地覆了,汉城的小朝廷里却还是安如泰山。不是他们沉稳,而是他们压根不知道敌人入侵的消息。一直到密阳失陷的四月十七日,汉城才第一次听到日军入侵的消息。讽刺的是,这个消息不是来自别人,正是来自和李珏并称逃难双璧的朴泓。
李朝君臣闻变大乱,喊了这么多年狼来了,今天狼终于来了。可狼到底来了多少,兵分几路,庆尚道还剩几座城市未失守,这些问题他们一无所知。
敌人情势不明,朝廷不敢托大,特意请出一位老将李镒,任命他为巡边使,前往庆尚道抵御倭寇。李镒久临沙场,在北边跟女真人纠缠了几十年,经验十足,是个可以信赖的人。国王李昖还特意赐给李镒一柄尚方宝剑,自巡边使以下,想斩谁就斩谁。
除了李镒以外,朝廷还委派了其他几名将领,守住忠清、庆尚两道边境的竹岭、鸟岭,防止敌人从这两路偷袭过来。从正面来说,李朝朝廷还算有明白人,对于日军的进袭路线估计得一毫不差,日军的三个军团,正是从这两个方向攻过来;但从反面来说,庆尚道到汉城,数来数去一共就那么三条道儿,根本用不着猜…
李镒的官职是封了,可还得有兵才行。
可这一点朝廷就没办法了。文恬武嬉了这么长时间,军队虚弱得厉害。到处都是吃空额空饷的,平时吃喝玩乐可以,一听要打仗就都跑了。唯一还算有点战斗力的,只有拱卫京畿一道的禁卫军。可这支部队是皇室的保命符,绝对不能轻动。
李镒等来等去,只等来一句“自择军官以行”( 《宣庙中兴志卷一》)他吐了口血又悄悄抹干净,只能从别的地方想办法。
尚州是军事重镇,驻屯军力在三千人左右,周围闻庆、善州的驻兵划拉划拉,也能凑个三、四千,这样手里大概能集结个小一万人,固守应该问题不大。就算固守不成,尚州身后就是鸟岭天险,中间只有一条狭窄的草梁道与忠州平原相联。只要引军退至鸟岭,死守草梁道,不失为守成之策。
想法不错,可他失算了。
朝鲜的地方军制原本采取镇管制,这种制度类似于中国的节度使,把军权下放到地方诸道,归于各巡查使。但自从乙卯倭变之后,李朝对道府专权心存忌惮,便把地方军队的指挥权从道府抽离,另外搞了一条独立系统,兵权被打散,归属于本道兵水使,再往上一级到助防将,再到防御使、巡边使、都元帅,层层统辖,诸道均不得干涉,也不能指挥。
说的简单点,就是在朝鲜八个道里,行政和军队分成了两条管理线,彼此平行,谁都不必听谁的。如果有什么敌情,省长可以跟军区司令商量,两个人关系好的话,可以配合行动。若是军区司令不搭理省长,那他也一点辙都没有。
李珏、朴泓之类的将领所以敢一撤千里,无视宋象贤、朴晋等府使的约束,正是因为这种军政互不统属的体现。
朝鲜人觉得这套办法不错,可以有效地钳制地方坐大,美其名曰:“制胜方略。”说实话,这种军政分离的制度的确很先进,就是有点太先进了,不太符合十六世纪的朝鲜国情。一旦有外敌入侵,军政两道没有协调,很容易陷入混乱。朝鲜在初期几乎没怎么有组织的抵抗,与这种军政体系的混乱分不开。
李镒就吃了这种制度的大亏。
小西行长在四月二十三日进逼大邱,情报传到尚州,尚州府使急忙请求当地守军前去增援。守军将领倒很配合,很快拉了一支部队出来,奔赴大邱。可走到半路的时候,军方有通知下来了,说巡边使李镒大人要来尚州整顿军马,让他们就地待命。尚州军将领一听,不管尚州府使怎么劝说,拒绝往前走——我们归巡边使管,肯定以他的命令为最优先,你有意见去找李镒交涉。
于是这支部队便停留在尚州与大邱之间的野外,等待着李镒的到来。没想到的是,李镒没到,大雨先来了。一场大暴雨砸下来,雨里不知谁嘴欠喊了一句日本人来了,结果引发了营啸。这支军队居然一哄而散,跑了一个干干净净。
