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这对子算工整,仁桢心里也叫绝,却听见三娘的声音,说,老五,你又跑出来舌粲莲花。你三哥在书房等得心焦呢。

这时又看见仁桢后头,忽而神色严厉,说,你这个丫头,叫你多伺候小姐,凑的什么热闹。仔细我罚你。

仁桢这才看到身后的阿凤。阿凤说又不见了宝儿,出来寻。主仆二人走着,仁桢问,这个老五,是什么来历。

阿凤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寡闻,说,就是传来传去的姚永安。家里行五,自来熟,老爷太太们都叫他老五。

说完又接上一句,一个纨绔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过几日就与三老爷称兄道弟起来。

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子蹒跚的影儿,阿凤叹道,唉,我倒是要寻根绳子,拴上他才成。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说,桢小姐,范老师有些惦记你,说想见一见。

仁桢坐在禹河边上一处逼窄的木屋里,她并不知道,襄城还有这样破落的所在。她从不规则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浅浮的油污荡漾,泛着异彩。远远看见一个肥胖的妇人,正在河边哧啦哧啦地刷着马桶,腰间的肉,也随着动作的剧烈而微微颤动。听到有男人咳嗽,清一下喉咙,“扑”地向河里吐了一口痰。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筛落下来,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着这光柱里细细的尘,耳边响起了逸美的声音,仁桢,你上次见言秋凰是什么时候?

仁桢惊醒一般,回忆说,有一个星期了。

逸美问,她和你谈了些什么?

仁桢想一想,无非还是那些,谈她演的戏,问我的功课。

逸美皱了皱眉头,说,她始终没有谈起你爹?

仁桢摇一摇头,她看见阳光跳了一下,从她指间离开了。她尽力地用平缓的口气说,范老师,我说过,你们不要把我爹扯进来。

可是除了四老爷,整个冯家,恐怕没有人能说得动言秋凰。阿凤脱口而出。

仁桢一愣,说,说动言秋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让我瞒着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么?

逸美背转过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笼着惨白的光晕,毛茸茸的。仁桢看她打开抽屉,掏出一根纸烟。想要点上,点烟的手有些发抖。

她说,仁桢,你还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

这时阿凤站起来,用清冷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组织的安危。

逸美说,她还是个孩子。

阿凤顿一顿,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这个年纪,已经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击了。

逸美将烟掷在地上,声音有些发涩,她姐姐已经为我们牺牲了。

阿凤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范主任,在接受这次任务前,组织已提醒过你,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入工作。如果不是因为你瞻前顾后,我们在冯四夫人的丧礼上,已经动手了,不是吗?你该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

这时的阿凤,在仁桢眼里倏然变得陌生。夕阳的光线落在她的脸庞上,勾勒出的轮廓,如岩石峥嵘。

逸美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睁开。她看着仁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知道。桢儿,你若还想帮我们,就将言秋凰请来罢。

阿凤叹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言秋凰的如约而至,仁桢是意外的。她仅仅按逸美教的话,说有一个热爱京戏的朋友,从北平远道而来,希望会一会她。

这是不高明的借口。然而,言秋凰平静地听她说完,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疑虑,用温和的声音说,好。

她看着言秋凰拉开门帘,走进了“永禄记”楼上茶社的包间。短暂的寒暄后,阿凤带仁桢走出了包间。逸美轻轻地将包间的推拉门阖上。她回过头,恰看见言秋凰坐定,将一缕额发捋上去,无声无息。

仁桢坐在窗口,面前摆着一盘糖耳糕。眺望临河人群的川流,却禁不住心中焦灼。她不时地向包间的方向望一眼,却什么也看不见。

许多年后,当年老的仁桢坐在同一个地方,望着这包间的方向。只看见一个俗艳的花牌,上面写着“张杨喜宴,秦晋之好”。她心中有了一丝悔意。她想,或许那一天,她闯进包间,会改变一些人的命运。但她并没有这样做。

她只是忍受着时间的煎熬。

仁桢有着种种的揣测,但仍然无法预料,包间中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谈论一个攸关生死的计划。言秋凰安静地听。逸美从这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这正是令她担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诸于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惧。有一刻,逸美几乎绝望地想,这个计划,简直是孤注一掷。或许待这谈话完结,便应将这女人除去,以绝后患。但是,当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样东西,一瞬间,女人抬起头,瞳仁里死灰复燃般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只玉麒麟。

