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的是,这时候不是战争初期,而是战争末期,日军处于极度的战略劣势,非常时期已经没有时间再去穷讲究“武将兵力以领地石高为限”的原则。岛津为了加强防守,从其他家臣麾下抽调部队,给他们三个人配备了超出石高数的兵力,这是非常有可能的。附近就有一个例证:立花宗茂的额定兵力是三千人,但在这个时期,他带兵数达到了七千人。
明军八千人对两千五百人进行了短暂的追击战,一共获得一百三十余级的斩获,实际歼灭一百五十人。这一系列数字,比起《征韩录》里给出的数字,更为可信一些。
打赢了这场仗以后,明军全体士气高涨,现在董一元面临着两个选择。
一是对泗川倭城围而不打,先去攻破东翼固城的立花宗茂。
二是立刻展开对泗川倭城的进攻,赶在立花宗茂赴援之前干掉岛津义弘。
茅国器坚决认为应该采取“围城打援”的策略。他对董一元说,倭城坚固,攻打起来旷日持久,万一敌人援军从侧后杀来,就会变成另外一场岛山之战。不如先击破立花军,让岛津义弘彻底陷入绝望,然后一战可下。
董一元捋着胡子摇摇头:“不然不然,兵贵神速,只要我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克泗川,固城之敌必然胆落。”
这不是废话么?我担心的,就是无法迅速攻克泗川呀!茅国器听到这里,有点抓狂。
“攻城这事交给我好了!保证旦夕可下!”
一员将领忽然站出来拍着胸脯说。众人一看,原来是彭信古。他是京营出来的军官,跟诸将平时关系一般,手底下的人也不太规矩。
彭信古说我亲自去城下查探过,敌人城中炊烟很少,可见兵力不多。如果以我为先锋,一日强攻就能打下来——不过得给我一天准备时间。
人总是相信自己愿意听的话。董一元听到彭信古这么说,心里乐开了花,当即拍板,就这么干。茅国器觉得不太靠谱,可是军令如山,他也只得领命而去。
彭信古、茅国器走了以后,郑起龙又来了。
他给董一元带来一份很关键的情报:泗川倭城里,没有水源。
之前岛山倭城里,就是因为没有水源,才被明军困得死去活来。没想到岛津义弘没长记性,仍旧把水井修到了城外,结果明军一围上来,汲道立断。
郑起龙建议,敌人既然缺水,我们不妨围三阙一,让他们有机会逃出去,再于半路围歼。董一元大手一摆:“不用这么麻烦了,明天攻城,一日可下。”
这几乎就是岛山之战中吴惟忠向杨镐建议的翻版。
其实这时候岛津义弘在城里,已经是坐困愁城。城中无粮也无水,外头大军云集,正是内外交困之局。有人向他建议,说如今海路还算畅通,不如大人你赶紧坐船离开吧。岛津义弘苦笑一声,说我若是这么逃回去了,岛津家就完蛋了。
此时城中一万多人,都是萨摩精锐,岛津一走,这些人必死无疑。等到他回到日本,也会被严厉申饬,削藩减石不说,岛津家能不能保住,都是个问题——丰臣家的新兴势力领地都在九州,紧挨着岛津家丰腴的土地,正愁没理由扩张呢。
想到这里,岛津义弘就地挖了一个大坑,自己坐在坑里感叹:“这里,就是我的坟墓啊。”
十月一日早晨七点多,吃过早饭的明军开始朝着泗川倭城聚拢而来。
按照董一元的安排,彭信古作为先锋,先发出阵,茅国器、叶邦荣、郑起龙三营步兵策应援护;马呈文、师道立、郝三聘、柴登科四部骑兵在倭城左右驰骋飞射,牵制敌军;蓝芳威、祖承训进攻倭城东北的木门。
明军这边熙熙攘攘地摆开阵势,日军那边却是按兵不动。
不是镇静,而是傻了。
他们准备了滚木巨石、铁炮弓弩,打算打一场惨烈的守城战,可是明军先锋部队根本没靠近,远远站开,不知搞些什么明堂。
岛津义弘觉察到了这种异状,赶紧登上高处,往城下看去,结果他看到了两排黑漆漆的东西。
第一排黑漆漆的东西,是炮口。这炮口比碗口还大,炮身极长,上面有九道铁箍,两侧两个车轮。虎蹲跟它相比,就像是一只狮子狗;铁炮跟它相比,就像是一根牙签。
有日本人认出来了,这是大将军炮。这种炮威力无俦,能射七斤的铅弹,一炮出去能糜烂一大片。当初李如松攻打平壤,就是用这种炮远远轰击,最后把小西行长生生炸出城去。
大将军炮别的都好,只是特别沉重,足有五百多斤,在朝鲜山地移动起来极其缓慢。明军攻打蔚山的时候,这些大炮就没赶上参加,不然加藤清正吃的苦头会更多。
而此时这大将军炮总算赶到战场,一字排开,足有几十门之多,都对准了泗川倭城的城垣。
而第二排黑漆漆的东西,更可怕。
这是一群黑漆漆的人。
不是云贵山民或者草原牧民那种晒黑了皮肤的黑,而是彻头彻尾的黑,黑到只有双眼眼白和牙齿是白的。
这究竟是妖怪,是妖怪,还是妖怪啊?
