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堂惠与刘利华还未和解,仁桢却听到些骚动的声音。忽然却又静下来。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过去。什么也没瞧见。人们却一水儿地往后场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陆续低了头。她就看见,是一群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人披着斗篷,个头儿不高,只看得见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边的肩膀,也并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时之间,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舞台的马老板赶了来,给这人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连连说,和田君莅临,有失远迎。
男人站定,作揖回礼,只见他将手慢慢放下来,说道,老板,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上次在天津,到底错过了梅博士,深以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来捧场了。
他的国语十分地道,北方腔儿,带着些喉音。然而字间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个异族人。仁桢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正恍惚,待他侧过脸.便立时间认出来,是几次三番到家里来的和田润一。甚至有次她下学回来,竟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这男人的脸相,和她印象中的日本人,并不十分相符。青白脸色,眉目疏淡,却长了茂盛的卷发。那回他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手心里,冲她笑一笑。这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糖块,让仁桢迟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去了。
这时候,和田将身上的斗篷缓缓解下来,里面却是一袭青布的长衫。斗篷落下的一刹那,简直像变戏法一般,迅速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他冲马老板一拱手,马老板立即会意。并不等有什么交代,坐在前排的几位当地的所谓贵人纷纷起身来,虚弱地笑一笑,被伙计引到后面一排坐去了。和田与他的手下,便要落座。贵妃榻自然也空了出来。女眷们看着男人们站起来,都有些紧张,亦步亦趋。然而有一个很年轻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秦行长新娶的续弦。大约是平日里给宠惯了,有些不知厉害,别扭着,就是不愿意走。男人作势不管他。眼见和田的手下走过来,她才慌乱着站起来。旗袍竞挂到了扶手,拉扯不开。那浪人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将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惊叫了一下,躲开去。这青年正嘟噜了一句什么。和田走过来,看了青年一眼,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十分响亮。青年被打蒙了,捂着脸。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热辣辣的。
仁桢被这巴掌打得有些惊怕。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明焕袖着手,低下头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的包厢里,那少年的脸色。他仍是端坐着,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睛里有波动。
场上寂静得怕人。和田却走到马老板跟前,短促有力地鞠了一躬,说,叨扰了。
他整了整长衫,慢慢坐下来。目光移向台上。台上的两个演员,正不知所措。手与脚,都摆得很不是地方。和田重又站起身。他冲着演员的方向,缓缓地拍起了巴掌。这掌声,并没有人应和,在高阔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的寂寥。
马老板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他对着幕后的锣鼓班子扬了扬手。半晌,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鼓点,试探似的,然后,频密起来。演员愣一愣神,跟着鼓点亮了一个相,接续上了情绪。台上台下,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和田满意地坐下来。
仁桢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包厢,已空无一人。
一折《坐宫》,两个演员做念是中规中矩,全然无精彩之处。到了铁镜公主的一段西皮流水,快得好像是要赶场子。不是杨延辉急着出关去,倒像公主要逐他走。杨四郎在快板又唱错了词,竟也没有人计较喝倒彩。都知道,压轴的言秋凰,就要出场了。
戏单上写的是《宇宙锋》,恰是“修本装疯”一折。仁桢暗地里欢喜,因为这一折戏,是她最爱的。正旦行里头,她爱的并不多,却独喜欢这个赵艳容。依她一个小孩子的眼光,也看得出这青衣其实是美在了一个“苦”字。《武家坡》里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苦得痴心;《望江亭》里的谭记儿先是孤寡,后情事辗转,又苦得无谓。前前后后,竞没一个人可自主命运的。独这个赵艳容,摊上一个机关算尽的奸相做爹,已然不幸。后夫家又几近灭门。她本也是悲戚的,但终究是给逼急了,到最后竞也破釜沉舟,装疯卖傻起来。要上天,要入地,哪里有一个女人可有此等气魄,将一群男人,上到皇帝老倌,下至满朝的文武,给耍得团团转。然而仁桢终究是有些心疼她。她本也并没什么主意,先是说什么“先嫁由父母,再嫁自己身”,这样讨价还价,到底是有些苍白的。不知怎么的,仁桢就想起了二姐。二姐乳名“蛮蛮”,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也没嫁上个好人家,仁桢竟比她自己还着急。这以后的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开场锣鼓响起,赵高踱着方步走出来。形态沉郁,倒是颇有气势。家丁念白:“二堂传话,有请小姐出堂。”众人屏息,望向台侧。哑奴速行立于台中。只见言秋凰一身黑帔,莲步轻移,慢慢进入视线。站定,垂首。待她抬起头来,幽幽念道:“杜鹃枝头泣,血泪暗背啼。”同时向台下张了一眼,仁桢心下遽然一惊。她并未意识到,瞬间,这一眼会影响了她之后数十年的审美。她只是惊奇,一个女人的哀戚,竞可以在眼神流转间,被表达得如此美丽,如此内容丰富。是哀而不伤,却也是穆然成习。
