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动员军队是一件极耗时间的事,从决定出兵到真正出兵,中间不知要多少时日。因此大明在这期间的方略也只有一个字:拖!一定要拖到明军完成动员,大军入朝,粮草都运过去,千万不能等到朝鲜亡国了,再让明军从平壤从头打起…
于是在万历二十五年的朝鲜战场,出现了这样一番有趣的场景:尽管战争在一月十四日已经开始,可参战的三方谁都不希望战争进度太快,大家都很默契地保持着克制,源源不断地积蓄着力量,使得丁酉再乱的前半年时间,显得相当和平与安详,很有后世欧洲“静坐战”的风范。
其实北京还有另外一个构想,就是在朝鲜屯田。壬辰战争期间明军吃够了粮草不足的苦头,朝鲜人又不擅治剧,四年积蓄以来,粮草积储仍旧不足。惩于这种原因,在明廷决定出兵以后,内阁提出一个建议,希望能在开城、平壤开府,按照大明地方选派官员进行管理,进行屯田。
换句话说,就是成立开城与平壤经济特区,交给明朝官员按照明朝规矩托管,等到战事结束以后,再交还朝鲜。这个建议从实效来说,能够极大改善后勤状况,很有吸引力——可是地方政权更迭涉及到主权问题,太过敏感,所以万历特意写信给李昖,解释了一下,表明大明没别的意思,就为种点粮食,只要打完仗就还给朝鲜。
李昖接到这个请求,悄悄叫来柳成龙商量。柳成龙一听,当即断然表示拒绝:“元朝设征东省于昌原,而久留贻弊;今此奏文,不须断然防之,只陈难行之事可矣!”居然拿大明与元朝相比,可见所谓的“小中华”,对大明也不是全然信赖,心里还在打着自己的小算盘,生怕被吞并。至于屯田带来的好处,他们不在乎或者假装没看见,反正那是明军的问题。
屯田的事就这么被朝鲜委婉地拒绝了,到了开战时,汉城把附近京畿道所有的口粮加种子多划拉到一起,存粮不过二十二万石米,二十二万石豆,打起仗来还得仰仗大明从山东和辽东运粮过来。
朝鲜求援的书信送到北京,大明朝廷上到万历,下到言官都颇为不平,觉得朝鲜人实在有点不识抬举。早帮你你不要,房子着火了你倒凑过来借水桶。朝廷为你国耗费钱粮军马,你们就这么不信任我们?咱们后面能看到,邢玠因为别的事给朝鲜国王下文申饬,口气十分恶劣,带着一种不耐烦的情绪,根子就在于热脸贴了冷屁股的结果。
屯田的事黄了,那么只能换一种办法去拖延日本人。杨镐在战争行将爆发前的五月,煞有其事地给秀吉写了一封信,劝诫他尽快收兵回国。
他在信中写道:“尔已六十余岁,寿命几何?子未足十龄,孤弱何恃?闻各岛之酋,俱觇尔隙,欲为复仇,报怨之举…一旦诸岛内变,若萧墙祸起,清正诸将,各个思欲为王,岂肯各居尔下耶,将来又肯居尔子之下者也!”
你已经六十多岁了,还能活多久?你儿子连十岁都没有吧?万一你死了,他们孤儿寡母靠谁去?你们日本岛上大大小小的诸侯,都等着你死了以后报仇呢。万一那些人野心勃勃打起来,就是一场不得了的内战,加藤清正那些人肯定各个都想当草头王,都不会甘居你之下,更不会甘心在你儿子,到时候可怎么办哟。
杨镐的预测,与秀吉死后的日本局势惊人地相似。先是加藤清正与石田三成的决裂,然后是东、西军在关原的会战,最后德川家康一步步逼近龟缩大阪城的丰臣秀赖与淀姬,结束了短命的丰臣政权,开创了德川幕府。
这倒不是什么特异功能。只要是人类社会,无论国情、政治体系、文化经济、意识形态的差异有多大,政治和利益的运转规律都大抵相同。杨镐这样浸淫于大明官僚体系许多年的专家,打仗不见得行,搞这一套分析那是行家里手。
历史上没留下秀吉看到这封信的反应——以秀吉那时的心性,估计看了也是嗤之以鼻——他更没有因此而中止战争的步伐,实在可惜了这一封预言书。
很快时间便推移到了七月十五日,丁酉再乱的第一个高潮。
从万历二十五年年初开始,日军部队源源不断地从九州经对马岛登陆朝鲜,持续了半年多的时间。这是日军最虚弱的半年,如果能够在对马与釜山之间的洋面予以截击,轻则打乱日军部署,重则直接废掉日军的这次攻势。
要做到这一点,需要有一支强大的水军。
这可真是撞到枪口上了。
朝鲜别的什么都缺,惟独不缺强大的水师。尽管李舜臣不在了,但朝鲜水师还是原本人马,中层与基层指挥官都是身经百战的老兵,舰船阵容比壬辰时还要庞大许多。
可奇怪的是,从一月十四日到七月十四日这六个月时间里,朝鲜水师却是纹丝不动。
在这宝贵的六个月时间里,朝鲜水军干嘛去了?
