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沉中,她问,爹,我们去哪儿?明焕直视前方,轻轻说,看戏。
待车停下来了,仁桢依稀间睁开了眼睛,发觉面前并不是熟悉的“容声”大舞台。一股湿霉气扑面而来。待清晰了些,看到阔大的门廊轮廓阴沉。四周笼罩在夜色里,间或有一两声凄黯的鸟鸣。她突然惊醒了,并不怕,只是隐隐有些不安。看看父亲,神情也被夜模糊了,不见一些究竟。父亲下了车,她也跟着走下去。
她跟着父亲登上台阶。脚踩到了石阶上的青苔,险些滑倒。她的目力似乎渐渐适应了黑暗,打量出面前是个大而旧的建筑。父亲拍一拍门环。过了一会儿,有人应门。大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缝隙,有光流泻出来。光恰斜斜打在了门廊前的雕像上,竟是端着金刚杵的韦驮。双手合十,眼睛却被蚀得只剩下了两个空洞,非但不狰狞,竟有些狼狈。借着光,仁桢辨出头顶的匾额上有“万年寺”的字迹,也已经斑驳得很。
她顿时明白这是一间庙宇。且“万年寺”三个字,觉得很耳熟。在心里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了。听老辈人讲,当年二爷爷百年,无人安葬,正是将灵柩“丘”在这间寺庙里。
父亲与里面人的说着话,用很轻细的声音。说了一会儿,门才打开。父亲牵了她的手进去。
来人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刚才的光正是这盏灯发出的。这庙并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经十分破败,院中生着半人多高的蒿草。空气里闻得出雨后的尘土和腐败的木料味道,眼见是一间多年无人照拂的废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从面前掠过,停在墙根儿。仁桢吓得紧紧扯住父亲的长衫。引路的人,迅速将灯举起,警惕地张望一下,然后笑笑说,小姑娘,别怕,黄大仙罢了。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来人一抬手,对父亲说,冯先生,这边请。便推开了门。一进去,仁桢不禁一惊。偌大的殿堂,里面竟然坐满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几只煤气灯。中间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门上糊了厚厚的报纸,从里面竟透不出一丝光去。这白布大约是舞台的布景,但是并不见“出将”与“入相”的字样。而是用很粗疏的笔画,画了一些家具,一个洋人用的壁炉。还有,一扇窗户。这窗户打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墨绿线条勾画的树,伴着几只鸟。这鸟,正以飞翔的姿态,静止在空中。
她正看得入神,却有人引他们走到了舞台跟前,端来一只长条板凳,让他们坐下来。刚刚坐定,几只煤气灯突然灭了。黑暗中,便听见台上隐约传来了音乐声。这声音低沉厚实,却在她心头猛然击打了一下。她认出是手风琴的声音 。她想起听到这种乐器拉的第一支乐曲,叫《起锚歌》。她想起了拉琴的人。
这时候,台上出现了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在烛光中,辨出是个女人。她发出了声音,声音还算动听,并不是襄城话,而是标准的国语。在仁桢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讲如此标准的国语。她这样想着,心又黯淡下去。
这女人和一个看不见的男人,一言一语地说话。女人的话很多,而男人则言语精简。她终于听出,这是一对夫妇,也听出了男人的厌倦。他们两个,并不和睦。
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仁桢小声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还不唱戏。
明焕轻声回答,这是外国人的戏。外国人的戏,有的唱,有的不唱。这出是不唱的。
仁桢又问,外国人的戏,为什么说的是中国话。
明焕说,因为是中国人演的。
台上的女人问男人,为什么你不说话?
