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昭如感到盛浔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昭德说,我再老眼昏花也认得出,刚才等着我们的,是跟了他十年的叶团副。

许久,盛浔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他说,姐夫在柳珍年的手里。

昭德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目光里有了一点狠。

盛浔便说,怎么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人在牟平。

昭如听见念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钝响。

昭德努力撑持着自己,站起来,说,不是在牟平围了柳珍年么?张宗昌呢,张宗昌也被擒住了吗?

盛浔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经电报了张少帅。偌大的华北,他一个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着盛浔,知道他心里也没有底。盛浔自然不敢说石玉璞这回兵败的狼狈。原本是石玉璞军中一个营长叛变,柳珍年才得以突围。形势便急转直下,张石联军往烟台撤的时候,张宗昌便经龙口逃到大连去了。石玉璞便一个人固守在福山。城内粮弹俱缺,自知孤城难守,整整对峙了十八天,这才组了一支敢死队,想要冲出城去。立时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软禁起来。

昭德身子一软,终于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说着什么,昭如和盛浔都没有听见。

第二天黄昏,盛浔回来。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这一上午下来,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盛浔坐下来,叹一气,喝下一口茶去,却猛然将茶叶末啐了出来。茶碗在桌上一暾,说,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轻轻说,姐姐还在睡着。

盛浔言语便和缓了些,张学良那儿回了话来,柳珍年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说但凡要见一面,先给他二百万银元添助军饷,后经人说合,降至九十万元。

什么添置军饷,就是个赎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阳,竟无半分办法。

昭如说,九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可有个日子?

盛浔拧了眉头,七日。过后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筹得出来吗?

盛浔沉吟,有些艰难,我这里,上下筹得出将近三十万来,还差得远。虽是切肤之举,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议一番。

昭如远远地望一望,说,这事但凡能想办法,切莫惊动姐姐。我只怕她撑不住。

盛浔说,大连日本人的银行里,我们还有二十几万。蚀些钱,这两日也能取得出来。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来和家睦说,先将“丽昌”盘出去。

盛浔摇一摇头,说,我也想着将手上的股份放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怕是都来不及了。家睦那边,远水难解近渴。我打算先带了这些钱去趟牟平。余下的,咱们再想法子。柳珍年虽非善类,与我也算有过交道。见面三分情,只要他留着人,怎么都好说。大姐这边,你且仔细看着,等我的消息罢。

昭德醒过来,望着床边的昭如,眼睛里是空的。昭如便对她说,二哥来过了,姐夫没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将姐夫多留几天,当年那一百军棍,硬是要让他多絮叨些日子。

说到这里,昭如极勉强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么,就略转过脸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没一句话。花窗上镌着入仙过海的图案。外头的月光雪亮,流泻了一地。将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绰绰,竟如同在舞动一般。只是,形状都分外的长大,看上去并不喜庆,排成了阴飒飒的一片,是齐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惊醒。

她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第二日,趁昭德还睡着,她出了门。

孟养辉的家并不难找,在这意租界的华人区里,先声夺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养辉的太太。问起来,说是孟养辉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来。昭如便想告辞。孟太太却道,听韬光说起过小姑母。这外国人的地界儿,难得见着回亲戚,如今见着了,也想多说说话,说着韬光也就来了。昭如心里盛着事,听她这样讲,很想说明来意,又不知深浅,心里焦灼得很。孟太太是个聪明人,看出端倪,便问,姑母来,可是有什么事?昭如终于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韬光回来,一块儿商量。

两个时辰后,孟养辉回来了。脸带倦容,是有心事的样子。看见昭如,面色舒展开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来,即刻说,亲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养辉听她说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声名在外,虽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钱,倒好办了。侄儿别的帮不上,此事愿效犬马。请随我来。

昭如走出门,手中执着支票,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家里赶。一路上想着昭德醒过来见不着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车到了街口,却见到云嫂正东张西望。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太太,舅老爷回来了。家里出事了。