别忘了,他们有一位号称“自沉大将军”的统帅——元均。
元均在这六个月时间里,只做了一件事:捣乱。
他接替李舜臣以后,把之前李舜臣所有的规矩都废除了。这个心理可以理解,新官上任嘛,不否定前任怎么体现自己的能耐?关键是,废除了旧规矩以后,元均根本没能力拿出新的水军条例来代替,这一下子整个朝鲜水军处于既无规矩也无条理的混乱状态。偏生元均还刚愎自用,极其敏感,谁敢有半点怨言,就立刻大板子招呼过去,搞得水军个个人心惶惶,士气以极快的速度跌至谷底。
面对这番乱象,元大都督根本不予理睬,每天只知道酗酒和大吃大喝。他一顿饭能吃多少呢?史料记载是一斗白米饭,五条鱼、三四只鸡,可以算得上是海量了。六个月胡吃海塞下来,朝鲜水军乱象横生,元均自己倒吃成了一个大胖子,连走几步路都气喘吁吁。
古今中外的无能将领有很多,但像元均这种全身心无能到如此彻底的,还真是不多见。
这边厢元均吃得脑满肠肥,那边厢日本已经开始磨刀霍霍,打算拿朝鲜水军开刀了。
朝鲜水军在壬辰战争期间威名赫赫,打得日本人闻风丧胆,秀吉以下惶惶不可终日。即使如今李舜臣已经被干掉了,可日军仍旧不敢小觑这支群龙无首的海上雄师。为了能够彻底打垮朝鲜人的舰队,日本几个方面军破天荒地开始了联合作战,制定了一个相当毒辣的“朝鲜舰队攻略作战”计划。
这个攻略计划仍旧由小西行长开局。
小西行长首先派出了金牌小细作要时罗,让他再次前往庆尚右兵使金应瑞的营中探访。金应瑞一见要时罗来了,十分亲热,好酒好肉地款待——要知道,当时李舜臣刚被贬谪,朝鲜方面仍旧认为要时罗上次送来关于加藤的情报是真的,也就仍旧天真地认为他是朝鲜人民的老朋友。
要时罗酒足饭饱,告诉金应瑞:日本将于近期对釜山展开一次大的增援行动,会有大批物资运抵朝鲜。如果朝鲜水军能够于半路截击,将会大有收获。金应瑞不虞有诈,立刻把这份情报通报给权憟,权憟当即通知元均,让他寻机歼敌。
元均其实并不太愿意动弹,可李舜臣正是因为不愿出击而被弹劾,自己如果也按兵不动,搞不好会被柳成龙他们以同样的理由弄下去,那可就太亏了。
权衡再三,元均终于不太情愿地带着朝鲜水军出发。为了确保万一,他把三道水军的主力都带上了,足有船舰四百余艘,浩浩荡荡地逶迤一路。
而这一切,早被日军安排在附近山头的间谍看得一清二楚,朝鲜水师出击的消息,很快传回釜山本阵。小西行长写了封信:“敌人已经到,接下来看你们的了。”收信人是藤堂高虎、加藤嘉明、胁坂安治。
七月初八,元均所部来到了熊川前洋,这里距离釜山已经不远了。前锋庆尚右水使裴楔带着两条大船与岛津家的几条海哨遭遇,裴楔很快打败了,还抢到了两百多石粮草。元均一听,胆子大了一点,传令全军前进至绝影岛附近海域。
到了绝影岛附近,忽然急促的警报传遍了整个朝鲜舰队:“日军千余艘船,蔽海而来!”。
元均一听,乐了,这大概就是要时罗说的日军补给舰队了吧,可又过了一阵,他发觉不对劲了。日军这些黑压压的全是战船,甲板上装的不是粮草,而是盔明甲亮的日本武士。
这支舰队,是日本新水师——因为老的已经被李舜臣烧得差不多了——的主力部队,以藤堂高虎、胁阪安治、岛津忠恒为先锋,加藤嘉明为后援,还安排饿了锅岛胜茂作为预备队,总兵力达到了五六千人,这些李舜臣的手下败将摩拳擦掌,准备一雪前耻。
为了这次攻击能够顺利进行,日本水师下了血本,不仅舰船七成以上都是和谈期间造的新船,而且连指挥系统都做了变更:不再像从前几个小大名带着不同籍贯的海贼各自为战,而是统合到了一起,给了一个第六军团的番号,以长曾我部元亲作为统帅,行动效率较之以往大幅提高。
一见日军气势汹汹的阵势,元均居然不害怕,下令迎击。他跟在李舜臣后头也打了好几仗,早克服了对日军的恐惧心理,拥有心理优势。按照他的想法,同样一批舰队,李舜臣那个小瘪三都能打败日本人,我为什么不能?
