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世雄愣一愣,对他一抱拳,说,秦某得罪,方才惊扰了各位。出门在外,还望好汉们行个方便。
这男人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身上的蓑衣解开,扬手扔给了身旁的人。他舒展了一下颈子。身上的丝绸短衫,因褶皱间的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同时间,腰间两把锃亮漆黑的盒子枪也暴露出来。他再次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些陌生人,笑一笑说,你们,就是卢清泉的亲戚,襄城来的?
沉默了一下,秦世雄用很镇静的声音说,我们只是些过路人。兵荒马乱,逃鬼子路过贵地,不认识您说的朋友。
男人走近他,哈哈大笑,说,那怎么有人告诉我,卢家的富贵亲戚走得快,是不想会一会我呢?
秦世雄说,素不相识,如何谈得上想不想。怕是弄错了。
弄错?男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招招手,对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呈了个包袱过来。
他微笑着,将包袱递到秦世雄手上,说,区区见面礼,你且看有没有错。
秦世雄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包袱。一瞬间,众人见他脸色发青,手一抖,包袱便掉落到了地上。
包袱里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一颗人头。
在场的人都僵硬在了原地。这沾着泥泞的人头,一只眼睛半阖着,另一只惊恐地睁开。嘴角上,还残留着黑色的瘀血。荣芝终于惊叫起来。她认出这颗人头,是卢家的武师李玄的。
男人拎起李玄的头,猝不及防,举到了笙哥儿的面前。昭如已来不及挡住儿子的眼睛。笙哥儿愣愣地盯着这颗头颅,没有说话。他看到李玄露出了一星尖利的虎牙。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好歹在半道上截住了这小子,要不跟诸位失了缘分,岂不可惜。嘴还硬得很,直到切了他的子孙根……
昭如心一横,打断了他,说,你说了这些,无非是求财。给你便是。
男人将人头丢到一边,拍起了巴掌,说,好,夫人爽快。我正想着这家里得有个当家的人。
昭如说,世雄……去拿来。
秦世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如没有看他,只闭了一下眼睛,声音重了些,拿来。
秦世雄走过去,在行李中翻找,突然一转身,嘴里大喊一声,奶奶的!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就在这时,人们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跪在了地上。一支飞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大腿上。几个土匪快步走过去。其中一个,用手中的枪托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这壮大的汉子,立时间便栽倒在地。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脸色顿时变得青黑,笑意在脸上一扫而空。他舔了一下嘴唇,狠狠地说,看来山大王扮不得秀才。他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将卢家人捆绑起来。可是,这个当口,有一个人却突然挣脱了,她趴到了秦世雄的身体上,大声地哭泣。昭如动弹不得,却看见姐姐昭德扑在了秦世雄身上,哭喊着她夭折的儿子的名字。昭德再次将自己的前襟撩起来,暴露出了自己的乳房,扶起了秦世雄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土匪们也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对他们造成了打击。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衰朽的胸乳,让他们正在捆绑的手不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候,昭德却静下来,神态变得安详,悠悠哼起了一首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咿底咿底学会了。
她苍老的声音,将这首小调唱得欢快,旁若无人。讪笑的声音出现。土匪们恍然大悟,这是个疯子。他们对视,并且会意: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有它的不堪与无奈。
在周而复始的歌声中,人们的精神开始松懈。昭如却在这旋律中,听到了肃穆和悲壮。这让她心中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她望向姐姐,昭德却将头偏向了一边去。
男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疯子的出现,影响了士气。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老妇。而是挑了一下眉毛,眼光阴阴地睃了一转,走到家逸的大女儿小茹的跟前。他将这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拖了出来。
