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海风往洞外就走。
狼王喝道:“你想到哪里去?”
余海风:“我要回家问个清楚!”
狼王嘿嘿一笑:“你在这里待几天,然后我派人送你回去!”
余海风冷冷地道:“我知道如何回家!”
狼王狡黠地笑了笑:“但你现在不能走!”
余海风怒视了他一眼:“为什么?”
狼王也恶狠狠地盯着余海风:“后天是你弟弟余海云的大婚之日吧?洪江许多人要到你家贺喜。古立德不是要剿灭老子吗?老子就是要让他看看,是他厉害还是老子厉害。老子要带人进洪江,大发横财!不过你放心,老子暂时不想动风云商号!”
余海风心中震惊不已。
狼王一声吆喝:“兄弟们进来呀!跟新少当家的喝酒!”
山洞外的土匪们一拥而入。
狼王宣布:“兄弟们,站在你们面前的,就是老子的亲生儿子罗海风,也叫余海风。”
土匪们面面相觑,惊讶无比。
余海风喝道:“你别胡说八道!”
狼王千人斩果然住了口。
独眼狼看了看两人,小心翼翼地问道:“大当家的,这个是新少当家的,以前那个少当家呢?”
狼王千人斩得意地道:“儿子不怕多,以前那个还是少当家的!老子要依靠他们把野狼帮发扬光大呢!”
在山洞里过了一天,余海风一直想找机会逃走。毕竟,弟弟的婚礼就在明天,他作为哥哥,不能错过对弟弟的祝福。尤其狼王要攻打洪江,他想逃出去报信。可狼王自从和他谈过话后,又将他捆了起来,就连吃饭,也是让人喂他。午饭后,狼王安排独眼狼看守余海风,自己领着全部土匪下山了。
余海风被绑在一根石头柱子上,屁股下面是一条石凳,独眼狼拿着刀,警惕地坐在一边。余海风想,眼下之计,只能想办法搞掂这只独眼狼,然后回去报信。可是,怎样才能搞掂这个土匪?想来想去,也没有好办法。余海风知道,静想,或许想不出办法,只能制造一些事端。
他于是大叫一声:“老子饿了,想吃饭,想喝酒!”
独眼狼忙应道:“少当家的,这不是问题,小的马上给你准备。”乐颠颠地从锅里捞肉,倒了一碗酒,送到余海风的嘴巴边。
余海风:“解开老子。”
独眼狼:“少当家的,这不行。”
“你不是叫老子少当家的吗?你想想,有这样的少当家吗?”余海风说,“你也不想想,老子既然是少当家的,总有一天,会当这个家的。你今天不听老子的话,不怕等老子当了家的那一天,杀了你?”
独眼狼显得很为难:“就算少当家的将来可能杀了我,那也是将来啊。如果我现在把少当家的放了,大当家的马上就会要了我的脑袋。”
余海风和独眼狼纠缠半天,这家伙油盐不进。
熬了个把时辰,余海风看到洞口人影一闪,有人进来了。
余海风心中一喜,随即惊讶得眼珠子快要掉出来了。进来的人穿着长袍马褂,手里拿着一把折扇,白净斯文,一双眼睛清澈如水,胸前一根红丝绸,拴着一块元宝,头上戴着一顶帽子。不正是罗小飞吗?
“罗小飞,怎么是你?你怎么在这里?”余海风大叫。
独眼狼听到叫声,猛地回头,立即站起来,恭敬地说:“少当家的,你回来啦?大当家的这几天都在找你呢!”
余海风再次一惊,少当家的?他也是少当家的?对了,狼王说过,两个少当家的,儿子不怕多,他又姓罗。难道罗小飞是狼王的儿子?
罗小飞高傲地昂起头,看了看余海风,问独眼狼:“这人是谁呀?绑在这里做什么?”
独眼狼道:“这个也是……少当家的……”
罗小飞双眉一扬:“什么?少当家的?那我算什么?”
独眼狼继续笑道:“你还是少当家的……我听大当家说过,他是大少当家的,你是二少当家的。他叫余海风,大当家说,以后会改名为罗海风……”
罗小飞哦了一声:“大当家的去哪里了?”
