士兵们陆续集合,并没有响亮的军令声。他们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军官的指挥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这大热天里,像在取暖。
日本人投降了。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过来,仁桢转过头,看见阿凤圆圆的面庞。脸色平静。
她牵着仁桢的手,说,走,出去看看去。
她们走到街上,有欢呼声。看着街边上坐着许多人,有士兵,也有日本的侨民。整条文亭街,彷佛喧嚣与混乱的火车站。他们坐得有些瑟缩。有一家人,是仁桢认识的邻居,此时沉默着靠在行李上,目光漠然而茫然。家里最年幼的孩子发现了仁桢,蹦了起来,用日语大声地与她打招呼。旁边的母亲,立即低声地训斥他。同时抬起头,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笑容。仁桢从这微笑中读出讨好来,心里有些发紧。这时,一个路人清一下嗓子,将口水吐在这母亲身上。妇人愣一愣,掏出手帕,想擦掉,却又停住。目光失神,看着口水从素洁陈旧的和服袖子上滴下来。
路上聚集了更多的人,热烈如节日。仁桢感到自己几乎被拥促着往前走。几个青年,用白灰在福爱堂的围墙上粉刷。赤红色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渐渐被遮没了。
这时候,她感到了人们的闪躲。人群后退中,她看见一个半裸的女人,在街上快速地奔跑。同时间摇晃着手臂,用仁桢所听不懂的语言,唱着歌。歌谣的旋律本来是柔缓的,却被她唱得炽烈而昂扬。她的神情舒展得过分了,在胳膊抬起的一剎那,仁桢看见她被洗得稀薄的短褂里,暴露出半个白色的乳房。愣神间,她已经又跑远了。一缕披散的头发,随她的跑动飘扬,优美异常。
旁边的人叹了口气,说,这女人,今天早上从城南跑过来,由永乐街一直跑到文亭街,又绕着圈跑回去。听说是金谷里慰安所里跑出来的朝鲜军妓。眼看着疯了,造孽。
仁桢在暑热和浓重的汗味中,一阵虚弱。她对阿凤说,我们回去吧。
走到家门口,她看见大门上被甩了几个泥巴团子。
主仆二人,走进去,谁也没有说话。走到中庭,仁桢看着缸里养的秋荷,有些残了,却依然有浅浅的香气洋溢出来。她便停住脚,深吸了一口气,回过身,对阿凤说,日本人投降了,你也该走了吧?
阿凤似乎并不吃惊她这么一问,只淡淡地笑,说,我走到哪里去?我走了,小顺儿爷俩怎么办,谁给他们洗衣做饭?
仁桢愣一下,忽地执起阿凤的手。阿凤依然笑,将她的手轻轻一握,也没更多言语。
半个月后,文笙与仁桢坐在城头上,看着襄城,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气象。
文笙说,仗打完了。我们家里,云嫂是最欢喜的,一时哭,一时又笑。今早就坐了火车回老家,去祭她家里人。
停停便又说,若不是日本人来,跑反,我大姨兴许还在。
仁桢听他的话,想起了仁珏,心里一阵阴阴的痛,说,如今囫囵有家的,有几个。
文笙挺一挺胸膛,扬起脸,叹息一声,若我还穿着一身军装,感受必不同些。
仁桢并未应他,眼睛里头空空的。半晌,回过神来,见文笙定定地望她。她说,昨天家里来了几个人,为三哥的事,他在维持会里做过。
文笙低低头,说,他也是被逼无奈,城里的人都知道。
仁桢轻声道,其实,家里人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眼下,谁要对不住谁,却又不知道了。
八月十五前,昭如带着云嫂,亲自登门造访赵家。满脸堆笑地进了门。
赵家太太出来招呼,沏茶看座,礼数齐全。昭如却听出她言语间的不冷不热。人也有些魂不守舍,里外都看出了敷衍。
赵家太太是个精明得体的人,这未免一反常态。昭如心里奇怪,脸上还赔着笑问,斯仪呢?
