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颠并不理许仙,鼻观口,口观心,继续闭眼盘着腿在禅床上嘟嘟囔囔地念经。见济颠不理他,许仙不敢再打扰,只好耐下心在一旁等他念完。又过了半晌,济颠念完经睁开眼,两条腿也松开搭在禅床上,从怀里掏出一条卤狗腿,双手捧着啃起来。
禅房中的其他僧人顿时哗然,一起用袖子捂着鼻子,轰济颠出去。
济颠趿拉着破僧鞋“踏啦踏啦”快步疾走,边走边抱着狗腿只顾啃,直啃得满嘴流油。许仙,只好跟着走,济颠快走他也快走,济颠慢走他也慢走。两人一直走到寺后的大悲楼。
这里绝少有人前来,楼下野草长了半人多高,门口只有个老僧拿着竹扫把在扫地。济颠推门进去,找过一把主梯向阁楼上爬,许仙不知济颠要干什么,只好跟着爬,直爬到三层的阁楼才停下来。
许仙被济颠折腾坏了,擦着汗看着周围直喘气,只见阁楼里堆着些破箱子和桌椅,柱子房梁上都是蜘蛛网,只有扇从破窗纸中透着微光,这算是阁楼唯一的光源。地面上落着厚厚一层灰无处下脚,只有靠窗地上铺着的一领破席子还算干净,估计这里是济颠睡觉的地方。
许仙对着济颠深深施了一礼,说:“上师,这里上不及天,下不及地,可是有什么指教?”济颠将吃剩的狗腿插回怀里,手上油在身上来回蹭蹭,一屁股坐在席子上,对着许仙招招手。
许仙不知济颠也有什么话说,赶紧凑到济颠身边。
济颠满脸慌张地左右看看,确定没人,这才对许仙小声说:“你知道我为什么在那里念经?”许仙说:“小生如何知道?”
济颠说:“注意到我当时左手边第三个胖和尚没?”
“注意到了,此人怎么呢?”
“他是……托塔李天王的人。”
几个字钻进许仙耳朵里,吓他一跳。他想起在道观见过李天王的像,很时威严,这样的神仙他居然派人监视济颠,看来这位上师还真不是寻常人,便说:“莫非是上师得罪了这位神仙?听说他手里宝塔甚是厉害……”
济颠摇摇头,说:“何止托塔李天王派来人。我右手边靠墙的瘦和尚看到没有?那人是张天师派来的。”
许仙又是一惊,说:“上师说的是龙虎山张天师?怎么他也派人来了?”
济颠苦笑着说:“何止啊,跟随你前来的两个小沙弥,也不是凡人。他们是灵鹫峰雷音寺大雄宝殿前看门的哼哈二将,玉皇大帝派他们来算计我。”
许仙努力回想了个小僧人的样子,又在脑子里描绘哼哈二将的模样,认真对比了一下,这才说:“这两位仔细看来,确实和哼哈二将神态有几分相似。”
济颠说:“还有讲经的那个主座,你看他白白胖胖慈眉善目的,其实也并非善类。他是太上老君坐下青牛,手里那柄竹板其实是老君常用的玉如意。老君将玉如意赐给它,就是让它看着我。”
许仙点头说:“如此说,那位主座说话瓮声瓮气,怎么看都还有些牛样。”
济颠又说:“其实方才大悲楼下的扫地僧,也大有来头,他是观音菩萨座下善财童子。”
许仙越听越惊,问:“这么多神仙,为何要监视上师?”
济颠右手食指对着自己嘴做了个“嘘”的样子,许仙知道是自己声音大了,吓得捂上嘴。济颠蹑手蹑脚站起来,打开一个表面满是灰的破箱子,箱子猛地打开,里面的灰也被激起来,翻滚着朝许仙过来,呛得他直咳嗽。
等灰差不多散尽了,济颠这才伸手进去,拎出件黑衣服,又拎出件黑裤子和黑面罩。他这几件脏得几乎已经看不出本色放在席子上,对许仙说:“他们都是觊觎我这套宝贝啊!贫僧宝物只赠送有缘人。小施主,你我很是有缘,如今我将这套宝贝送给你,你穿来我看看。”
许仙蹲下来端详半天,说:“这几件衣服有什么奇特之处?竟然引得那么多神仙都要抢?”
