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成业摆了摆手,说:“不用,这是你爹的。当初分家的时候,你爷爷就对我们几兄弟说过。余家的产业,始终有你爹一份。”
以前,余海风常常听人家说,这大清国已经烂透了,但也就听说而已,从来没有直接感受。这一次,他是真的觉得,这样一个国家,必须经历一场革命。
余海风去了宝庆府,见到了乌孙贾。乌孙贾一开始对他很冷淡,接收了他一张银票之后,态度变了,变得语重心长。他对余海风说:“贤侄,你放心,成长和我是最好的兄弟,兄弟有难,我不会坐视不理的。这个事嘛,我还是第一次听说,等我了解一下,再给你回话。”
许多事,余海风后来是越来越清楚。他虽然使尽一切力量救父亲,却也知道,原来父亲的背后,还真有这么多肮脏。父亲几乎给湖南官场所有的官员送过银子,最高至巡抚裕泰,最低至赵廷辉这种品级很低的官员。父亲的背后,就是一副腐败链,一幅大清国的贪腐脉络图。以前,余海风一直觉得,父亲的生意之所以做得如此之大,完全是因为他的才能。现在才知道,在一个腐败的体制之中,才能一钱不值,只有官商利益链,才能财源滚滚。
相反,余海风开始同情古立德了。他就像一个斗士,这让他想起刺秦王的荆轲,希望通过一个人的力量,扭转一个时代的颓势。结果很可能是自取灭亡。但这种精神,令余海风感动。
裕泰、乌孙贾等人,并没有直接出手救余成长,他们掀起了一场打击古立德的战斗。
他们组织了一大批人告古立德的状,主要有几点。一是谎报军情,飞鹰帮明明是被野狼帮吃掉了,他却说是自己剿灭的。野狼帮只不过是挪了个位子,跑到了鹰嘴界,他却向上报告说,消灭了野狼帮大部,剩下的只是一些流寇。古立德明明只杀伤野狼帮的土匪一百多人,甚至还误杀了很多平民,他却谎报杀了三百多名土匪。二是借禁烟敛财,据不完全统计,因为洪江是湖南鸦片的重要供应地,每年经洪江销出去的鸦片约有两千箱以上。平常,洪江的鸦片库存量,应该在五百箱至七百箱上下,至少有三百箱鸦片下落不明。
言下之意,古立德禁烟是假,利用禁烟捞钱是真。
一个地区,竟然有这么多官员参劾一个小县令,在大清朝,也属于闻所未闻的事。军机处的这些人,虽然高高在上,可对于下面的一些套路,他们是门儿清。知道此事的背后,一定有人在鼓捣。若在平时,大概也就是把折子发还湖广总督,由他们内部去处理。
可古立德的运气不佳。
英国人义律率领一个舰队,率战船47船,陆军4000余人,开赴珠江口外,封锁出口海,鸦片战争开始。
自从英国人打响了第一枪,清朝政府内部,就出现了两种声音,一种声音认为,这都是禁烟的错,应该处理禁烟官员。另一种声音,自然是以禁烟派为主,力主和英国人开战,誓死捍卫国家主权领土。
尽管在一个时期内,朝廷对于禁烟并没有明确的态度,但诸多主张禁烟的官员,处境变得极其微妙,却是事实。到了9月,形势急转直下,道光皇帝下旨,革了林则徐的职,并下令“交部严加议处,来京听候部议”。
几天之后,古立德在巨大的压力下,释放了很多人,包括余成长和马智能。
第九章 陈年老债还得新人偿
可是,他有一点没有想到,那就是狼王老奸巨猾。他要彻底断了余海风的后路,肯定不会给余海风机会。如果余海风不来找他,白狼所带的土匪,会慢吞吞地进入伏击地点。余海风来找他,并且来求他,使得他突然冒出了一个新主意,一面给了余海风令牌,另一面,又用飞鸽传书,命令白狼将伏击地点向前推进一百多里。
转眼又到了冬天。
洪江商人开始准备冬眠了,大宗的生意,通常都会停下来,尤其是必须走茶马古道的大宗生意。不过,这个冬天有了意外。一年多来,洪江商人的日子并不好过,许多人亏了本,于是就有人想在这个冬天做一些弥补。
亏钱最多的是风云商号。他们不是在生意上亏了钱,而是营救余成长的时候,不仅花光了所有的流动资金,还借了很多钱。这些钱,在账面上根本无法体现,甚至很难说清这些钱到底怎样消失了。余成长出来后,便想借助这个冬天,再去云南运一批货,弥补一下亏空。
正当余成长四处借钱进货的时候,白马镖局押运一批货到达云南丽江,再帮许记药材押一批藏药回洪江。由于滇藏公路大雪封山,马帮在路途耽误了,白马镖局到达时,西藏的马帮还没到,他们只得在丽江住下来。
闲着也是闲着,马占山、马占坡以及雷豹几个人在大砚古城逛街景,正行着,迎面过来一辆马车,在他们面前停下。赶车的年轻人对他们拱了拱手,道:“请问几位可是洪江白马镖局的?哪一位是马总镖头?”