这些士兵是彭信古的亲随卫队,也是他区别于其他部队最大的特色。当然,对现代人来说,他们的身份毫不出奇。
这些是来自非洲的黑人,他们被葡萄牙人当成奴隶贩卖到东亚,又被大明买下来。
大明对黑奴的评价很高,认为这些人擅长搏击、力大无穷,对主人非常忠心,是天生的保镖材料,很多海商都会带着两三个,一来炫耀财富,二来看家护院。这些黑人擅长潜水,能带着刀去凿船,因此又被称为“海鬼”。他们的祖先在唐代被称为“昆仑奴”,现在改了个更炫的名字,叫做“异面神兵”
彭信古家里大概很有钱,他不知从什么渠道弄来了一大批黑人,安排在自己麾下,带来朝鲜。就连朝鲜国王听说以后,都特意叫他过去演练一番,好开开眼界。
现在要攻打泗川倭城,彭信古故意把这些黑人拉出来,摆在阵前吓唬日军。
于是在十六世纪的朝鲜战场上,一大堆穿着明军甲胄的非洲黑人与日军直目相对,这番景象实在是很有趣。要知道,这是黑人军团第一次出现在朝鲜战场;第二次大规模黑人士兵出现在朝鲜,还要等到几百年后的美国大兵…
在大将军炮和黑人之后,是一个简易的营栅,营栅里全都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这就是彭信古要求有一天准备时间的原因。他欺负日军不敢出城,偷偷摸摸地把火药库直接扎在了炮兵阵地后面,当火炮开始怒吼的时候,炮手们将从这个营栅里就近得到补给,保持火力的持续性。
他不担心靠得这么近会被日军突袭,茅国器、叶邦荣和郑起龙三营把炮兵团团围住,遮护得密不透风。就算日本人铁了心倾巢出动,更好,董大帅的中军铁骑正盼着跟日本人打一场野战呢。
朝方资料说彭信古带来了一千人,明方资料却说是三千。我认为这是着眼点不同的缘故。彭信古带入朝鲜的京军是一千人,炮营两千人。但这个炮营,理论上不归彭信古直辖,而是统属于董一元,只不过在泗川时临时配属在彭麾下。
彭信古看看炮兵都准备好了,一声令下,几十门大将军炮开始怒吼。
火炮齐射的气势震慑了所有人,大团大团的硝烟自阵地升起,几十枚炮弹呼啸着重重砸到泗川倭城的城垣之上,刹那间地动山摇。平壤的噩梦仿佛回来了。
当惊魂未定的日军抬起头来,耳中轰鸣尚未停息时,第二轮射击又开始了。如雨的炮弹噼里啪啦地砸将过来,有的轰在城橹之上,削去一片碎石瓦砾;有的落入城中,砸塌了几间藏身房屋。整个泗川倭城沐浴在一片火海之中,惨呼声连绵不绝。
日军试图还手,很快倭城城头发出了怒吼。
原来日军也有火炮,这种大筒虽然威力不及大将军炮,数量也不多,但毕竟是“炮”而不是“铳”。
两军的炮击从七点多一直持续到了十点,整个倭城彻底被火与硝烟所笼罩。大将军炮没有瞄准器具,准确度欠缺,不过密度和频度弥补了这一缺憾。经过一个半时辰的轰击,看似坚不可摧的倭城被轰得七零八落。史书上说“打破城垛数处。”足以说明炮击的效果。
忽然一声沉重的倒地声传来,明军一阵欢呼。
原来泗川倭城的城堡大门,终于抵受不住明军的猛烈炮击,轰然倒地。
通向倭城内部的通道开启了。
当初在平壤之战里,明军也是这样轰开城门,杀入城中。只要现在杀进去,一次堪比平壤的辉煌胜利,唾手可得。
所有的明军都把目光集中在了城门。
没想到的是,最先动的,不是茅国器或者叶邦荣,而是彭信古。
彭信古的麾下除了黑人以外,其他都是京营官兵。京兵的军纪一向很差,是明代积弊之一,《两朝平攘录》里干脆斥他们是一群无赖。此时看到有大功摆在眼前,这些人按捺不住心中兴奋,抢先离开炮位,向大门冲去。