独眼狼惊讶地道:“二少当家的,你不知道吗?大当家带人打洪江去了!明天晚上就热闹了,可惜我去不了。”
罗小飞点了点头:“知道了,还有什么人在家?”
独眼狼说:“这里没别的人,其他的人都在野狼谷。”
罗小飞大摇大摆地坐在狼王千人斩的躺椅上:“去给我倒碗水来!”
独眼狼迟疑了一下:“二少当家的,我要看住大少当家的,他若逃走了,大当家会拧我的脑袋当夜壶……”
罗小飞不耐烦地挥了挥手:“滚!”
独眼狼应了一声,刚转身,罗小飞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右手抓着什么东西,对准独眼狼的后脑挥了过去。独眼狼嗷的一声叫,人就软软地倒在地上,余海风这才看清,罗小飞不知什么时候暗抓了一块石头。
罗小飞过来解余海风的绳子,余海风和他近在咫尺,嗅到他身上有一股幽幽的清香。余海风再次难以自持,心中一阵慌乱。怎么是女人的气味?难道他刚才和……
“海风哥……”罗小飞看了余海风一眼,羞涩地低下头,“我真不是有意要骗你!”
余海风看到了她的眼神,又看到了她替自己解绳子的双手,再次惊了一下,再偷偷地看一眼她的胸脯,发现那地方是隆起的,就像塞了两团什么。他突然明白过来,道:“你……你是……你是……”
罗小飞再次睃了他一眼,羞赧地说:“你猜对了。”
余海风真的没想到,这个少当家竟然是女儿身。因为情况紧急,他也顾不得许多,只能利用一下罗小飞了,当即说:“你解开我,不怕我跑了?”
罗小飞说:“我不光不怕你跑了,我还要带着你跑。”
“带着我跑?”余海风糊涂了,“为什么?”
罗小飞说:“你现在已经知道我是女的,女人和男人不同,我不想当土匪。还有,洪江是你的洪江,我不能看着你的家乡变成死人成堆,血流成河。”
余海风的心猛地动了一下,暗想,没想到,土匪堆里,竟然有人如此善良。
余海风心中有很多疑问,却顾不得问,抬腿便向外跑。罗小飞在后面叫道:“海风哥,你等一下,我们先把他捆起来,免得他去给义父报信。”
余海风一想也是,没想到罗小飞如此细心。他因此返回,和罗小飞一起捆绑独眼狼。余海风从未和女人如此靠近,罗小飞身上特有的气味,再一次飘进了他的鼻子,随后弥漫了他所有的嗅觉器官,他禁不住一阵心惊肉跳。
独眼狼醒过来,哭丧着脸:“两位少当家的,你们杀了我吧!给我个痛快!”
罗小飞笑嘻嘻地道:“你放心,一人做事一人当,你就说是我暗算了你,救走了海风哥,大当家不会怪你的!”
※※※※※※※※※
余海风去渔人码头预订喜事当天需要的鱼,可一去不回。
这次办喜事,后勤方面的总管是余成欣和余成永。她们是一对双胞胎,余成欣早出生一个时辰,是姐姐,嫁给王顺朝为妻。余成永是妹妹,嫁给刘承忠为妻。两姐妹中,余成永的身份更特别,她既是刘巧巧的婶娘,又是余海云的姑姑。
见余海风好长时间没回来复命,余成永便问姐姐,以为海风向姐姐报过了。没料到姐姐说,根本没见海风。到了下午,仍然不见海风回来复命,余成永意识到这件事有点蹊跷了。她所能想到的,是不是侄儿对巧巧嫁给弟弟不满,故意制造点麻烦?她派了个人,到码头去打听,结果人家说,根本没有余家少爷订鱼这件事。
好在还有一天时间,余成永也不急,觉得明天早晨再订也不迟,最多也就是多订几家,便没有声张。整个余家,上百人在忙着,少了一个余海风,大概也没太在意。晚上,余海风没有回家睡觉,余家人还以为他陪爷爷去了。
这天傍晚,洪江城里还出了另外两件事,必须费一番笔墨。
第一件事,是一件小事,洪江城里的两个洋人在一起喝酒。
