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看不到不远处有个人影一闪。
罗小飞,余海风脑中没来由地冒出这个名字,他立即加快脚步,向前追去。他之所以追,有两个原因,其一,当然因为上次罗小飞的神秘,其二,他本能地觉得,这家伙在忠义镖局周围转悠,显得很鬼祟,似乎不怀好意。
余海风追到前面的巷口,看到前面一个小乞丐在奔跑。从背影判断,确实是罗小飞。
“罗小飞,你给我站住!”他大声叫喝,并且加快脚步,脑中同时闪出另一个念头。罗小飞不是来投亲的吗?既然到了洪江,为什么还是一身破烂?是朱掌柜不肯收留他,还是他对自己说了假话?
向前追了两个街口,竟然再也见不到罗小飞的身影。
找了一阵,实在找不到,余海风只好往回走,没走多远,到了太白楼前。太白楼是一个气派非凡的三层楼房,二楼正中,三个镏金大字:太白楼。大门两边有一副对联: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传说唐代大诗人李白曾经游历在此,并在这个地方喝酒写诗,于是就有了太白楼。太白楼在洪江有三个最:菜最好,酒最香,价格最贵。
离太白楼不远,有另一幢构造雄伟的三层楼房,楼房的前面,挂着一排大红灯笼,灯笼上面,是大大的招牌:万花楼。万花楼是一座青楼。洪江的青楼很多,大大小小近百家,全都集中在余家冲以北,离余家冲有一点小小的距离。这座万花楼,却是离余家冲最近的,几乎就到了余家冲街面上,离大佛寺的距离也不远。
这座青楼,引起了洪江很多人的愤怒,有不少商户,曾联名写信,要将这家青楼搬走。可是,这家青楼的老鸨花蝴蝶,不知有什么手段,不仅不受影响,反而生意大旺。在洪江所有的青楼妓院中,万花楼差不多是开业最晚的一家,但现在却成了最红的一家。
万花楼和别的青楼完全不一样。别的青楼姑娘们站在门前,搔首弄姿,或者站在绣楼上,抛媚眼,送秋波,淫声浪语,恨不得把路过的男人拉进去。但万花楼外面看不到一个姑娘,只是里面隐隐约约有些丝竹之声传出来。
万花楼离余家很近,每次余海风经过这里,都会被那丝竹声打动,同时,脑中会冒出巧巧的笑脸。余海风想快步走过去,可不知为什么,就是有些迈不动腿,似乎不远处的万花楼有一种特殊的磁力,在深深地吸引着他。正当他愣神的工夫,几顶呢轿过来,停在太白楼门口。从每一顶轿子上下来的,都是一个洪江公子。余海风知道,这洪江城里的商人,实在是太有钱了,有钱人家,最容易出产的便是浪荡子,都是钱烧的,说坏吧,坏不到哪里去,说好,那是半点都说不上。有吸鸦片的,但只是浅尝辄止,自然也有嫖娼的,却很少有醉倒在花柳巷,至于喝酒赌钱,倒是常事。那种抽大烟抽到倾家荡产,赌钱赌掉金山银山的,和这些浪荡子也玩不到一起。
余海风和这类人也不是一类人,不想和他们纠缠,正想绕开,却听到一个人在叫:“海风表弟,是你啊。”
余海风一看,是大姑父王顺朝二儿子、王熙美的二哥王展浩。余海风比王展浩小两岁,以前也在一起读过私塾,从小就以兄弟相称。
余海风应了一声:“表哥,来喝酒呀!”