大约这个亮相,也击打了众人。先是顿然没有了声音,突然有人回过神来,禁不住叫上一声“好”。台下便纷纷鼓起掌来。突然间,前排有人用日本话嚷了一句什么,然后也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听了,倒噤住了声,没言语了。
接着的情节,是赵艳容哀求父亲修书奏免匡家之罪。一段西皮原板。京胡绕梁,言秋凰便开了嗓:“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声音凝腻和婉。然而唱到了“上”字的尾音上,声音却突然间断裂,劈了开来。几近刺耳,令人猝不及防。这时候,仁桢看见言秋凰捂住了自己的喉头,急促喘息,开始剧烈地咳。咳得掏心掏肺,身体都禁不住抖动起来。待她终于镇定,便向台下屈身行礼,向后台匆匆走去了。
这一幕实在是出人意表。
半晌,马老板才走上来,脸色紧张,一面赔不是,一面解释说,言小姐积劳成疾,今日的得罪,马某甘愿承担。演出票款,全数退还。人们哑然,继而窃窃私语。就有人冷笑,揭这马老板的老底,说原是山东青州的一个戏霸。这次跑到襄城来混,到底水土不服,是败走麦城了。然后就有人开始起哄,乱嚷嚷,说要砸场子。
在这声浪中,和田缓缓地站起来,从手下人腰间,抽出一把武士刀。并未多作犹豫,便走到台上,眼睛也没在马老板的身上停留。他环视众人,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然后将刀高举,狠狠地插在了舞台中央。
在众人瞠目中,武士刀还在孤独地晃动。和田披上斗篷,施施然离开。马老板要跟上去,却被随行的几个浪人狠狠挡在了胸口上,险些就是一个趔趄。
仁桢张着口。当她确信眼前的事情,已经停止,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明焕,在昏暗中,点起了一支巴西雪茄,同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台下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令仁桢来不及消化父亲的笑。甚至,来不及做任何惊异的反应。她只记得那雪茄的味道,浓烈而辛辣,挥之不去。
然而,半个世纪后,她再想起这不合时宜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仁桢并不知晓,因为前一天风闻日本人的到场,言秋凰曾经计划连夜离开襄城。父亲阻止了她,同时将随身的雪茄剥开,把碎末泡在一杯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你会暂时变成一个哑巴,即使你自己想唱,也唱不出来。父亲说。
也因为这笑容,仁桢打消了当夜去探访言秋凰的念头。是的,她宁可这么想,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盟约。这盟约中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
这样想着,她心平气和。将老花镜取下来,折好。然后小心地将那张报纸轻轻地放进抽屉中。在这刹那,她看见报纸上的女人,微微扬起了嘴角,表情依然,是对她的一点讨好。
风筝
这一阵子,逸美来得频密了些,待的时间也长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礼,慧容早将她当了自家的女儿。这孩子,性情豁朗,爱说爱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说些体己话,关乎家中、邻里,又或者是出阁前的交游。甚至那么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谈起了言秋凰。她听着,应着,却并没有什么观点。久了,慧容便觉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两回,谈到了目下的时势,逸美却骤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从八年前的改旗易帜,说到华北事变。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报纸上的东西。东北与华北,大都远得很。谈到张少帅,逸美就不免有些忧虑。慧容觉得她是替古人担忧,但又觉得她的表达与评述,都十分可喜。因为有些话说得粗粝与铿锵,并不太像个女孩子,慧容就觉得她又像是半个儿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浅。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女学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说起来,左家的教育向来是有些须眉气概的,何况十余岁的时候,慧容还和姐姐学过骑射。但那始终都是面上的东西。到头来,“国”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可如今,这一代人却合并成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
