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季昌明说:他两夜没好好睡了,可能在里面休息室打盹了吧?

  高育良让季昌明当面打个电话,问问怎么回事!季昌明答应着拨起了手机。过了一会儿,摇摇头,一脸无可奈何:没有应答,手机关机了,侯亮平肯定在哪儿睡着了!高育良语重心长:老季,在大是大非面前,你可别糊涂啊!季昌明摊开双手:高书记,您这简直是步步紧逼啊,有您这么认真负责的监督,我就想糊涂也糊涂不了啊!

  高育良这才拿起了办公桌上的电话,拨通了肖钢玉的手机:钢玉同志吧?不要瞎想,我负责任地告诉你,侯亮平已经被季昌明检察长撤下来了,现在可能在里面休息,你们的人就在门外等着,不要着急!

  季昌明一听这话,突然来火了:什么?肖钢玉追到检察院去了?我说高书记,那您干脆直接下令把侯亮平关到监所里不就完了嘛!

  高育良诧异地望着季昌明,仿佛不认识他似的。这个素来温驯老实的检察长突然火山爆发,公然顶撞他,实在出乎意料!但高育良就是高育良,仍坚持按自己的牌理出牌。他满脸悲情,近乎痛心疾首地对季昌明说:老季,你不要感情用事嘛!发火不解决问题!侯亮平做过的孤臣,我们只怕也要做一回了,不管内心是如何痛苦,都得公事公办。实话和你说,我现在这个心啊,正一阵阵绞痛哩……

  季昌明火气未消:可您照样下得了手!在我的印象中,您不是这种人!您对祁同伟,多么有情有义!一样的学生不能两样对待啊!高书记,举报人蔡成功我多少知道一些,这个人的举报疑点很大……

  高育良拦住季昌明的话头:老季,我们现在不争论,就让肖钢玉和市检察院立案审查以后,还侯亮平一个清白好不好?季昌明立即反对:不好!我不同意对一个新任反贪局局长轻易立案,尤其是现在!高书记,我建议把咱们的意见分歧报送省委,请沙瑞金书记做指示吧!

  季昌明的强硬超出常规,高育良心里暗暗叫苦。当真把意见分歧报送沙瑞金?开什么玩笑!现在开局顺利,沙瑞金已经直接找到季昌明下令停止侯亮平的工作,他可不能在证据没坐实前横生枝节。于是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指着季昌明苦笑不已:你这个老季,就是个护窝子的老母鸡嘛!我何尝不想保护这猴崽子啊?他踱步想了半天:行,听你的,先不立案,让侯亮平先停职吧,等组织上查清楚以后再做处理!

  季昌明明显松了口气:好,高书记,对侯亮平的调查我要管的!高育良心里恼怒,嘴上却说:你当然要管,你不管我还不放心呢!季昌明又说:那就请您转告肖钢玉,请他摆正位置,有关侯亮平的情况要及时向我汇报,我还没退休呢!高育良摇头笑道:我说老季,你哪来这么大的火啊?你是肖钢玉的老领导了,还不了解他吗?耿直啊这人!季昌明冷冷道:他耿直?那得看对谁。好了,不说了……

  审讯室里,侯亮平的攻坚战也不轻松。一说到具体问题,刘新建又沉默起来。侯亮平看着对面的电子钟,心急如焚。要知道这一分一秒都是季昌明冒着政治风险为他争取的,耽误不起啊!但他没露任何声色,表情平静,连陆亦可也看不出他心里正经历着的这一场风暴。

  侯亮平和颜悦色地对刘新建说:刘总,你刚才还说呢,我有些话要是早和你说了,你就不至于有今天了。那我告诉你,现在我和你说的话你不听,恐怕哪天又要后悔了!今天咱们聊得挺好,我也和你交个底。我们对你和油气集团的调查已全面铺开,时刻都会有进展,你就是一句话不说,我们最终也会零口供定你的罪!但是,刘总啊,如果让我们零口供定了罪,你就失去了一个量刑时从轻的机会啊!

  刘新建抹了一把汗,终于开了口:侯局长,那我说,我说……

  据刘新建供述:为了替员工搞福利,他从二〇〇九年开始,批准财务公司把账上暂时用不着的流动资金,陆续借给了省内一些民营和股份制企业搞过桥贷款。五年来,经他批准,累计私分了过桥利息六千多万,他和班子成员每人分了大约几十万至上百万。对问题清单上的澳门赌博问题也有了解释,说是被一家民营公司的老总偶然拉去的,虽说一夜输了八百多万,但都是那家民营公司出的钱。侯亮平及时指出亮点:那家民营公司的老总是赵瑞龙吧?刘新建略一迟疑,承认了。

  这才是核心问题,也是对手的底牌!他和季昌明今夜冒险拼命一搏,就是希望在此点上有所突破。刘总啊,请说说赵瑞龙的公司吧!