“是喝酒,也是商量点事。”王展浩几步走过来,一把拉住余海风的手,大声道:“各位兄弟,来来来,我给你们介绍,这位就是我的大表弟,风云商号大少爷余海风,响当当的英雄人物。前几天青羊坡,他一出手,把土匪杀得人仰马翻。”
几个穿着丝绸长袍马褂,戴瓜皮小帽的公子哥儿围过来。余海风都认识,有蔡记药材的蔡少爷,李记杂货的李少爷,路记布行的路少爷。大家纷纷向余海风施礼,余海风也一一抱拳还礼。这些人虽说是浪荡子,可浪荡子最崇拜英雄,在他们眼里,余海风就是大英雄,是他们的楷模。
浪荡子也是有血性的,这些人今晚约在一起,就是要共商剿匪大事。既然遇到了他们心目中的大英雄,哪里肯放过?大家七拉八扯,硬在拉着余海风共襄盛举。余海风虽然和这些人年龄相仿,但和他们鲜有来往,此时有些无可奈何,只得进来。
太白楼一共有三层,一楼是大堂,二楼是包房。平常,余海风跟着父亲参加一些掌柜的宴请,或者家中宴请别人,在二楼包房吃过饭。在余海风看来,太白楼二楼的包房,已经是非常奢华,简直就是人间天堂。不过,他从未上过三楼,不知三楼的雅间,到底是怎样个光景。这次,那些浪荡子上的,恰恰是三楼。
走进三楼,余海风立即知道,这里为什么叫雅间了。
所谓雅间,分为南北两大部分。南边,是一个一个单独的雅间,没有门,只是向北的一面墙,由屏风隔着。而那屏风,一律的花梨木雕就。北面,是一个戏台,戏台上端坐着十几个人,面前摆着各种乐器。不用说,这是戏剧班子的乐师们。一个戏剧班子乐师就有十几个,那这个戏剧班子应该有何等规模?再看雅间里面,铺着的是从波斯进口的羊毛地毯,墙壁上除了木雕的中国花鸟,竟然还挂着西洋画。
大家刚刚落定,又有一个人跨进来,这个人显得有些胖,走动时,喘着气。余海风认识此人,和自己差不多年纪,只是彼此不投契,几乎没有来往。他是张祖仁的宝贝儿子张金宝,因为他的姑姑嫁给了王顺喜,余海风和他还算沾亲带故。
“哟,海风也在啊。”张金宝说:“好好好,今天大家人齐了。”
余海风不想理张金宝,又不好不打招呼,问:“你们今晚是唱的哪一曲?”
张金宝大模大样地说:“哪一曲?我今晚请大家吃的菜是太白楼最新推出的少爷待客菜,喝的酒是川东太白酒庄运来的正宗太白酒。有酒有菜当然还得有戏看,今天请来的戏团是长沙盛兴戏团……”
几个少爷纷纷喝彩。
“上菜……”张金宝一声吆喝。
“来……”戏台上传来一声雷鸣般的回应。“呛!”一声锣响,大家往戏台上一看,一队金甲壮士鱼贯而出,在戏台上交叉走马灯。原来是戏开场了。
戏团表演的是大戏:霸王别姬。开始是交战的场面,人马攒动,热闹非凡。
菜一道一道上来,上菜的都是年轻漂亮姑娘,上一道菜报一道菜名:桂花鱼肚、三丝鱼翅、锅巴海参、洞庭龟羊鲜、盐水蹄膀等。高端,大气,奢华,上档次。酒与寻常的酒也大大不同,香醇,回味悠长。
酒桌上,众人要求余海风讲一讲和土匪战斗的经历,余海风毕竟年轻,经不起挑逗,绘声绘色讲了一通,众人再一次大赞英雄,纷纷向他敬酒。此时,张金宝似乎才意识到,自己掏钱请客,原以为是绝对的主角,岂知半路杀出个程咬金,搞得他连配角都算不上了。他可是洪江首富的公子,洪江第一少爷,岂能容忍别人抢了自己的风头?张金宝当即招手,叫来小二,说:“去,把刚才那个花旦叫过来,给几位爷敬酒。”
小二顿时面现难色,说:“爷,花旦小桃红刚刚下场,喝口水,润润嗓子,还要上场呢。”
张金宝一听火大了:“戏班子是老子花钱请的,老子说怎样就怎样。去,叫她过来,戏先停一停。”
有钱就是大爷啊,哪怕这太白楼不是他张家的产业,毕竟,戏班子是他包场。
小二下去,不一会儿,戏台上的戏就停了。旁边还有些食客,半天见戏没有开场,在那里起哄。张金宝无所谓,他就是要让别人知道,在洪江城里,谁才是真正的大爷。
花旦带妆敬酒,众人的注意力顿时转了。余海风不想凑这个热闹,起身离开,走到外面的楼道上吹风。麻风雨还在下,似乎还大了一点。这里是太白楼的后院,正对面,就是万花楼。与太白楼的喧闹相比,万花楼倒是显得静,丝竹之声,就像这雨,软软绵绵的,给人的感觉像是卧在棉花之中。