可元均偏偏忘了,为将者要审时度势,具体情况具体分析,战法不能一概而论,李舜臣带兵,每一战都是精密筹划,从来没有说只要一看见日本人就拉竿子上。
当时朝鲜军的所在位置是绝影岛与大陆之间的狭窄海域,而日军是自上风处自东向西进攻。这日、朝近一千条船簇拥在如此局促的海域,谁也无法展开阵形,最终会演变成一场混战——而朝鲜水军的作战习惯,或者说李舜臣的作战习惯,是在宽阔洋面以高效率的阵形跟敌人打运动战,利用自己船大火器犀利的远程优势消灭敌人。
所以这时候,朝鲜水军应该做的事情,是撤退。
这一点元均没看出来,有人看出来了。
先锋官裴楔是李舜臣麾下的老人,对海上战法十分熟稔。他见势不妙,对元均说此时风高浪急,又赶上阴天,而且绝影岛海域狭窄,不宜仓促应战,应该后退观望。
可元均胆色上来了,压根不听裴楔的建议,仍旧坚持进攻。
既然主帅坚持开战,要打就打呗,总比自己凿沉了强。于是朝鲜水师一边嘟囔着自家主帅的“光荣”战绩,一边缓缓展开队形,按照李舜臣制定的作战条例准备战斗。
这时候元均又开始添乱了。他看到远处日军的战舰不断增多,不断靠近,开始心虚了。他不断地下达各种命令,一会儿要求来个鹤翼阵,一会儿又下令编个雁行,过了一阵又改主意了,让全军环绕在旗舰周围。
要知道,朝鲜水师规模不小,绝影岛附近又狭窄,因此每一次阵位的调动都要大费周章。元均的这些前后矛盾的命令,让水军无所适从,疲于奔命。这个时候,就体现出统帅的重要性了。元均这个大外行的命令前后不一,让朝鲜水军一会儿进,一会儿退,再好的队伍,也经不起这么折腾。
等到了日、朝舰队差不多要接战的时候,元均看着水面密密麻麻的船只,忽然想通了,他意识到裴楔言之有理,连忙下达了一个让全军大吃一惊的命令:后撤。
可这时候跟刚才情势不同,敌人已经压了上来,后撤只会自乱阵脚。可元均是一军之主,水师又是一个极其讲究纪律性的团队,朝鲜舰队没有别的选择,只得硬着头皮后退。
万幸的是,李舜臣给日军留下的阴影太大了。一直到现在,日本水军仍旧没有下决心进行突袭——他们以为即便李舜臣不在,他一手调教出来的舰队战斗力仍旧很可怕,日本水军不想用“一次敌伤一千我损八百”的硬战打垮朝鲜军。
于是日本人尾随着朝鲜舰队前进,既不靠得太近,也不离得太远。
一方退的莫名其妙,一方跟得有耐心,就这样,双方的阵线逐渐移到了位于釜山西侧的加德岛海域。托元均的福,朝鲜水军的橹手一直徒劳地把硕大的板屋船与龟船划来划去,做了一大堆无用功,已经累的精疲力尽,连手都抬不起来了,船队不得不把速度降下来。
这个破绽,很快被藤堂高虎发现。他一改以往的冒进,显得十分谨慎,没有吩咐全军展开突击,而是把船队分成几十个小分队,分散开来,对朝鲜舰队进行袭扰。