男人沉闷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我在想心思……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仁桢想,外国人的戏,是多么啰嗦啊。
这时候,灯却亮了。走上来一男一女,并不是先前那个女人。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穿着蓝色丝绒的裙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着军装,姿态很挺拔,却看得出是有些年纪的。他长着修长白皙的手。或许是很年轻的人扮的,就像京戏里的老生。仁桢想。他表达年纪的方式是在额头上用黑墨画出皱纹,有一道墨,没有描好,似乎流到了眉毛上。
女人坐下来,说起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教员。她说起早年对她的敬意,觉得他非常有学问,聪明,了不起。 但是,一切都变了。她哀愁地一笑。仁桢的心揪了一下。
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角。她的父亲死了,终日面对一个窝囊的兄弟。她与姐妹们在这个小城里相依为命,过着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乡莫斯科去。
那个小妹妹喃喃地说,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静止在了台上,一幕结束了。如同一个亮相。
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叫好与喝采。只听得见整齐的掌声。
仁桢看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就着灯光看。纸上有一个外国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木讷的。眼神里头,有一些哀伤的东西。
仁桢问他是谁?父亲看一看说,是写戏的人。
下一幕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和父亲耳语。父亲轻声对仁桢说,让她坐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仁桢看着台上的老奶妈,她白发苍苍,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张慈祥而僵硬的脸。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势利的兄弟媳妇要将她赶回乡下去。她用老迈的声音说,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父亲回来,无声地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主角正要离开。他指着窗户上的飞鸟对女主角说,当您自由了,就看不见这些鸟了。同样,等您住在莫斯科,您也就不会注意它了。我们没有幸福,也不会有,我们只是盼望它罢了。
仁桢想,他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狠心啊。他走了,这个姑娘怎么办啊。她过日子唯有的盼头,就是莫斯科啊。
但他终于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城,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这出戏在军乐中结束。仁桢心里一片怅然。看演员出来谢幕,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了。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发了一把传单。有一张落在仁桢的肩头,上面写着“还我山河”。撒传单的是那个男主角,他卸了妆,净头净脸的一个年轻人。眉宇间还有许多稚气。
人们沉默地往外面走。有些人捡起了传单,回过身体,捏紧拳头高高地挥动了一下,同时口中似乎吶喊了一声。依然是无声的,只有口型。
仁桢也要站起来,但是听到父亲说,我们等一等再走。
她便安静地端坐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收拾道具,其实都是很简陋的东西。煤气灯也慢慢地熄灭了。仁桢才看见,背景的白布是挂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济。
她看不到,在这幕布背后,一个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着她。当滚热的感觉在眼底激荡的时候,女人险些发出了声音。但很及时地回转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父女两个,走在深夜的街头。仁桢抬起眼睛,看见在浓密的云中,散落了一两颗极亮的星星。
她牵住父亲的手,问,爹,莫斯科离他们有多远呢?
父亲想一想,说,就像北平离咱们一样远。
她又问,北平有多远呢?
父亲说,等你长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父亲突然停住,他看见自己小女儿,肩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仁桢抬起头,泪流满面。
父亲蹲下身,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拧着劲呢。
他终于站起身,紧紧牵住女儿的手,继续往前面走。他昂起头。一滴清凛的泪,生生地流了回去。
突然间,仁桢听见父亲鼻音浓重的京腔念白:桢儿,记牢了,今儿个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遥津》。
远行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
这一年他十四岁。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德国占领布鲁塞尔与巴黎,日本进驻法属印度支那,温斯顿?丘吉尔当选英国首相,他的前任张伯伦逝世。也在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龙与球王贝利出生。
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这天,他在火车上翻看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南京国民政府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殉国。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装,而是戴着礼帽,一袭长衫。浓眉下是双温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将军的人中深而阔。他想起吴清舫先生教他,相学里人中主“食禄”。长着这样人中的人,生命宽厚,寿数绵长。
他阖上报纸,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太多了,永远也下不完。“五月秧针绿。”远处的麦田一片青黄,是要成熟的时日。一些黑色的点,农夫躬身劳作。文笙想,也是这个季节,他和娘在西去的火车上,外面也有这样的麦田。那年的麦子长得特别好,却无人采收。娘说,白白灌了一季的浆。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文笙听母亲说起,舅舅做主,将温仪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当年在大连,狠狠吃了日本人的亏。这回总算在金融界有了个知底里的人。
他们穿过了半个车站,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温仪说,仗打得,火车站是塌了前门堵后门。如今能停车的,只有这一处了。
文笙就看见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过来。他对文笙伸出手,说,前几年密斯孟不离口的笙哥儿,如今我算是见到了。
文笙本想行个拱手礼,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表姐夫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年轻,且是如此洋派的一个人。
温仪便问,司机呢?
