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块殷紫,正一点点地洇开来。另一枪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鲜血如同一条鲜红的蚯蚓,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游动。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秽的黑色。
昭如并未觉得十分的惊恐,尽管她确信,她面对的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女孩的脸色温柔祥和,紧紧闭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为静美,似乎与身体所遭受到的暴力毫无关联。然而,当她看到坐在桌边的石玉璞,却倏然心悸了一下。这男人阴沉的脸,腮边的肌肉还有轻微的抽动。在这张活人的脸上,昭如触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众人,眼里是一种雄性的野兽挑衅的光芒。他神经质地伸出手,掸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还有一些血点。其中一块大概是溅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状。
众人屏息间,他将手中的枪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这才看见,桌上有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照片。上面是程婴,或者,是老生演员徐汉臣。徐汉臣的面部因为褶皱的挤压与扭曲,也变得狰狞起来。
昭德一言不发。这时候,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说,混账。
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简洁的方式,一手将这件仓促发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传来徐汉臣被暗杀的消息,三缄其口的小报,才开始以义愤的姿态蠢蠢欲动。张学良的斡旋,梅兰芳、杨小楼的居中调停,赵广顺与李景林的裙带关系,都使得人们对这桩桃色新闻的探究变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讪笑。一向视女人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势将去之时,以一顶可有可无的绿帽子结束了自己的倥偬生涯。
即使回到了襄城,云嫂间或谈起这件事,往往以见证者的口吻。虽然她会以谦虚而逾矩的口气,问上这么一句,太太,我说得可对?
这时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后点一点头。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雨夜,一个女孩湿着头发,使劲地拧着自己的旗袍。还有哀求的眼神,里面的内容。
那一夜,踌躇满志的名伶徐汉臣,离津开始了去北平各地巡回公演的旅程。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远远地站在站台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发着抖,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西去的火车。
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总觉得有些似是而非。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听得见渡轮或高或低的汽笛声。清晨,码头上有一份远远的热闹,让人心里有些踏实。然而又因为毗邻俄奥两国的租界,便有一些视线被阔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筑牢牢地遮住。甚至阳光进入室内,也因此变得曲折,最后落在地板上,竟是惨白的星星点点。这就让人有了与世隔绝之感。
刚搬来的一段日子,家里经常出现一些外国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觉出他们与中国人相类的面目之下,有一种坚硬与阴柔共生的表情,时时浮现出来。尽管他们十分礼貌,但仿佛是一种本能,内里藏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们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还很擅长对孩子表达善意。笙哥儿似乎不太领情,他盯着她们被脂粉遮盖的脸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后去。
让笙哥儿感到亲近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国公使。他是这家里的常客。他总是像拎一只小猫一样,将笙哥儿拎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厚实而温存的声音唱歌给他听。虽然唱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儿总能从他颤动的小舌音里找到乐趣。名义上,这位库达谢夫子爵是盛浔的朋友,然而他似乎与昭德保持着更好的友谊。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后,他仍然选择留在了中国。具体说,留在了天津。当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国,他总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舍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义国饭店的红酒烩牛尾,比他在圣彼得堡的家庭厨师,做得更为地道。当然,还有中国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说。
这时候,女眷们就笑起来。放肆些的,便随手掷了一颗核桃过去,恰击中了他。子爵也并不恼,将核桃捡起来,深情地放在嘴边一吻。昭德便皱一下眉头,却并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来,他的平易是招致轻慢的源头,当然也与他的处境相关。在这个家里,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所有人都宽慰了一些。