昭如踉跄着走进前厅,看见昭德端坐着,如同一座钟。身旁的盛浔,脸色苍白。桌上打开的包袱皮,里面搁着一件衣服,叠得整齐,却肮脏得很。

昭如立刻认出来,是石玉璞的军装。他最爱的一件,可体,穿上威风八面。

军装是盛浔从牟平带来的。就在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个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赵振起,将石玉璞带到郊外活埋了。

盛浔在石玉璞的房间里,看到床上摆着一副骨牌,是大凶之卦。

昭德终于扶住桌子,站起身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开来,军装上有些乌紫的斑点。是血,与黄土腻在一起,斑驳了许多。

昭德摸一摸,将那军装紧紧攥住,又松开。昭德的手指,便顺着扣子,领章,肩章一路触摸上去。最后停在领子上,她伸手,将领子捋捋平,说,总是不记得领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着夫人说完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这倒下去,便没有醒来。几个城里有名的医生来看过了,都摇摇头,说,只是一口气了,准备后事吧。

昭如心里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终究有些不甘,日夜守着姐姐。

她自作主张,打发了几个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却不走,她说,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里去,无非是回乡下。卢夫人不嫌弃,就让我送了太太这程再走。

昭如看着姐姐,这时候昏睡着,脸色却分外匀停,似比以往还舒展了些。心里便想,夫走妇随,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泪来,对蕙玉说,你也是个有主张的人,帮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寿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这当儿,却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师着人上门,说,此时讲虽不得宜,但石施主数年前,曾在寺内寄了一对金丝楠的棺椁,备百年之用。卢夫人既为妻妹,便有一验之责。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竞有如此用心。这寿材,本已名贵,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两只寿材上的图案,各有一个男子,衣衫朴素。昭如仔细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渔樵问对”。她便想,无论是否有人指点,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个须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这样想着,多少也有些安慰。

这天晚上,她坐在床边,将这些讲给昭德听。说着说着,有些心酸,便对笙哥儿说,儿呀,大姨这辈子无儿女,大舅家也都是丫头子,到时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儿依着她坐着,却直愣愣地看着昭德,半晌,突然开声说,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说,你倒也糊涂了。

笙哥儿站起来,将脸贴在昭德跟前,说,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纹丝未动,却有一滴泪,从她眼睛中渗出,沿着面颊,流下来了。昭如心里过电一般。她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这时候,想到一个人。

罗宾逊医生,终于破例上门。石家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些,来时是怀了吊唁的心,但是他看见床上的昭德,仔细查验了一番,说了两个字:有救。

昭德醒过来,是在一个阳光清澈的午后。昭如正靠着病床打瞌睡,看着她慢慢地张开眼睛,喜得大叫医生。

昭德先看见的却是盛浔。盛浔笑着用轻柔的声音唤她,大姐。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畏惧的光,战栗着将身体偏到一边去。牙齿间发出尖厉而细微的摩擦声。脸部的表情也扭曲起来。

昭如赶忙坐下,昭德挣扎了一下,头晃了晃,虚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怀里。昭如看见她给自己一个无邪的眼神,然后用一种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声音说,娘,我想喝粥。

一个星期后,昭如与盛浔一家人道别,离开了天津。

她将昭德带回了襄城。

家变

关于昭如回来这件事,卢家人并未表现出十足的热情。就如同她的离开,也并未有人过多地牵念。

这些人里,自然并不包含家睦。这男人对于昭如,有一种对少妻的疼爱和纵容,却也有几分敬与重。昭如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少女般的干净,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明朗年轻起来。然而,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衰老了,而且老得很快。在天津开了“丽昌”后,因为往返劳顿,他病了一场,并没有告诉昭如。可这场病让他看清楚人生苦短,夫妻缘长。他便将柜上的生意,一步步地交给了自己的兄弟。

昭如将昭德带回了襄城。家睦也并没如其他人般惊奇,只是心中有些感叹,人如蜉蝣。一面在心里对妻子的敬重,又添了几分。昭德对他而言,只是妻姐,然而他却无法因此抑制其他人的好奇。甚至老六家逸夫妇也有过许多隐约的表达。表达中,隐藏了一些畏惧与忌惮。这忌惮是他们对于昭如的态度的源头。如今,昭德来了。一时权倾华北的石玉璞,有关他所有的想象,似乎都可以在他的遗孀身上落到实处。