此时,只听楼下有个苍老的声音说:“济颠,你又说我是观音菩萨座下的善财童子了是吗?老衲我除了这把骨头什么也没有,哪里有财?你又取笑我。那位施主,济颠自从被人打伤后脑送回来,说话颠三倒四的,老怀疑寺里僧人都是派来监视他的,不要信他的。”
说完,楼下传来窸窸窣窣的扫地声,看来是门口的扫地老僧进大堂扫地,听济颠胡说,忍不住插嘴。
许仙本来也半信半疑,现在听扫地老僧说了,才知道济颠说的都是疯话。
只是济颠满脸挚诚地看着自己,自己难以推脱他的好意,只好拖了外袍,把黑衣黑裤蒙面布都穿戴好。
济颠看着很是欢喜,说:“果然合适,小施主天生便该是做贼的,怎么走歪路去念了书?如今归于正道,也是善莫大焉啊。”
许仙从小读书,连同学的纸笔都没偷拿过,如今穿了这夜行衣,又被济颠说像贼,急得面红耳赤,说:“上师莫要取笑,小生这次是有一肚子事要问……”
济颠冷不防拉过他的手腕,撸起袖子,看到那个粽子烫出来的三道红印还在,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不必说,不要讲,你要说什么我都晓得。只是不知道,这些事你自己晓不晓得?”
许仙听济颠又在打禅机,无奈说道:“上师,有话直说,小生照办就是。”
济颠敛起笑容,说:“我且问你,为了救你家娘子,你能做得什么?”
许仙一愣,摇摇牙道:“刀山火海,在所不辞。”
“那为了这满城百姓,你又能做得什么?”
许仙有些茫然:“大概比不上我家娘子……”
济颠呵呵笑道:“所以说你自己不晓得,好啦,穿着这身衣服,去钱塘南极仙草社走一遭,自然什么都明白。”
“那里能搞清楚瘟疫的真相吗?能救出我太太吗?”
许仙心里认定了济颠不是凡人,连声问道。
“能,能,都能。”
“可是……”许仙说:“这仙草社是府尹大人亲点的社团,在临安府医药圈极有势力。他们既然有许多不可告人的事,社内必然戒备森严,小生一介身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只怕还没打听到什么就被捉住当贼打死了。又何况,钱塘离临安几十里地,等走到只怕天都亮了。”
济颠听了也觉说得有理,略微思索,笑着说:“有了有了。”只见他伸手进胸口揉搓了几下,再张开手时,已团出个黑黢黢的鸡蛋大泥丸。他说:“这是贫僧自制的易筋大力丸,吃下去包你今晚身轻如燕、力大无穷。”
许仙见他把胸口泥团出丸子让他吃,恶心得早饭午饭差点一起吐出来。
“上师,这……能吃么?”
“你刚刚还说为了你家娘子可以刀山火海,如今连仙丹都不敢吃?”
听济颠提到娘子,许仙横下心,拿过泥丸,闭眼张嘴扔进去。泥丸看着恶心,进到嘴里却芳香无比,也不用嚼不用吞,顺着喉咙下去了。
济颠说:“你动动胳膊,跑两步看看。”
许仙动动胳膊,果然感觉两膀有无穷力气。在阁楼里跑了两圈,扬起无数灰尘,只觉得身轻腿快,和过去的自己相比如同脱胎换骨。
“好好好!”济颠用扇子扇这许仙扬起的灰尘,赞许地说:“这才像个飞贼模样,不如送你个外号,以后就叫草上飞许仙好了。”
“等等!”济颠又想起来什么,摸摸自己脑袋。和尚受戒后都是要留光头,只有济颠不爱剃头,邋遢无比,头发长出来几寸长没人管。他伸手薅下几个,放在手中数出三根递给许仙说:“这三根头发你收好,若是遇到危急,拿出头发心中默念三声‘降龙尊者、受命于天’,自然可以化解。”
许仙欢欢喜喜接过头发,小心翼翼用手绢包好放进怀里,下了大悲楼,迈开双腿健步如飞,直奔钱塘南极仙草社。
临安城自从官府承认毒化人的存在后,下了宵禁令。到了夜里,各家各户都关门闭户,没官府的许可不得出门。衙役和镇抚军被组织成数个小队,在全城四处扑杀毒化人。
府尹大人怕人手不够,又募集民壮协助官府,结果三才会的钱不二通过关系投标得中,成群结队的三才会打手,以搜捕毒化人的名义到处迫害妖怪。
顾难得和鲁世开两天没有怎么合眼,一直疲于奔命。对于具有攻击性的毒化人,他们必须立即扑杀;至于那些刚刚被传染疫病的病人,则要全部送去典狱司监狱隔离,并用南极仙翁提供的药物控制病情。