当然,浮华的性情并不影响子爵担任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有时候,他会带着儿子来。这个九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长大,这让他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亲照顾的结果。事后得知,的确如此,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是子爵一个人在抚养他。他继承了父亲五官的优点,脸庞白皙而轮廓分明,鼻翼上却缀着浅浅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气。这少年的话很少,因在中国长大,一张口,却是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便使他的形象也变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这个乳名叫拉盖的男孩,会和笙哥儿迅速成为朋友。只因为这俄国男孩自带的玩具,这是一种用硬纸叠成的角子。男孩将它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随着震动跳跃起来,如果翻了个个儿,便算是赢了。规则简单,有点类似中国北方的方宝。笙哥儿站在边上,很快看懂了。拉盖便邀请他一块玩儿。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使得大人们也增添了许多兴味。待玩累了,拉盖便提出要教笙哥儿叠这些角子。这时候,昭如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纸币。这是一种昭如没有见过的纸币。她看着拉盖抽出一张,对折,然后很娴熟地叠成了一个角子的形状。他举起来,有些得意。昭如看见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车的图案,十分逼真。这纸币摸起来质地坚韧,印着昭如不认识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数字“100”,是它的面值。
待两父子离开,昭如终于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对昭德说,这个库达谢夫就算再有钱,也真是太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钞票,用来让孩子糟蹋。
昭德捡起角子,迎着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说,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着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说,这个俄国佬,丢人丢到我们家里来。这是俄罗斯“羌帖”,是他们沙皇发的钱,当年流到东北祸害中国人。后来他们皇帝倒了台,这钱就成了废纸。我前些年去哈尔滨,见老百姓都用它糊墙呢。
昭如便恍然道,我说怎么没见过,他们倒还留着。
昭德道,恐怕还囤了许多,徒让你长了见识。这一对儿,是沙俄的遗老遗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笙哥儿并不感兴趣大姨和母亲的对话。他小心翼翼地将几只角子,放进了母亲在端午为他缝制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战利品。
有一日,家里来了几个中国人。客人走了后,昭德忽然说,这租界里头,倒是还有这门儿亲戚,多时没有走动过。
昭如知道些来历,便笑道,姐姐这回又不嫌人家铜臭逼人了。
昭德便说,中国人少的地方,彼此总是牵念些。他们这次来请咱们,说是择日同去祭拜家庙。
这亲戚叫孟养辉,章丘旧军孟氏。其叔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雒川,从亚圣第六十九代。要论起族中排序,便与昭德昭如同辈。但这旧军孟氏,上承圣贤,却实在是其中的一个异数。打从孟传熙开始,无意文章,毅然投身商贾。到了这孟雒川,渐渐做出了名堂。主营绸布与茶叶生意,商号渐遍布鲁豫,冀东,苏浙,仅以进修堂创办的“祥”字为号,便有瑞蚨祥、益和祥、庆祥、瑞生祥数十家之众。声名渐居当世陶朱之首,民间便有一说,“山西康百万,山东袁子兰,两个财神爷,抵不上孟雒川”。
这天津的产业,由孟养辉经营,号“谦祥益”,有保记、辰记两家大绸缎庄。估衣街“保记”开业之时,孟养辉亲自上门,奉上了帖子,恭请昭德夫妇。帖子收下了,昭德却并未去。后来提起,心头仍是放不下,说,好端端的孟家人,书读不进,官做不成,便去与银钱打交道。我不是袁世凯,这门亲,高攀不起。
昭如自然知道,这是她心气儿高的时候说的话,此时便也玩笑给她台阶下,说,姐姐那也是一时间想不开,要不也不会将我嫁给家睦了。
昭德沉默一下,硬生生地说,卢家睦若不是为了承就家业,如今倒还在享耕读之乐。我们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妇,自个儿却得有个诗礼的主心骨。
就这么着,在天津这许多年,昭德并未踏足孟养辉修设的孟氏家庙半步。待到真去了,才知是咫尺之遥,就在桑朱利亚诺侯爵道上。下了车,便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说是迎候两位姑母多时。
这孟养辉年届不惑,身量又很壮大,口中称自己“姑母”。昭如脸一红,就有些不自在。昭德便说,看你这小姑,没见过许多世面,不知自己长在辈分上。这个大侄儿,我倒是认下了。
男人客客气气将她们迎进去。昭如看这家庙,倒真真不像个祠堂。打外面看,是个地道的三层洋房,和这街面上的建筑,并无两样。可走进去,豁然开朗,是一个四合院。天井、正房、厢房,坡屋顶,青砖黑瓦。昭德看得也有些发呆,说,你这房子造的,是洋人皮儿,中国里儿。
孟养辉就好脾气地一笑,说,是中国心。
拜过了祖先,二人就跟着他,将这祠堂里外走了一遍。一席谈下来,昭如便觉得这做生意的孟养辉,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颇能道出些时事经纬。昭德叹一口气说,你还是个读书人,行事却又不像个读书人。许是我老了,看不懂了。
孟养辉便道,姑母,顾宁人说,“博学于文,行已有耻。”而今的时世,可说不好,也可说好。侄儿走实业之路,近可独善,远可兼济。虽不似姑父纵横捭阖,却也图个“一身以致天下”。
昭德便轻轻笑一笑,你姑父一介武夫,怕是除了打仗,便是打家劫舍了。
二人出来,孟养辉叫了自己的车送她们回去。车开动了许久,昭如一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目送。昭德说,别看了,我原想在他身上找一条退路,如今断了念头。要说做人,是我们远远地不如人家。
石玉璞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饭桌上,这男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饼果子的味道大不如前。
昭德说,天津卫居然还能找得到地道的煎饼果子,已经是造化了。
他看见笙哥儿抓着蘸了黄油的吐司,伸进他面前大酱碗里,就使劲摸了摸外甥的头,以激赏的口吻说,好小子,知道大酱是个好东西,长大了是个汉儿。
上汽车的时候,昭德叫住了他,将他的衣服领子捋捋平,第一颗扣子扣扣好。
昭德说,大连不比这儿,日本人没个管头。和他们打交道,少说多听。
石玉璞哈哈一乐,大声道,管天管地。你不如把家里几个婆娘给我看好了,我不在,别让她们蹬鼻子上脸。
这一年秋冬之交,天津格外的冷,空气又干燥。人是不出去,可到底是老房子,炭火烧得再旺,外面的寒气却时时地渗进来。小孩子娇嫩,笙哥儿的手上,就发了皴。库达谢夫子爵带了一支俄罗斯的马油来。昭如就一遍遍地给他涂,然后握在自己手心里焐着。
昭德靠在床上看着,忽然说,一个男孩家,打小你就这么护着,将来可怎么办!
