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笙便举起杯子,尝了一口,只觉舌尖激荡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说不明的香气游动,软软地在味蕾上展开。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说,嗯,这次的时候算是对了许多。
文笙便说,我六叔最爱喝碧螺春。这原是我熟悉不过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气,将这绿茶中的甜香滤掉了几分。到现在我的舌头还醒着。
青年大笑,说,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称“佛动心”,好在醇厚艳美。我却不喜它回甘甜腻的果香气。前几日又读《浮生六记》。读到三白录了芸娘制“莲花茶”一节,说晚间趁荷花含苞,将茶放至花心,早上花开再取出来,“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就灵机一动,想来个以香制香。其实这茶的制法,是倪元林开了先河,顾元庆在《茶谱》中也记过,只是熏制的手段太过繁复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陈芸的法子日常亲切了许多,就拿来一试。试出了心得,要选那花瓣质厚紧实的,才能成事。
文笙搁下茶杯,想想说,我是听明白了。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听师父说,茶有真香。这熏茶的道理,毕竟不是出于天然。
青年沉吟道,你师父说的对。这话原是陆羽的。《茶经》里极鄙夷加香的法子,说那泡出来简直是沟渠废水。倪元林是熏香圣手,我也不赞成他往茶里加添什么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毕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说起来,这“莲花茶”的名堂,实是以香洗香。香味间既非成全,也非相克。只是华服之美,太过喧哗。以素纱覆之,隐约之间,倒另有一番成就。
两个人便对着窗,静静地喝茶。不知不觉,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说,方才说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这个年纪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觉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里。
青年又给他斟上一杯,说,这事急不来。我也有许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师也说过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临写,才知道它的气理和底蕴。临到高古的帖,只觉得是好的,以为“老”便是时间的果。我看不见得,眼下这个时代,与时俱进是根本。
茶终于淡了。窗外的阳光浓烈起来,倒衬得室内更为幽暗清静。青年人说,小兄弟,这茶喝了半日,还不知如何称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口中重复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见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说,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纪,规矩倒很多。罢了罢了,先生不敢当。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一声大哥吧。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说,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说,襄城倒真是人杰地灵。说起来,我有个同门师弟,也是襄城人,若论才分,堪称我辈中翘楚。不是自谦,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谈起,少年寒微,多亏恩师知遇,方得今日。如此,这位吴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吴先生?文笙脱口而出,大名可是吴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惊奇,说,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兴奋难抑,说,岂止知道,我前日说的开蒙老师,便是吴清舫吴先生。
难怪了。克俞说,听你那天谈画的见识,我本该想得到。真是造化了。来来,我们以茶代酒。
因为这一层,两个人顿时亲近了许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庆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国立艺术院习画,年初由四川辗转来津。
克俞
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气爽。盛浔从承德移来的几株金桂,早早地开了花。点点如繁星,整个院落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崔氏坐在门廊前,为温仪的头生子绣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说,真好闻,都担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当地还要好些。天津这方水土,到底是养人的。
盛浔放下手中的茶壶,说,可不是!养了自己人,还要养外国人。先是英国人,意国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多牢骚。