逸美在内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和田润一对京戏的迷恋,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时的和田中佐,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属的组织,早在一年前已截获日方的一封密电,内容触目惊心。一次偶然的扫荡中,和田从叛徒处得到一份名单,清晰地列明了共产国际设在中国华北境内的十二个联络站的三十一位负责人。然而,由于与“樱会”出身的统制派之间的间隙,和田拒绝交出这份名单。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风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码重新为名单加密,并随身携带。这份名单成为他之于统制派斡旋自保的筹码。而密电的内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这份名单并破译后,再将这军阶并不高尚的异心者法办。逸美与她的组织,要做的事情,便是抢在日军采取行动之前,让和田与这份名单,永远地消失。

几年前,“容声”大舞台上演的一出故事,令和田中佐耿耿于怀,几成心中块垒。而故事的主角,正是言秋凰。

言秋凰从包间里出来,脸上浮着浅笑,依然水静风停。然而,仁桢还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她们在禹河边上分了手。岸上车水马龙,唯有她们静静地站着。言秋凰望着仁桢。眼睛里,映出一道河水的涟漪,在瞳仁间弥散、平复。仁桢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寻找,终于徒劳。

言秋凰躬一躬身,说道:桢小姐,下个月三老爷寿辰,我要来贺上一贺。若是唱得不好,还望海涵。

仁桢心里一触,终于没有说话。言秋凰打开手袋,取出一方锦缎的手绢,递给仁桢,说,小姐嘴角有块枣泥印子。这手帕是干净的,莫嫌弃。

仁桢犹豫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这时,她看见言秋凰的微笑,有些期艾。但内里,仍是那么一点对她的讨好。

冯家三老爷六十寿诞操办的排场,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为是。毕竟四房白事,居丧未满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说什么。及至要请戏班子,偏又点了“荣和祥”。这正是言秋凰所在戏班。家里就传说,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让众人看一看,一个下九流要进冯家的门,除了唱堂会,是断无其他路的。

后来便有消息传过来,说“荣和祥”的角儿,尽数来为冯老爷祝寿,戏码是太太小姐们任点。只是,言秋凰怕是来不了了。

明耀夫妇觉得十分扫兴,说如此,不如换个戏班子。“荣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与言秋凰好说歹说,忽然一句,我的言老板,这确是三老爷下的帖,可也是碍着四老爷的情面。看在四爷的的份儿上,您就格外开恩罢。

这句情急而出,错上加错。正上妆的言秋凰听到这里,将一朵珠花掷在地上,淡淡说,既是四老爷的面子,就让四老爷来请罢。

耽误了半个月,班主如坐针毡的时候,言秋凰却来找了他,说愿意去唱这个堂会。班主虽心里疑惑,亦如蒙大赦,说这堂会唱完后,言老板的包银再加两成。

冯家里外,便又有了一些议论,说一拒一应,这出戏,倒好像是演给四老爷看的,且有了热闹好瞧。听了这些,仁桢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话。个中的缘故,不十分明白,已隐隐地有些担心。

寿诞那日,冯府之内一片焕然,是少有的富丽。来人感叹,都说冯家伤了元气,如今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些暴发户可比的。只是,戏台子却搭得偏僻了。“景尚苑”是先前老太爷的园子,多时不用了。依着明耀的气概,格局小了些。有客就问,昔日的“锡昶园”是何等的风致,放着好好的一处地方不用,倒将戏台子搭到这角落里来,胳膊腿儿都施展不开。这三老爷不知唱的哪一出。旁人就应说,你怕是许久没进冯家的门,还是有心戳痛脚?“锡昶园”如今封了大半,毗着日本人的军营。等阵儿敲锣打鼓,倒是想要招惹鬼子来吗。

待宾客落定,人们才看见,最前排的一个贵宾座,虚位以待。底下就议论说,这是哪家的爷,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会儿,三老爷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闹台锣鼓响得敞亮,先来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红袍的生脚儿,举着上书“加官进爵”的条幅,卖力地扭动。这时,却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这男人穿着黛青的长袍,玄色的羊皮夹袄。与一众宾客相较,衣着是寒素了些。男人径自走到明耀面前,作了个长揖,道:三老爷,恕和田来迟。

明耀赶忙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仁桢也认出来,正是和田润一。她倏然忆起与和田初见时的情形。这身装束,一口清晰的国语夹着浅浅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国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点硬冷。