昭如想说句,当娘的谁不疼孩子。可一想起姐姐的情形,就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天寒凉,昭德的身体又不大见好。吃多了高丽参,天又燥,心火就旺了些。说起话来,比往日失了轻重。上下对她的怕,就又增了几分。人又思虑得多了,或许也是牵挂,睡得便不踏实。
这天后半夜,昭如起夜,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门外头,看着自己。黑漆漆里头,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倒将昭如吓得不轻。待仔细看了,却是昭德。没待昭如问她,昭德慢悠悠地说,我梦见爹了。
昭如心下一动,赶紧哄她回房去。刚躺下,她却又坐了起来。昭如便先打发了丫头出去。昭德喃喃道,我有十几年没梦见爹了。昭如在脑里头过了一下,竟然也拼凑不出爹的模样。只记得一副圆形的黑框玳瑁眼镜,上头坠了条长长的赤金链子。昭德捉过她的手,你猜,爹跟我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问,昭如便索性在床沿上坐下来。
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昭如便扑哧一声笑了,说,姐,这倒像是娘说的话。
昭德便一皱眉头,你且听我说完。我就问爹,这穿衣吃饭,有锦衣玉食,有粗裳淡饭,您老人家倒是想我怎么个嫁法?你猜爹又怎么说。
昭如想一想,说,爹定是想我们嫁得好些了。
昭德叹一口气,摇摇头,说,爹只说了六个字:一箪食,一瓢饮。
姐妹两个便执了手,谁也没说话。这时候,外面的天渐渐泛了白。有一两声鸟鸣传过来,分外的清亮。昭如听见昭德气息均匀了些,便以为她睡着了。她轻轻放开手,站起了身。这时候却听见姐姐的声音,咱们两个嫁人,爹是一个都没见着。
往后的日子,昭德的梦便没有断过。梦见的,又多是故人,有些是入了土的,有些是多年未见过面的。说起梦的情形,又都分外的真,一五一十,每日都能与她说上半晌。有次说是梦见了姐妹俩小时候,在曲阜外头遇见的一个道士。那道士见她们便拦住,卜上了一卦。近四十年前的事,昭德说起来,竟然将那卦辞诵念出了八九不离十。人却渐渐神色怔忡。昭如有些担心,便请了中医来。看过后,也无非说是“心肾不交,脾失健运”,没有什么大碍。这天半夜里,便有仆人来报,说是太太突然惊醒了。昭如赶紧过去,看见房间里大亮,昭德一头一脸的虚汗,丫头正一下下地抚着胸口。昭德用虚弱的眼神看她一眼,说,我看见小湘琴了。
昭如当晚便留下陪着她。两个人却都再也睡不着。黑暗里头,呼吸堆叠出了两个起伏的轮廓。昭德说,我真看见她了,她走过来,胸前那个洞,还往外头流着血。
昭如一阵心悸,只感到浑身有些发僵。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对昭德说,姐,你是这些日子乏了,乱了心神。
昭德说,这个石玉璞,几十年了,从未在家里放过一枪。
昭如没言语,却觉得昭德在黑暗中凛凛地望着她。昭德说,你可知道,当年我嫁给这男人,便是为了他这一手枪法。那时候张宗昌的队伍,刚刚被陈光远解了散。他去投冯国璋,又吃了闭门羹,是顶不得志的一个人。可那天跟舅公去打猎,却让我看见,他一把驳壳随手撂一枪,天上生生就掉下了两只鹧鸪。我便想,这人将来,不是个英雄,便是个枭雄,是寻常不得的。
昭如说,你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却让族里的叔伯们说了多少年。
昭德便不再言语,半晌过去,突然说,现在想来,他这一枪,倒害了一对比翼鸟。
昭德身子不好,盛浔便来得多了些。如今下了野,弃了盐运使的差事,他整个人倒轻省了许多。可因为前儿的事,昭德对他始终还是不冷不热。
他便坐下来,与昭如说话,我听说姐夫的队伍已经在烟台登陆,这柳珍年的五个步兵师,倒有三个倒戈,重投到张、石的门下,而今已经快打到牟平了。
昭如便说,是啊,照这情势,不到过年姐夫就该回到天津来了。
这话是说给昭德听的。两个人说完了,对视了一下。昭德倚在窗边,倒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远远地,不知看向哪里。昭如便也走过来,见她目光正落在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马可波罗广场。