马占山抱拳回礼,答:“在下就是。请问阁下有什么事?”
年轻人微微一笑:“马总镖头,我只是一个赶车的,受人之托,邀请马总镖头到西南客栈一聚。”
白马镖局只是保镖,身上除了盘缠,并没有多余的银两。再说,丽江是他们常走的线路,地头很熟,也不担心会出什么意外。问了几句后,四人上了年轻人的马车,一路高谈阔论,来到西南客栈。西南客栈是大砚镇最豪华高档的客栈,住的都是富裕的商人或者过往的官员。白马镖局只是走镖之人,不愿意在贵的客栈扔银子。
年轻人把他们送到客栈门口就离去了。马占山看了看客栈大门,迈步进入。
进去是一个院子,虽然马占山知道这种高档客栈会比下等客栈安静,但没料到会静到如此程度,一点声音都没有。他站在院子中,看院中的树。家乡的树,早已经落尽了叶子,但丽江竟然还有绿叶,倒是一件奇事。
一个穿黑色西装、头戴礼帽的人从里面走出来,隔着还有一段距离,便主动打招呼:“马总镖头,冒昧请你来此一叙,不到之处,还请谅解。”
马占山看清楚了,此人竟然是英国商人艾伦·西伯来。马占山一拱手,道:“原来是西先生,幸会,幸会。”
西先生迎过来,和马占山等握手。马占山等虽然见多识广,对外国人的握手礼,还是不太适应。
西先生将他们请上二楼,里面是一间茶房,一张大茶几,茶几边是一个火炉,火炉里燃着炭火,上面挂着的铜壶冒着热气。“四位请,我来泡茶。”艾伦·西伯来摘下帽子,微微一弯腰,做了一个请的动作。马占山四人是粗人,根本不习惯这样彬彬有礼。
马占山一抱拳,笑道:“西先生,你就别客气了!”
“请坐。”艾伦·西伯来提了水壶,放在茶几上,自己也坐了下来,开始泡茶。
马占山问道:“西先生,你怎么在这里?”
艾伦·西伯来说,上次离开洪江后,他回了一趟英国,不久才重新回到缅甸,昨天才到了丽江。因为在街上看到白马镖局的镖旗,才知道故人在此,所以冒昧约来一叙。
白马镖局和艾伦·西伯来有不少生意来往,彼此算是非常熟悉,真有点他乡遇故知的感觉。西先生又问马占山这一年多的情况。马占山直言相告,因为禁烟,洪江的生意一落千丈,市面开始清淡,白马镖局也少赚了很多钱,很多以前不接的单,现在也不得不接了。
艾伦·西伯来说:“马总镖头不用担心,很快就又要做鸦片生意了。”
马占山一惊:“又要做了?西先生的消息从哪里来?”
艾伦·西伯来说:“我们大英帝国已经向中国开战,马总镖头不知道?”
“这一路行来,确实听到很多开战的消息。”马占山说,“只不过所为何事,结局如何?”
“为了鸦片。”艾伦·西伯来说。
马占山大吃一惊:“为了鸦片?鸦片交易,只是商人之间的事。英国政府,会为了商人和另一个国家打仗?”
艾伦·西伯来摆了摆头,说:“你们中国人不懂商业,以为商业只是商人之间的事。所以,在中国,士农工商,商被认为是末流。但在我们大英帝国,商人的地位是非常高的。我们政府高层,既是政治家也是商人,商业利益就是国家利益。”
马占山说:“洋人会为了商人而开战,闻所未闻啊。”
艾伦·西伯来说:“清政府只要输掉这场战争,就得同意我们的条件,开通商口岸。那时,鸦片就能公开进入中国。”
马占山说:“哪怕如此,路上也不太平啊。”
“你想过没有?如果你像我一样,建一支洋枪队,你们还用怕土匪吗?”艾伦·西伯来说。
马占山道:“我倒是想,可洋枪那么贵,我买一两条能买,可一两条洋枪没有用,想多买几条,又没有那么多钱!”
艾伦·西伯来笑道:“我送你十条长枪,十条短枪如何?”
马占山一愣:“你说什么?”