数百条生龙活虎的日本小船开始无休止地突进,放枪放炮,等到敌人转向反击的时候,又急速掉头,飞快撤退。朝鲜的大船划不动,但又不能不动,结果就像是一个跟随日军节奏舞动的拙劣舞伴,被牵着鼻子一步步带入混乱之中。
这一场战斗的强度不大,持续时间却非常长,一直到了日落方才结束。朝鲜水军的损失没多少,但整个阵形却被完全折腾散了。三百多条船东、西一堆地分布在洋面上,散乱不堪。
元均花了好大力气,才把这些船只收拢到一处。此时朝鲜水军的承受能力已经到达极限,他们划了整整一天的船,喝光了携带的淡水,现在口干舌燥,根本无力再战。
元均没办法,只得下令全军就近在加德岛登陆,诸军依次下船登岛汲水。可当第一批四百名水军踏上加德岛时,忽然四周铁炮轰鸣,喊杀四起。原来日军早已在此埋伏了大批士兵,专等朝鲜人上钩。这一战毫无悬念,四百余名水手被全数杀死,无一幸存。
面对巨变,元均骇得亡魂四冒,当下也不休息了,拽着全军一口气撤到了巨济岛附近的漆川梁,这才停下脚步。日本水军这次表现得彬彬有礼,并未进行认真追击,只是略作鼓噪,当即收兵回营。
能看得出来,日军这一次并未打算硬拼,他们的目的只是为试探朝鲜军虚实,看看没有李舜臣的水师战斗力会下降到什么程度——答案令他们很满意。
日本将领很满意,朝鲜将领就会不满意。
朝鲜都元帅权僳在接到战报之后,特别不高兴:三道水军倾巢而出,居然毫无战果,反被敌人逼退了数百里,这实在说不过去。在他的战略构想里,必须要第一时间瘫痪日本水军,断绝日本赴朝的运输线路。元均这么一再退缩,实在不符合朝鲜水军以往的威名。
为此,七月十一日权僳亲自从南原赶往固城,把元均叫了过去,没鼻子带脸痛骂了一顿,说国家给你那么高工资,你光知道吃喝玩乐?你如果再这么下去,就等着死吧!谁也帮不了你!骂完以后,权憟还叫人拿来板子,噼里啪啦给他痛打了一顿。
元均捂着屁股灰溜溜地返回舰队驻地,他极好面子,当众受了这么大羞辱,心情可想而知。可是权憟已经下令反攻,他不敢回丽水军营,只得让全军漂荡在巨济岛附近。元均在这期间做了什么呢?不是积极侦查敌人动向,也不是与部下讨教水战之道,从头到尾他只下了一道命令:“进据釜山”,没有详细指示也没有后续规划,其他时间就只是每天关起门来独自喝闷酒,喝完了倒头就睡,谁也见不着他。
朝鲜水军就在这种荒谬的情况下,稀里糊涂地第二次前往釜山附近。
七月十四日,他们又遭遇了日军的主力舰队。不过这次日军只有五百艘船,一看到朝鲜水师的影子,立刻四散而逃。元均大喜,信心又恢复了一些,连忙下令舰队追击。
这个命令遭到了全军上下的反对,所有人都认为,这么一路不知虚实地追下去,实在太危险了。
这其中有客观原因,也有主观原因。客观原因是元均从水工橹手那里听到的:“水岭已过,马岛将迫,运舡失便,我无生道,千万水兵,未剿一贼而自蹈大祸,今日之事,谁任其咎?”