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县乡里去收租,家里的气氛又无聊了些。就有人提议,不如找些女红来做,打发时光。这冯家的针线活计,向来大多是出于自己人之手。当然一来是因为家教,二来也是为了娱乐。绣品里风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们的陪嫁。说起来,冯家的刺绣,的确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带起,根底就不一般。后来呢,慧容一代算是后续有人。因为男人们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龙士、路食之等人往来酬唱,便有不少字画真迹,挂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与倪鸿宝。论丹青笔意,前者孤冷,后者虬然无矩。她便以此为本,以针作笔,临为绣品。一时间,家中女眷,也曾兴致勃勃。说是临摹,多少是要有些创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线,如何漶漫背景,说到底都是挑战与学问。这一来,由冯家流传至城中闺阁,且是兴盛了一阵。甚至男人们,也开始攀比衣裳的襟绣纹饰,多半也是炫耀内人技艺。只是这几年,世道乱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没人提,也没人做了。慧容见又提起来,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针线笸箩,五色丝线。
看这阵势,逸美有些兴奋,说真是没见过。慧容笑说,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当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说错了话,立即接上去,说,所以呢,丫头你的活儿,就只好我来教了。
逸美听着,一阵感动。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无经验的。纫一纫针,都成了头等的难事。一头的大汗,也穿不进针眼儿。然而,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用处。就是帮女眷们描图样,花鸟虫鱼,草行楷隶,竟是分毫不差。这又证明她到底是聪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针的手,又还是分外笨拙。这教与学之间,关系竞又融洽亲密了许多。
晚上在饭桌上,慧容开玩笑说,要不要帮逸美寻个婆家。这襄城虽不大,却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弃,认下一个干娘。这一份嫁妆,冯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还说在兴头上,听她这句话,却突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一句话:“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到底是女孩子,声音里又带着稚嫩。这话由她说出来,就十分突兀,甚至于没头没脑。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却都有些尴尬,没了声响。这时候,仁珏却突然间开了声,说,天下的事,是蒋委员长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我的命数,还是赶紧寻个人,嫁了去吧。
仁珏笑着说这话,这一房的人,却谁都听到声音里的冷。她搁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开了。谁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众人也都不以为意。逸美却再也没了话。
转眼天又凉了些。渐渐地,仁桢也发现,范老师的话近来少了很多。她飒爽的样子,因此变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孩子气里,是激昂与理想的成分。而这时候,人却在安静中有些黯淡了。课也就上得循规蹈矩。孩子们便说,许久没有听到范老师的歌声了。仍然还是会到家里来,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饭,拉家常,却也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意思。人也礼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笑一笑,摇摇头。吃完饭,仁珏离开,她也便跟着去了。
这天夜里,仁桢因为不会功课,就去后厢房找二姐。这后厢平日里是很少有人去的。一来是因背阳,到了梅雨后,就格外阴潮;二来,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这老姨奶奶,向来身体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后,突然一场暴病,殁了。家中就说,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气郁结着。这后厢房,在众人眼中,便也不怎么吉利。就这么空了下来。一直到仁珏回来,自己要搬去住,说是那里最安静。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没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桢朝后厢走过去,也觉得阴冷。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呜叫,接着却戛然而止。她打了个寒战,辨识不知名的鸟,或许是秋蝉。抬了头,月亮也不怎么看得见,隐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蓝色的光,微弱地游出来,很快又被一块云给遮了去。
二姐房里还亮着灯。仁桢走近了,听见有人在说话。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想要敲门,却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仁桢透过门正往里看,看见二姐立在桌前,脸色木着,却有两行泪正从眼里流出来。范老师正坐着,也是苍白的脸色。这时候站起来,将手抬起,停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二姐的脸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开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过去,将仁珏揽过来。仁珏抬起头看她,忽而低下,将头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紧紧地捉住逸美的肩头,捉得那样紧,那样狠。仁桢看见她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衣服的纹理,几乎要掐进那衣服下的皮肤中去。