明耀的笑容勉强而恭谨,说道:哪里哪里,冯某有失远迎。

和田一笑,对旁边的侍卫挥一下手,呈上一个锦盒,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俗务压身,冯老爷的寿诞却不能不贺。况且听说有难得的角儿,我一个戏痴岂能错过。

台下鸦雀无声。

和田撩起长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对明耀略点了一下头。明耀与管家耳语。鼓点又重新响起来了。

仁桢实实地盯着和田。台上唱的是《定军山》,老黄忠一个亮相。其他人此时尚有忌惮,和田却嘹亮地叫上一声“好”。仁桢心里突然出现烧灼的感觉,烧得她一阵钝痛。她看着这男人,紧紧捏住了拳头。这时一只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绵软厚实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转过脸,看见是阿凤。阿凤安静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觉的动作,将她腮边的一颗泪拭去了。

言秋凰的戏压轴。她出场,已是掌灯时分。夜幕深蓝,看不见底,将戏台衬得璀璨。远远有几颗星,格外的亮。

众人一片悸动。戏单上写的是《望江亭》,出来的却是手持鸳鸯剑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间,将这悸动平复。依稀的灯光里,这女人走着台步,一步一颦,牵动着观者的呼吸。待转过身来,如意冠、鱼鳞甲,只见凤斗篷波澜微现,随了身段摇曳。仁桢想,“扮上谁便是谁”,这是何其飒爽的一个言秋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嬴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这个言秋凰,净冷的声音,裂帛一般,将这夜色裁开了。

此时,却听见琴声戛然而止。人们看见头发花白的琴师,以一个十分痛苦的姿势,慢慢倒在了地上,开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他招呼了一声,几个跑龙套的小子,将琴师扶起来,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几乎半跪下来,说,老爷,他这毛病,几年未犯了。今天寒凉,也怪我该死。

明耀强自镇定,横扫他一眼。管家低声说道,快,换一个上。

班主脸发了白,嗫嚅道,今儿本带了两个琴师来,可锦月楼那边,硬给湘绣姐点名截了一个去。

明耀面色猛然一变,闷声说,好你个沈德荣,我过寿,你倒是由得个老鸨儿胡作非为。

众人听不清爽这番对话,只见沈老板并不矮小的身形,正一点一点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说道:三爷,在下倒有个救场的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耀目光一顿,只说,中佐尽管直言。

和田放大声量道:我早有耳闻,府上四老爷的琴艺,在这襄城里是一绝。若四爷肯赏个面,与言小姐联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闲人,也算是共襄盛举。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来却是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焕。

明焕正襟危坐,脸上无一丝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言秋凰站在暗处,正执起一块丝绒,细细擦那鸳鸯剑,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半晌,明耀终于沉不住气,唤一声,老四。

明焕这才起身,对众人作了个揖,道:内人身故,我意已决,立誓不涉丝竹,断弦为证。

众人见平日沉默寡言的冯四爷,此刻句句掷地有声。和田轻轻一笑,说,也罢,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难为四爷。如此,明耀兄的耳顺之年,怕是不怎么痛快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难看。定定坐着,如一尊经年石像。

这时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既为贺寿,图个喜庆,便无须拘礼。三哥,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让我来献个丑罢。

这声音十分洪亮,听来却有些油滑欢快,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一个西装青年已经走到台前。仔细一看,虽然打扮得时髦,眉目间却有了一些年纪。形容浓郁,本是庄重的底子,却因为神情的浮夸,举止显得轻率了。

仁桢回过神,看见姚永安,已将一块麂皮垫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样地坐了下来。三大爷没有说话。三娘明知道这是个台阶,讪笑道,老五,这可是你三哥的寿诞,若你又是来耍宝的。可仔细我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姚永安挤一挤眼睛,说,您就擎好儿吧。

也就在这时,仁桢看到了他与自己眼神的交接。这交接的瞬间十分冷静,让仁桢心中一凛。

鼓点响了几声,姚永安起了一个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开头勉强算拉成了调,渐渐地,却荒腔走板起来。来宾议论纷纷,台上的姚永安,却彷佛浑然不觉,只一脸如痴如醉的样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明耀终于站起身,厉声道,老五,别胡闹了。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冲了众位鞠一躬,说道:三哥,我这是生疏了。在欧洲看的歌剧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调。

