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承忠确实怕有埋伏,也不敢追,叫花蝴蝶快过来。花蝴蝶的身上,先是裹了床单,后来又有绳子绑了,脚能动,上身却缠成了粽子。她跌跌撞撞地跑向刘承忠。刘承忠想帮她解开绳子,发现黑地里根本无法完成这件事。又不敢在此久留,担心生变,先是牵着花蝴蝶走,见花蝴蝶实在走不快,只好抱了她,快速向前走。
花蝴蝶闭上眼睛,喃喃道:“这么多年了,你终于肯抱我一次了。”眼眶之中的泪水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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狼王千人斩夜闯洪江城,杀了两个人,差点抢走花蝴蝶的事,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
前一天,所有洪江人还暗暗松了一口气,第二天听到这个消息,才意识到,野狼帮到底不是飞鹰帮。野狼帮若想进入洪江,若想杀哪个人,简直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样。
洪江商人出了那么多钱,买来的却是这么个结果,一时间人心惶惶,惊恐不定。于是就有人闹着联名向县衙府衙写信,要求加大剿匪力度,保证洪江的安全。仿佛一夜之间,洪江城开始忙着嫁姑娘,只有姑娘到了婚龄已经说定婆家的,也不管是不是大日子,催着男方快点娶了。若是还没有说定婆家,便暗托媒人,也不管什么条件,匆匆就把女儿嫁了。大家心里想法只有一个,养在家里,是黄花大闺女,一旦土匪进城,还是不是黄花大闺女,说不定了,那时再想嫁出去,不容易。
此事暂且不表,单说余海风回到家,就等着母亲选定的媒婆上刘家提亲了。
现在,余海风已经明白,父亲说等,等的就是这次剿匪行动,既然第一次剿匪行动完成,提亲的事,自然就应该安排了。然而,余成长和崔玲玲真的谈这件事的时候,又开始犹豫。不为别的,只为两个妓女讨嫖账的事。这件事,整个洪江城,都已经传遍,刘家肯定也知道了。对于此事,刘家到底是什么态度,余家摸不清底。他们担心,这个时候去提亲,若是被拒绝,以后就不好开口了。
夫妻俩商量来商量去,还真不知如何是好。
余家为此事困扰,刘家同样为此事困扰。
那天从江边回来,刘巧巧就病了,醒过来就哭,哭累了就睡,睡醒了又哭。家人无论拿什么话劝她都没用,她不说任何话,也不吃东西,几天下来,人瘦了一大圈。刘母急得要死,差不多要在她面前跪下了,她还是不吃不喝不说话。刘母无计可施,不得不拿了条绳子,套在她房间的梁上,说,“看来,你是不想活了。但我就你这么一个宝贝女儿,我不想看着白发人送黑发人。我先走了,一了百了。”
这一招把刘巧巧吓住了,她只得答应吃饭,但仍然不说话。
刘母说:“我知道,余海风伤透了你的心。你放心,娘不能把你往火坑里推。这头亲,我们不开了,娘再帮你找个更好的。”
刘巧巧不说话。
刘母于是和丈夫商量,巧巧大概是想嫁了,不如算了,我们自己主动,便又对女儿说:“这样好了,娘托人去告诉余家,快点托人来提亲。提亲之后,半个月内,娘就把你嫁过去。”
刘巧巧还是不说话,只是哭。
刘承义也拿这个女儿没办法,跑来找大哥商量。
刘承忠说:“海风这孩子,是我们看着长大的,秉性是一点问题没有。”
刘承义说:“我也喜欢海风这孩子。再说了,男人嘛,谁没点花花事?可现在,巧巧什么话都不说,这事还真不好办啊。”
刘承忠说:“要不,等几天吧。既然她肯吃饭了,迟早会说话的。只要她肯说话,就好办了。这头亲,到底还要不要,让她自己拿主意。”
刘承义说:“也只能如此了。”接着,他话头一转,道,“街上到处在说你和狼王交手的事。这事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刘承忠说:“有什么好说的?交过手而已,彼此让了一步。”
“你为什么不把他杀了?”刘承义问。
“当时那种情况,我和七刀两人联手,要杀狼王,应该不难。”刘承忠说,“但是,我也有些担心,一是怕他伤了花蝴蝶,二是怕他有埋伏。对了,这事,别人应该不知道啊。”
刘承义说:“花蝴蝶在大肆为你宣传呢,怎么可能不知道?”
两人正说着,刘继辉跑进来:“爹,二叔,胡师爷和把总爷来了。”
刘承义吃了一惊:“他们怎么来了?”他想到的是昨晚大哥放走狼王的事,难道他们还兴师问罪来了?
