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了点心盒子,身边还有个包袱。她悄悄掀开包袱,看里面透出的一角红。她想起二姐捧了这条毛裤,拿到灯光底下给她看,像是抱着个新生的婴儿。那神色是既骄傲又羞赧,又有些没着没落。问她好不好看。她说好看,可也看清楚,这毛裤针脚的粗大和扭曲。有的地方,已经脱了线。仁珏就叹口气,说打这一条毛裤,比读完两个大学都难。那些姨娘,合该博士毕业了。
她想起姐姐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这样笑着,没留神面前已站了一个人。那人咳嗽了一声,她才抬起头。来人一身粗布短打,戴了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辨不清面目。仁桢警惕起来,垂下头,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些。
“小姐要车吗?十条巷到平四街可远得很。”仁桢听到这句话,倏然一惊。
再抬起头,目光恰碰上了一双清秀的眼睛。那眼睛含笑看她,带着暖意。她脱口而出:“范老……”
来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仁桢猛然压抑住心中的欣喜。她并不知道,来和她交接的人,竟然会是逸美。她喜出望外。然而逸美并无亲热的表示,只是略略抬眼望一下四周,接过她手上的盒子。
这时候,街上传来一些喧嚣的声音。他们都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逸美将一封信迅速塞到她的书包里,摸摸她的头,便转身走向一架人力车,抬起了车把手,迈开了步子。车上是个戴眼镜的瘦削的男人,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这一切发生的太快。她愣愣地看着范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巷弄的尽头,才突然发现,地上还有一只包袱。她拎起包袱,紧追了几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同时,街上一些人,已经用不寻常的眼光望着她。她这才放慢了脚步,同时间心里充满了沮丧。
这时候天上现出瓦青的颜色,然后开始落下雨点。入冬已经很久,人们似乎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丰盛雨水始料未及,开始奔跑躲避。小商贩们手忙脚乱地收档。太太小姐们将人力车指使得团团转,间或有呵斥与抱怨声。
仁桢也跑了一会儿。她发现雨越来越大。她将包袱搂在怀里,还是难以阻挡雨水迅猛地扑打上来。她终于躲到一个杂货铺的屋檐底下。
杂货铺已经关了门。她望着雨像帘幕一样垂挂下来,遮挡住了街面。她瑟瑟地发着抖,然后听见有轻细的叫唤声。低下头,看见一只很小的狗,挨近了她,将湿透的皮毛贴住了她的小腿。她蹲下身,抚摸了一下牠冰凉的身体。小狗发出极其微弱的呻吟,然后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指,一丝暖。
当天暗透的时候,仁桢从后门溜回了家里。她将湿透的包袱摆在了仁珏面前,看着姐姐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仁珏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胳膊,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屋里安静得很,仁桢似乎听到了二姐的心跳。二姐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觉出脸颊上有一股热,将雨水的寒意覆盖了。她抬起眼睛,看见姐姐笑着在流泪。
这场雨水,让仁桢染上了肺炎。慧容不断地检讨自己,说家中大小事情,使她对这小女儿疏于管理,以至于野了心。只以为她大了,不需要人接送,却成天价地不知道到了哪里疯去。
她长吁短叹,同时禁绝了仁桢与外界的来往。
仁桢躺在床上,喝着各种汤汤水水,听着奶妈徐婶无休止的唠叨。渐渐的,她却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徐婶这几年,似乎年纪也大了,很多事情翻来覆去地讲。仁珏与仁桢,都是她带大的。对这个小的,她又分外尽心,几乎是当成了自己的孩子来养。但这孩子大了,与她的话便少了。说的很多话,她也不懂了。
这次孩子病了,于她简直成为一个机会。变了花样给她做各种吃食,给她讲山东老家里的各种故事。这些传说,在仁桢小时候听来,兴味盎然。然而她并不知道,如今的仁桢,已经对她的故事有些厌倦。虽然她是个善意的孩子,未表现出一些不耐烦,但的确是厌倦的。并非因为情节里的乡野与鄙俗,而是,她的内心中,有更大的世界。即使这世界是模糊的,但是,这世界的接壤处,却让她看到了一些清晰而重迭的脸孔。
好一些的时候,她便想要徐婶拿课本来给她。徐婶粗声说,功课的事,等好利索了再说,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多费脑子。仁桢便说,那徐妈妈给我念课文听。徐婶便一短舌头,说,小祖宗,你让我给你念课文,不如赶母猪去上树。等你二姐回来,让她念给你听。
仁桢就使起了性儿,说我现在就要听。徐婶就犯了难,说你二姐和太太出去了。
仁桢听了心里一动,说,二姐和娘出去做什么?
