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人斩晃了一下脑袋,右手习惯性地在头上做了一个摩擦动作,他忘记了此刻自己手中没有斧头。他杀人或者和女人睡觉的时候,都有这样习惯性的反应。
程正光咳了一下。
狼王猛然醒悟过来,双手一抱拳:“见过大……掌柜的。”他本来想说见过大当家的,但想起这样说不对,才改了口。
花蝴蝶落落大方地在狼王对面的椅子上坐下,嫣然一笑:“大爷请坐。”
千人斩坐了下来,一双眼睛在花蝴蝶身上扫过,只见她肌肤胜雪,眼若秋水,眉若青黛,腰若细柳,忍不住心中怦然乱跳,猛吞了一口口水。
花蝴蝶微微一笑:“大爷请用茶。”
狼王镇定了一下自己,道:“久仰大掌柜的芳名,今日一见,果然闻名不如见面,见面胜闻名百倍。”一边说,一边解开褡裢,把褡裢里的银锭抓出来,摆放在一起,最后拿出来的,是一个船形的大金锭,放在银锭之上。
花蝴蝶不动声色,心中想起这个场面似曾相识。当年把总王顺清身上也有这样一股唯我独尊的霸气,开始意识到今天遇到的,很可能不是一般的角色。
千人斩说:“大掌柜的,这是我送给你的见面礼,不成敬意,还望笑纳。”
花蝴蝶淡淡一笑:“大爷,俗话说无功不受禄。小女子只是一个生意人,能为大爷效点什么力?”
狼王千人斩哈哈一笑:“我听说大掌柜的卖艺不卖身?”
花蝴蝶道:“是。”
狼王千人斩双手一抱拳:“请问为什么?”
花蝴蝶一怔,随即道:“但得一人心,白首不相离。”
狼王千人斩道:“我听明白了,大掌柜心中有人,容不下别人,佩服。请给我和我兄弟介绍几个漂亮的姑娘,我们要在万花楼住五六天。”
这又大大地出乎花蝴蝶的意料:这个男人直爽,挥金如土,大有来头呀!客人不纠缠了,花蝴蝶为他们安排了头牌姑娘秋月、冬雨和雪青,热情招待。
狼王他们并没有和花蝴蝶纠缠,带着姑娘进了房间,很长时间再没有出来,就连中饭和晚饭,也是叫到房间里吃的。直到天黑后,他们才出门逛街。满街华灯溢彩,热闹非凡,狼王喜形于色,程正光却心事重重。
狼王见程正光愁眉苦脸,惊讶地问:“正光,你怎么了?姑娘玩逑得不舒服?”
程正光说:“我心里不舒服,给了那么多钱,太不划算了!”
狼王吐了一口唾沫,白了程正光一眼:“真他娘的没出息,我真看逑不起你!”
程正光分辩说:“那些银子,花蝴蝶值得,别的姑娘都不值得。”
狼王嘿嘿一声冷笑:“我们是做什么的?晓逑不得?”
程正光点了点头:“晓得!”
狼王道:“老子是先存放在她家里,要连本带利搞逑回来!”他一拍程正光的肩膀,摇晃着脑袋,得意地道,“现在你明白不?”
程正光恍然大悟:“我明白了。”
三人也没什么目标,只是往前走,没想到走进了红灯区,沿街两边都是青楼,有杏花楼、迎春楼、飘香院、翠薇居。许多姑娘在望台上翘首弄姿,招徕顾客。
程正光不屑一顾地说:“看了万花楼的姑娘,这些女人全部是残花败柳,不堪入目。”
狼王连连点头:“这些女人没逑意思。走,我们往那边走。”
千人斩领头拐进一条巷子,前行不久,竟然逛到了沿江码头一带。码头边上,是白天繁华,夜晚难得见到灯光,向前望去,是一片黑暗,只有一些大船挂一盏灯,灯光照在水面上,像是碎了一地的银子。岸边却是另一个世界,一溜房屋,家家门前挂着灯笼,其中有一家的灯笼最亮,千人斩抬头看时,见到的是一幅大字招牌:福寿堂。
程正光看了看大当家的,迟疑地道:“大当家的,要不要进去享受一下?”野狼帮的土匪抢过不少烟土,但都没有抽大烟的习惯,最多也就是偶尔尝尝。程正光怕大哥责怪,才试探着问。
狼王想了想:“既然来逑了,就要见识见识。”三人走上十几级青石台阶,来到大门口。大门口,站着两个门童,一起弯腰鞠躬:“大爷里面请。”一个门童在前面引路。又上了十几级台阶,再进了一道大门,才算进入福寿堂。福寿堂是三进三层的窨子屋,富丽堂皇。
门童在前面引路的时候就问道:“三位大爷,是进贵宾房吗?”