众人一阵哄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责罚的顽皮小子,笑得更为厉害了。

明耀终于憋不住,也笑,嘴里不停道,你这个老五,让我说你什么好。

没笑的只一个和田,他皱一下眉头,说,三老爷,府上可真是藏龙卧虎。

这声音阴飒飒的,听的人脊背上一阵凉。

这时,仁桢看见父亲站了起来,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过了京胡。

他坐下来,用习惯的手势紧了紧弦子。蓦地,一段琴音静静流泻出来。方才还在戏笑的众人,惊醒一般,看着冯四爷闭着眼睛,神态清净端穆。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似与他无关。

言秋凰竟也忘了开口,只伫在方才的暗影子里。明焕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几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

继而长叹,念白: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桢见,戏台上空,正挂了一轮上弦月,分外的亮与冷,应了戏中的景。此时的言秋凰眼波流转,是道不尽的冷寂哀伤。几道树影疏落,恰落在她颊上,便是一层霾。

此时的言秋凰,便是虞姬。华衣苍声。静静地站在月光之下,心怀社稷之事,未忘儿女情长。纵然四面楚歌又如何。仁桢想,这无名女人的一生被传唱了千年,也是完满了。

“月色虽好,只是四野皆是悲愁之声,令人可惨。只因秦王无道,以致兵戈四起,群雄逐鹿,涂炭生灵,使那些无罪黎民,远别爹娘,抛妻弃子,怎地叫人不恨。正是千古英雄争何事,赢得沙场战俘寒。”

她却未望向明焕一眼。这琴声牵引她。一颦一蹙,一开一阖。众人听得出,无一时,不默契熨贴;无一刻,不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始终未望一眼琴声的来处。

明焕也是,低着头,闭着眼,像是任何一个疲惫而娴熟的琴师。琴腔里的一点怨,也是戏里的。中规中矩,悠长清明。

然而,和田却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间,不止一次向自己飘来眼风。虽未流连,却足以荡漾心事。和田想,这支那女人真美。纵使身后国破,她当得起是个落难仙子。

三日后,穿着长袍的和田,出现在“容声”的后台。言秋凰在镜中看到这男人的侧影,心中竟有浅浅的悲壮。

她舒了口气,转过身,给他一个矜持得宜的笑。

此时的言秋凰,素面朝天,没了琼瑶鼻,没了如鬓长眉。脸色是微薄的象牙黄,眼睛里打起了点精神,里头有一丝不耐烦。

和田洞若观火,同时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动人,台上再贞烈,梨园里摸爬滚打,这女人还是练就了逢场作戏的本能。这国家总有些知时务的人,男女皆是。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无骨,绵软。女人不看他,手静静待在他的掌心,轻微搏动,如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嘴角残留的一点樱桃红使劲擦去,唇上无血色的白。

和田

名伶言秋凰做了鬼子军官的姘头,这在襄城仍是一桩大新闻。人们惊异,然后唾弃,恨恨地说,前几年誓死不为鬼子唱戏,想学梅博士,终究是守不住。众人议论,先前是有冯家四老爷给她撑腰。如今四爷是泥菩萨,她便也断了念。只是,跟上个日本人,实在自暴自弃。一个戏子,唱够了中国上下五千年,没看清贰臣的下场。戏子终究是戏子,一个下九流,你能指望她怎么着。

先前只道是民族大义,说到底事关风月。人们隐晦地笑。笑过了之后,男人便都有些激愤。这满城的富贵,一掷千金,可曾近了这女人的身。如今徐娘之年,却叫个倭人尝了鲜。男人们愤愤地骂一句“汉奸”,很不解气,只觉其中铿铿锵锵,全是快意恩仇。

言秋凰坐在人力车上,目的地是和田的公馆。夕阳的光线温热,她觉得有些瞌睡。这时候,突然有个东西飞过来,狠狠撞在她身上。她看着,大衣衣襟上落着一只带血的老鼠,不禁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老鼠瞪着眼睛,死状恐怖。然而,她不动声色地,脱下大衣,将那老鼠包起来,从车上扔了下去。

已经入冬,和田看她裹着单薄的旗袍,瑟瑟地走进来。便拿自己的军褛给她盖上,问清楚了缘由,也不禁说,跟了我,让你无端受了许多委屈。

言秋凰愣一愣,冷笑道,这倒省了你脱去我的衣服检查,不好么?

说罢,鼻翼翕动一下,没挡住两行滚热的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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