至于主观原因,则是所有人都对这位大爷的指挥能力彻底丧失了信心,与其跟着他打,还不如不打…
元均虽然刚愎自用,但一听到“今日之事,谁任其咎”八个字,立刻就不傻了。这种擅于钻营的人,对责任最为敏感。他知道士气已不可用,索性从善如流,立刻下令全军回转。
可此时洋流处于逆向,舰队活动十分艰难,在撤退途中,全罗水营的七条大船飘散到了东海深处。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朝鲜军一退,藤堂高虎又开始不远不近地跟上来,像一头跟随着负伤麋鹿的狼,随时准备扑上来咬一口。
朝军水师徐战徐退,又退至加德岛附近。这次元均学乖了,不敢派人登岛补给,而是让舰队北移,靠近大陆的永登浦。谁知道这一步早就在日军预料之中。藤堂家和岛津家已经派了五十条快船,载着大批士兵先抢到永登浦附近埋伏起来。结果朝军在永登浦再一次遭遇伏击,损失惨重。
元均吓得连救援都顾不得,扬帆,一口气后撤到了温罗岛附近,最终又回到了巨济岛北侧的漆川梁驻留。而日军则继续如影跟随,分成许多小队不断袭扰。
这次战斗的过程,和数天前的战斗过程几乎如出一辙。藤堂高虎已经摸透了元均胆小怯懦、犹豫不决的个性,故意在反复拉锯战中消磨朝军的体力,等待着他们犯下更多错误。
漆川梁位于巨济岛与半岛大陆之间的马山湾附近,附近有漆川岛,距离安骨里城和镇海都不远。这里海域狭窄,水深颇浅,并不适合朝鲜水军驻屯。但元均不知为什么,非要停留在这里不可,怎么劝都不听。
七月十五日,朝、日两军围绕着漆川岛持续了一整天的低烈度战斗,朝鲜水军处于劣势,但尚不致崩溃。双方一直到太阳落山方才收兵休战,疲惫不堪的元均把所有的将领都集合过来,神情沮丧地说:“现在情况如此艰难,只怕咱们只有殉国一途了。”
裴楔一听就火了,说我军连续打输了好几场,士气沮丧,已无再战之力,不如及早撤退保存舰队实力。裴楔的建议从军事角度上来说是对的,海军的价值在于“存在”,只要舰队还在,哪怕丽水丢了,都还有机会东山再起。
但从政治角度来说,这个建议最糟糕不过。元均若是就这么回了丽水,等待自己的将是无数的弹劾奏章,到时候别说柳成龙不会放过自己,尹斗寿也不会帮一个落水狗。
元均想到这里,摆了摆手说:“死而后已,汝勿多言。”裴楔一听,知道这人油盐不见,索性不谈了,回去偷偷跟自己手底下的十二条船商量撤退的事。
十六世纪的海战,基本上都是白昼战,一到晚上海面会变得极黑,缺乏远光照明设备的船队连保持队形都很困难,遑论作战。因此基本上两军一打到太阳落山,就很有默契地各自休战,有什么事来日再说。因此“夜间不战”,是属于这个时代水军的常识,元均和朝鲜水师认为这是理所当然的常识,可藤堂高虎不这么认为。
十五日深夜,元均睡了,藤堂高虎没睡,他派了自己侄子藤堂高刑和一个叫箕浦忠光的心腹,带着二十几条叫做鼻居舠的小船,悄悄地潜伏在朝鲜水师船之间。当时夜里太黑,朝鲜水师的警戒又很松弛,居然被这些小船悄无声息地贴近了数艘巨舰。鼻居舠,顾名思义,船的一头高高翘起来,像是一只鼻子,正好可以贴到大船的侧舷吃水线上部,而且这些船里装满了引火之物,干什么用的一目了然。
藤堂高虎又派了一支分舰队,冒着走散的危险绕到朝鲜水师的身后去,这才安心睡去。
七月十六日黎明一破晓,忙碌了一夜的日军突然发动了突袭。
突袭的第一弹是来自于鼻居舠。这些小船突然出现在舰队之间,把鼻子紧紧贴在许多板屋巨舰之上,然后引燃了熊熊大火。而藤堂高刑等人则趁此机会,用铁钩钩住船首,爬上去杀光甲板上的人,再放火。
此举让许多舰船几乎同时冒起黑烟,彼此不能相顾,引发了极大的混乱。猝不及防的朝鲜人刚睡醒就遭到了这么强烈的打击,都纷纷争先恐后地调转船头,想离开这一片火势。元均的旗舰连连击鼓鸣锣,试图示警,反而起了反作用,让船队更为惊慌。
如果是李舜臣处于这种状况,和元均做同样的事情,麾下士兵肯定会慢慢镇定下来,向旗舰靠拢。可惜元均不是李舜臣,他的警报只会让军心更加动摇。由此可见,平日里培养士兵对指挥官的信心,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事情。