赵家太太听到这,将茶杯搁下,说,窝在房里呢,不想见人。
听她的声音有些发硬。昭如又耐下心问,身子不爽利?
赵太太终于冷冷道,那要问你们文笙了。
昭如以为心里有了数,笑道,莫不是受了笙儿的气?我这做娘的代他赔个不是。文笙回来半句不说。这两个孩子,神神秘秘的。新式恋爱,我们做老的真是半点不懂了。
赵太太目光抖动一下,她上下打量昭如,说,卢太太,你真的不知他们近来的事?
昭如愣一愣,摇摇头。
赵太太眼睛倏然红了,撑着桌子起来,又慢慢坐下,说,好一对儿胡涂娘。
昭如心里也打起了鼓,她让自己稳下来,问赵太太,你慢慢说,是什么事?
赵太太的眼神一点点地黯然下去,轻轻说,斯仪怀孕了。
昭如一惊,两个人都沉默了。
房里头一片死寂。
这过了半晌,她才安定了心绪,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说,老姐姐,我们做娘的先是胡涂,可这事耽误不得。我做一回主张,趁着中秋,将两个孩子的事情办了。这拖下去,便是错上加错。
赵太太听了,茫然看她,苦笑道,你倒是乐意帮人家养儿子。我们家却丢不起这个人。这一来,倒成了我讹上了你们卢家。
见昭如整个人木木的,她终于说,现如今,我也顾不得丑了。你可知道,这俩孩子,那次看戏后就再未见过面。瞒天过海,斯仪每次出去,都是去宝华街会那给她制旗袍的红帮小裁缝,才做下败坏家门的事。你倒要问问你那宝贝儿子,这些日子究竟都去了哪里。
晚上,文笙跪着,将仁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昭如听。
昭如强按着心头的火,只觉得眉心灼痛。可听着,她渐渐忆起了这个姑娘,是在卢家四房太太慧容的丧礼上。那个小小的女孩,脸色净白,眼里凄楚却不软弱的光,是很疼人的。她还想起,临走时,她忍不住抱了一下这孩子。瘦弱无骨的身体,在她胸前颤抖了一下。
她感到她的心,也在这抖动中软了下来。她说,这也是个大家的姑娘,你和她的相识交往,却不像是好人家的子弟所为。其实是辜负了人家。
文笙直起身子,说,新式的恋爱,是这样的,不拘一格。
昭如便又动了气,说,那你和斯仪的事,瞒住不说,也是新式?
文笙嗫嚅了一下,这才说,与赵家小姐,不从便违父母之命,是为不孝。
昭如心头一热,知道了孩子的顾及,说,无论新旧,老祖宗的规矩变不得。人而不信,不知其可。这是做人的根本。
她叫文笙起来,说,罢了,天也晚了,你先去睡吧。娘也乏了。
云嫂伺候昭如梳洗。
云嫂问,这姑娘是冯家的小姐?
昭如轻轻“嗯”了一声,说,属龙的,岁数倒合适,不知八字怎么样。
云嫂说,那咱们家算是高攀了。
昭如望她一眼,没说话。
云嫂又说,太太,有句话我琢磨着,还是得说。
昭如说,孩子的大事,自然要说。
云嫂便开了口,听说这冯家,近来又出了些事。他们家四房的老三,因为给日本人做过事,给政府带走问话了。要是给定成了汉奸,就麻烦了。这冯老三就是桢小姐的亲哥哥。
昭如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地。
云嫂又说,这冯家的门楣虽好,可是这些年没消停过。光是几个女子弟,桢小姐的大姐,嫁去修县的那个,听说已经将叶家败去了一半。二姐当年通共的事,这襄城里的人,谁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老三才给日本人拿枪指着脖子。咱家是卢老太爷辛苦攒下来的家业,可禁不起一点儿折腾。我不识字,可看的戏文不少。这种人,可有好下场?你看那个洪承畴。
昭如手中的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一个人,在老城墙上坐着。坐久了,站起来走了一会儿,又坐下。
文笙不是个会爽约的人。相反,他是个对时间观念过分认真的人,雷打不动的。有时候,仁桢多少恼他有些无趣,不知变通。
可是这一日,却左等右等总不来。天色渐渐黯然下去。
仁桢不禁有些焦急。遥遥地,有秋蝉的声音。空气还是燥热的。蒸腾间,漾起一种莫名的气味。仁桢闭上眼睛,去辨认。被蒸烤了一天的襄城,混合着人味儿,尘土,马粪,汽车的壳牌汽油味。还有城头上的野草,在凋落中的味道。经历了一夏茂密的生长,盛极而衰,枯荣有时。