这广场中央高耸着一支石柱,上面是个女神的塑像。听说也是从意大利国运来,为纪念他们欧战的胜利。女神手中高举着一把剑,剑锋所向,正对着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浔道,你们这样总窝在家里,究竟不是办法。寻个天好些的日子,出去走走。不如远一些,去独乐寺。大姐也有日子未去进香礼佛了。
这一日,一行人便去了蓟县。话说蓟县这地方,属河北境内,却紧挨着天津北面儿。一路上,来往络绎的也都是乡人。到底是比城里开阔了许多,人便也觉得爽净。昭德一路默然,脸色却红润了些。只是路实在是不太好,颠颠簸簸,到了县城里,已是午后。
一行人到了山门前,便见有两个小沙弥在门口垂首迎接。昭如见山门梁柱粗壮,斗拱雄硕,也算是气势宏阔非常。抬首便可瞻南面檐下正中,悬有“独乐寺”匾额,她便脱口而出:“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偌大的一间寺庙,以“独乐”为名,却真是不解其意。
盛浔便道,这寺得名,甚为传奇,说是是安禄山在此起兵叛唐,思独乐而不与民同乐之故。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匾上的字也有些来头,话说是严嵩题的。
昭德眯一眯眼睛,说,勉庵的字精谨得宜,无一笔无来处。司马光说,才胜于德,在他身上极准。《礼记》中“独乐其志,不厌其道”。虽是青词宰相,因人废字大可不必。
这时候,笙哥儿却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众人才看到,山道两厢分立的两尊塑像。昭德便说,是这哼、哈二将吓着孩子了,也不知什么人的手笔,偏要将面目绘得这样恶。
便直上观音阁去。待站在这十一面观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赞叹。观音立在须弥座之上,高大绝非她半生所见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伟而不骄,真真让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随她跪下,渐渐心下一片澄净。却有种种景象,如同过电一般,历历在目。她一惊,睁开了眼睛,又对观世音拜了三拜,这才起了身。
这时便见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着,两相行了礼。僧人便说,知有贵客叩临山门,住持清严法师相邀共享斋膳。
盛浔便说,此来仓促,未有知禀,便是不想惊扰法师清修。贵刹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师父交代,京津贵胄来访有时。唯施主数次雁过,襄赀香火,却未曾留声。便是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举善堂。见住持远远迎了来,是个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面目间也是有些鲁直的。黝黑,方口阔鼻,一字眉。待开了声,又是洪钟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这清严法师,便立时间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儿的头,说,小施主长得好。说罢,便掏出了一块糕饼,说是寺庙里自制的。青麸里用新竹的汁水,酿成,叫“竹叶香”。笙哥儿刚要接过来。却见法师的袈裟波动了一下,忽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将这青团抢了去。
笙哥儿愣一愣,并未受惊吓,竟然要掀开了袈裟。这时,便见清严法师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势。袈裟里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精灵逼人。一只小猴,便是一纵,跳到了法师的手掌心。口里正还衔着那只青团,两腮耸动,吞咽得有些艰难。目光所及,却并未有一丝畏惧,倒是像在检阅众人。
清严道,小施主有佛缘,倒引出了一个孙行者。众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惊魂未定,便说,大师,这猴儿可是寺中饲养的?