艾伦·西伯来拍了拍手,门外的华生和杰克推门进来,从房间的角落里拖出两口箱子,在四人面前打开,里面是崭新的快枪。马占坡、雷豹等三人发出一声惊呼。马占山脸上抖动了一下,眼神贪婪起来:“这枪是送给我吗?”
艾伦·西伯来微笑道:“送给马总镖头!”
马占山连声音也变得有些颤抖:“无功不受禄,怎么好受西先生如此厚礼?”
艾伦·西伯来正色道:“这东西运到中国很贵,但在我们英国,值不了几个钱。当然,我也不是没有条件,很快,我将重回洪江。在洪江,我必须有一个合作伙伴。”
马占山显得非常犹豫,鸦片生意,他确实想做,问题是,朝廷正在禁烟啊。
西伯来似乎看出了他的心事,说:“请马总镖头放心,现在这种形势,我肯定不会回洪江。我所说的是中英这场战争结束,中国政府全面放开贸易以后。”
马占山一颗悬着的心放下来,说:“如果中国政府同意鸦片交易合法化,那绝对没有问题。”
有了这些枪,马占山的腰杆子一下硬了,当晚,和艾伦·西伯来喝得大醉。接下来几天,他们也不再闲了,由华生和杰克教白马镖局的人打枪。
从丽江回来,马占坡、雷豹以及马智源的腰杆子全都硬了,既然有了枪,那就应该炫耀一番,大家应该扛着枪进入洪江城。可马占山有自己的想法。现在,赚钱对于马家来说,已经不是第一要务,报仇才是最重要的。艾伦·西伯来表示要送给他枪,他之所以一口答应,也是考虑到,这批枪可以让他的报仇大业变得简单起来。
马占山并没有直接把枪运回洪江,而是半道上改变方向,去了鹰嘴界。
野狼帮被古立德赶出了野狼谷,跑到鹰嘴界才站稳脚跟。让狼王没想到的是,逃到鹰嘴界还真有好处,毕竟这里是三省交界,三省的官府,都跑来暗送秋波,目的只有一个,希望野狼帮别在他们的管区内犯事。不仅是交界的府县,就连相距较远的宝庆府和洪江汛,也都派人过来和狼王交涉。狼王正需要时间休整和发展,因此和这些人来往密切,队伍也慢慢壮大,陆续又有了四百多人。
俗话说,人多好种田,人少好过年。转眼到了年关,狼王还真有些犯愁了。几百人的队伍,一个月就能吃下一座山,过年过节,还得往家里搬点过节物资。毕竟,这些人都成了职业土匪,当土匪就是为了养活一家人,如果不把他们的福利搞好,谁愿意替他卖命?鹰嘴界这个地方,在三省交界,四处都是穷人,要搞点物质,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狼王也是没有办法想了,干脆一狠心,攻打邵家坪。
邵家坪有一个邵连生,是鹰嘴界这一带最大的富户,良田万顷,家财万贯,光老婆就娶了五个。狼王一直没有动邵家坪,倒不是看邵连生的面子,而是邵连生家有一个大院,建在半山腰,居高临下。邵家有一百来人的家丁队,还有一门土炮四杆快枪。那土炮一轰就是一大片,快枪打中,非死即伤,正因为这个原因,野狼帮才一直不敢动邵家坪。
可现在要钱过年啊,别的办法实在想不到,只好硬着头皮上。
狼王采取的战略是先礼后兵,先派人登门,给邵连生开了单子。这也是土匪的一贯做法,若是对方示弱,按单子付清,便能相安无事。没想到邵连生有恃无恐,看都不看,将单子撕了。这样一来,狼王就没有了退路,只得由黄狼率队,一百人攻打邵家坪。这一打就打了两天,野狼帮损失了十几个弟兄。狼王打红了眼,又让灰狼带了五十人去增援,打了一天,还是没有打下来。
狼王正无计可施的时候,听说有人来拜山。狼王想,这倒是好事,老子正烦着呢,有自动送上门来的,便说:“带上来。”
带上来的是三个人,两匹马,以及马上驮着的箱子,看情形,箱子里的东西可不轻。三个人全都黑布蒙面,完全看不清是什么人。
狼王说:“都到老子山门了,还装什么?把布取下来吧。”
最前面的黑衣人双手一抱拳:“大当家,请原谅诸多不便,能不能单独说几句话?”
狼王知道他们三个人也闹不出什么事,便将他们请进议事堂旁边的一个小房间。黑衣人这才取下黑纱布,为首者,是马占山,另外两个人是雷豹和马智源。
马占山再次向狼王行礼:“大当家,别来无恙?”