这些味道,是如此真实,触手可得。而文笙不是。
一剎那间,她发现,关于他,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可问的人。这让她心里隐隐地怕了。这段时间,两个人如此的近。然而,又是如此的远。除了他的讲述,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对她,也一样。
当最后一丝夕阳的光线,消失在了青晏山的峰峦后。她站起来,拍一拍裙子上的细尘,以缓慢的步子,一级级走下城墙,回家去了。
姚永安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仁桢。
他在“永禄记”与人谈生意,从包厢里走出来,恰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依窗坐着。当他认出是冯家的桢小姐,心里有淡淡的惊奇。
事实上,他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出现在冯家了。这多半因为他一时不智,与三房的一个丫头有了不名誉的事情,造成与明耀之间的不快。当然,冯家近来多事之秋,门前冷落。他是个商人,很懂得进退有度,也是顺乎大势。
这时,他看见仁桢,坐在角落里。桌上摆着一盘糖耳糕,似乎没有动过。女孩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方向,空洞洞的。
于是他走过去,坐下来,微笑地问,密斯冯,在等人?
女孩一惊似的,看是他,也回道,姚先生。
姚永安这时候,看她扬起手,似乎避了一下。但是,他仍然看见了她颊上浅浅的泪痕,在灯光里头闪一闪。
姚永安的话,在她心头又击打了一下。暮色低回,“永禄记”店招上的霓虹倏然亮起,温热的颜色恰映在她脸上,茸茸的一层。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来这里。只记得,从城墙上下来。一个星期了,周而复始,文笙没有出现。
她走来这里。她想起多年前,那时还没有霓虹灯。她也曾坐在这铺子前,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点心匣子,一遍又一遍地等。等的人来了,匣子被取走了。那一刻的焦灼烟消云散,是怎样的欢乐。也是在这店铺里,她等着。言秋凰终于从包厢里走了出来,水静风停。言秋凰牵起她的手,掌心微凉,一瞬间,她如释重负。
不等了,等也等不来的。想到这里,她站起来,对永安行了个礼,就要告辞。
桢小姐,我书读得不多,想请教,可有一则“尾生抱柱”的故事?
仁桢听见永安的声音,不疾不徐。她愣一下,应道,一个迂腐书生,盗跖说他“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
永安轻轻一笑,《史记》里有“信如尾生”之说,又怎么讲。
仁桢慢慢坐下来,咬一咬嘴唇道,他的“信”,是害了自己。
这时候,永安将礼帽脱下来,突然没拿稳当。礼帽一滑,眼看要落到了地上。千钧一发,永安只用手一抄,竟接住了。
仁桢张一张口,也终于说,姚先生好身手。
这时候,她却看见礼帽里面徐徐地一动,竟升起了一朵白色的花,开得层层迭迭。永安将花从帽中取出,站起来,将花捧在掌心,递到仁桢面前。他很绅士地行了一个屈身礼,道,赠人玫瑰,手有余香。
仁桢不禁接过来,定睛一看,原来是一方男人的手帕迭成的。
她便笑了。笑容里是孩童的稚拙样子。永安看在了眼里,心里漾了一点暖。他想,这个桢小姐,其实长大了。
他想,自己对这姑娘,是有些亲近的。他这样的人,对于女人的亲近,总有些风流气。而这女孩却是不同的,只第一面,叫他产生一种兄长似的疼惜。究竟是为什么,他自己也不晓得。她捧着这朵花,静静地笑,禁不住似的,脸上却还有泪痕。这笑让他心里,也蓦然清澈起来。
他便说,我想听听,叫桢小姐等的人,值不值得信如尾生?