如果不是站在这里,余海风不可能知道,太白楼和万花楼,原来是相通的,两楼之间,有一道很隐蔽的天桥。天桥在两座楼的背面,通常情况下,不会有人到这里来,根本不可能发现。就算有人到了太白楼的后面,看到这座用木板密封的暗道,也以为是两楼之间的一种装饰,不会想到是通道。
余海风年纪虽然不大,但走南闯北,见识不少,看一眼暗道,立即明白了其中的曲折。
色情业是一个古老的行业,藏污纳垢,但也纸醉金迷,财源滚滚,自从春秋时期管仲在齐国将这一行业合法化之后,形成了全国最大的一条娱乐产业链。清朝初期,满族皇帝适应不了汉族的这种风气,曾立法禁止。最初立法的是康熙爷,到了雍正时,法令更严,处罚加重,但乾隆爷自己就是个花花太岁,他下江南的时候,还请名妓陪酒陪侍,顿时使得这条法令有名无实。到了嘉庆皇帝,再一次加大打击力度。等到了慈禧老佛爷掌权,大概考虑到此事也是人生的一大乐趣,她本人就乐此不疲,便大兴怜惜之心,虽然没有改变禁娼的法令,但悄悄地将处罚一项,给删了。如此一来,各地艳帜高悬,繁荣娼盛。
尽管如此,这毕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各地的娼妓业,均集中于一区,形成红灯区。既然是红灯区,正经的人,肯定不会去;假正经的人,想去又不好意思去。这种心理,极大地影响了娼妓业的客源。万花楼难怪要选择洪江红灯区的边缘,尽可能地靠近主城区,其中的门道,就在这座隐蔽的天桥。万花楼开业,只不过十来年时间,在洪江一时力压群雄,其门道,同样在这座隐蔽的天桥。
那些假正经的人,自然不便以公开身份出入青楼,但是,要想隐蔽身份,却又是一件难事。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嘛。可万花楼和太白楼之间的这条秘密通道,却可以掩人耳目,明着,是进入太白楼,暗地里,一个拐弯,进了万花楼。
余海风正胡思乱想,却见一个人顺楼梯上来,走向通道。从太白楼到万花楼走这条通道没什么奇怪,那些有身份的商贾及官员,要快乐,更要面子,自然想掩人耳目。这人穿着酱色的长袍马褂,头上戴着瓜皮小帽,还撑了一把雨伞。雨伞很低,遮挡住了大半张脸。
这本就是一个雨天,撑伞不奇怪。但是,这条楼梯上面,搭有雨篷,雨又小,根本飘不进来,此人一路上还撑着伞,就有点奇怪了。余海风忍不住多看了两眼,虽然没有看清他的脸,却能从身形判断出,此人竟然是洪江汛把总王顺清。
由于天黑,余海风所站的位置没有灯,王顺清完全不知道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就算他看到,也不会当一回事。王顺清匆匆进入天桥暗道,来到万花楼那一边。万花楼的暗道口,坐着一个人。这个人五十多岁,双眼蒙眬,是半个瞎子。不仅仅是半个瞎子,还是一个哑巴。没有人知道他叫什么名字,从何而来,万花楼的人都叫他老黑。
老黑已经在万花楼十来年了,那个时候,花蝴蝶刚刚在洪江开妓院。老黑只是皮肤有些黑,嘴巴不会说话,眼睛没半瞎,有个绰号黑子,做的是一些粗活。有一次有几个无赖来闹事,黑子挺身而出,结果挨了一顿打。正因为他挨了这一顿打,花蝴蝶就一直把他收留在万花楼。
如今的黑子已经变成了老黑,老黑对花蝴蝶忠心耿耿,他在暗道边看守是最合适不过的。从暗道来的客人都要面子,怕别人说闲话,老黑不会说。这个活儿由老黑干,皆大欢喜。
三楼是万花楼红牌姑娘们的闺房,一般要预先约定。有些脸面的人,不愿从正门进入,就走三楼的秘密通道。而这条秘密通道,并不是任何人想走就走,都要经过老黑这一关。但凡得到允许的人,身上,都会藏有一块腰牌,到了通道的尽端,摇一摇门,将腰牌递过去。老黑接过腰牌,用手一摸,立即知道真假。谁如果想糊弄老黑,找块假腰牌想过关,那是一定不能得逞的。老黑眼睛虽瞎,手却比眼睛还明。
王顺清递上腰牌,老黑摸过以后,立即开门。王顺清并没有进入三楼,而是直接向上,进入骑楼。这里,是花蝴蝶的闺房。
花蝴蝶坐在梳妆台前,正用眉笔轻描着双眉。王顺清推门进入,反手扣上门闩。花蝴蝶从镜子之中已经看到了王顺清,但她没有回头,继续若无其事地描着。
“今天怎么来了?”花蝴蝶问。
“老子日他个乖。”王顺清说,“张祖仁那个病秧子,老子迟早有一天要废了他。”
花蝴蝶说:“好好的,怎么和他生上气了?”