刘承忠平静地道:“快请。”
两人刚刚站起来,胡不来和王顺清一前一后就进来了。刘承忠冷眼旁观,觉得他们这个进入的次序大有讲究。王顺清是官,胡不来是幕。幕僚幕僚,幕虽然排在僚的前面,而实际上,僚有级职,拿的是官府俸禄,属于政府公务员序列。幕是官员聘任的参谋,由聘任官员负责薪水,根本不是公务员。如果拿树来打比方的话,官是林子里的大树,僚是小树,幕却是缠在大树身上的藤。对于更大的官来说,王顺清是僚,但在洪江,甚至在黔阳县,王顺清无疑都是官。而现在,王顺清这个官,走在胡不来的后面,就有些特别了。
刘承忠双手抱拳:“把总爷,胡师爷。”虽说两人摆了一个让刘承忠不懂的次序,刘承忠还是把王顺清排在前面,“二位大人光临,有失远迎,恕罪恕罪。”
胡不来摇了摇手中的扇子,一脸的微笑,不说话。
王顺清一抱拳,哈哈一笑:“承忠哥,你可别叫我把总爷。我二哥和你是连襟,我们是兄弟嘛,还是兄弟。对,叫兄弟顺耳。”
汛把总署距离忠义镖局也就几百丈而已,王顺清喜好武功,又有二哥的连襟关系,王顺清同刘忠承的关系,还是很密切的,二人经常在一起切磋武艺,也经常在一起喝酒,商量事情。平常没有外人的时候,他们确实是以兄弟相称。只不过,今天有胡不来在场,又因为胡不来摆足了架子,王顺清才故意抬出自己的把总身份。
刘承忠让出八仙桌旁边的位置,请王顺清和胡师爷坐。
中国人把桌子设计成方方正正,其实是有很多讲究的。首先,四条边一样长短,显示的是中国文化的方正。虽然边长一致,但方位还是有讲究的,显示的是中国社会的秩序不能乱。不仅中国社会讲秩序,世界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地区,也都讲秩序。
家中摆酒席的时候,八仙桌旁有两个位置,千万不能错。第一个位子,是面对门的左位,这是主位,也可以称为尊位,属于第一要位,对应的是皇帝位。这个位子,既可由主家尊者来坐,也可以由尊贵的客人来坐。第二个重要位置,是主位左边的第一位,是主宾位,也可以称为贵位,对应的是东宫太子。
一般来客,若是安排在此位,通常都已经是非常重位了。但是,有时候会非常微妙,比如说,面前这几个人若是坐席,刘承忠坐主位,似乎说得过去。将胡不来或者王顺清安排在主宾位,都说得过去。可这样安排,有一个微妙,显示了刘承忠的地位在胡不来和王顺清之上。要解决这一问题,有两种办法,一是请出家中或者族中一位年龄辈分长于刘承忠者坐主位,这种做法,成了主位不让,客位不轻的格局。另一种做法,是请王顺清坐主位,胡不来坐主宾位,显示了两头大,又略有区别。
还有一种情况,桌子的北位靠墙或者靠香几,只有三位可以坐人。这种摆法,通常是在非宴席情况下,如现在,刘家客堂的八仙桌,就是这么摆的。此时,为了尊重客人,主人就应该把客人让到左位上坐,自己居右位,显示恭敬和尊重。不过,客人来的是两个,若是让两个客人都坐在左位,自己居右位,就会不妥。此时最好的办法,是将把八仙桌左右位全部让给客人,自己坐到下位或者侧面远离桌子的地方去。
这种坐法,便以左位为主,右位为次。
刘承忠给他们让位,原想,王顺清是官,理应坐左位,没想到,胡不来当仁不让,自己先一步坐到了左位。王顺清竟然也不计较,自己坐到了右位。
坐下之后,王顺清便问:“大哥,听说你和狼王交过手?”
刘承忠不愿多说,只是一句话:“过了几招。”
胡不来说:“听说,刘总镖头把狼王放走了?”
刘承忠感到胡不来的语气虽然平淡,却暗藏机锋,便说:“不是我要放他走,而是周围他有伏兵,我不得不那样做。”
茶上来了,刘承义起身,打招呼要离开,胡不来立即制止:“二镖头,别忙着走嘛,正有事和你说。”
刘承义暗自一惊,难不成,他们今天来,不是问昨晚的事,而是来找自己的?刘承义坐下来,道:“胡师爷,请说。”
胡不来放下茶杯,慢条斯理:“俗话说,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我和把总大人,受人所托,今天上门,来当一次媒人。”
刘承义一惊,看一眼大哥。刘承忠几个孩子,倒有三个女儿,都已经出嫁,目前正当婚龄的,只有刘承义的女儿刘巧巧。一时间,他不知如何应答。
刘承忠说:“哦,胡师爷和把总爷保大媒,不知哪一家有如此大的脸面?”