茅国器和叶邦荣有点吃惊,他们没想到彭信古居然擅自离开阵地,要来抢攻以及抢功。但他们已经阻拦不及,只得约束部众,准备尾随而入,打一场巷战。
就在这时,朝鲜战争中最富戏剧性的一幕出现了。
彭信古的部队冲入泗川倭城的一刹那,阵地上的一门大将军炮突然发生了爆炸。
这门大炮的炸膛,究竟跟彭信古擅离战位有无关系,很难说,也许只是因为持续射击时间太长,不及冷却。但是它突如其来的爆炸,引发了灾难性的后果。
因为这门大炮的后面,是堆积如山的火药与炮弹。
按照常规,火药库与炮兵应保持一定距离。但是彭信古为了方便开炮,把两个地点设置的太近了。
一点火星,都可能引发爆炸,更不要说一尊大将军炮炸膛的威力。
明军的火药库瞬间被引燃,发生了极其剧烈的爆炸。站在远处的人先是看到,一团耀眼的火光在炮兵阵地中爆开,巨大的黑云腾空而起,然后刺耳的轰鸣声才传到耳中。炙热的火焰与冲击波向四周无差别地扩散,附近明军的残肢断臂被高高抛起在半空,再落到滚烫的地面。几乎没有血,因为所有的液体都已经被高温烘干。
硝烟遮天蔽日,整个战场的天空陡然暗了下来,所有人,无论日军还是明军,动作都在这一刻停滞了。
没人能在第一时间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但所有人都看到了,这次剧烈的爆炸,是发生在明军的阵地之中。
无论是前方冲锋的士兵,还是后方的将领,都惊慌失措。他们不知道爆炸的原因,只能下意识地认为己军遭遇到了可怕的攻击,数百名袍泽瞬间被吞没。求生的欲望,驱使他们要尽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纷纷转身逃去。
明军大乱。
假如是西路军或者东路军遭遇到这种事,刘綎和麻贵会约束部队,至少能保持乱而不溃。
可是中路军却做不到。
西路军以川军为主体,东路军以宣大军为主体,都是一个整体。
中路军的成分非常复杂,大家都来自五湖四海。祖承训是辽东军出身,带的是遵化的兵;马文呈是宣府人,他带的却是四川兵;其他的诸如浙兵、京兵、宣大兵、密云兵、蓟州兵、保定兵、川兵,来源诸多。
这些部队彼此之间缺乏信任,更没有默契。所以董一元当初一接任,就意识到这个问题,觉得无法驾驭,宁可跑回辽东去招募家丁,也不从这些部队中挑选亲随。
现在突然遭遇到了这么一次大爆炸,中路军缺乏主心骨的恶果终于暴露了出来。诸部各行其是,都觉得大难临头,只能顾自己了。
岛津义弘到底是员老将。他在度过了短暂的惊讶之后,立刻意识到这是绝佳的反击机会。龟缩在城堡里的日军纷纷杀了出来,趁着明军军心动摇的时候发起了反攻。岛津义弘的儿子岛津忠恒一马当先,要去痛打落水狗。
关于这次神秘的爆炸,赵庆男的《乱中杂录》里写到:“义弘募兵,持烟硝数斛,潜埋城外,掘旁穴,持火潜兵…俄而火发,军中士卒烧尽”;《朝野佥闻录》载:“义弘伏烟硝数斛,傍置火具…”《朝野会通卷》说“贼伏硝城外而置,火具自出。”
听起来,明军的“被爆炸”似乎是岛津义弘设的计谋。
可是岛津义弘不是神仙,他怎么能预先知道明军会把火药库设在那里?怎么能预测到彭信古将大炮推近城前射击?又怎么能预感明军会因为这次爆炸而彻底惊溃?
更重要的是,日本人如果因这一奇谋而取胜,又怎么会不大吹大擂?