王顺清说:“我渴死了,给我倒杯水来。”
花蝴蝶说:“没见我忙吗?壶里有水,你不会自己倒?”
“老子日你个乖。”王顺清骂了一句,站起来,自己倒水,“老子就是想不通,怎么会被你这个婊子迷得五迷三道?”
“这还不明白?你前世肯定也是个婊子。”花蝴蝶说。
花蝴蝶是个美丽的女人,但不是一个幸运的女人。她八岁的时候被父母卖给了长沙香满园,十五岁就成了香满园的头牌,十六岁被城西老财主赎身做了小。没想到才过一年,老财主病亡,大老婆对她恨之入骨,欲置她于死地。花蝴蝶带着自己的家当逃出了财主家,财主大老婆收买几个流氓追杀她。流氓们抓住了花蝴蝶,不仅仅要她的钱,要她的身体,还要她的命。天无绝人之路,洪江忠义镖局的少镖头刘承忠正好路过,一顿拳脚,打跑了几个流氓,花蝴蝶保住了身家性命。
一年之后,花蝴蝶来到洪江,在绍兴班隔壁租了房子,挂起了百花楼的招牌,主做绍兴班的剩余生意。在洪江,绍兴班的名声太大了,自从开业,生意便夜夜爆满。有些客人在绍兴班订不到房间,便就近找一个地方,自然而然地就进了百花楼。
从百花楼到万花楼,离不开一个人,他就是王顺清。
那时,王顺清刚刚当上洪江汛把总,正是春风得意的时候。有一天,他和朋友一起喝酒,自然谈起了风花雪月。洪江的妓院太多,竟然没有一个称得上当红花魁。几个人凑一起,意见完全不统一,这个说,应该是绍兴班的小菊儿,那个说是荷风院的小青儿,莫衷一是。最后有一个人说,要说漂亮,只有百花楼的花蝴蝶,那张脸,就像刚开的花,粉嫩粉嫩的,拧一把,好像就能拧出水来。
王顺清说:“还有这样的人?我怎么从来没听说过?”
朋友说:“你当然没听说,人家是老板,不卖肉的。”
“扯淡。”王顺清扔下一句话,起身就走。到了百花楼,他大大咧咧往前一站,高声叫道:“老子日你个乖,谁是花蝴蝶,给老子出来。”
花蝴蝶真的像一只最漂亮的蝴蝶,飘一般过来。
进门时,王顺清还是满身的匪气,看到花蝴蝶,顿时全身一软,半天不会说话了。
花蝴蝶眉目含笑:“把总爷……”
王顺清穿的是便服,他低头看了看:“你知道我是把总爷?”
花蝴蝶反问:“整个洪江,谁不知道你是把总爷?”
王顺清大笑:“知道就好,今天晚上,你陪我。”
花蝴蝶慢条斯理地道:“把总爷,民女是有规矩的,卖艺不卖身,民女可以给把总爷弹几首曲子,陪把总爷说个笑话。至于陪把总爷上床,我这里的姑娘,个个年轻漂亮,技艺精湛,保证让把总爷满意。”
王顺清一想,这事如果太软了,肯定搞不成,便立即拿出兵爷的凶狠劲,说:“什么规矩,在洪江,老子就是规矩。”他伸手入怀,掏出一锭金子,递给花蝴蝶。花蝴蝶站在那里不动。王顺清说:“少了?身上今天就只这么多。如果不够,你说个数。”
花蝴蝶软软地说:“把总爷,真的对不起,这不是钱不钱的事。”
王顺清勃然大怒,将那锭银子往地上一丢:“老子日你个乖,给老子摆谱是吧?敬酒不吃,要吃老子的罚酒,是吧?那好,老子给你两条路。一条路,好好陪老子。第二条路,立即卷起铺盖,给老子从洪江滚蛋。”
花蝴蝶看着怒发冲冠的王顺清,王顺清也狠狠盯着花蝴蝶。花蝴蝶扑哧一笑:“土匪!”
王顺清以为花蝴蝶愤怒了,在骂自己,正想冲上去,给花蝴蝶一顿老拳。转而一想,不对啊,她怎么笑着说的?而且,她说出的土匪两个字,怎么这么有韵味,像唱曲儿似的?