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动作,身体却也随着这动作在战栗,下巴安静地扬起。仁桢看见,范老师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渗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淌下来。
眼前的一切,有如哑剧。却让仁桢一时之间,失去了感觉。她竭力地想挪动一下,将自己头脑中的空白驱逐出去。这时候,她的功课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声响。逸美转过身,和仁珏一样,眼睛里都是绝望的神色。逸美向门的方向走过来。仁桢飞快地捡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后边。
仁珏也走了出来。仁桢看见,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
第二个星期,范逸美向小学递了辞呈,甚至没有向她的学生们道别。而在冯家,也从此失踪。
仁桢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尽管她拿不准这与范老师的离去有没有关系。久了,冯府上下,都开始关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连慧容,也忍不住打听。尽管她知道,这打听是不会有结果的。一如这个女孩在家中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未有缘由。
在慧容心情怅然的时候,大女儿仁涓却回了家。按理,这并无什么意外,因为陪嫁去的五百亩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这时候,仁涓便回来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并不见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节,却在家里摆开了牌局,叫上了几房的姨娘,连黑带夜打起了麻将。这样过去了三日,就很让慧容不快了。
这一天,见仁涓连晚饭都不过来吃,慧容就去了她房里。话里终于没有了轻重,说我养出的都是什么女儿,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里有孩子,有男人,就这么着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
仁涓手里执着一张八万,正准备做一道清一色。眼见成了,听到自家的娘这么一句,呼啦就将手上的牌推倒了。
姨娘们见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脸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但凡是有男人,谁要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在一个屋檐下。
慧容听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却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还说错了不成。
仁涓冷笑了一声,那许是我错了,我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小老婆死了,还要我这个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残局。
说完,她眼里呆呆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没有再讲下去。然而,众人却一个个屏息不言,有的眼里,已看得出饶有兴味的颜色。慧容心里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强镇静了下去,对着几个姨娘的丫头说,这几日,劳你们主人家费心陪我们大姑娘。也该累了,都回去将息吧。
这是逐客令,想看好戏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这一幕在她们看来,多少是少不了的谈资,便都有些恋恋不舍。
慧容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
仁涓不说话,只是捧起一把麻将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黄,落下来。声音清脆嘈切,好听得很。
慧容走过去,将成桌的麻将狠狠一拂,雨点一般落在地上。麻将弹跳起来,有几颗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
怎么回事?她再一次问,声音有些发哑。
仁涓身体晃一下,扶着桌子,终于颓然坐下来,说,娘,我是实在过不下去了。
慧容听着仁涓混着呜咽,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原来这叶若鹤,荒唐得确是太不像话了。那个同居的女学生,后来打听下来,竞还是个远房的侄女。女孩儿的娘,终于知道了,找到了南京来。为要那女孩回去,是寻死觅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结果当娘的说,要这男人休了乡下的婆娘,娶了她。叶若鹤便回道,漫说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里人答应。这新时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恋爱,倒是没这些约束了。这话说出来,没等那做娘的发作,女孩先吞鸦片寻了短见。事情终于闹到了修县来,慧月觉得丢人,是断不肯出面的。家里本就是多事之秋。有个在城里教书的儿子,看过几本自己不懂的书,是够叫人担心的了。现在又弄出这风月案子来。她心一横,对仁涓说,这夫有难,妇相随。你在这家里,大小事没管过。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这当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后我老了死了,这家还是要交给你管,若是连个丈夫都拾掇不了,谁还能服气了你去。