“白马镖局的少镖头马智琛。”胡不来摸了摸一张光下巴,微笑道,“马少镖头你们也都熟悉,一表人才,文武双全。像他这样的少年才俊,人品外貌家境,无论哪一个方面,在整个洪江城,即使不是数一,大概也能数二数三。现在,他又被古大人看中,当上了官差,正是前途无量。”
刘承忠立即说:“那是那是。那孩子到洪江的时候,才只有几个月吧,看着看着,就出息了。”
胡不来说:“是啊。马少镖头的条件,确实是太好。洪江城里,已经不知多少媒婆登门了,名门望族,想和他结亲的,有几十家。不过,马少镖头只对刘二镖头的千金巧巧小姐情有独钟,所以,才托我们玉成。”
刘承义一听这话,傻了眼。马智琛这个孩子,刘承义还是认同的。但是,马家的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是死对头,自从落户洪江的第一天,就和忠义镖局明争暗斗。刘承义甚至认定,马家想和刘家结亲,本身就是一个商业阴谋。
刘承忠也觉得这事麻烦,但是,女儿毕竟不是自己的,他不好开口,只是看着弟弟。
胡不来此次来洪江,还是为了剿匪的事。古立德已经得到消息,第一次剿匪,虽然灭了飞鹰帮,却壮大了野狼帮。消息来源于洪江,古立德希望胡不来到洪江调查此事。同时,王顺清抓了马智能,马占山把状告到了古立德那里。古立德希望胡不来把这件事处理好。
还能怎么处理?胡不来是想搞到马家的渠江薄片,但这事显然不能操之过急,得一步一步来。胡不来在马家和王顺清之间假意周旋,以府里有人盯着此事为由,诈了马家一笔钱。胡不来又充好人,一方面表示,此次剿匪,马家立了大功,他要向古大人禀明,为马家报功。另一方面,又主动提出,要为马智琛保媒。
胡不来觉得,古大人的剿匪行动,恐怕不会那么容易完成,这件事必须从长计议,搞好白马镖局和忠义镖局的关系,就显得异常重要。让刘马两家联姻,是他想出的主意之一。在他看来,出了妓女公开讨嫖资事件之后,刘家大概不会再和余家联姻,同时为了减少影响,尽快将女儿嫁出去,是最佳选择。整个洪江,还有比马智琛更好的人选吗?
胡不来看来,此事只要自己开口,事情准成。
刘承义看见哥哥的脸色,立即意识到,这件事,哥哥不便说话,他便将心一横,说:“能和马家结亲,实在是一件大好事,只可惜我没有第二个女儿。”
王顺清原本一直没开口。如果不是胡不来硬拉着他,他是不会对这种事感兴趣的。听刘承义这么说,便问:“二镖头的意思是说……”
刘承义说:“小女巧巧已经定亲。”
胡不来显然不相信,问:“不知是哪一家?”
刘承义被逼到了角落,不得不先过了这一关再说:“风云商号,余家。”
胡不来道:“哦,风云商号的大少爷余海风,也是一等一的才俊。二镖头好眼力啊。”
刘承义原想糊弄过去,没想到胡不来紧盯不放,他不得不讲明:“不,是二少爷余海云。”
胡不来点了点头:“原来如此,也是天作之合呀!恭喜,到时候喝喜酒的时候,胡某人也要来讨一杯喜酒。”
刘承义道:“到时候自然要恭请大人了。”
胡不来,王顺清做不了媒,喝了一阵茶,也就告辞了。送走了三人,刘承忠忙问:“老二,什么时候把巧巧许配给海云的?我怎么不知道?”
刘承义一跺脚,叹息了一声:“大哥,连我也不知道,马占山请胡师爷和顺清哥上门提亲,如果直接拒绝,大家的脸上都不好看。我只能说巧巧定了亲,无论如何,我是不愿意巧巧嫁给姓马的。”
刘承忠道:“我也不愿意,白马镖局和我们十多年不曾打过交道,谁知道他们藏有什么心,把巧巧嫁过去,还真不放心,不过巧巧喜欢的是海风呀!”