小猴似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便又是一纵,索性跳到清严的肩头,拨拉一下大师的耳垂。清严并不见恼,只说,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缘。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见一头硕大母猴卧在柴房门口,已经冻僵了。怀里却有只刚出生的幼猴,还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怜。我就着他们留下来,以米汤灌养,竟然也就活了。不过身形倒与来时相差无几。
小猴已经吃完了青团,这时阖了阖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大师的颈窝里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严耸一耸肩膀,像是怕它掉下来,做了一个相让的姿势。一开口,声音竞也轻了不少。
斋堂地处半山,众人依窗而坐。一低头,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虽无一览众山小之势,可放眼郁郁葱葱,已入寒季,仍感燕赵青未了。远处又有火红的一片,层层叠叠,风景独好。盛浔道,大师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远枫流丹”。清严微微一笑,说,施主此言差矣,红的不是枫树。这山中的红栌,原是极盛,其势不输枫树。施主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浔便笑了,双手合十道,到底是槛内人眼拙,大师教诲。
斋菜便摆上来,昭如看去,并不似想见的清朴,碗盏间颇见精致。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与笋尖制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动箸。昭如终于夹起一块,嚼一嚼,赞道,这笋的鲜嫩,竟好像腊月后的冬笋一般。可这季节,原不该是时令的。
清严便道,施主说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笋,本寺窖藏下来的。只是至今色味还未变过半分。
众人皆惊,便问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却见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来,便是异香满室。观者皆是称奇。清严说,这一道,若在民间,便称为“素鹅”。在我修行之人,却称“华严经”。
盛浔便开口,敢问如何说?
清严道,“华严经”讲“五十三参”。善财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后,从庄严幢沙罗林出发次第南游参访。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识,这豆皮重叠,一层便是一参。吃完了这一道,修行便可圆满。
这时候,却见清严肩头的小猴儿醒来。试探了一下,便慢条斯理,走到了桌上,将爪伸进了一盘斋饺中去。见它有些放肆,清严终于正色道,亦庄,不得无礼。小猴听懂了,缩了一下身子,蹦到窗台上。
昭如便说,大师,这“亦庄”是猴儿的名?
清严便笑了,说起这名儿,也算有个来历。我少年时,终日暮鼓晨钟,也觉好不沉闷。渐渐有些散漫懈怠,我师父便给我改了这个法号。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心意。这猴儿太顽愚谐谑,我给它个“亦庄”,便希望它能清静些。
众人笑过之后,却听昭德说,我倒有一事不明,请大师点拨。佛家讲慈航济苦,普度众生,可这寺庙却以“独乐”为名,终是说不过去。
清严便道,大概施主也都听了许多的说法,但可知这“独乐”是什么?
一片默然。清严对中年僧人使了一个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物件。仔细一看,却是街巷小儿常玩的陀螺。清严说,众位且看好,这就是独乐。贾思勰《齐民要术》本有一说:“梜者,旋作独乐及盏。”说的便是这玩意儿。五道轮回,人生之变,终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儿罢了,又何必当真。
待送出山门时,已经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车里,都没有说话。笙哥儿躺在昭如身边,睡着了。夜凉如水,车窗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出去,一星半点的,不知是哪家的灯火。车走得快了些,那灯火便汇成了一道橙黄的线,从眼前划过去,消失不见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里,冰凉的。昭如紧紧握住,这手中的凉,便也沿着她的手,慢慢地渗透。她看着姐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光线暗沉,遮住了她的皱纹与老态,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还是那个昭德,让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这手中的手,分明已经有些干枯,触得分明的经络,和凉透的骨节。
这路途,似乎比来时遥远了许多。待到了城门口,昭如也已经有些睡眼惺忪。却在蒙咙间,看见车停下来,又看见外面有个军官。盛浔下了车,与军官交谈了几句,便关上了车门,随他上了另一辆车。那姿态十分突然。昭如醒过神来,车已经开进了城。她回头,看着盛浔随那车往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便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沉默了一下,说,老爷只是交代开回公馆去,他晚些便回来。
回到家里,昭如将笙哥儿照顾睡下,觉得事有缘由,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见昭德裹着毯子,正倚靠在窗台上,愣愣地。目光正对着马可波罗广场,和那女神像。她听见昭如的声音,也并没有回头。昭如便坐下,捡起一只柚子,用竹刀裁进去,划开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涩甘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漫溢开。她又使了一把力气,这时候听到昭德极细隐的声音。昭德说,你说我这辈子,算不算是独乐?
昭如没言语,停下手,看一看她,终于说,今日那大师的话,我倒觉得,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认真了。
这时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盛浔走进来,昭如立即看见他满头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里的光,却都落到昭如身上,虚虚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什么事,我卸了任,盐务上的七荤八素,还要找了来。昭如,快去着厨房给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径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随他就要出去。两个人走到门口,却看到昭德转过头来。月色笼在她身上,面庞泛着淡淡的青蓝。盛浔的声音变得很干涩,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却望向他们的身后,很清晰地说,他是不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