狼王一愣,随即哈哈大笑:“原来是马总镖头。既然来野狼帮,何必偷偷摸摸?”
马占山正色道:“大当家的请原谅,我是做小买卖的,不比大当家做的大生意。俗话说,冤家宜解不宜结,以前得罪大当家的地方,请大当家多多谅解,马某人先给大当家的赔礼道歉了!”一边说,一边抱拳,深深一礼。
狼王得意地哼了一声:“马总镖头是痛快人,我喜欢和痛快人打交道!”他的眼睛扫向那匹黑马驮着的两口箱子,心中暗想,你马占山不过一个走镖的,能有什么东西老子稀罕?
马占山仿佛看透了他的心思,道:“要过年了,给大当家的送点年货来。”
白狼走出去,大概是看过箱子里的东西,重新进来后,在狼王耳边小声地说了几声。狼王的眼睛立即亮了。“果然是好东西!”狼王说过,拱了拱手,“谢过马总镖头。请坐。拿酒来。”白狼亲自出去拿酒。
马占山说:“这里是十条长枪,五条短枪,这只是我送给大当家的见面礼,马某还有更重要的送给大当家!”
狼王眼皮一挑:“马总镖头,请说。”
马占山说:“大当家的可曾听说过西先生?”
白狼端了茶进来,道:“是不是曾经派出洋枪队收拾了飞鹰帮的那个西先生?”
马占山道:“是。”
狼王千人斩漫不经心地看了马占山一眼:“怎么?他想和老子作对?”
马占山道:“他想和大当家做朋友,一起发财。”
白狼一边给三人倒茶,一边说:“听说他是做烟土生意的?”
马占山道:“不错。”
白狼说:“做烟土生意是要杀头的!”
狼王一声冷笑:“老子做的哪一件事情不是杀头的?只要能让兄弟们过上好日子,再大的事情,老子也敢做!”
马占山向狼王竖起了大拇指:“西先生对大当家赞赏有加,说你是英雄本色,古今少有!”
狼王哈哈一笑:“有意思。”
马占山凑到狼王面前,低声道:“西先生别的东西不多,就是枪多,鸦片多,以后野狼帮,白马镖局,西先生,我们一起发财!”
狼王道:“好!”
马占山双手一抱拳:“今天我先告辞了,财路到的时候,我自然会联系大当家的。”
狼王双手一抱拳:“后会有期。”
马占山刚刚离开,狼王便带着五十兄弟和那十五支枪,赶去了邵家坪。只一个冲锋,便把邵家坪攻下了。接下来,狼王一声令下,杀光了邵家坪所有的男人和孩子,抢光了邵家坪所有年轻的女人和财物。
一时间,野狼帮的名声再一次大振。只不过,鹰嘴界离黔阳有点远,他们的名声,还没有传到洪江。
※※※※※※※※※
马智琛又回到了洪江。洪江的杀人魔已经杀了十个人,案子不仅没有破,甚至连头绪都没有。古立德只能指望马智琛能够再立新功,所以,把他派回了洪江。
回到洪江后,马智琛并没有回家,而是以破案方便为由,住进了巡检司。巡检章益才,几件大案子都未能破获,反倒被马智琛这个毛头小子破了,心里对马智琛颇不以为然,认为他是瞎猫碰上了死耗子。表面上,毕竟看了古立德以及马家的面子,倒也没有对他假以辞色。章益才其实很清楚,马智琛这小子,得意不了几天,上面一大堆人要掀倒古立德,只要古立德一倒,他肯定被扫地出门了。
背后的暗潮涌动,马智琛也听说了一些。可这些事,不是他所能关心的,他只想做自己的事,偶尔有时间,悄悄地约上余海风,喝一次酒。关于破案方面的事,马智琛也不隐瞒余海风,余海风倒还会帮他出些主意。
让余海风大为吃惊的是,马智琛真的完全变了一个人。如果不是知道他的过去,不知道他的家世背景,很难相信,他这样一个人,竟然是在商人家庭里长大的。他的浑身上下,没有半点商人气,甚至有一种视钱财如粪土的感觉。
马智琛说:“这些,都是跟古大人学的。”
余海风很吃惊,问:“跟古大人学的?最近有很多古大人的传言,你没听说?”
余海风所说的传言,最近一段时间甚嚣尘上,说古立德是个大贪官,到黔阳两年时间,贪了几百万。又说古立德因为老婆不在黔阳,跟某个寡妇如何如何。他老婆大概听到了什么风声,才跟到黔阳来了。
马智琛摆了摆头:“那都是些无中生有的东西,是想抹黑古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