光这两件事,就已经够忙了,而他们身上还肩负着另外一个职责:要捉拿可以的在籍妖怪,查明瘟疫真相。
这件工作非常麻烦,金山寺的法海禅师还算得上是个好帮手。至于三才会的人,简直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大麻烦,不但没能帮上忙,还导致城里妖怪和普通百姓越发敌对。
忙了一晚上,又抓到一批感染疫病的百姓送进典狱司监狱。顾难得和鲁世开都累得不行了。他们回到班房,顾难得命小捕快去打两角酒,买来些猪头肉、海蜇头之类下酒菜,要和鲁世开喝两杯解解乏。
小捕快很快把酒肉都买回来,两人对坐筛酒吃肉,一直吃到午夜。鲁世开酒量不济,先趴在桌子上昏昏睡了,顾难得一个人自斟自饮,又吃喝了会。
眼看酒肉都吃没了,顾难得站起来,晃晃悠悠扶着墙走到门口,靠着门框叫小捕快,再去打些酒肉来。小捕快答应一声去了,顾难得又扶着墙想回去坐下,走了几步,脚底拌蒜摔在地上来个狗啃泥,直接昏昏睡了。
恍惚间,他听到有人叫他名字:“顾难得,顾难得,你侄儿有难,你怎么不去帮他?”顾难得迷迷糊糊醒过来,左右看看,鲁世开还趴在桌子上睡,买酒肉的小捕快还没回来。
“看来是太累了,自己胡思乱想。”顾难得闭上眼,又昏昏睡去。
刚才的声音又来了:“顾难得,顾难得,你怎么不听我的?你忘记我带你去找吃包子的胖子了?你侄儿有难,快去钱塘南极仙草社,保你大功一件。”
顾难得激灵一下醒过来,脑子也清楚了。他从地上爬起来,左右思忖刚刚的梦,越想越觉得有事。此时,小捕快端着新打的酒,拎着一大包酱牛肉回来,远远地说:“顾捕头,那店老板都睡了,我硬是敲门把他敲起来。我说是顾捕头要我来打酒买肉,他说账还是先记着,下回一起算……”
小捕快进门看到顾捕头坐在条凳上,一言不发,把酒肉都放在桌子上,问:“顾捕头,您这是……”
顾难得说:“你去给我打盆水了。”
“打水?”
“对,越冷越好,我给鲁提辖醒醒酒。然后召集人手,我们连夜去趟钱塘。”
“去钱塘?”
“对,钱塘。”顾难得抬起头看着小捕快,不像是喝多的样子:“去钱塘南极仙草社,今晚我们有大事要干。”
第六章 许小官夜探仙草社 顾捕头失信收贿金
钱塘雨后的夜晚空气湿漉漉、冷飕飕的。虽说雨不下了,天却还是阴的,黑沉沉的云遮着半死不活的月亮,让夜也变得黑沉沉的。
作为临安府官督商办医药基地的钱塘仙草社有着高大的围墙,是当地最气派的院子,大到一眼看不到头。院子里有药坊、仓库、食堂、宿舍、药田,完全自给自足像个小城市,如果没有熟悉的人带路,初次来的人即使是白天也很容易晕头转向。
靠近墙根种着许多柳树,粗大的树枝上停满乌鸦,它们死死盯着一个看起来鬼鬼祟祟穿着黑色行头的人影。
黑衣人顺着墙根蹭到柳树旁,看看左右没人,干脆利落地爬上树。乌鸦们凑趣地嘎嘎叫了几声,吓得这人连发出“嘘”声,让它们安静下来。
从乌鸦的角度,可以很清晰看到院子里的情况,多数房间,白天忙忙碌碌制药的人都早早歇下。每到固定更点,会有打更人打着哈欠出来打更,还有几队护院家丁牵着狗在院子里绕着圈子巡查,几队人来来回回,简直没有空隙。
黑衣人显然是个俗手,虽说爬树的动作很是麻利,但上了树抱着树干一动不敢动,更不敢出声,眼睁睁看着院里更夫和护院家丁转了一圈又一圈,错过多少机会,就是死活不敢下树。
乌鸦们实在等得不耐烦,便一起嘎嘎嘎地叫起来。黑衣人被乌鸦们的突然发难吓得抱不住树,手一滑摔进院子里的草丛。
乌鸦们停止吵闹,齐刷刷看着趴在草丛里的黑衣人。黑衣人是从离地将近三丈的高度摔下去的,虽说是掉进草丛里,但也应该摔得很疼。不过,这家伙强忍着没有叫出声,摔下去后继续一动不动趴在草丛里,继续观察更夫和护院家丁走动。
终于,他觉得时机到了,猛然爬起,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跑到对面一间亮着灯的房屋旁边,再次闪进阴影里。
许仙蹭到房子窗户下,慢慢探出半个脑袋,用手指蘸着口水在窗纸上戳了个小孔。刚要从小孔往里看,只听屋里有男子大声说:“在那里!”