徐婶就说,做新衣裳呗。等你好了,也给你做。
仁桢就扁扁嘴,说,你骗人,二姐才不要什么新衣裳。
徐婶也笑,说,你懂什么,哪个新嫁娘不要做新衣裳?除非爷娘不爱。
仁桢一骨碌爬起来,说,什么……新嫁娘?
徐婶自知失言,说,快喝汤,凉了喝要闹肚子。
仁桢一把推开碗,你不说,我就不喝。
徐婶叹一口气说,明明是喜事,也不让我多嘴。你二姐就要嫁人了。
仁桢瞪圆了眼睛,说,二姐要嫁人,我怎么不知道,她是要嫁给谁?
徐婶搁下碗,说,也不是外人,大小姐家的姑爷。你大表哥。
仁桢说着就要下床,徐婶也慌了,连哄带吓,把她劝回去。
晚上,仁桢一觉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一把抱住二姐,心里却一阵发酸。她揉揉眼睛,说,姐,你要嫁人,为什么不跟我说。
仁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想等你病好了再说。二姐怕你难过啊。二姐有一天真要走远了,不回来了,桢儿该多难过啊。
仁桢说,修县又不远。大姐嫁了,还不是三天两头地回来。
她说完,咬一咬嘴唇,终于说,二姐,你还喜欢大表哥吗?
仁珏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
外面起了风,刮得窗户纸簌簌地响。一不留神,竟将一扇窗吹开了。风呼地一下钻进来,仁桢打了一个寒战。
仁珏起身,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闩好。
这时候,仁桢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桢儿,二姐这辈子,是很想要好的,偏偏好不了。你别跟二姐学。
姐姐
待仁桢的病完全好了,已经快到了年关。
冯家的气氛,按说比往年是清淡了许多。这时候竟然也有些热闹。三大爷明耀大约是要做给外人看,也是重振家声。今秋将祠堂又翻了新,“锡昶园”往南又扩了十亩,引了禹河的水进来。在水流交折之处,设了一道月门,借四时之景。门上有“枕溪”两个字,两旁则镌了晦翁的对子“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三大爷为此很是得意。说一字得宜,满盘皆活。上善若水。这家里,就缺些水来冲刷冲刷,省得乌烟瘴气。
娘姨孩子们,自然是最高兴的。屋外头,无端多了一个小苏州。来年开春植些荷藕,入夏便可鱼戏莲叶间。明耀却是等不及,他是个讲排场的人。这园子落成,便邀了远近友好,并城中名流一聚。美其名曰“茶会”。这便有了些新派的意思,说明自己并非老朽。来的人里头,郁龙士是明焕的故交,便寻他叙旧。明焕想仁桢初愈,带了她同去散心。走进园子,却见龙士正与一老者相对谈笑。老者面目清朗,一问之下,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吴清舫,顿时肃然。吴先生拱手,小老儿素不喜热闹,却极好园林。这一回听闻府上新造了竹西佳处,心痒难耐。一见之下,果真不同凡俗。见便见了,就此别过。
这时候,却见明耀远远走来,对吴先生作了个长揖,说,先生既来了,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先前冯某数次求画而未得,这次造了园子,倒真请到了先生。先生若不留下丹青宝迹,怕是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吴清舫推托不过,便被迎到院落中庭。这时已近戌时,气候寒凉。因四面烧起炭火,众人并不觉得冷。现在更是兴酣,都起了雅趣。中庭里已摆了一条案几,纸砚笔墨俱备。吴先生立于台前,沉吟一下,便提笔挥毫。不多时,便见纸上现出了一个形象,十分喜人。原来是个大肚子农夫,倚在麦秸垛旁歇息,半瞇了眼睛,看上去写意得很。众人啧啧称赞。吴先生举头一望,见半空是一轮圆月,在寒素中格外白亮,便微微一笑,略用皴笔,将这月亮绘于纸张的空白处。这农夫,便似在赏月了。