程正光喝道:“进最贵的房间,还怕大爷没钱吗?”
门童忙赔着小心道:“大爷您别见怪,小的问明白了,好让里面招待三位爷。”转身一声吆喝,“贵宾客房大爷三位,二楼请……”
一楼天井中挂着两排灯笼,灯火辉煌,天井边有一道五尺宽的楼梯直通二楼。三个穿青花旗袍的年轻侍女分别搀扶着狼王千人斩和他的保镖,上了二楼,在走廊上拐了个弯,进入一间贵宾房。房间里面摆了一张巨大的卧榻,卧榻正中摆了两张很小的红木条几,每张红木条几上搁着一盏油灯,墙壁上挂着四盏灯笼,还有几幅仕女画。除此之外,再没有别的陈设。
程正光有些失望:“这是啥逑地方?”
狼王皱了皱眉头。
一个侍女柔声说:“三位大爷请躺上去。”
三人上了卧榻,狼王在中间,程正光和另一名保镖在两边,各自隔着条几。三名侍女跪在地上,给各人脱了靴子,又给三人垫好靠垫,安好枕头。随后,三名侍女转身出去,不一会儿,各自端了一个托盘进来。托盘里是吸大烟的烟灯、烟芊、烟枪、烟膏,还有一些点心水果。
三个侍女将托盘放在茶几上,各自脱了鞋,跪在三个男人面前,娴熟地给烟枪里填了烟膏,然后把烟枪递到三人手中,说道:“大爷请。”
狼王的目光一直落在三杆烟枪上,三杆烟枪做工精致,名贵奢华。他接过烟枪,把玩着,撇了撇嘴:“姑娘,这是啥逑玩意做成的?”
侍女微笑着回答:“大爷,烟枪是象牙做成的。”
程正光问:“这玩意值多少钱?”
侍女回答说:“一杆烟枪值一栋楼。我们掌柜有五杆值钱的烟枪,其中三杆在这里呢!”
程正光啧啧称赞:“你们掌柜很富有呀!你们掌柜是谁呀?”
三个侍女显然吃了一惊,居然有不知道他们掌柜的人?其中一个笑吟吟地答道:“张祖仁张大掌柜。”
狼王哼了一声:“记住逑了。”
程正光已经美滋滋地吸了起来,狼王吸了几口,不停地皱眉。侍女奇怪地问:“大爷,有什么不舒服吗?”
狼王摇了摇头,不冷不热地道:“我今天没兴趣,你来吸。”把烟枪递给了侍女。
侍女不敢吸:“大爷……”
狼王道:“大爷让你吸,你就吸,吸了大爷重重有赏。”
侍女忙道:“谢大爷。”端起烟枪,就着烟灯吸了一口。程正光越来越进入状态,一脸陶醉:“真逑安逸!”
狼王脸色忽然一变,对侍女道:“给大爷端一碗冷水来。”
侍女不敢问原因,出去端了一碗冷水进来。狼王夺过冷水,劈头泼在程正光身上。程正光一个激灵,跳起来,破口大骂:“哪个狗日的,泼逑老子的冷水?”
狼王坐正了身体,冷冷地道:“走逑。”
程正光醒悟过来,惊讶地道:“老大……”
狼王喝道:“走逑!”