花蝴蝶骂中带笑地又补充了一句:“何止是土匪,简直就是土匪。”
王顺清虽然是粗人,但也有细的时候,他从花蝴蝶的媚态中明白过来,一步跨上前,抱住花蝴蝶,双手一用力,扛在肩上,往楼上走。花蝴蝶在他的肩上乱踢乱打,一遍又一遍地说:“你个土匪,你就是个土匪。”
王顺清不管不顾,上了楼后,走到第一扇门前,一脚将门踢开。里面有一个姑娘,吓得花容失色,不知所措。王顺清大喝一声:“滚!”那个姑娘急巴巴逃了。王顺清将花蝴蝶往床上一扔,门也没关,直接扑上去。
花蝴蝶并非答应了他,而是看清了形势,知道把总爷是洪江城里最大的官,如果得罪了他,肯定无法立足。相反,若是把他服侍好了,在洪江城,就是另一片天地了。
初到洪江时,花蝴蝶确实暗暗发誓,从此洁身自好,不再接客。她之所以做出这样的决定,还是因为刘承忠。那时的刘承忠还不到四十岁,正是男人最好的年龄。可惜的是,这种年龄的男人,通常都已经结婚生子。花蝴蝶完全不在乎这些,宁愿给刘承忠做小,可刘承忠有自己的信念,不拈花惹草,更不纳妾。
在这个社会,未婚的女人属于公共资源,美貌性感的未婚女人,就属于紧俏的公共资源。花蝴蝶心里很清楚,自己如果不找个男人倚靠,在洪江,肯定干不长久,但又不能随便把自己交付出去,一定得找个硬靠山。除了王顺清,整个洪江城,还有哪一座山比他高比他硬?
王顺清呢?完全被花蝴蝶给迷住了,却又碍于身份,不好经常往百花楼跑。为了解决这一问题,王顺清绞尽脑汁,最初想到的,当然是纳妾。可纳妾有几大问题无法解决。第一,家里的那位,一定不肯答应,后院会起火。当然,王顺清才不在乎这一点,为了花蝴蝶,哪怕离婚,他都在所不惜。但也有第二大难题,那就是父亲那一关,恐怕难过。最难过的还是第三关。大清朝虽然不反对纳妾,但是对于官员的管理,还是很严格的,像他这么一个小小的七品武官,已经有了一妻一妾,若是再纳一妾,人家就会怀疑他的财源。
最后,王顺清想到了一个办法,找一个好地方金屋藏娇,这个地方,就是万花楼。为了掩人耳目,王顺清不仅买下了万花楼,还买下了太白楼。整个洪江城,除了花蝴蝶之外,没几个人知道,万花楼和太白楼都是王顺清的产业。
正因为如此,王顺清来到万花楼,就像回自己的家。花蝴蝶呢?心中早已经不拿王顺清当老板,更不当嫖客,只是当自己的家里人,彼此说话,才会全无顾忌。
王顺清心里不爽,有两个原因。第一个,自然是张祖仁拒绝了他的好事。第二个嘛,就是那个胡师爷,以前只不过是洪江城里的小混混儿,如今竟然也有了人的模样。胡不来只不过一个师爷,竟然能惹王顺清生气,花蝴蝶就有些不解了。
花蝴蝶说:“那个古大人,只不过是个县令,他是七品,你也是七品,他的一个师爷,就能把你气成这样?”
有关古立德,始终是悬在王顺清头上的一把剑。别说王顺清这个七品武官,就连知府乌孙贾大人,也是有所忌惮,因此才会密令王顺清,对古立德的一言一行,严加注意。当然,乌孙贾自己也没闲着,早已经托人打听了古立德的底细。
古立德此前一直在京城做官,做的是言官,小小的六品。
古人对于官场结构研究得很细,知道任何权力都需要监督,但身为天子,如果像后来的美国那样,设立一个和自己平起平坐的监督机构,是一定不会干的。那些研究者思来想去,就建立了一种言官制度。言官不任实职,专门负责给皇帝提意见,而言官是有免责权的,所提意见,不管对错,皇帝都不能责罚。正因为言官属于一种监督官员乃至监督皇帝的官员,所以,这类官员,职级不能太高,职位太高的话,便能直接干预朝政。所以,古代的言官,通常都是六七品,最多也不过五品顶了天。但也有皇帝不遵循这一套,毕竟,他是皇帝嘛,大权在握。历史上既有皇帝把言官提到很高级别的,也有皇帝置言官免责制度于不顾,对言官大加刑罚的。
古立德就是当朝的一名言官。但凡言官,所干只是一件事,挑刺。因此,本身就可能是个刺头,用一个比较文学的词来形容,就是生性狷介。古立德在朝廷是个有名的刺头,上过很多让皇帝让慈禧老佛爷心中不快的奏疏,但大官毕竟是大官,不与他计较,忍了。不久前,他又上了一疏,力言禁烟。朝廷其实也想禁烟,根本原因在于,这些年的鸦片进口,使得大量白银流出,整个大清朝,出现了从未有过的贫困。在此之前,朝廷早已经下过八次禁烟令,可这些禁烟令,只有少数官员执行,大多数官员,考虑到自己的收益,只是做做样子而已。
古立德的禁烟疏一上,便是对朝廷中诸多大员的利益发起冲击,这些人,自然将他视为眼中钉,必置之死地而后快。于是,一大堆朝廷要员群起而攻之。慈禧老佛爷见这个不懂事的古立德引起了官愤,不得不做出个姿态,将古立德贬谪,外放湖南黔阳县令。
县令本是七品官,让古立德一个六品官来当,自然是贬谪了。
问题是朝廷的任命文书出了问题,只说让古立德做黔阳县令,却没有明确降低他的品级。仅从字面上理解,古立德的职务是县令,而他的品级仍然是正六品。整个湖南官场,都没有搞明白一点,他到底是被贬谪还是高配?