仁涓说,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约只有一个二妹。婆婆您点错了媳妇,可让我一个笨人,怎么收拾。
硬着头皮,仁涓还是去了南京。虽说也是大家的姑娘,但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上都发着怵,气势上先输掉了一半。见了死去女人的娘,原来是个颇伶俐的人,说出话来,三分晓理,五分动情。到最后,仁涓竟也觉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叶若鹤将好好的一个闺女毁了。她便一面安抚,一面立了誓,说这女人的后半生,由叶家来赡养。说完将随身的银票全都拿出来,给了那妇人。又签了个字据,叫她每年秋后去叶家在南京的银号,领钱去。
仁涓本觉得这事情办得很爽净,可回了修县,说给了慧月听。婆婆却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说你真当叶家是金山银山,一养一辈子,我还真不知道家里娶进了一个活菩萨。这钱叶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项里扣。
仁涓十二万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将自己嫌弃成这样。一气之下,干脆回了娘家。
慧容听到这,开始也气。自己这大闺女向来不讨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头。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做错,是往大气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为难。可再多想一层,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给仁涓上个套,将大手大脚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数了。
慧容说,你婆婆是严厉些,我可知道她是个说话板上打钉的人。这叶家将来不都是你的?只是现在倒真要仔细些从了她。我看你这几日,将收来的钱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将来左不了要吃我给你的嫁妆。
仁涓听娘这么说,并没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便说,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这么多年,少不了输掉了一处房子,乐子倒都忘干净了。
慧容就在心里笑,这丫头人蠢笨,说出的话不开窍。可意思却对了,大概这一辈子都要歪打正着。
仁涓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能救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个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接下来的一年,仁珏深居简出。仁桢原本很喜欢去上学。学校里头,让她感觉更亲热温暖些。范老师的离去,使得她对上学的兴味也减去了许多。见仁珏也不太想出门,慧容便派了小顺接送仁桢。
小顺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气早没有了。对这个三小姐,以往一味惯着,现在却也知道管她,让仁桢觉得无趣得很。
这天放学,照例经过平四街。仁桢突然站定不走了,因为她看着不远处,城头上悠悠地飘起一只风筝。
那风筝飞得并不顺畅,升起了一会儿,便又遽然落下。然后,又慢慢地升起。一顿一顿的,是有人在拉扯。风筝的图案,也并不鲜艳可喜,是一只墨蓝色的,不知名的鸟。眼倒是画得颇大,几乎带着些凌人的气势。仁桢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这时秋深日暮,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是谁这样有兴致呢?
身后的小顺看她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有些不耐,说,小姐,该回了。太太交代说,今天要早点回去,都等着。
仁桢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径往城墙的方向走。又沿着阶梯,走到了城墙上头,恰看见那风筝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凭借了风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飞起来。越飞越高,超过了近旁的树木,又飞得更远些,掠过钟鼓楼的瓦檐。映着霞光,变成了深紫的颜色,好看起来。那对硕大的眼睛,也在风中急速地,咕噜噜地转动。
放风筝的人,是个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这萧瑟的风里,看起来有些冷。仁桢看他是全神贯注,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扯拽,操纵着风筝的飞翔。头是半昂着,能看见在金黄色的光线里,他侧面的剪影。他脸上并无表情,没有哀乐似的。这时候,风向突然变了。风筝在空中突然翻了一个身,快速地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城墙那边去。放风筝的人,这时将手猛然一提,接着右手抖动了几下。并无更多动作,却眼见着风筝仿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点一点地,借了风力,爬行一样,又稳稳飞起来了。
因方才太险,仁桢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听到,慢慢侧过脸,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这一下,仁桢却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张一张口,终于开了声,说,我认得你。
少年没应她,开始缓缓地收线。风筝在夕阳里浮动,好似一只墨色大鸟。周边的云,颜色红得重重叠叠,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氲开来。仁桢有些恍惚,觉得它在光的笼罩中,渐渐消失于血红的太阳里了。
我认得你。仁桢说,那天在戏院里头,我见过你。