昭如与家睦商量,给昭德安排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出场,是在这一年的冬至。他们家乡的传统里,冬至是个重要的节庆。这天乱而复治。民间便要吃饺子、蒸饽饽,“蒸冬”取的便是一个合家团圆。所谓“冬至大如年”是不错的,该有的热闹便都有了,却又不会过分的隆重。吃上这一顿饭,昭德便成了这家中的一员。

甚至对于昭德这天的衣着,她也动了脑筋。以往的华服,虽图案与颜色都十分简素,但因为质地太好,不经意间,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便找来裁缝,给昭德用青绸做了身齐膝的长袄。穿上很利落,人也持重,符合一个大姨的身份。

席间,她便让昭德坐在自己的右首。众人看昭德,安静地坐着,虽一言不语,但形容间端庄得体,似有重量。心下都有些叹服,想起不怒而威这个词。但细细端详,却见她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活泛,神情有些失焦。昭如给她夹的菜,也始终没有动过筷子。这叹服渐渐就变成了怜悯,联想她的身世,这便是河东河西三十年。只是如此一个人物,走不出来罢了。

这时候,却有只家养的狸猫走了来.施施然在众人腿间穿梭。及至到了昭德脚底下,纵身一跃,跳到了昭德的膝头上。昭德愣愣地看着,它慢慢地卧下来。昭如正要驱赶它,却看到昭德侧过脸,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抚摸了那只猫。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猫团起身子,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声响。昭德将它抱起来,小心翼翼。人们注意到,她抱起它的动作,犹如怀抱一个婴儿。昭如看见姐姐,开始缓慢地摇晃双臂,同时听到她轻声吟唱。猫扭动了一下。昭德眼神变得更为温柔,将它抱得更紧了些,说,曦儿,别动。

昭如心里抽搐了一下,因为她回忆起来,“曦儿”正是姐姐在十七年前夭亡的儿子。此后,昭德因为再次怀孕而流产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这个名字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禁忌。

此时,听到这个名字,昭如不禁打了冷战。

昭德将猫抱得更紧一些,她说,曦儿,不哭,你是饿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解开了自己的前襟,甚至娴熟地打开了亵衣。人们躲避不及,都看见了孟昭德的半只乳房暴露了出来。同时间她将猫的头倚靠过来,乖,吃饱了就不哭了。

在灯光下,这半只乳房惨白而枯瘦,然而乳头却如少女的乳尖嫩红。昭德将一个母亲哺乳的姿态准备得恰如其分。然而,那只猫挣扎,喉管里发出压抑的声响,突然伸出爪,使劲地在这乳房上抓挠了一下。昭德顿时手一松,猫跳到了饭桌上,跑开去。然而,人们都看清楚了,惨白上出现了四道触目的血痕。一切发生得太快,这时昭如才终于回过了神。她拿过一条披肩,将失魂落魄的昭德遮挡住。

几天之后,襄城上下,都知道卢家睦从天津卫接来的大姨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日后,昭如忆起有关心智的锻炼,似乎便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在此之前,她从未品尝过屈辱的滋味。她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如此强大,而如今却连自己亦无法掌握。昭如有一种急迫,想要自己强悍,甚至凶悍起来,变成这个人曾经的样子。然而,她始终不是。她走进阴湿的阁楼,看见昭德站在暗影子里,肩头栖着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野鸽。鸽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一边用喙啄着昭德的发髻。这发髻,是昭如清早亲自为她梳理的。她用去了许多的桂花油,十分的紧实。然而,禁不起再三折腾,终于松开、散乱。昭德的头发被午后的风吹起来。鸽子飞走了。她回过头,用胆怯的眼神看了昭如一眼,轻轻地说,娘,我饿了。

昭如心里漾起一阵疼。她走过去,把昭德的头揽过来,将她的鬓发撩上去。这头发已经有些花白,有几根泛着污浊的灰。她抚摸了这头发,禁不住又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不久,盛浔下野的消息也传了来。举家上下便更为清楚,昭德已然是个无所依恃的老妇。

这天夜里,昭如端坐在家睦面前,以克制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知道,我在这家里不是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我这一回打定了主意,要给咀姐养老送终。

家睦正坐在书桌前轧账。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昭如一下。煤油灯的光线,将昭如的身影投射到了墙上,笔直硬朗,顶天立地。家睦笑了。

昭如便有些着急相。她问,你笑什么?