老布在洪江的时间长一些,有六七年了,对于洪江的每一处,十分熟悉,早已经认定自己就是洪江人。西先生来洪江的时间要短一些,但也有五年。不过,西先生并不常住洪江,更多的时候,是带着商队来到洪江,一年大概来洪江三到四次,每一次来回,都需要两个多月。这是西先生今年第二次来洪江。
毕竟,大家都是西洋人,西先生每次来洪江,都会请老布吃饭喝酒。老布是信洋教的,不喝酒,只喝茶。西先生也是教徒,但和传教士还是有本质不同的,所以,他从来都不戒酒色。
每次,他们吃饭的地方也是固定的,在荷叶街老杜茶馆,连房间都是固定的,二楼一个邻街的包厢。街道的正对面,是一家烟馆:祥云阁。
祥云阁是张祖仁新开的一家烟馆。洪江的烟馆,大部分是张祖仁的,也有其他几个老板的。但这都是一种表面现象,幕后实际还有好几个老板,其中最大的老板,就是西先生。此外还有王顺喜、王顺清。
西先生其实更想和王顺喜合作,因为王顺喜做事有条理,更可靠,又有王顺清这个把总爷当靠山。可是,因为王子祥老爷子坚决反对王家儿孙从事鸦片生意,王顺喜只得暗中瞒着老爷子。好不容易王家老爷子一命归西,西先生以为王顺喜可以公开从事这行生意了,不料一场大病,王顺喜被老布锯掉了双腿。
老布和西先生完全不是一路人,却又常常在一起,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之间可以说英语。相对于遥远的中国而言,他们的祖国挨得非常近,自然有一种中国人所说的老乡见老乡的感觉。老布穿了件白色的西式衬衫,已经有些旧。他自然没有这样的衬衫,这衬衫是西先生送给他的。西式衬衫下面,穿的是一条中式裤子,黑色,用麻布做成的。脚上穿的,却是草鞋,再加胸前的木头十字架,看上去显得不伦不类。老布确实太老了,胡须头发全都白了,早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色彩,眼睛也已经深深地陷了下去。
西先生也有四十多岁,西装革履,戴着金丝眼镜,完全是西方绅士派头。
两人坐在这里,一个喝着中国茶,另一个则喝着西洋酒威士忌。
西先生端起酒杯,举在老布面前,说:“约翰先生,你大概有好多年没有喝威士忌了吧?要不要来一杯?”
老布摆了摆头,端起茶,说:“这是上帝赐给人类的神奇的树叶,我喜欢。”
西先生又问:“我听说,你离开意大利几十年了吧?有没有打算回欧洲一趟?”
老布再一次摆了摆头:“不,中国人需要我,上帝希望我留在这里。”
西先生说:“我听说,连你的老朋友余兴龙先生,都不信你的医术……”
老布说:“他虽然不信,但事实上,我用西药在这里救了很多人。”
“包括王顺喜先生?”西先生问。
“是,包括王顺喜先生。”老布肯定地说,“如果不是我给他截肢,他可能已经不在人世。还包括余兴龙先生,我的药正在减轻他的痛苦。”
西先生说:“我感兴趣的是王顺喜先生,他到底是什么病?”
老布再一次摆头:“不,他不是病,而是被下了毒。”
西先生一惊:“下毒?谁会这样做?他的仇人?”
“我认为是他的父亲王子祥先生。”老布说。
西先生再次震惊了:“王子祥?他的父亲?为什么?”
“因为你。”老布直言不讳。
西先生说:“因为我?这不可能。”
老布说:“因为你被魔鬼蒙蔽,把邪恶带进了中国。你宣誓成为上帝的信徒,可是,你违背了上帝的意愿,正在给这里的人,带来巨大的灾难。”
西先生喝了一口酒,放下酒杯:“我知道,约翰先生在洪江奔走,呼吁中国人不要吸食鸦片。不仅仅是你,还有余兴龙和王子祥,还有其他人,现在,又加上了古立德大人。你们的人不少,可效果却很差。你知道这是为什么吗?”