程正光慌忙跳下卧榻,穿了靴子,拿出银子给其中一个侍女去结账。狼王穿好靴子,另外两个侍女一脸惊恐地望着狼王千人斩,不知道他为什么发这么大的火。
狼王给了她们一人一锭银子,说:“姑娘,这个地方呆逑不得,趁早找个男人嫁了吧!”说完和两个保镖扬长出门。
出了两重大门,狼王狠狠地道:“以后这种地方来逑不得,兄弟们都来逑不得。”
程正光一怔:“为什么来逑不得?”
狼王沉声道:“不为钱,为了人!大烟这东西,吸多了,能把我们全废逑了。”停顿了一下,说了句,“还是茶叶好,喝了强健筋骨,明目醒脑。”
程正光惊愕不已。
狼王道:“我们现在去看卖茶叶的。”
三人转了几条街,眼前一座大戏院:绍兴戏班。程正光来了兴致:“大哥,难得进城一趟,我们去开开荤。”
狼王千人斩大手一挥:“看看。”
戏班的大门口,用一块红布帘子遮挡着,门口有一个壮丁看守大门。壮丁一看到狼王等人,远远就问:“三位大爷,今天演的是《梁山伯与祝英台》,是我们戏班的压箱之作,包厢已经满了,不过还有几个座位……”
程正光扔给他一锭银子,喝道:“带路,给大爷选个好位置。”一锭银子买两张戏票绰绰有余,可看门的壮丁有些为难:“大爷,好的位置真的没有了,要不,我给两位爷预留明天的位置?”
程正光正欲发作,狼王却道:“也就随便看看,带路。”
“大爷请。”
三人进了戏院。戏院也是窨子屋,只是第一层的格局和寻常的窨子屋不同。戏台搭在天井之中,戏台里面和外面黑压压坐满了人。二楼的雅间门和窗户大大开着,里面的人从门窗往戏台上看。只有靠近大门口处有一两条凳子没有人。狼王千人斩他们坐在最后,伸长脖子往前看。戏台上,丝竹哀怨,琴声悠扬,缠绵悱恻。
梁山伯与祝英台是一个长剧,从两人在书院结缘、结拜、结怨、结恨,再到相知、相爱、相送、相许、相误、相会、相怨、相逼、相抗,直至最后相殉、化蝶,双宿双飞。
狼王看得津津有味,忽然程正光拽了拽他的衣角,并在他耳朵边小声说:“大当家的,你往左边看,倒数第二排,最里面两个。”
狼王抬头一看,发出低低的一声惊叫:“逑啊……”陡然意识到了不妙,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巴。幸好前面的人都看得入迷,没有注意到狼王的惊叫声。
里面坐着一男两女,正是余海风、刘巧巧和王熙美。虽然两家大人已经有了明确意向,两人又彼此相爱,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老规矩摆在那里,但若是想见面,便不得不拉王熙美过桥,三人为公嘛。
程正光认识余海风,狼王也认识余海风,只是他们不认识刘巧巧和王熙美。
狼王望着余海风,久久没有移动目光。
程正光不知道原因,在他耳边低声说:“大当家的,我们先出去吧!”程正光和狼王虽然化过装,还是担心被余海风认出来。
狼王恍若梦中一般。
程正光心中大为奇怪:“大当家的……”
狼王终于回过神来:“怎么?”
程正光用眼神示意,站了起来,往外走去。狼王又看了一眼余海风,跟着出了戏院。三人走到街角,看看四周没人,程正光凑过来,凶狠地说道:“大当家的,那小子是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嚣张得很。我们等他看完戏出来,背后捅他一刀,把他做逑了。”
狼王喝道:“捅个逑,这个人杀不得!”
程正光一惊:“怎么杀不得?”
狼王顿了顿:“老子说杀不得就是杀不得。回山里之后,你要告诉所有的兄弟,就是把洪江城里的人杀光了,也不能杀他。”
程正光张口结舌。
狼王继续道:“还有他身边那两个小娘们,也不能杀。”
程正光点了点头:“是。”
狼王双眉飞舞:“走,回万花楼,喝酒玩女人。”
程正光问道:“大当家的,不是要找少当家的吗?”