虽然在这伙人进来之前,母亲迅速地将地上的泥土涂抹在了女儿的脸上。然而,当土匪的手指在女孩滑腻的面庞上掠过,顿时心中有数。他没有怎么犹豫,蹲下来,将手伸进了小茹的旗袍里去,一边抚弄着,一边粗暴地顺着她的身体,侵入女孩的两腿之间。但此时他的脸色一变,迅速地抽出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鲜红的血迹,愣了神。小茹停止了颤抖,她以为初潮拯救了自己。然而,还未成年的她,并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女人的月事是出征者的忌讳。
真晦气!男人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将女孩的旗袍猛力地撕开,然后将她的亵裤一把扯了下来。女孩的下体,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道鲜红的血,蚯蚓似的,顺着她的大腿根蜿蜒流动。荣芝挣扎,动弹不得,她大声地骂道,畜生!旁边的人,给了她一个耳光,叫她老实。母亲的声音惊醒了小茹,她这个时候,才哭喊起来,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惊惧。她试图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身体。然而,男人将她摁倒在了地上,将她的腿分开。他捡起脚边一支火枪,唇角抖动了一下,一使劲,将枪管塞进了女孩的下身。
女孩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更多的血,被枪管挤压,喷溅了出来,在火光中一闪。
人们不再发出声音。而此时,他们没有留神,一个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了男人的后面,卡住了他的脖子。
是昭德,她用秦世雄的盒子枪,指住了男人的太阳穴。
让他们走。土匪们听见,这个疯癫的老妇人,此时用冷静的声音命令。
土匪们看到她将统领的脖子,卡得更紧了一些。她看上去很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正迸发着惊人的力量。男人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
男人喘息着,声音有些嘶哑,都他妈的……把他们,给我宰了。
他的手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德警醒地望了一下四周,将盒子枪更为用力地抵住男人的脑袋。同时间,另一只手从男人腰间,摘下了一只手雷。人们往后退了一步。她靠近了男人,微笑着对他耳语,我男人打家劫舍的时候,恐怕你还没有断奶。
男人惊慌地悚动了一下,想要回头,但他动不了。而手下开始为卢家人松绑。
昭德将食指娴熟地伸进了手雷的拉环。她说,让他们走,我要看着他们上马车。
当绳子松开的那一刹那,昭如浑身感到一阵酸疼,同时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声音,说,姐姐。
昭德望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光亮。但她立即恶狠狠地对家逸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你嫂子出去。
卢家人开始往外面走。昭德要求两个土匪,抬着昏死过去的秦世雄,向外走。突然,文笙放开了母亲的手,向昭德跑过去。他嘴里喊着,大姨。
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昭德猛然抬起腿,一脚将他蹬开,以严厉的声音对他喊道,滚。
她看着这个少年,目光仇恨冰冷。少年安静下去,被人拉扯着,离开了她。她已渐渐看不见他了。
突然间,她又听见了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童音,大姨……
她挨近了身旁的男人,几乎是倚靠着他,为了让自己站得更稳些。外面漆黑着。一阵冷风吹过,昭德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进了什么东西,涩得发痛。她努力地睁大双眼,看见外面的火把在风中暗了一下,几乎成了两星火苗。慢慢又旺了些,那火把远远地停住了。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了手雷的拉环。
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说。
昭如踏上马车,头脑中发着蒙。当远处传来巨响,残破的庙宇,瞬间一片火光,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之中,她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拉住身旁姐姐的手,然而,却捉了一个空。
更大的火在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夜,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顷刻之间,灼伤了昭如的眼睛。
医院
圣保罗医院,坐落在东郊的青晏山下。由于地处偏僻,四周聚集着许多的野猫。即使到了夜半,也仍然听得见牠们的嬉戏与撕咬声。
这天午后,文笙望着墙头上,一只出生不久的虎斑猫正跟着牠的母亲学步。小猫始终还有些怯懦,在一块残缺的砖石上抬了抬脚,又缩回去。母猫将牠叼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将牠放在较为平稳的地方。并用鼻子拱一拱牠,表示鼓励。然而,牠却被一只路过的蜻蜓所吸引,伸出爪子,扑打了一下。母猫对牠的贪玩表示不满,喉头发出咕噜的声音,尾巴也焦躁地摆动。