盛浔站起身,踱了几下步子,将一张报纸拍在桌上,说,是我的牢骚吗?你看看,〈国民政府令〉都颁出来了。重庆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确。说什么“还都之后”,这都能不能还,是猴年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变着法子躲日本人。当年袁世凯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总是动不了的。
崔氏叹一口气,将紫砂茶壶斟满了水,搁在他手里,说,罢了,人家蒋委员长不怵疼,你一个下了野的老头子,操的是哪一份儿心。你瞅瞅外头的情势,现时还能给你个寓公做做,就谢天谢地吧。
盛浔啜一口茶,终究不甘心,说一句,妇人之见。
崔氏便好脾气地一笑,将绣花绷子紧了紧,说道:妇人之见。没我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谁来生养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
这句话一堵,盛浔要说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这时候查理进来。查理去了趟东北,给他带了一支上好的长白山参。盛浔摘下一根参须,看一看,说,好参。去年托同仁堂的老徐带的那根,还不及这支。查理说,爸爸,我昨晚见了个交通银行的老相识。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点吃不准。家里的金银硬货,要好好归置一下。
盛浔点头道,法币无限制买卖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于太嚣张。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头了。
秋天开学后,文笙的学业算是上了正轨。小半年下来,同学熟络了许多。先前还被笑话过他的襄城口音,这时一口天津话已经说得有式有样。又因为人谦恭,与同学相处得很是不错。
这天放学,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处街口,听到有人唤他。回头一看却没人了,疑心是自己听错了,便继续往前走。
“卢文笙。”这回听得真切,他便站定了。看见一个小个子的少年追上来。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文笙有些意外,因他与这个同学从未交谈过。事实上,这个叫凌佐的同学,在班上甚少与人说话,文笙对他却颇有印象。那回上“经训课”,讲《左传》。他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得铿锵,言犹在耳。
文笙便问他有什么事。凌佐说道,我听人说起,你是很懂看古画的,想请你帮个忙。
文笙说,懂不敢说,一些皮毛罢了。
凌佐略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我们借一步说话。
两个人便到了一处暗巷。凌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轴,小心地展开,说,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这画的装裱已经有些残破,绘着两枝墨梅,上题“半浓半淡影横斜”,款识落的是“昔邪居士”。图章是朱文的“寿门”二字。他将鼻子凑近将那印鉴闻一下,说,金农的东西,我舅父收了几幅,其中也有项均、朱筠谷几人的代笔。这画倒真是他画梅的韵,所谓“不繁不简之间”,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准,再找个人看看。
凌佐说,好好,这下好了,我只怕给人诳了去。说罢将画卷起来,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匆匆地走了。
过几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见了文笙,拉他坐下来,说,学生,你倒是有本事,和这个愣头青也说上了话。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说,这小子也是转学来的。学没上几天,就跟人打上了架。若不是功课不错,这里哪有他的容身之地。
文笙就说,学校么,本就是有容乃大。
那人就摇摇头说,想必你还不知道他的事。能进这间中学,总是有些来头的。
文笙心里有些不耐,说道:非富即贵,与我何干。
那人顿上一顿,说,还都不是。你没听过他的诨号?
见文笙没接话茬,他便继续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会儿,可热闹着呢。你们隔壁班姓金的女学生,记得吧。
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这么个女孩,叫金韫予。一起上过“经训课”,不多话,安安静静的。苍白着脸色,独来独往。
那人说,你道这女孩的真姓是什么?猜不着吧,爱新觉罗。
文笙觉得他语气可厌,便说,那又如何。皇帝都没了,就算是王公贵族的家的孩子,还不一样要穿衣吃饭,读书上学。
那人有些无趣,但还是接着说,是没什么,只是这层意思看怎么说。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后脚走着,遇到了嘴坏的人,说了一句,如今民国,还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干上了架,满头满脸的血,一颗牙都打掉了。