明耀便一拍巴掌,说,今日得见先生的功力,寥寥数笔,跃然纸上,真高人也。又回首向郁龙士说,虬正兄,依我看,吴先生佳构,若得你字,便是珠联绝品了。郁龙士略皱眉道:我本不敢造次,可在先生笔意中,看出一则画谜等人来解。我便题一句隐字诗,算是破题。说罢,笔走龙蛇。众人看他题的是:“浮生半日得偷成”。
吴先生捻须大笑道:龙士知己也。众人再一看,回过神来,知道隐的是一个“闲”字,也纷纷叫好。
明耀便道,时节纷乱,若得闲情逸兴,也是人生的大欢喜了。我便是要好生裱起来,悬挂中堂。先生的润笔,稍后定敬奉府上。
吴先生便说,且慢。这画既成,我本用于自勉,无意鬻售。承冯老爷看得起,馈赠无妨。只是有个条件,若不然,小老儿自是滚动条而去。
吴清舫的怪脾气,这城中都知道一二。但听他这么说,多少有些煞风景。便也都替冯明耀捏把汗,怕他面子上下不来。
明耀脸色动一动,究竟还是堆笑道,先生但说无妨。
吴清舫便说,这画里的字,给龙士解了,究竟隐于诗中。府上诸位,若可不赖言语,将这谜底释解,此画吴某立时拱手相呈。
众人便觉他是刁难。也有自觉聪颖些的,便说,“闲”字是“门”中一“月”。有了这两样物事,便可破解。
这园中,原就有个拱门,园中景致,尽数摄入。可偏这天上姮娥,千仞之遥,是如何也借不来的。纷纷觉得棘手,有人就讪笑,说这大富之家,究竟叫这穷画师给将了一军。
这时候,人们却未留神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端了一只水仙盆,走到拱门前,小心翼翼地搁下。
然后大声说,先生,我破了你的谜,这画是要送给我么?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站在门里的,正是冯家四爷的小女儿仁桢。
吴先生大笑,说,好,君子一言九鼎。我倒看是怎么个破解法。
仁桢便轻唤他过去。吴先生只一看,便对仁桢鞠了躬,又走到明焕跟前,说,令爱聪慧过人,吴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便围上去,看水仙盆里,是满满的一汪水。那水里,正是月亮明晃晃的一轮倒影。
一番酬唱,吴清舫告辞。却又止步,折回对明焕夫妇道:这城中幼小,见过不少。可这让老朽心有所动的,却是寥寥。令爱今日让我开了眼界。多年前倒是有个金童,怕是现在也长得很大了。
因这园中的工程,前院里的暖房便也拆了。说老太爷留下的东西,这时候有些不伦不类。自然还是明耀拿的主意。外面的时局管不着,家里他总是可以做得了主。有念旧的人言语了两句,他便正色道,那暖房里的花草,也好移栽出来,见一见光。不然这时日久了,局在这么小个地方,还不知会育出什么藤精树怪。
仁桢也看着这家里大小的变化,并不觉得有什么兴奋。人还是那些人,偶尔听见他们谈起二姐,当面一百个奉承。转了身去,说什么的都有,也不避小孩子。连带着说起四房,就“哧哧”地笑着敷衍过去。
年初六那天,仁桢正在仁珏房里玩儿。门帘子掀开,进来一个妇人。仁桢认出是三房的人,常年陪在三大娘身边的。 那妇人道了个万福,说,我们太太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仁桢就笑说,年过了一半了,莫不是又要给上一份压岁钱?三大娘手可真阔。
妇人没言语。
仁珏看了看她,略思忖一下,牵了仁桢的手站起来,也好,我也给三娘请个安去。
妇人的声音就有些冷,我们太太请的是三小姐过去。二小姐快要出阁了,太太还望您好生歇着。眼下家里人稠,也不宜多走动。
仁珏便道,三娘是不欢迎我了?