家睦忍住笑,走过来,执起了她的手,说,我笑什么,笑我们家里一时之间,出了一个巾帼英雄。这主意,原该我们一起打。当年,是大姐成全了我们。长姐如母。人非草木,我卢家睦看她百年,原是分内事。

昭如觉出握住自己的手,更紧了一些。她胸口有一些汹涌,就这样愣愣地与家睦对视了许久,这才脱口而出,我们把秀娥赶快接来吧。

家睦听了,便又觉出她心性的单纯,知道她心里藏着这话,因是他的一桩心事。原是为了说服他留下昭德,但此时,却是出于真心,是有要报答的意思了。

家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这事再议吧。

昭如有些意外,便追着说,为何要再议,秀娥也是大姑娘了。我这几年也暗暗为她备了一份嫁妆。纵然不是亲娘,这些年,也实在亏欠了她。

家睦便说,难得你虑得周详,我倒也想了,过些天,是该回趟老家看看。

家睦这样说,心里自然也不畅快。他心里又何尝不记挂着秀娥。按说自打她娘去世后,寄养在了姥姥家已有了几年。姥姥舍不得。这孩子又有几分烈,原本不是个柔顺的性子,他便担心会委屈了昭如。待下了决心,却逢上了店里的多事之秋。

自打将天津的一家铁货行盘下来,开了“丽昌”,又在青岛开了间“福聚祥”。“德生长”的生意,看起来是比以往大了许多。可收的是人家的老店,一切百废待兴,总需要个能撑持的人。家睦左思右想,便将郁掌柜调到了天津去,要他统筹新店的局面。一来是跟了东家多年的老臣子,是信得过的;二来年资丰富,也颇能镇得住当地的伙计。

家睦安排好了这些,又请了新掌柜,便将店里的事情,渐渐交给了弟弟家逸。激流而退是为勇。家睦又何尝不怀念“采菊东篱下”的时光,然而,情况并未如他想的顺遂。家逸原是个没太大主张的人,跟了他这些年,又很为自己的媳妇荣芝所左右。商界的规矩与韬略,虽都听过看过,但临到自己,却舒展不开。与客户的交往,又不是很知变通,伙计们也束手束脚。家睦便渐渐听到一些抱怨,知道弟弟不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便有些倚重新来的掌柜。

这徐掌柜是家睦重金所聘,原本并不认识,是一个同行的介绍。不苟言笑,但当真做起事来,才看出为人的圆通。不出一个月,柜上的生意往来,已给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伙计们也十分服气,家睦自然因此放下了心来。但半年后盘点,竟发现,营业额下降了两成。再一查账上,并无异样。只是几个老客户,订货比以往少了。问起来,都说是钱银周转不开。家睦便暗暗地留心,这才发现,几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年长的伙计,纷纷带上了“小伙”,且银码都不小。这“带小伙”,原本不是了不得的事,帮东家做事卖货,自己也跟着卖上三五分,也是个帮补。像家睦这样的东家,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为难他们。但这有个度,若“小伙”带出了动静,在业内闹出了声响,甭管几十年的交情,这东家都得让伙计出号。这是个规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百年老店,就生生让这“小伙”给吃垮了。

家睦心一硬,便先让二掌柜老牛出了号。老牛没言声,一抱拳走了。一起打下的江山,毫无恋栈之意。家睦虽觉得凉薄,也没多说什么。可一个月后入了秋,一间“广裕隆”却在石虎街开了张,掌柜的正是老牛。又没几天,几个满师的伙计,纷纷辞号走了人。原本家睦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所谓“铁打的商号流水的伙计”。可后来有人来知会,说这些伙计,现在都去了“广裕隆”。及至后来,“广裕隆”公然与“德生长”打起了擂台,一较短长,家睦才心知不妙。这间新铺里卖的货,竟是与自己店里一模一样。负责收账的伙计回来说,几个长有往来的老主顾,都说明年的货先不订了。往深里一打听,这几位前后在“广裕隆”下了单。每样货,也就比家睦给的价钱便宜了一分几厘,也真是见利思迁。家睦感叹世态炎凉之余,也觉得这姓牛的过于神通,跟了自己多年,究竟是一个伙计。他这才想起,店里就这一份大客的名单,是在掌柜的手中。