刘承义面有难色:“是啊,可这全城不在闹吗?我只能随口说是海云了。”
刘承忠皱了皱眉头:“事情越来越复杂了。”
刘承义想了想,才道:“事情到了这一步,我已经没有退路了。要不,你帮我探听一下成长哥的意思?”
刘承忠想了想:“这件事,不能先跟成长说,我们得弯一弯。”
刘承义问:“怎么弯?”
“先找崔立。只要崔立同意,再由崔立做他姐姐的工作。”刘承忠说,“依我看,崔立对这两个外甥,还是有区别的,他更喜欢的是海云。”
刘承义立即说:“这个办法好,那就麻烦你先探一探崔立的口风。我赶紧回去,摸一下巧巧的底。”
刘承义来到女儿的闺房,敲了敲门。刘巧巧打开门,看到父亲站在门口,不由一怔。
刘承义看到女儿双眼红肿,面容憔悴,心中有些疼痛,说:“巧巧,爹想和你说几句话。”
刘巧巧把门打开:“爹,屋里坐。”
刘巧巧的闺房和别人家小姐的闺房完全不同,简单的床,墙上挂着一把宝剑,床边放着一根木棍,几张凳子。
刘承义进屋之后,说道:“今天白马镖局的马总镖头请胡师爷和把总大人来给他儿子提亲了。”
刘巧巧一时没明白过来,问:“提亲?向谁家提亲?”
刘承义说:“还能是谁家?当然是我们家。”
这次,刘巧巧明白了,心中大急,脱口而出:“我不嫁给姓马的……”
刘承义哈哈一笑:“爹就知道你的心思,爹已经回绝了胡大人和把总大人。不过呢,你知道忠义镖局是走镖的,难免要和各方面的人打交道,所以呢,爹没有直接回绝胡大人和把总大人。”
刘巧巧迟疑了一下:“爹如何回绝他们的?”
刘承义道:“爹说你已经与风云商号的二少爷余海云定了亲。”
刘巧巧张大嘴巴,没有发出声音。
刘承义继续道:“爹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让胡大人和把总大人没有说辞。说过之后,爹和你大伯商量了一下,觉得这个事,还真是个大麻烦。”
刘巧巧问:“什么大麻烦?”
刘承义说:“如果你同意嫁给余家,那倒没什么。可我不知道女儿的心事啊,如果你不肯嫁给余家,我们不仅得罪了余家,还得罪了胡师爷和把总爷,也得罪了马家。”
刘巧巧将牙一咬,说:“爹如果希望我嫁给余家,我就嫁给余家。”
听了这话,刘承义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他问:“那你告诉爹,你是要嫁给海风……”
他的话还没说完,刘巧巧便大叫:“我不嫁给他,我死都不嫁给他。”
其实,刘巧巧心乱如麻,她自己都不能正视自己,完全不明白自己的想法。这些天,他心里所想,一直都是余海风,既有爱,也有恨,甚至恨远远多于爱。当父亲说出嫁给海风的话时,她的拒绝是脱口而出,根本就没有过心。
余承义说:“好,爹晓得了。你愿意嫁给海云,爹这就去安排人做媒。”
刘巧巧突然觉得,她想嫁的,其实是海风,并不是海云。她先已经答应嫁给余家,指的就是海风。接着,她又说出死也不嫁给海风的话,那似乎是同意嫁给海云。话已经说出,不好改口,唯一的办法,只有一个,忙道:“爹,你是不是糊涂了?自古都是男方到女方家提亲,怎么反倒让我们到男方家提亲呢?”
刘承义哈哈一笑:“当然是让风云商号到忠义镖局提亲。你放心,这件事,我会安排好的。”
只是刘巧巧心里空空的,说不清是一种什么滋味。
更让刘巧巧没料到的是,这件事来得非常之快。事后她才知道,当天,陈铁锋受刘承忠之托,把崔立约出来,代表刘家,主动提了这件事。回到家,崔立便向姐姐崔玲玲说了。崔玲玲一听,一百个赞成。她是真的喜欢巧巧,只要巧巧愿意嫁给余家,无论是嫁给海风,还是嫁给海云,她都乐意。就在崔玲玲和丈夫商量这件事的时候,崔立又将这件事告诉了余海云。余海云一听,大喜过望。
崔玲玲将这件事对丈夫一说,余成长的脸色顿时凝重了。
崔玲玲问:“怎么,你不乐意?”
余成长说:“不是我不乐意。你和我都知道,海风爱着巧巧,巧巧也爱着海风啊。”
“那是以前。”崔玲玲说,“你还不明白吗?刘家既然主动向我们传递这个消息,那是一定有原因的。”
余成长疑惑地说:“难道是因为那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