其次,湖广总督是林则徐,此人是整个清朝最大的禁烟派。早在十几年前,林则徐担任江苏按擦使时,认为江苏风气之败坏,全都因为鸦片害人,因此下令江苏禁烟,也因此促成了朝廷第一次禁烟。现在,朝廷把古立德外放到林则徐治下,这林则徐还会让古立德吃亏?似乎是将他保护起来了。
第三,湖南有两个鸦片重灾区,一个是长沙,另一个就是洪江。其中洪江比长沙更盛,根本原因在于洪江有一条直通云南的茶马古道,大量的鸦片,通过这条古道到达洪江,再由洪江销往湖南各地。洪江鸦片猖獗,与乌孙贾、王顺清这些人大有关联。朝廷把古立德放到洪江,是否希望古立德到洪江禁烟?
古今同理,京官到下面任了实职,级别倒还在其次,最最关键的,没有人能搞得清他背后有什么样的硬后台。这类硬后台只要一句话,就可能让某个人脑袋搬家。尤其令人不安的是,古立德很可能带有特殊使命,这个使命到底是什么?没有人清楚。
对于古立德很可能带有特殊使命这件事,王顺清几乎是认定的。
按照常理,任何一任县令上任,都要沿途拜见上司。王顺清掌握的消息是,古立德确实去了一趟武昌,拜见了湖广总督林则徐,也在长沙拜见了湖南巡抚裕泰。但是,经过宝庆的时候,却没有拜见乌孙贾,甚至没有在宝庆府落脚,直接穿城而过。
这是一个什么信号,太耐人寻味了。
知府可是从四品衔,又是顶头上司,他古立德一个六品官,却完全不放在眼里,这难道不是一种信号?每一个官员,头顶上顶着的,并不仅仅只是官帽,更是保护伞。乌孙贾是王顺清的保护伞之一,而且是最大的保护伞。乌孙贾能从黔阳县令一路当到宝庆知府,一来因为他的满族身份,二来,裕泰两任湖南巡抚,对他恩顾有加。王顺清也是因为押对了宝,担任洪江汛把总时,和乌孙贾一样,都是七品官。可王顺清对这个和自己品秩相同的黔阳县令恭敬有加,甘愿当乌孙贾的马前卒。此后,乌孙贾一路升迁,王顺清却始终稳坐在洪江汛把总的位子上,也是因为乌孙贾需要王顺清替他管理洪江这个钱袋子。
令王顺清胆寒的是,且不说他在洪江捞了多少钱,仅仅在同一个职位待了十余年这一点,就说明有大问题了。清朝官制,通常是三年一轮换,鲜见连任的。如果乌孙贾出了问题,他王顺清肯定逃不掉。
花蝴蝶不是完全明白王顺清所说的这些,同时,她又知道一个简单的道理,惹不起,还躲不起?既然如此,何必同一个师爷斗气?失了身份不是?
王顺清说:“好好的一盘生意,被这个胡不来给搅了,想想就气不顺。”
花蝴蝶说:“能有多大一盘生意?别人不知道你,我还能不知道?在洪江,明面上,张祖仁是首富,实际上,还有谁能富得过你?”
王顺清叹了一口气:“你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啊。”
第三章 欲工其事,必先利其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