卢家睦终于差了一个靠得住的伙计,假意出号,投去“广裕隆”的柜上。前后跟了一个月,事情渐渐水落石出。原来徐掌柜与“广裕隆”暗通款曲,不是一两天的事,甚至在成为徐掌柜之前,已经与老牛过从甚密。而之前的所谓介绍人,正是这个新铺东家的堂兄弟。

这事情出来了,徐掌柜便主动请辞。家睦给他结算了满月的工钱,因为订约时原是顶了身股的,就又多算了一些。姓徐的拿着银钱,有些开不了口。家睦便说,兄弟,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自己的道理,总比不上这世间的大道理。自古以来,商贾不为人所重,何故?便是总觉得咱们为人做事不正路。我们自己个儿,心术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

姓徐的仍然没有言语,深深地作了一揖,转身走了。从此,便没有在襄城再出现过。

许久之后,老六媳妇的娘家人打听出来,这人原先是个跑单帮的襄樊人。荣芝便说,大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们这识人的眼睛,要说还得放得精灵些。这泰半的家产,若是都给外人这么折腾,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啊。

家睦心里也的确有些愧疚,卢老东家一路辛苦在襄城几十年,才攒下的这一爿家业,是不该在自己手上散掉,败掉。要说起诚实可靠,他便念起家乡莒县人。这一次店里的变故,留下来的伙计,都是家乡带过来的弟兄。而今要请一位新掌柜,他就忆起家乡里,有一个一起开蒙的发小。年纪虽然比自己小了很多,多年不见,听来人说很有了一番出息。这一日,经昭如说起秀娥的事,他便也想,该回去看一看了。

正月初十这天,家睦离开了襄城。原本未出了农历年,心里多少不舍。但秀娥的姥姥央人来了信,说开春便带了秀娥走,好歹娘仨一起过上一个元宵。囫囵团圆了一回,便可永别。姥姥是个通情理的人,当年她闺女染了伤寒去世,家睦鳏居七年,着他再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老岳母。他对她的感恩,便非三言两语道得明白。如今老人家发了话来,他自是一口应允。走时千叮万嘱。昭如便笑说,不过一个来月便回来了,倒好像交代下往后十几年的事情。家睦也笑,笑了心里也就暖了一些。

十五这天夜里,竟然下起了大雪。襄城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大雪。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连成一片,天地间没有了界线。笙哥儿从未见过下雪,先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下来便要出门去。昭如怕他受了寒凉,却又一想,男孩子不应该太娇惯,便趁雪小了些,带了他出去。母子两个走到院子里。笙哥儿踩在雪上,陷下去,便是吱呀一声。他便有些心惊,脚步也缓了,生怕将雪踩碎了似的。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自己的脚印,看一看,又远远望一望昭如,眼睛里头有些光芒。昭如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快乐,诚心诚意的。自打离开了天津,这快乐几乎被她忘记。这时候拾起来,因为儿子小小的满足。她便捡起花圃旁的小铲子,也蹲下来,就着石凳,铲起脚边的雪,一点一点地码起来,渐渐也码成了一个形状。笙哥儿便也被她吸引了来,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便顾不上冻了,用手将那形状修整与雕琢,心里头似乎也慢慢地热起来。待要完成了,手背已泛起微红,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笙哥儿便抬起胳膊,用一双小手裹住她的手。这小手的温热顺着她的手指传上来,她便有了一些安慰,说,儿啊,知道娘做了个什么?这是你的属相。这时候,雪住了。居然放了晴,便有一些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照在这小小的老虎身上。她便也伸出了手,用指甲在虎的额头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王”字。老六家的两个女孩子笑闹着,走过来,手里各执了一枝蜡梅。大些的见着一对母子,便也停下来,唤住那个小的说,妹妹,你快来,大伯娘堆了一只猫呢。这一刻,昭如想起曾和家睦在天津的对话,心下一片怅然。