“因为上帝的惩罚还没有到来。”老布说。
西先生端起酒杯,轻轻摇晃:“不。这是一场战争,国家与国家之间的战争。”
老布显得很吃惊:“国家与国家之间的一场战争?”
西先生说:“对。我并非代表我自己。我所赚的钱,已经足够我花好几辈子。我是上帝的信徒,我没有那么贪婪。但是,我的祖国,需要我和中国人做鸦片生意。”
老布讥讽道:“给自己的罪恶找一个合理的理由?”
“不,我并没有说假话。”西先生说,“约翰先生是一名传教士,可你并不清楚国际贸易是怎么回事。国际贸易需要互利互惠,需要彼此有利。简单地说,需要贸易平衡。这种平衡如果长时间被打破,一个国家的财富,就会无休无止地流向另一个国家。对于这个国家来说,就是财富掠夺,就是灾难。”
“我听说过,国际贸易一直都在寻求缩小逆差。”老布说。
“对。贸易逆差出现后,通常都会用外贸谈判的方式解决。外贸谈判解决不了的时候,就会通过外交谈判方式解决。一旦上升到外交层面,就已经不再是贸易问题,而是上升到了政治层面,处理不好,有可能引发战争。”
“就是你刚才所说的贸易战争吗?”老布问。
“不,我说的战争,是指军事战争。”西先生说,“你大概不太了解我们英国的情况。上世纪,因为大量进口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却没有丝毫对中国出口,白银大量流向中国。英国政府大为紧张,派出一个强大的外贸使团前往中国,希望进行谈判,解决贸易逆差问题。可是,英国使节面见中国皇帝乾隆的时候,没有行中国的双膝跪拜礼,而是行的英国单膝跪拜礼,被乾隆认为蔑视天朝,拒绝贸易谈判。”
老布说:“这个事,我听说了。英国使团无功而返,英国政府因此指示东印度公司,一定要想出办法解决贸易逆差问题。东印度公司找到了鸦片,是这样吧?”
“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西先生说,“我们研究后认为,中国政府并不懂经济,甚至可以说,完全不懂政治。我说的是国际政治。他们闭关锁国,用一个中国词怎么形容的?对,坐在井里看天。”
“坐井观天。”老布说。
“对对对,就是坐井观天。”西先生喝了一口酒,“事实上,中国可以更加强大,可以比现在强大得多。因为他们有资源,极其宝贵的资源,比如他们的丝绸、瓷器以及茶叶。乾隆皇帝说的也许是对的,英国有什么?英国所有的东西,并不是中国人急需的。可他们并不知道,英国自工业革命之后,有现代化的技术和设备。他们完全可以更进一步扩大贸易,开放港口,通过贸易的方式,获得他们所需要的,大大提高他们的教育、文化以及技术水平,迅速享受西方工业大革命的伟大成果。同时,也能更多地向外输出他们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可惜,他们不懂这个,他们认为我们所拥有的那些是不重要的,无意义的。而我们,必须终止这种单边贸易,使得流出去的白银回流。因此,我们找到了一种他们需要的东西,鸦片。”
“这是一场发起于十六世纪的世界性掠夺,最初是葡萄牙和西班牙,当然,后来你们英国、法国甚至包括我们意大利,也加入了这场掠夺。而今天,你们成了最大的胜者,是这样吗?”老布问。
西先生说:“非常不幸,恐怕是这样。”
老布更进一步说:“你们的掠夺,对于弱小的国家,总是奏效的,但对于强大的中国,你们无能为力,就是你所说的战争?”
西先生说:“约翰先生,你错了。这场战争,并不是我们挑起的,而是中国挑起的。中国茶叶大量输出英国,使得英国的白银大量外流,国库空虚。我们在贸易以及外交层面,都进行过努力,但中国人拒绝了。最初,我们英国政府认为中国人太傲慢,而我到了中国之后才知道,他们不是傲慢,而是愚昧、无知。正如你所看到的,现在,整个战争形势已经逆转,变成了英国对中国的战争──鸦片战争。你也看到了,直到今天,我们仍然在为平抑这种单边贸易而努力,我们不断进口中国的丝绸、瓷器和茶叶,尤其是茶叶进口量,逐年在加大。而直到今天,中国人还没有明白问题出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