笙哥儿,告诉师娘,你在看什么?文笙听见一个温柔而浑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恰撞上叶师娘碧蓝色的眼睛,于是朝墙头上伸手指一指。当他们都看过去,两只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卢家人在这个医院里,已经度过了大半个月。距离他们辗转回到襄城,并没有太久,然而昭如却恍若隔世。趁着天黑,秦世雄偷偷回了一趟思贤街。回来说,老街坊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家里的大门洞开,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好在货还都在。万幸我们做的是铁货生意,街口的陈老板的陶瓷店,里外给砸了一个干净。
表面上,一切尘埃落定。日本人进城后,这城市经历了破坏,却表现出一种虚浮而异样的平静,令跑反归来的卢家人感到不安。家逸说,我看得再过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回去。昭如在病床上,这时撑持了一下自己,想要坐起来。然而终于放弃了。她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自从昭德的事情发生后,她就没有说过更多的话。家里的人,都以为那是因她还在伤痛中。事实上,她已经对大部分事情,没有了言语的欲望。
她躺在病床上。文笙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母亲的手中。昭如心里一阵悸动,却没有任何动作。文笙看见母亲眼角有一滴泪水,顺着脸庞,缓慢地流了下来,流进了耳廓。
母子二人都从窗户看了出去。天上是一枚下弦月。外面响起了管风琴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叶师娘会弹奏Jesus saved the world。她的女儿叶伊莎,会用细弱却清澈的声音,将这首歌唱过三遍。在昭如看来,这渐渐成为日夜交替的刻度。她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觉出自己对这个地方的依赖。
在此之前,她从未来过这间教会医院,大约因为它西人的背景。虽则“圣保罗”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它的建立,得到过哥哥盛浔襄助。然而,她从未想过,这里要顺理成章地接受她,以及她的家人,作为一个似是而非的避风港。
叶伊莎出现的时候,昭如已经快要睡着了。她被轻柔的声音唤醒。叶小姐说,卢太太,该吃药了。
这个女子,在这医院里担当护士的职责。昭如在她的协助下吃了药,对她道谢。她站起身来,微笑间眼角有了浅浅的褶皱。她的身形,不及她的母亲高大,在西方女子中算是娇弱的,因此不太能看得出年纪。事实上,自她出生在中国,也已经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因为支持父母亲在中国的事业,她甚至至今没有结婚。教会内外的人,都称她作叶小姐。
叶小姐摸一摸文笙的头,说,笙,妈妈要休息了。我们先出去吧。
文笙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去。两人走到了月光底下。她突然叹了口气,因为她感觉到了这个安静的少年,正在这秋天迅猛地成长。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质地很好,但已经旧了,并且短了一截,露出了脚踝来。叶小姐想,我应该做一点什么。
于是她对文笙说,笙,跟我来。
她引领着文笙,到了后院一座两层的楼房。那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住的地方。她带他上了楼,走进一个房间。文笙看出,她和她的家人居住在这里。
她笑一笑说,说实在的,还没有请你来作过客。
她对着屋子里轻轻地喊了一声。
文笙看到叶师娘走了出来。老太太取下了花镜,看见是他,露出惊喜的神色。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克服了中国人的害羞。欢迎你。
她俯下身子,热烈地拥抱了小小的少年,然后说,师娘真的是老糊涂了。我得弄点你爱吃的东西去。等着,厨房里好像还有些松饼。
文笙听她流利地说着洋腔调的襄城话,一边要往楼下走。叶伊莎拦住她,说,妈妈,你要帮我一个忙。
叶师娘听她说了一番,很高兴地回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文笙其实心里有些局促。因为他觉得所有的礼节,似乎在这里都用不上。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和中国人的家庭并没有太大不同,甚至还要更为朴素些。只是墙上挂着一个耶稣像。在他记事的时候,在天津,这个头像是镶在彩色的珐琅窗上的。她记得母亲对他说,这面相苦难的人,是外国的神。在耶稣像旁边的窗台上,摆着白瓷的小天使,长着和叶伊莎一样金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
式样简约的书架上,排列了不少书。硬壳书脊上烫印着他不认得的文字。还有一个黑色的相框。相框里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茂盛的眉毛,神情严肃而专注。文笙觉得男人的脸似曾相识。
这时叶伊莎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对他说,这是我爸爸。他已经去世了。
听了她的话,文笙感觉好像做错了事情,低下头去。再抬起来,看见叶伊莎并没有许多悲伤的表情。她和父亲一样,鼻梁挺拔。她看着这个男人,嘴角有淡淡的笑意。
她说,他叫叶迈可。他是第一个来到襄城的传教士。
文笙鼓起了勇气,问她说,你们外国人,为什么姓中国人的姓?