事实上无论是《岛津家记》还是《征韩录》,都对这个最能体现岛津义弘谋略过人的事例略过不提。正相反,他们引用茅国器的话,“予又谓彼军无大炮而彼以大炮击之,且烧药柜,出我不意”。这句话似乎在暗示,明军火药库被引燃,是因为日军炮击的缘故。
而《宣庙中兴志》和《两朝平攘录》里明确提出是“误失火于药柜”、“忽木杠(火炮)破,药发冲天”,是明军自己的失误。
究竟爆发原因为何,已经无法考证。对于当时的明军来说,原因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后果。
最先崩溃的,是已经进城的彭信古部。他们一时间还无法接受从大胜到大败的转变,被日军一冲既溃,从城门倒退着逃出来。
茅国器和叶邦荣是两员优秀的将领,他们在爆炸后没有让部队惊溃,还在忠诚地执行着作战任务。当彭信古的部队大溃而退的时候,他们英勇地迎了上去,试图保护友军。
这个动作让彭信古得以逃出生天,却让茅、叶两部陷入日军的重重围。
在城外负责外围牵制的郝三聘、马文呈和师道立三部骑兵,刚才被爆炸声惊扰得十分不安,这时看到彭部明军惊慌退回,茅、叶被围在垓下,他们不是抢前助战,反而转身就逃。
数千匹战马跑起来,声势相当惊人。看在其他明军眼中,就像是全线崩溃一样。整个中路军的阵势一下子就完全乱掉了。
这时候唯一还保持镇定的,是董一元和他的辽东家丁们。他退到一处相对较高的地势,把刘时新、柴登科等还未溃逃的部队收拢过来,编列成军。
董一元注意到,日军其实这时候也特别混乱。岛津忠恒冲的太快,身边士兵不多,更多的日军被堵在了泗川城前,与茅、叶两部拼命死战。他带着骑兵越过岛津忠恒,绕入城下,先把茅、叶两部救了出来,然后转身杀向岛津忠恒身后。
岛津忠恒吓出了一身冷汗,急忙朝旁边退去。好在董一元无心恋战,直接向北方遁去。
此时三万多明军已经跑了一个漫山遍野,人人都争先恐后地朝着晋州奔去。那一声彭信古营中的爆炸声,成了明军的催命符,跑到这会儿,他们已经不是因为战败或者恐惧而跑,而是别人也在跑,自己不得不跑。
这时候,骆驼身上的最后一根稻草落了下来。
固城的援军立花宗茂已经赶到了战场,这一支生力军正好冲到明军的右翼。立花比岛津还狠,立刻撒开了手下开始屠杀。日本人像发了狂的野兽,挥舞着枪矛扑了过去。
这是一场不折不扣的追歼战。明军已经完全没有了抵抗的意志,从一支成建制的军队沦为一个个惊慌失措的孱弱个体,任由日军像杀鸡一样肆意杀害,割去首级与耳朵。从泗川到晋州之间的广阔地点,变成了明军的地狱,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茅国器一路退到望津峰以后,清点了一下兵力,发现自己伤亡了六七百人,同僚徐世卿遇难。而彭信古更惨,只余五六十人——那只黑人军团,也在爆炸和溃逃中十不存一。这还是在有组织撤退的情况下,那些一路跑成散沙的部队,还不知伤亡有多少。
茅国器看着望津峰,心里又是沮丧,又是惭愧。沮丧的是数万明军,居然是这么溃败了;惭愧的是,实在是枉费了郭国安一番苦心。
要说浙军,不愧是朝鲜战争第一靠谱的部队。茅国器对部下说,泗川咱们是败了,可望津峰是一处天险,还不容易才拿下来的,如果这里丢了,下次再打过来就难了。败退到此为止,无论如何,这里得守住!
茅国器就地扎营,收拢散落的明军,准备打一场防守战。赶过来会师的有祖承训、蓝芳威、郑起龙,这些人的部队都是相对比较完整的。
这时候董一元也跑过来了。茅国器把话重复了一遍,希望董帅同意,可没想到被拒绝了。董一元认为这里孤悬敌后,背靠南江,如果泗川和固城从两个方向进攻,就是背水一战的死地。
茅国器问那咱们怎么办?董一元说:“回星州。”
回到星州,就意味着中路军这几天的辛苦完全付之东流。存在临津峰的一万两千多石粮草,要全部丢弃。
但董一元执意要回,谁也劝阻不了。
于是明军在望津峰稍事停留,渡过南江,往北撤去。他们携带的辎重、粮草都丢弃一空,马匹也都死去不少,万分艰苦地在群山之间跋涉。许多士兵又冻又饿,惨号声和哭泣声不绝于途,还有人走着走着,一头倒毙在路边,连收尸的都没一个。
居昌本来有八千石粮草,也因为不及运走而全扔了。
到了三嘉以后,董一元唯恐日军尾随追击,留下了祖承训、茅国器、杨绍祖、蓝芳威、彭信古、秦得贵六将防守,其他人继续往北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