放风筝的人,嘴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这一下,到底还是有些稚气。风筝越来越近了。原来这只鸟,体形是很硕大的。
少年突然慢慢地说,我也认得你。
仁桢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拧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回头看小顺。小顺却不见了。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仁桢看见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他说,这满堂的富贵,独你一个三心二意,东张西望。
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时候,风筝已落在他的手里。半人高的风筝,铺展着,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他回过身,将袖子放下来,又掸一掸长衫,向城墙的另—头走下去了。
仁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点。
天的确是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仁桢缩了缩脖子,觉出了凉。这时候,小顺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拿一条大氅裹住了她。仁桢恨恨地问,你跑到哪去啦?小顺一个哈欠,说,城头上风大得紧,我到近处寻了地方,打了个小盹。仁桢便嗔道,我要告诉娘,你也不怕我给坏人拐了去?小顺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脸地说,小姐口下留情,小顺今后定效犬马。仁桢扑哧笑了,说,真不该带你看戏去,看得你心也懒了,嘴也油了。小顺想一想说,话分两头说,依小姐的这份儿精灵,漫说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错了。再说,那卢家的少爷,也不是坏人,就是性情讷些。
卢家少爷?仁桢口中念了一下。
可不是?城东思贤街“德生长”的独苗,家里宠着呢。
少年
对这个小姑娘的出现,文笙并不觉得意外。
就如同放风筝这件事,于他自然而然,形同本能。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面对天空俯仰间,被他人赏鉴。
这女孩儿一句“我认得你”,多少还是搅扰了他的心绪。记忆中,女孩儿东张西望的情形,于他总有些挥之不去。这却又让他意外。
他觉出了他身后的目光,轻微地笑,人们总是对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抱有好奇的态度。
儿时家中接连的变故,与其说锻炼了他的心智,不如说以水到渠成的方式,纵容了他性情的发展。他的讷言,因疏于人际。
父亲去世以后,六叔顺理成章接过了家中的生意。三年丧期满后,六叔六婶便提出将生意分开打理。母亲也没有什么言语,分就分了。分成了东店与西店,自然也就分了家。舅舅在襄城的大宅叫“西山园”,空着一半,叫他们住过去。母亲不愿,说孤儿寡母,已经够人咀嚼,便更没有道理依靠了娘家去。他与母亲,还有大姨,便住去了思贤街口的院落里。比以往小,但是清静。
东店从此只是经营“厚生”锅厂,没有再设门面,不需收账盘点,也就没有伙计等人上门来。母亲昭如请来打点锅厂的,说起也是家里的一门亲戚。当年和大姐秀娥结下冥亲的秦中英,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大约因为族中的排行,这侄子竟然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秦世雄从河北来投奔昭如,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这秦世雄在锅厂里,做得很好。与昭如母子也相处得融洽,对文笙这个小舅舅的好,竟然渐渐有些溺爱。
这天文笙回家,远远就见到秦世雄。这中年人是天生的大嗓门,一口唐山腔,铆足了气力喊,祖宗,姥姥满世界地寻你。
文笙便冲这胖大汉子笑。他终日身上都是油腻和铁锈味,见了文笙,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有时是马蹄糕,有时是一把糖炒栗子。到这小舅舅大了,齐他肩高了,他还是如此。文笙照将这些收了,分给丫头们吃去。他这一嗓子,将昭如也喊了出来,云嫂跟在后面。奶妈云嫂,此时眉头舒展开,像极了一个弥勒。她的身形是臃肿得很了,走得慢了许多,时不时,又喘息了一下。母亲昭如便停了,侧过身子等她。文笙快步过去,搀了她一下。云嫂就拍拍他的手背,说,哥儿,你且是等得我们娘儿几个心焦。
昭如张一张口,眼睛一睨,看到他挂在书包带子上的风筝,叹一口气,说,这样冷的天,还去放什么纸鸢。
文笙没有抬头,见母亲皱了皱眉头,便轻轻说,天冷,风头倒是更足些。
进了前厅,文笙一愣,也笑了。他方知道何以人人都说寻他等他。舅父盛浔正眯着眼睛,靠着八仙桌打瞌睡。手里滚着两颗核桃,倒是响得脆生生的。文笙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唤道,舅舅。
盛浔一愣神,手里的声响停了,睁开了眼睛。他将两只大手伸到文笙腋下,要抱起来,可是却险些闪了腰。他就又坐下来,轻叹一声说,这小小子,可是长大了,抱不动了。昭如就笑说,哥,你真是,倒好像一年半载没见过似的。立秋那会儿,不是刚回来,还带笙儿去看了大戏。
盛浔便笑说,我与我这外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文笙打量他,倒觉得舅父是老了一层,眼神又浊了些。自从下野以来,盛浔事事都有些意兴阑珊,渐渐就现出了遗老相。留起了满口灰白的大髯,金丝眼镜换成了夹鼻的。拇指上是一枚羊脂玉的扳指,想起来了,就在脸颊上摩擦几下。
昭如便问,哥哥这次回来,倒是能停多久?
盛浔执起面前的杯子,闻上一闻,说,这“铁罗汉”的香气,比以往淡了许多。待不了许多天,我想着,将“西山园”的宅子卖了。你几个嫂子,都想搬出租界去。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这卖了房子,将来如何呢?
盛浔便说,我老也老了,跑不动了。我是劝不转你,你们娘儿俩跟我们在天津,又如何会差了。
昭如也坐下,将文笙揽过来,说,这儿有家睦的生意。
盛浔停了半晌,说,“丽昌”也是家睦的生意,何况还有大姐,也是在天津住惯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