几条渔船能够摧毁一支舰队;一场大雨可以击溃一个军团,壬辰战争的初期,这种奇迹般的战例真是屡见不鲜。可想而知这些朝鲜军队从上到下已经糜烂到了何等地步。
尚州府使一看军队跑光了,得了,自己也甭干了,收收拾拾也跑了。等到李镒抵达尚州的时候,偌大一个尚州城,只剩下一个判官迎接他。
李镒仰天长叹,连吐血的兴趣都没了,只能挽起袖子,跟唯一剩下的官员挨家挨户搜罗,连哄带吓唬,从附近村子和山里攒出八、九百个壮丁。
尚州西边是连绵的山脉,李镒认为这些山脉至少能挡住日本人几天。他打算趁这几天好好练兵,至少能让这些壮丁会用武器。
结果他低估了日本人的行军速度。这些壮丁连武器都还没发完,小西行长便急匆匆地赶到了。
小西行长此时正是心急火燎,生怕被加藤清正追上,自然不肯在尚州这个鬼地方浪费时间。为了争取时间,他制定了一个拼命的进攻计划。
按照计划,他自己和松浦镇信带一队,共一万人,穿越甲账山,进攻尚州南部;山宗义智、五岛纯玄、大村喜前带一队,共六千七百人,从屏风山绕到尚州东北面。这两支军团象是一把大钳子,南北夹击,意图毕其功于一役。
可惜的是,这个战法十分华丽,却是媚眼抛给了瞎子看。因为尚州城里根本没有敌人…
在四月二十五日,李镒把所有的部队都拉到了尚州城北边不远的溪山里,在北川高地操练军队,城里根本没留人。溪山这个地点是经过精心挑选的:这里是整个尚州城的制高点,可以俯瞰整个城市,而且距离鸟岭天险很近,属于进可攻,退可守的位置。
李镒不急不忙地练着兵,盘算着训练计划。与此同时,小西军团的两个分队已经突破了尚州南部山脉,气势汹汹地一西一北朝尚州城挺进。
小西行长的本队没想到尚州城没有设防,直接把军队开进了城里,开始四处纵火劫掠。李镒看到城内烟起,这才发现日本人已经杀到了,急忙派人去查看。没想到在这时候,宗义智的五千人已经从北边迂回过来,看到溪山有人,毫不客气地展开进攻。
这是一次教科书式的突袭。日军先用铁炮远距离射击,打乱朝鲜军的阵列。那些临时抓来的壮丁听到铁炮声,立刻陷入混乱,更别提反击了。李镒的亲兵急忙用弓箭还击,却因为射程不够纷纷坠地。等到朝鲜军的混乱达到一定程度时,日军足轻(步兵)分成两翼,开始向朝鲜人的左右包抄,意图围歼。
这场战斗,可以视为日军的标准式打法:即先以铁炮远程打击,待对方建制混乱后,再以足轻、武士等两翼夹击,埋身近战。这种战法不仅威力大,效率高,而且十分经济。(《惩毖录》)
日军在朝鲜战争初期的损失微乎其微,全赖有这种战法之故。
李镒开始时还试图组织抵抗,当他看到日军双翼齐飞,朝自己抄掠而来的时候,知道事已不可为。他披散头发,卸下盔甲,象是被马超追击的曹孟德一样,逃入山里,朝着鸟岭撤去。可怜那八百多壮丁,就在懵懂间做了日军刀下鬼。(《朝野纪闻录》卷四 壬辰倭乱)
尚州的失陷,意味着整个庆尚道彻底沦入敌手。日军与汉城之间,只隔一道鸟岭天险和一座忠州城。
成功夺取了尚州之后,第一军团的士气更盛。小西行长乐得合不拢嘴,只在尚州城呆了一夜。四月二十六日凌晨三点,他不顾疲劳,率领主力军团继续向北疾行,经过十六个小时的长途跋涉,终于在晚上七时许抵达了鸟领山脚下的闻庆县城。闻庆守军不战自溃,县监申元吉阵亡。
站在闻庆县城里,鸟岭的巍峨山峰已经可以用肉眼望见了。小西行长松了一口气,下令让疲惫不堪的部队休息,准备次日抢占唯一的关隘通道——草梁道。
他正打算睡觉,忽然从闻庆城外哗啦啦闯进一大群士兵,个个蓬头垢面,肮脏不堪。小西行长吓了一跳,以为是朝鲜军乘夜突袭,再仔细一看,这支队伍的军旗上画着桔梗,而马印上写着“南无妙法华莲经”,还有“千成瓢箪”在高高飘扬。
小西行长眼前一黑,加藤清正那个混蛋居然赶上来了!