表姐夫说,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说完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金烟盒,打开,点了一支雪茄,悠长地抽上一口。又让了一支给文笙。
温仪便说,查理,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查理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小孩子?这里除了两位绅士,和一个淑女,还有谁?
温仪叹一口气说,你这个表姐夫,别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厌。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盖了一些花稍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昔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丬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六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就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盛浔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纵横。
看一个少年人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呷醋。
文笙便说,娘嘱咐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子,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颗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这时候,外头传来“登登登”的脚步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目光没有在谁身上,只是愣着头往前走。
可滢。盛浔将手杖在地上一顿。
女孩停下来,望着他。
盛浔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快来见过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说,笙哥儿!
文笙依稀还记得叫可滢的表妹,当初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身边离不开人,只是一味地会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学生装,可头发卷曲着,不输襄城里的时髦女子。
盛浔笑说,不错,到底还认得。
即刻脸又一沉,“笙哥儿”可是你叫的?读洋书是好的,洋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长幼尊卑。
可滢便说,爸爸!
盛浔说,叫“爹”。
可滢并不听他的,嘻嘻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嘴里说,One apple a day, keep doctor away。
盛浔哭笑不得,说,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里说外国话,把我这个老头子烦死了。
可滢将苹果嚼得脆响,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说,好嘛,这家里的男人,长衫不离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儿了,一个遗老,眼下多了个遗少。
盛浔斥她,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说的也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气象。滢儿,得空带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饭,文笙见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见元配张氏。盛浔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过年才从医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后厢房静养。听说你来,也是欢喜得不行,吃过饭再带你去问安。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夜里,文笙躺在松软的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就爬起来,给母亲写信。写了几句报平安的话,发现无甚内容,就又熄灯睡下。
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在这夜里分外的响亮。窗外影影绰绰的是槐树的影。正当槐花开的时节,甜丝丝的香,若有若无地渗透进来,倒是让文笙心安了些。他总要在这里开始他新的生活了。未来如何,无人知晓,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胧的。朦胧里,他想起现在的襄城,还在梅雨季,并不如天津如此干爽清凉,必然还是湿漉漉的空气。后院的香椿树,发了新芽,嫩绿嫩绿,晨间便缀了露珠。云嫂踩了梯子,挎个竹篮,一芽一芽地采摘下来。用面拕起,将小母鸡的头生蛋炒给他吃,又香又下饭。这样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早上饭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箩麻花,摆在桌上。盛浔夹起一根给文笙,说道:你舅母惦记你小时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没亮,就让老李着人去买。挺好,吃个热乎的。你可记得,家里最爱吃这个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没有你们一老一少健壮。
说完了,也想起了什么,气氛就有些凝滞。半晌,姨舅母勉强笑着,问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没待他答,盛浔便说,两眼乌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红木床。硬给搁上个弹簧垫子,睡上去浑身没一处踏实。姨舅母便说,是啊,起来腰骨酸得不行。说是美国的时髦货,叫什么“席梦思”。又是可滢的主意,你舅舅是娇纵坏了老闺女。
吃过饭,盛浔将文笙叫到书房。文笙见盛浔一脸肃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谈上学的事情。窗棂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头的蓝靛壳本来叫得正欢,见文笙进来,突然就哑了声音,好奇地斜着脑袋望他。
盛浔让他坐下,说,我看你娘信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天津一边读书,一边学生意。
文笙点点头,“大丰五金”的东家,是爹的故旧。娘说让我跟他先学着。
盛浔说,嗯。生意场上,早些历练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柜上去,在教会学校里恐有不便 。我还是给你寻个可靠的华办中学。紫竹林新设一间“耀先中学”。听说教员有几个是原先南开的教授,前年未曾随学校南迁去长沙,便留了下来。教中学于他们是屈就,对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泽。我与他们的校长有些交情。明天就带你去见见,将入学手续先办了。
文笙站起身来,谢过舅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