文笙叹一口气,说,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遗老遗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说,什么朝臣。他那宝贝爹,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文笙心里一惊,脸上到底现了出来。那人就有些得意,说,听说这个爹,当年在宫里,也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张伺候过隆裕太后。又会唱几句戏文。你想宫里头的老人儿好这个,小德张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红过一阵儿。民国二年隆裕一死,树倒猢狲散。人家小德张没有的,他没有;可人有的,他也没有啊。就被发送出去伺候荣惠太妃。前些年太妃殁了,又没了着落。还是小德张念些情分,干脆把他招到自己跟前儿,成了个伺候太监的太监。这日子久了,眼馋小德张有老婆,也想讨房媳妇。听说南门儿有个唱大鼓的寡妇,在外头欠了债,就动了心。跟小德张借了钱,帮这寡妇还了债,要娶了人家来。寡妇说嫁给他有个条件,就是要供自己独生儿子读书,还要读最好的学校。他答应了,去央小德张。后来孩子大了,又是小德张从旁想办法,读了这间“耀先”。所以说,戏文里头都说了,这孩子是交了华盖运了。
文笙拍了拍书包,站起来要走,说,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说,天津卫就这么大,你当是皇城根儿。谁还不知道谁的事儿。
周五散了学,在路上,凌佐又叫住了文笙,递给他一个纸包。打开看看,是耳朵眼儿炸糕。这炸糕得跑到北门外大街去买,可不算近。
凌佐说,前儿的事,谢谢你。估摸他们没少嚼咕我。往后我也不找你了,省得人说你老跟个“小太监”一路。
文笙道,由他们说去。
凌佐点点头,由他们说去。我皮也厚了,年前还在胡同口给帮浑小子扒过裤子。结果怎么着,他们有的我也有。
两个人就都笑了。
文笙说,你功课好,好好地学。你爹其实也不容易。
凌佐听了,突然一咬牙说,他不是我爹。不是为我娘,我早就杀了他。
文笙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地黯淡下来,又说,我只有一个爹。我爹是北伐军第四军独立团第三营营长。我爹打武昌城的时候就死了。他不是我爹。
新学期的美育课,文笙报了一门绘画。
开课前,远远看见老师的背影,立在门廊里同校长说话。这背影颀长,肩膀不怎么挺拔,像是个中年人。
待上课铃响了,人走进来。文笙定睛一看,竟是毛克俞。
也难怪认不出来,一头乱发,今天竟梳得十分整齐。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是有些老气的颜色。因为人瘦,这长衫便穿出了萧条来。
对于这个样貌老派的年轻先生,学生们免不了窃窃私语。克俞立到了讲台上,也一眼看到了文笙,微微一笑说,同学们,鄙人姓毛,毛克俞。咱们这个班上,有旧友,也有新知。如此好了,自报家门便可免去。这门课不讲大道理,只重在实践。坐言起行,不如现在开始。
他便拿出一摞纸,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我们常说诗情画意,今天我出一道题目。每个同学画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然后配上一句成语,要合乎画意,又要有点意义的升华,我先来举个例子。
他便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三两笔线条,勾出了一个茶壶,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腹有乾坤”。
学生们都有些跃跃欲试,纷纷在画纸上动作。文笙想了想,便也埋头画了起来。
头个交卷的男生,实在是有些取巧。他画了一个闷葫芦,简直只用了一笔便画完。就有同学说,这不过是对老师创意的抄袭。可他倒是气定神闲,然后写下四个字“有容乃大”。克俞便说,不错,虽说同工,毕竟异曲,也算举一而反三。
一个女生画了一棵修竹,葱茏孤冷。自认画得很好,施施然地向大家展示,上写了句“君子之心”。旁边一男孩子“嘿嘿”一笑,就索性画了根爆竹,落了题是“然后君子”。女孩就恼了,说这分明是戏谑她。克俞便说,罢了罢了,老师代你略改几个字吧。想一想,就引了《孟子》中一句“然后有耳闻”,将两个人平息下去。
其他的人,有画座钟的,钟摆画得奇大,写了“左右逢源”。也有人画了个摔坏的算盘,题了“不成方圆”。绘画的技术尚不谈,意味倒是都颇具趣致。
文笙却迟迟地才画好。他画了一只雏燕风筝。因是他很熟悉的,图案上难免巨细靡遗。两株牡丹是花开富贵,翅膀上四围的蝙蝠与鹿角是福禄呈祥。画好以后,却难为该写什么句。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写下了“命悬一线”四个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来给同学们传阅。学生们先是惊叹他画得好。但继而又人说,这题词着实不吉利,不如叫“扶摇直上”,还让人觉得振奋些。方才画竹子的女生却站起来,说,我倒觉得题得极好,眼下中国的状况,可不就是如此。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书桌。我们能坐在这里,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发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采处。不如就叫“一线生机”罢。
下课后,克俞收拾了讲义,叫住文笙说,看得出,你很爱风筝。我那里有本近人编的风筝图谱,得空了过来借给你看。
文笙躬身谢他。克俞笑道,有了师生之谊,反倒生分了。下了课不必拘礼,仍以兄弟相称罢。
中秋时候,崔氏说,笙哥儿,你们学堂里头的年轻先生,听你老提起的。一个人在外头,娘老子都不在身边,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们这儿过节,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文笙心里也有些欢喜,嘴上说好,就出门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厨房挑了几只大闸蟹,又拎了一壶黄酒,叫他一并带了去。
文笙走到万象楼,看忠叔站在院子里,宰一只鸡。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鸡挣扎了一下。血溅出来,忠婶拿个碗接着。看见文笙,忠叔笑一笑,说,学生,过节好啊。今儿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里一阵凉,问道,可是回老家过中秋去了?