狼王千人斩道:“不找了,少当家的鬼点子多逑得很,不用我们担心。”
※※※※※※※※※
天还没亮,余海风早已经出门,急急来到忠义镖局门口。
洪江的凌晨,就像一个洗尽浮华的美少女,正在酣梦之中,又是一种景致。不见灯光,只有天幕上挂着星星,东方一线熹微,窨子屋就像某种古代的符号一般伫立着,雄鸡此起彼伏地啼叫。
余海风是来等刘巧巧的。
由于多方努力,洪江民团已经初步建立。几天前,守城队已经开始出操,今天是护城队第一次出操。因为是初建,民团的人数有限,守城队还只有三十多人,护城队也不过一百多人。尽管人数不多,但既然是建立了队伍,就一定需要后勤补给,尤其是守城队,需要吃饭需要发饷,这些钱没有来源,只能从洪江的商户中募集。募集粮饷的任务,就由余兴龙、王子祥和老布三人负责,这三人在洪江可谓德高望重,只有他们出马,才有足够的号召力。
民团的事既然是刘承忠和马占山领头,刘马两家的晚辈,自然全都到齐。马家的年轻一代很多,除了那些未成年的,仍然有十七人。刘家两兄弟,各有两个儿子,余家的儿子倒有不少。余兴龙这一支,有十个儿子,在洪江的有四个。而整个余氏家族,在洪江已经五代人,目前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有二十多个。王家老大有五个儿子,其中两个超过了三十岁,未列入。老二有四个儿子,来了三个。老三王顺清自然不能落后,也把三个儿子送来了。老四王顺喜没有纳妾,妻子张文秀给他生了二儿一女,全部送到长沙读书去了。
刘巧巧自小习武,也想为保卫家乡做点贡献,她和父亲一说,父亲同意了。刘巧巧主动要求参加护城队,一个主要原因,是因为可以每天见到余海风。
余海风虽然想和刘巧巧一起上操,却不敢大鸣大放地约她,只能悄悄地躲在忠义镖局的门口,等刘巧巧出来。
余海风刚刚将身子藏好,便见不远处有一个人走来。因为太熟悉,仅仅只是看一眼身形步态,余海风立即知道,此人是弟弟余海云。余海云也爱着刘巧巧,哪怕余家内部已经明确,准备让刘巧巧和余海风定亲,余海云也不想放弃,只要有机会,他就会往刘巧巧身边凑。
这件事,还真是余海风的大麻烦。如果换了别人,他相信自己有足够的办法,将情敌打败,问题在于,这个情敌是自己的亲弟弟,麻烦就大了。对此,他有些怨自己的父母,为什么不快点把亲事定下来?只要正式定了亲,三媒六证,弟弟应该会渐渐打消追求巧巧的念头吧。
余海风有点摸不清父母的意思。按理说,他年龄不小了,若是别人家,这种年龄早已经做父亲了。可他的婚事,父亲是不太管的,母亲倒像是不很着急,舅舅的态度似乎也是冷冷的。这一切令他不解,难道说,舅舅并不希望他娶巧巧,相反,希望促成海云?
为此,余海风痛苦不堪,却又找不到解决的办法。他唯一期望的是,四月花朝早点到来,只要这个好日子一到,余家请了媒人,到刘家定下亲事,这个事,大概也就不会有变数了。
余海风躲在树后想着心事,弟弟余海云倒是没有半点顾忌,在忠义镖局前面走来走去。
忠义镖局的门开了,走出一群人,领头的是二姑父刘承忠,后面是承义叔。在两人后面,走着刘家的几个晚辈,刘巧巧身在其中。余海云也看到了这群人出来,一开始,他似乎想躲开,可毕竟他离大门太近,刘承忠一眼就看到了他,首先打了招呼,他只好站出来,分别向刘承忠、刘承义问好,最后跟着这群人一起向城外的江滩走。
余海云直接走到刘巧巧身边,两人之间的距离很近,而且有说有笑。这一切,被躲在树后的余海风看得真切,心中有一股特别酸的滋味翻滚着。如果这个人不是自己的亲弟弟,余海风肯定会冲上去,将此人狠狠地揍一顿。可事情一牵涉到至亲,处理起来就棘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