本来就惴惴不安心跳过速的许仙,差点被当场吓死,立即蹲下,躲在窗台底下捂住鼻子和嘴,屏气继续偷听。
只听房子里另一个男子声音问:“是几是几?”
之前男子的声音隔了半晌说:“是三。”
接着,屋里又有几个男子发出了“唉!”的失望叹息声。
“再来再来,重新掷。”
见不是被发现,许仙这才放下心,再次悄悄从窗台下探出半个头,从小孔往里看。屋子里有七八个家丁装束的男子,正围着张桌子不转眼珠地看,桌子上还堆着些散碎银子和铜钱。有个男子手拿骰子盒正“哗啦啦啦”晃,嘴里还喊着:“输赢有命富贵在天!”旁边掌着盏幽暗油灯,照着那些赌徒忐忑不安的面孔。
许仙将耳朵贴近窗户,认真听几个家丁说话。
只听一个家丁说:“杨哥,你还不去细料库看看?依咱们家老爷的脾气,半夜肯定要出来一趟检查细料库,这要是发现你没在那看着,估计又是一顿鞭子。”
叫杨哥的家丁嬉皮笑脸地说:“细料库在东跨院,今晚老爷在西边的丹棱上真院,来得肯定晚,容我再玩两局翻了本去也来得及。”
“开啦!”接着,屋子里又是一阵吵闹的掷骰子声和叫唤声。
许仙点点头,心里想:“既然这里是钱塘南极仙草社,家丁们口中所说的老爷,应该就是南极仙翁了。”
南极仙翁傲慢可憎的嘴脸又浮现在许仙脑袋里,他决定去找找南极仙翁休息的西跨院。
“说是西跨院,那就一直往西找好了。”许仙想道。
仙草社里房子极多,顺着房屋的阴影走,安全又不易被发现。进入药坊区,亮着灯的房屋多起来,许仙一连戳破好几间屋子的窗纸往里看,每间房里都有几十个工人正在夜间加班。
每个房间都是不同工作,有的专门用铡刀铡草药,有的负责踩着药碾碾药料,有的正在用模具团药丸,团好的药丸被整整齐齐码放在桌子上的方盘子里。装满药丸的方盘子,被另一些年纪较小的童工取走,顶在头上穿过屋外的黑暗区域进入另一间房子,交给负责包装的工人。
这些工人再用烧热的蜡汁将药丸包起来,在专用的台子上晒干装进精美的小纸盒子,纸盒子上赫然印着“九转灵通还魂金丹”。
“原来他们加班是在制作治疗毒化人的药物。”
许仙想起来,府尹大人已将药物制作的工作承包给了钱塘南极仙草社。这可是一笔惊人的大单子,南极仙翁又狮子大开口,每丸药成药比开始讲的又贵了几成。府尹大人明知道做了冤大头也只好认下。银子像流水般流进南极仙翁的腰包,南极仙草社捞到这个大单生意,市值翻了好几倍。
虽然不知“九转灵通还魂金丹”的成分是什么,但许仙的直觉相信,药效并不会比他研制的药更好。
“我管你人手够不够,天亮前必须做出两万丸药,耽误仙翁的生意,有你好果子吃。”
一个颐指气使的声音传来。许仙定睛一看,原来是个小童,丝绸白袍胸口绣着只仙鹤,正是南极仙翁身边的鹤童。
被他训斥的那个主管,连连点头保证。鹤童这才离开屋子,说要回去见仙翁,要个小厮打着灯笼便走。许仙见他是要去见仙翁,等他走出屋子,也远远跟着。
走过两个园子,又出了三四个门,提着灯笼急匆匆来往的人逐渐多起来。再进到一个跨院,只见院子里灯火通明,院门上的牌子明晃晃写着“丹棱上真院”五个篆字。许仙三两下爬上跨院耳房屋顶上,趴在瓦垄中间向下看。
但见院子里两廊站着许多手拿松明火把的家丁,又有三二十穿着管事模样的人低头提着灯笼站了几排。南极仙翁正房门口坐在太师椅上,身上披着鹤氅,油光光的大脑门在火光映照下格外亮,身边四个捧着熏香、果品、冰块、令牌盒的丫鬟环绕侍立,左手边台阶下站着鹿童。比那日在临安府衙派头又强了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