因为家睦不在,正月十五究竟也过得有些潦草,与老六一家吃了一席。到了夜半的时候,昭如着厨房煮了一碗元宵,端到了西厢,却看见昭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青石板的台阶上还落着残雪,昭德穿着单衣裳,就这么坐着。看见她,头抬一抬,用手指在雪上画了一个圈,然后说,娘。

昭如忙扶起她,推开门,看伺候昭德的丫头正依着炭火炉子打盹。昭如从来不呵斥下人,这回却忍不住。丫头委屈,泪扑嗒嗒地落下来,说,太太,我一个人,也不能五时三刻都跟着大姨奶奶。这一天十二个时辰,盯得我也乏得紧了。见她睡下,我才不知怎么睡过去了。昭如叹一口气,说,也难为你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没留神,再看见昭德,正将一只元宵用手指揉捏。元宵破了,黑芝麻馅便被挤了出来,落在碗里,漆黑的一片。她就又捞起一只元宵,如法炮制,周而复始。昭如和丫头都看愣了神。她的神情专注非常,脸色恬静,手法入微,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昭如终于问,姐,你在做什么?

昭德警惕地望一望她,然后神秘一笑,一副不足与外人道的样子,轻轻说,制墨。

待将所有的汤圆都捏碎了,昭德捏起桌上一撮松子壳,均匀地撒在碗里,口中喃喃,松烟一斤,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

将墨谱记得牢靠,却认不出了眼前的妹妹。

昭如心里一阵锐痛。丫头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盏。昭如拦住她,说,由她去吧,待她乏了再说。

这一年的开春,天还寒凉,却也算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街上的人事,仿佛都清爽了许多。昭如带着笙哥儿,望城南的“天祥”照相馆去。若说照相馆,自打从广州传了来,在襄城也不算是个稀罕玩意儿。可这“天祥”却有些来历,开铺面的原是天津的“梁时泰”照相馆的一个摄影师。追溯起来便了不得,前清洋务大臣李鸿章和美国总统的一张照相,便是出自梁时泰之手。襄城人,内里对京津总有些心向往之。何况昭如过去这一年,原本也见过许多的世面。知道了什么是个“好”,便愈觉得本地摄影师的笨拙。这一回去“天祥”,却也因美国的一个奶粉公司叫“贝恩宁”的,举办了一个比赛,为中国五岁下的孩子。爱儿当如母,昭如见报纸上这个叫“健康吾儿”的比赛,办得是如火如荼,又附上了每期周冠军的照片。可那些小孩子,鲜嫩肥胖,却没有一个神采入眼的。昭如终于有些不服气,便给笙哥儿报了名。要交一张报名照,便想起了“天祥”来。

黄包车刚刚停稳,人还没下来,便有个年轻人奔过来塞给他们一张传单。仔细一看,是一张戏报。印得不甚好,上面的人倒是逐一都认得出。其中一个没见过,是叫“赛慧贞”的青衣,昭如却觉得眼熟得紧。昭如想起,在天津的一桩憾事,就是终于没听上梅老板的一出戏。报上说他已然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演了《刺虎》与《剑舞》,博了洋人的满堂彩,还给大学授了博士。美国人说是“五万万人欢迎的艺术家”。昭如思忖,这五万万人里终究有自己一个,就又有些高兴了。

推开相馆的门,里面倒分外清净。昭如正奇怪着,就见掌柜的疾步出来,说,卢夫人光临,有失远迎。我着人到府上去,谁知还是慢了一步,抱歉得很。

昭如便道,这倒没什么,约好的日子,我们自己来不打紧。

掌柜的便一阵踌躇,终于说,夫人说的是。只是今天摄影师给文亭街冯家的三老爷请去.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昭如叹一口气,说,冯家的排场自然一向是很大的,上门去,莫不是要拍一张全家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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