听到这句话,仁桢收敛了笑容。手中无知觉,稍一用力,那花便散了。
她望一眼面前的那人,方额阔脸,厚厚的耳垂,便想起初见时关于“弥勒”的话来。若是尊佛,倒让人很有许愿的冲动。只是,几时见过穿着西装的弥勒呢。
这脸上含笑的眼里头,有久违的暖意。她便也有些融化,生出了一种信任。
听仁桢娓娓说完,永安心里有了数,他笑一笑,说,别的忙,我或许帮不上。这卢家的少爷,我还真兴许能一尽绵薄。
仁桢有些慌,说,不不,先生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劳烦先生做什么。先生能听我说说,已感激不尽。如今在家里,还能跟谁说呢。
永安说,密斯冯言重了。我倒要谢谢你,给我个由头到卢家去走一走。
原来这姚永安,与卢家颇有一段渊源。他是河南温县人氏,因童年失怙,自幼便被远嫁莒县的姑姑抚养。而他在私塾里的开蒙老师,正是彼时还未承父业,耕读自乐的卢家睦。据说当年,论悟性,在一众少年里,姚永安是顶出挑的一个。数年的师业授受,师生感情渐笃,颇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然而,也是这个姚永安,却是最早辍学,投身商贾的一个。这让惜才如金的家睦很是失望。多年后到了襄城,他头一个便是来拜见卢家睦。家睦心里有过往的疙瘩,便不肯领受这份师生之谊。永安有自己的傲气,心想这做老师的“唯有读书高”,如今还不是与自己殊途同归,这架子端得莫名。便也再不登门。后来从英国回来,也略闻一些襄城的人事之变,方知老师已经西游多年,是打心眼儿里想要去看看,却一时也抹不开面子。
昭如听说来的人是姚永安,也很有些意外。
既来了,也在脸上笑,说,永安兄弟,多年未见了。
姚永安深深鞠一躬,说,倒是我的不是,早该来跟师娘请安。
昭如道,这个师娘我却当不起。
开场是硬生生的。永安却不怕。他是什么人,多少难做的生意,剑拔弩张。只他一个人舌粲莲花,干戈自化为玉帛。
几番交谈下来,彼此都柔和了些。永安知道师娘的底里,如今更明白了老师为何对她敬爱。这妇人与师父一样,本份,有些被中国的大小圣贤造就的纯真。这与年纪无关。这样的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并不游刃有余,有些拙。这拙,恰就是可爱之处。
话题辗转一番,终于引到了合适的关节。永安便开口说,师娘,听说笙弟去了天津学生意。这回来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想必师娘也为他作了许多打算。
昭如愣一愣,叹一口气说,我倒是为他作了打算,先成家,后立业。都说年轻人兴自由恋爱,我以为自己开明,便由他去。结果遇到的人不对,强不回头。如今看来,小孩子任性不得,还得老的做主。我这一回,亲自为他订下一门亲,你恐怕也认识,钟庆表行家的二姑娘。至于恋爱,便省去了,也省去了许多枝节。
永安心知不好,便装了不经意问,我倒想听听这不对的人,是怎个不对法。
昭如说,人原本没什么不对,可生错了家庭。文亭街的冯家,素与你有交。他们家顶小的闺女,想必你也听说过。
永安便作恍然大悟状,说,说起来,那桢小姐我还真见过,论人品,倒与笙弟是郎才女貌。可惜得很,难怪两下里都喜欢。
昭如又叹,说,唉,谁说不是?可她有那样一个哥哥,这家往后的道儿,怕是难走了。你笙弟的脾性这样。师父建起的家业,禁不起这么个牵连。
昭如说得丧气,忽然顿悟似的,语带警惕说,永安,莫不是冯家来找你作说客?
永安嘻皮笑脸说,我是许久不登冯家的门儿了。他们家的女人们都喜欢我,男人就不喜欢了。
昭如便放了心似的,说,我说冯家,未必看得上我们。你也老大不小,不想着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