叶伊莎呵呵地笑起来,说,其实,我的姓是Yeats。我父亲来到中国,入乡随俗,就改成了中国的“叶”字。我可不是个外国人,我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襄城人。
Yeats?文笙在口中重复了一下。
叶伊莎说,知道么?这是个爱尔兰诗人的姓,中国人叫他叶芝。
叶伊莎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翻到一页,读起来。这是一种文笙所不熟悉的语言。他虽听不懂,但觉得很美。眼前这个女人,刚才还在说着地道而鲁直的襄城话。而这时,从她的唇边流出的音节,有一种柔软的铿锵,如同音乐。
这时,叶伊莎的脸上焕发出了一种光彩,也是令他陌生的。在这一刻,他觉出了这个女人,并非一个日常劳碌的护士,而是一个他说不清也看不透的人。她读得很慢,他能体会到其中的起承转合。
她阖上书,长舒了一口气,说,很美,是吗?这是叶芝的诗歌。
文笙问,我们中国的诗,大多四平八稳。这首诗在说什么?
叶伊莎望着这个少年,再一次笑了。她说,这首诗说的是一个人老了以后,在想念另一个人。你年纪还小,以后就懂了。她顿一顿,又说,其实,人的感情都是一样的,中国的诗和外国的诗,讲的都是同一回事。
叶师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迭衣服,对女儿说,雅各布小时候,也是长得飞快。你看,这些衣服,上身半年就穿不下了。
叶伊莎将衣服放在文笙手里,笑盈盈地说,笙,这些衣服都是我弟弟当年穿的,送给你。一个小绅士,要有合体的衣服。
文笙往后退一步,因为他记得母亲的家教之一,是不要随意接受馈赠。叶伊莎抱歉地说,有些旧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文笙接过了衣服,向她道谢。
忽然间,叶师娘一拍脑门说,瞧,我忘得一乾二净,炉子上还烤着松饼。
她匆忙地走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盘烤得焦黑的松饼。她说,上帝得原谅我这个老太婆。说完,她从里面挑出两块看上去齐整的,放在小碟子里,说,笙,你帮我拿给你母亲尝一尝。下次我要做个象样的蓝莓蛋糕给你们。
文笙穿着格子呢长裤和西式的立领衬衫,出现在昭如面前。昭如刚刚醒来。云嫂坐在床沿上,给她梳头。看见文笙,云嫂一拍巴掌,有些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来了一个小洋人,这是俺们笙哥儿吗?