忠叔把鸡按在开水里一烫,拔起了鸡毛,说,这个我也说不准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交代一声。
文笙嘴里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失望。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就将螃蟹篓子和黄酒,搁在了窗台上,说,这个您留着。
忠叔也很喜悦,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刚进校门,忠叔从门房走出来,将文笙唤住,说,学生,毛先生回来了。看着身子不爽利,你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课,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终于到了放学,便收拾东西,往万象楼去。
忠婶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见他摇摇头,说,不知是去了哪里,回来人脱了形似的。这会儿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门,没人应,便推开了。看见室内光线黯淡,窗帘没有拉开,满屋子的烟味。克俞坐在书桌跟前,一动不动。前些天拿来的黄酒,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从桌角上滚落下来。
文笙唤他一声。克俞回过头,是很憔悴的模样。看见是文笙,赶紧站起来。身体却摇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他还是扶住了桌子,将窗帘拉开,轻轻说,看我这儿一片狼藉。
文笙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克俞便说,回来那天染了风寒,不碍事。
克俞咳嗽了两声,文笙见他额头上有些虚汗冒出来,眼窝苍黑着,脸色白得有些发青。他一时又呆了似的,目光从窗口游出去,茫茫然的。两个人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你早点休息,我迟些再来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过神儿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书架跟前翻找,许久拿出一本布面的线装册子。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掸一掸,灰扬起来,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动起来。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了静,这才对文笙说,这是我跟你说的图谱。里面有宫廷的旧样,也有些民间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过来,翻开一页。是一个顶戴齐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儿风筝,帽翅可以随风摆动。白鼻子,奸角儿的形容。就说,这眉眼儿,大约是拿袁世凯做样子画的。
克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手上摸索着,点起一根烟。却也并没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烬。这时间暮色重了,烟头彷佛一星火,安静地悬在暗黑中。有一阵微风吹进来,将书桌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弯下腰,捡起来。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迹。另有一方印章,颜色赤郁。
克俞从他手中拿过信纸,看一看。他将那纸铺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抚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动作。只听见他说,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讨苦吃。
他打开灯,看着文笙的眼睛,说,你知道么,我走了这么远。离开了杭州,江津,来到这里。我曾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现在却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声,说,罢了,和你说这些,你年纪还轻。男儿难过相思苦,是没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说,最近班上流传一首旧诗,我记得有这么一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我虽未经过,或许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动一动,沉吟半晌,说,好,我就和你说说这方印章的来历。
见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杭州读书。艺术院离西泠印社不远。我们几个好金石的师生,倒是常去走动。因为潘师引领,即使是青年人,在那里也很受礼遇。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个年轻小姐过来,问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这小姐是往日未见过的,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在路上,我就与潘师说,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潘先生就对我眨一眨眼睛,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联酬唱间,渐渐也熟识了。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见。不止是学问,是其中的见识。有一次她轻轻对我说,这一众年轻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穷则独善其身。她便说,古希腊的“犬儒”,放在当下不尽适用。“少年强则国强”,二十多岁正是要昂扬的时候。后来见面,她便带来厚厚一迭书稿给我,我看上头是她的手迹,实在很美。她说,我敬你,所以不怕见笑。这是我写的小说,梁启超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我是读国文的,总觉得应该身体力行。只是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我回去细细看了。女子中将白话文写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笔是有些须眉的气概,时有铿锵之音。内容竟是续写的《玉梨魂》。写白梨影的儿子鹏郎长大了,追随何梦霞去了日本。回来以后参加革命军北伐。终感事业未竟,弃戎从商,走上了实务救国的道路。
这文字里,已无一丝鸳蝴气,倒很有译文小说的味道。体式却还是章回体,每章的入话,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旧体诗。写得极为工整,与正文相得。章节的最后,都有她自己制的一方章子,是阳文的“思阅”二字。这是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