桔梗是加藤清正的家纹;加藤清正信仰的是日莲宗,所以马印上会写着日莲宗的典籍《南无妙法华莲经》,被人称为题目之旗;而那个飘扬着“千成瓢箪”的旗帜,则是丰臣家特有的马印,是秀吉出征前特意赏赐给加藤的。
加藤清正自从四月十七日登陆以后,沿着北路一路狂奔,足足跑了十天,终于在小西行长杀入汉城之前赶上了。你说加藤得有多痛恨小西,才能爆发出如此可怕的长途奔袭能力。
小西行长心里这个恨啊,自己走的路途虽然是直线,可一路上攻城拔寨,都是实实在在杀过来的。而加藤清正那条路虽然远,沿途的守军却早被第一军团的兵威吓溃,第一军团根本没打什么硬仗,捡了这个大便宜。
顺便说一句,就在小西选手和加藤选手没日没夜狂奔的同时,第三名运动员黑田长政,不急不急地打下金海、沿着昌原、昌宁、星州一路北进。在二十六号的时候,他刚刚跑到安东,还差着一大截路。
二十六日晚上,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谁也没睡好觉。现在两个人站到了同一起跑线上,以后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到了二十七日清晨,两个人都早早起床,催促着各自部属赶紧起床吃饭,还要在鸟岭有一场大仗要打。小西行长又打起了小算盘。加藤清正是来了,可他这一路疾行,不少人掉队,勉强到达闻庆的部队也是强弩之末,远不及自己阵容完整。这么算下来,等一下打草梁道,还是自己更占优势。
闻庆的鸟岭通道始开凿于李朝太宗年间,它连通了忠清、庆尚两道,是极其重要的联系通道。鸟岭主峰主屹山海拔一千多米,草梁道关隘正位于主峰溪谷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山道,坡度超过三十度,最标准的易守难攻。过了草梁道,便是忠州盆地,全是任意驰骋的平原,再无险可守。
第一军团和第二军团争先恐后地朝着草梁道冲锋,生怕落到后面。等两军冲到关隘城墙下之后,却看到城门大开,墙头半个人影也无,连旌旗也看不到一面。
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面面相觑,他们熟知朝鲜军队的秉性。对于这种情形,他们知道这不是朝鲜人的空城计,而是真的没人守,这一路他们看得太多了…
三天之前,败退到此的李镒来到草梁道关隘,看到的也是同样一番场景,整个关隘空无一人。他大惊失色,以为汉城发生了什么变故,赶紧翻越鸟岭,前往山脉北部的忠州。
在那里,他看到了一支大军。
原来自从李镒离开汉城以后,各地关于日军的报告纷纷送到朝廷手里,朝廷也逐渐对日军的真实实力有了概念,知道靠李镒那点实力,实在不够看。于是在李镒刚抵达尚州的时候,朝廷任命了另外一名大将申砬为三道巡边使,柳成龙为体察使,出使大明立下功劳的金应南为副使,前往御敌。
国王李昖对这个阵容仍旧不放心,又请出了在朝鲜军界资历最老的耆宿名将金命元,任命他为都元帅,统筹全局。另外李昖还伏下了一着暗棋,他命令宫内偷偷多买些草鞋绳子,还让司仆寺准备好马匹,做好了随时开溜的准备…(《寄斋史草下,壬辰日录一》)
申砬率抵达忠州之后,收拢了八千多名从前线逃回来的散兵,加上忠州本地守军,一归拢,已有万余之数,而且这里面还包括了一支成建制的骑兵部队,军势可谓是开战以来最煊赫的一次。
这些骑兵部队是申砬的宝贝,他觉得只有在忠州盆地里的开阔平原才能发挥骑兵的战力,因此命令鸟岭关隘的部队都撤下到平原西侧的丹月驿,一心一意等着日军送死。
所以等李镒、小西行长和加藤清正登上草梁道的时候,才会看到关上空无一人。
申砬自己踌躇满志,准备打一场大战。手底下的人却从他这一个撤退的命令里,早早品出了战败的味道。他手下有一位参谋金汝岉,偷偷给儿子写了封遗书,说申老大这么搞,纯是取死之道,看来我是要在此报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