文笙就说了缘由。云嫂便说,到了这会儿,对咱们家也算是雪中送炭了。虽说是洋医生,可见也都是有儿女心的人。我们将来要好好谢谢人家。
昭如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歉疚。这歉疚一半是对笙哥儿。自己的孩子,如今却要别人家来照料。她就伸出了手,文笙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
云嫂掰了一块松饼,嚼一嚼,说,洋点心,到底不及咱山东的烙饼好吃。可也是人家一片心。
文笙说,娘,咱家里有人会洋文么?昭如终于开口道,你舅舅就略通些,要和洋人做生意。
云嫂说,这些洋人到中国来,也够不容易,光是吃食就够不惯的。我听说叶师娘,打有皇帝那会儿就来了。医院里的人都说,她闲下来,就跟人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说是得了一种病,记得远的事,不记得近的。一时胡涂,一时又精灵得很。可要说看病开方子,没人比她记得更牢靠了。
昭如便叹口气说,但愿这病不要紧。叶师娘是个好人。
云嫂便说,所谓日久见人心。刚来那会儿,谁又知道是个好人呢。我听这里的老辈人说,叶师娘才到襄城的时候,被人丢过石头块子,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就因为身量太高大,外头谣传她是个男人扮的,专来到中国拐带小孩儿。她呢,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那时候的叶伊沙还是个娃,她就叫给孩子穿上中国衣服,领着上街。人到底没见过,就围着看。这孩子又出趟子,不认生,见人就笑。一头金毛,长眼子毛,跟小仙女似的,看得人都呆了。有的老乡胆子大的,就说想要抱。叶师娘人也大方,就交给他。人们就争着要抱。有人就问,这孩子你哪弄来的。她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旁人就说,你哄人呢。街上的告示都说你是个男的,哪来的孩子。你要是孩子的娘,就喂孩子吃奶看看。话音一落,当着人堆儿,叶师娘大襟一撩,就奶起孩子来。眼见为凭,大家就知道这个洋女人没有骗他们。后来又看到了她的好,就都来找她看病。
昭如点点头,说,夫子说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说到底,人就是个以心换心。面相发肤,终归是个皮囊。
可不。云嫂说,到了义和拳那会儿,整个襄城人都保叶师娘一家人。听说被官府抓了老些呢。
这么着,文笙一家与叶师娘又熟识了不少。见医院的上下人忙,云嫂照顾妥了昭如,得空了,就去病房区帮手。
医院这时节,看病的人其实并不多。医院却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前些日子,日本人没日没夜地空袭,伤了许多的人。光是教会往返送来的,就不知道有多少。
云嫂回来了,说,阿弥陀佛,襄城里何曾见过这么多缺胳膊断腿的人。说昨个儿刚刚送来一个小丫头子。好好地跟爷娘出门,一不小心碰上了栽到地下的哑弹。一忽间,整只手都炸没了。醒过来,疼得直叫娘,是个人听得都不落忍。到现在都瞒着她,她娘当场就给炸死了。
杀千刀的小日本。云嫂眼里闪泪,咬牙切齿地说。昭如听了,心里也十分煎熬。即使云嫂坚强得像个汉子,可灭门的恨,又是谁能够抗得过的。
此后,她便去得更勤了些。原本云嫂就是个活泛的人,喜与人打交道。久了,医院上下就都熟悉了她。送到医院的人,一拨又一拨。都知道洋医院里有个中国大嫂,吃苦耐劳,知冷暖,做起事情卖力,又没有什么忌讳。活的人,她给端屎把尿。人殁了,她一撸袖子,就跟仵工一道,搬了尸体上担架,然后利落落地将床上的血污清理干净。谁要有个什么事,就找云嫂。她就大起嗓门一喊,大老远隔了半个医院,护士也得赶过来。
做完了,再回来服侍昭如。昭如便让她歇歇。她便说,太太,这小半年,我倒如今才觉得活得像个人。乱年月,医院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命。我救不上,却也能跟着送一程,死了送上路,好了送回家。好歹我云嫂也帮过他们一把。
昭如看着她,这时眼神是比以往清亮了许多,红光满面。前些日子是硬抗着要活,这阵子却看得出心性里的奔头。
毕竟她是卢家的家仆,叶师娘心里便不过意。带着点心来向昭如道谢。昭如便说,师娘肯收留我们一家子,已经是恩情。这点子忙,何足挂齿。
叶师娘就站定了身体,跟云嫂鞠了一躬。老太太胸前的金十字架闪动了。云嫂的脸一下子胀得通红,竟手足无措起来。她嘴里说,阿弥陀佛,师娘这可使不得。我一个下人,你是要折杀我了。
师娘听了,很慢地说,在这里没有什么下人,都是主的儿女。我们都是来赎罪的。
这个高大的老太太,身体已经有些佝偻。她伸出手,将云嫂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双手有粗大的骨节,因为皮肉的稀薄,虬枝一样鼓突着。浅褐的老年斑密布,在白色的皮肤上分外惹眼。她已经是个很老的人,可是她却努力地让自己站得更直些。她说,我们都是主的儿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