在这一片混乱中,日军嗷嗷地从前后两个方向冲了上来,登时枪声大作,硝烟四起,密集的弹丸像暴雨一般落在朝鲜舰队头顶,整个洋面都被火焰与鲜血覆盖。被夹击的朝鲜水师溃不成军,不得不各自为战,两军的船只杂乱地穿插到了一起,完全陷入一场混乱——或者按照英国海军的叫法,DOG FIGHT。
前面说了,朝鲜水军的优势是远程火力加运动战,现在却被日军欺近搞埋身白刃战,让对手发挥出了单兵战斗力强劲的优势,胜负之势,一望可知。
此时朝鲜军里唯一还保持理智的,只剩裴楔一个人。他早就约束部下做好跑路的准备,见势不妙,立刻带着十二条船拨转方向,准备撤退。元均远远看到裴楔临阵脱逃,下令把他拦住。可这时日军的突袭已经开始,谁也顾不得谁了。
藤堂高虎成功地把朝鲜军拖入乱战之后,格外兴奋,亲自挥刀杀上去,专挑个头大的砸;另外一位败军之将胁阪安治更是身先士卒,浴血奋战,前后亲自夺取的战舰就高达十六条。
加藤嘉明原本是担任后军,一直在两军接战后才丛赶到。他一看这阵势,心想不行,不能让藤堂抢了太多功劳,二话不说,带着自己外甥等人一口气杀到了最前方。他的打法更加凶悍,先是强行登了一条船,杀光水手,再找另外一条船。中途他数次落海,抓着小船浮上来,抹掉脸上的海水,继续杀。
一时间,惨叫声、喊杀声、火器射击声和船只沉没发出的断裂声交织到了一起,成为一场死亡交响乐。日本水军的这几员大将个个如同嗜血的鲨鱼一样,疯狂地杀戮着,他们等待这一刻,等的实在太久了。这些李舜臣的手下败将,终于找到了出气的机会。
一直到战斗快要结束了,驻屯竹岛的锅岛胜茂这才匆匆赶到现场。他发现朝鲜舰队被消灭的差不多了,十分沮丧,这时他手下一指,说岸边还有好几条呐。他心中大喜,冲上去把这些船抢到手,也算立了功劳。他还不忘派了成富茂安突入战场,也砍杀七百余人。
锅岛胜茂甚至还有心情坐下来欣赏海战,说我小时候被秀吉大人带着去欣赏过芳野的樱花,而眼前这番美景,比芳野樱还要绚烂夺目啊。
这一场大战持续了半天,朝鲜水师几乎全军覆没。李舜臣的亲密战友、全罗道右水使李亿祺、忠清水使崔湖等人在一片混乱中相继投水而死,这些水师精英的沦亡,令人扼腕叹息。
三道水军的最高统帅元均看到大势已去,只得收拢附近的二十余艘船只,朝着岸边靠拢,希望能登岸逃出生天。
元均也不想想,同样的亏他都已经吃过两次了,日本人怎么会不准备第三次?
等待元均的,是岛津义弘早早埋伏好的三千生力军。这支部队原来驻屯在唐岛,开战后悄悄移至漆梁川附近,就是为了伏击慌不择路的朝鲜水军——由此可见,日军这一次的水军攻略,是早有预谋,而且筹划相当周密,水、陆两军表现出了惊人的默契。
这一战下来,朝鲜水师所剩无几的残兵,被毫无悬念地屠戮一空。元均在乱军之中试图逃跑,可惜因为体型太过肥胖,动弹不得,只好靠在一棵松树旁喘息,被追来的日本士兵一刀杀死。后人有诗赞曰:闲山一岛国南门,底事朝廷易将频,不是元均初负国,元均之腹负元均。
另外还有一种说法认为元均没有战死,只是被俘,或者逃出生天了——但无论哪方面的史料,从此都再没有关于这个人任何活着的记录。因此,即使他侥幸活下来,“元均”这个名字也已经在漆梁川划上了句号。
不管怎么说,元均总算是力战而死,因此后来他被李朝追授为从一品左赞成,原陵君,身后恩荣不输给其他殉国的朝鲜将领,与李舜臣平级。时人对元均似乎还颇有同情,说“均虽败死,似非不忠不义所致。”
他当然不是不忠不义,他只是无能。在战争期间,无能对高级将领来说,也是一种罪过。
战斗结束以后,藤堂高虎和加藤嘉明都认为自己立的功劳最大,几乎大打出手。最后还是松浦镇信出来打圆场,说藤堂先在夜里安排下哨船,又干掉了元均,理应头功。秀吉听说以后,封了藤堂高虎总督天下海船之政,赐了桐花徽号,茜红舟幕,以表彰他的功劳。
朝鲜水军在这一役,不必提损失有多少,只要知道还剩多少就知道了:十二艘板屋船。这还是裴楔当机立断才保存下来的。可见在漆川梁的战斗中,朝鲜水军是毫不夸张地全军覆没。
裴楔从战场撤退后,直接退回闲山岛。他知道不可再守,就遣散了岛民,烧毁了军器物资,返回丽水。他的十二艘战船,为朝鲜水师留下了宝贵的种子。不过裴楔到底算是抛弃主帅临阵脱逃,就连李舜臣都无法原谅他,也算是个悲剧性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