妇人便阖一下眼睛,说,二小姐识大体,不会为难我们底下人的。
仁桢就放开仁珏的手,说,姐,没事,我看三娘也舍不得吃了我。我去去就来。
仁桢随妇人走到三房的院落。并未进正厅,而是拐到了西厢房。
进了房,看见三大娘冯辛氏正端坐着等她。房里另有几个形容粗壮的女仆,眉眼都很生。房中央摆着个怪模样的椅子,高背,椅面也搭得像空中楼阁,不知是要让谁坐的。
仁桢正好奇。三大娘站起来,说,这一过了年,桢儿就是大姑娘了。
仁桢跟她请了安,说,我一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冯辛氏点点头,说,大姑娘,就得有大姑娘的样子。三娘今天,就来教一教你。
这话说完,她便使了个眼色。女仆一拥而上,将仁桢抱起来,搁在那椅子上。两个架着她的胳膊,剩下的脱掉她的鞋袜。
仁桢突然间就动弹不得,聪明如她,见这阵势,已然明白了。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惊慌。她挣扎了一下,眼看一个女人开始使劲揉捏自己的脚,不禁大喊起来,三娘,我们老师说了,政府早发了布告,禁止女人裹脚。你不怕给告了官去。
冯辛氏冷笑一声,说,天下有天下的规矩,我们冯家有自己的家规。我活了这几十年,见天下的规矩一天三变。我们冯家的祖训何时变过分毫。待你大了,就知道三娘是为了你好。
仁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看到女仆正将自己的四个脚趾使劲窝进脚心里,然后扯起一尺白布,就要裹上去。仁桢终于痛得哭喊起来。她蹬着双脚,一下将女仆蹬倒在地上。女仆也不恼,嘴里讪笑,三小姐人小,腿劲儿倒挺大。将来的姑爷可要受苦了。
仁桢忍不住骂她,瞪圆了眼睛喊道,我娘不裹脚,我二姐也不裹,你们休想碰我。
冯辛氏有些动怒,一气站起来,说,有你娘这样的娘,才教出你二姐这样的闺女。读了一肚子的洋墨水,到头来还不是给人做小!你终要嫁出去。若不是为冯家的门楣,我哪来的闲工夫管你。
一边对女仆们大声说,一群废物点心,还愣着干什么。
仁桢眼见着自己的脚,被白布一层层地裹上了。她嘴唇发着抖,眼泪珠串似的流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嗓子哑了,喊叫也渐渐成了哽咽。
冯辛氏倒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个笑。
然而,当女仆捧起她的另一只脚,要如法炮制,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娘。
这一声,将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
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人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见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太太,不好了。咱们的宅子给日本人围起来了。
冯辛氏啜了一口茶,不屑地说,多大的事,眼下全城都是日本人。左不了又是来要东要西,老爷知道了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这回不一样,他们说,咱们家有人通共。
仁桢听到茶杯落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碎瓷崩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疼痛,被放大了。
冯辛氏站起来,似乎站得不太稳当。她撑着桌子,说,你跟老爷说,我这就过去。
仁桢看着冯辛氏的背影消失,从椅子上艰难地跳下来。着力正好在弯曲的脚趾上,她不禁倒吸了一口凉气。
她的跟前是手足无措的女仆。她们看着这个幼小的女孩,凶狠地撕扯着脚上的缠足布。由于针脚密,她咬紧了牙关。
白布已透出隐隐的红色。当撕下了最后一层,她看见自己的脚,已经红肿,脚趾往外渗着脓血。她轻轻捏了一下脚趾,让它们舒展开,便穿上了自己的鞋子。没有任何的犹豫,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个女仆,似乎要搀扶她一下。仁桢拨开了她的手,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闯进她的眼睛。
每走一步,都是入心的疼。但是,她让自己走得快一些。
当她走到前厅,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想越过众人的目光到后院去,已经不可能。慧容也看见了她,叹一口气,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跑。
她看见三大爷明耀的对面,站着几个日本军人。最前面的军官她认得。这个叫和田润一的男人,如今一身戎装。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变得硬冷。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对着明耀恭谨中的慌张。
中佐阁下。明耀终于开口,此番光临舍下,不知可有我冯某效劳之处。
和田淡淡一笑,说道,冯老爷,恭贺新禧。我们算有些交情,就不兜圈子了。
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如闪电一般。
和田扫视一下众人说,最近皇军在枣庄截下了一批物资,是运往甘南苏区的。其中搜查出一批药品,可能与府上有些关系。
他掏出一支赤褐色的玻璃瓶,举起,说,这种盘尼西林针剂,是大日本国的军需药品,每支下面都有一个编号。奇妙的是,也出现在了我们截获的物资里。据查这些针剂是由军医夏目一郎开出的。不知府上,最近可有眷属光顾过夏目医生的诊所?
厅里一片死寂。
这时候,和田走到了仁桢面前,暗哑的声音,突然变得和蔼与温存。他说,三小姐,这个可爱的小药瓶子,您认不认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