  刘新建显然早有防范:这你们得去问赵瑞龙,我就说我自己!

  侯亮平逼视着刘新建,目光如炬:刘总,还在讲哥们儿义气吗?哥们儿义气可是害死人啊!被捕前,他们还希望你出国到非洲加纳去,和丁义珍一起开采金矿,是不是?刘总,你就没想到这是个陷阱吗?

  刘新建道:啥陷阱?他们让我出去,是想让你们找不到我嘛!

  但是,刘总,你出去以后是死是活,赵瑞龙和你那帮哥们儿可就不管了!侯亮平说:现在我就请你看看丁义珍在非洲的真实情况吧!

  话音刚落,陆亦可立即把几张照片摆放到刘新建面前——都是刊登在加纳当地报纸上的照片:丁义珍被几个黑人用枪抵着脑袋;在一个集装箱住所的窗前,丁义珍手提AK冲锋枪向外张望,集装箱门前的中英文牌子是“义珍黄金公司”;丁义珍在往一具尸体上盖白布单……

  刘新建看着这一张张照片怔住了,讷讷地问侯亮平:侯局长,这么说,丁义珍在非洲的日子很难过啊?这……这吃住都在集装箱里?

  侯亮平告诉刘新建,根据追逃小组掌握的情况,丁义珍入境加纳不到一个月,就三次被抢劫。买了照片上的这个铁皮集装箱和枪支弹药,还是被人家武装抢劫了!照片上的死者就是丁义珍的合伙人,一个比丁义珍早逃出去三年的国企老总。侯亮平最后说:所以刘总,丁义珍不死于非洲这种恶劣的治安环境,就算交好运了。他未来最好的结果,就是能和你一起在国内监狱劳动改造,重新做人啊……

  刘新建抬起头,可怜巴巴地问:侯局长,你说我还有改造的机会吗?侯亮平说:肯定有,如果有立功表现,机会就更大了!你好好想一想吧,是救自己要紧,还是替所谓的恩人哥们儿卖命要紧?

  刘新建崩溃了:侯局长,我……我听你的,是该好好想想了……

  就在这时,耳机里响起了林副检察长的声音:停止审讯!侯亮平抬头一看,电子屏幕上的时间正好跳到二十三时零分零秒,和季昌明约定的半小时过去了。侯亮平只得收场……

  功亏一篑的感觉十分椎心,此时此刻侯亮平深有感触。下令押走刘新建后,他和陆亦可收拾起桌上的文件材料,默默离开了审讯室。

  在指挥中心门外的院子里,侯亮平站住脚,仰望无垠的夜空。细碎的雪花飘落下来,洇在脸上寒意入心。这是今冬的初雪,来得比较迟,却终于来了。侯亮平的心情如这雪片一般,阵阵悲凉。事情的演变如此荒唐,审案人竟变成犯罪嫌疑人,他的愤懑委屈难以用语言形容。他告诫自己,一定要挺住!这是生死决斗,无论遭受怎样的打击,都要从容应对。但他的视线还是模糊了,一汪热泪悄悄地涌出眼眶。他是性情中人,老师设置的侮辱人格的陷阱,实在使他无法忍受。热的泪与冷的雪融和在一起,涓涓流在一个中年男人刚毅的脸庞……

  陆亦可在不远处守候着,检察警车开过来,侯亮平镇定情绪转过身,招呼陆亦可上车。转眼间,他又变得轻松自信了,甚至吹起了小口哨。虎死不能倒架,尤其在陆亦可面前。

  现在还不错,刘新建对自己的问题能正视了,今天如果继续攻下去,也许就把赵瑞龙的事突破了!侯亮平对陆亦可说。陆亦可难得骂了人:就是!他妈的,就差这么一口气了!侯亮平说:对手不想让我们看到底牌啊!陆亦可心知肚明:啥底牌?赵家吗?侯亮平道:应该是。形势不容乐观,赵瑞龙、高小琴又跑到境外,下一步更难了……

  警车在空旷的大街上行驶。陆亦可扭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有一辆检察警车在后面跟着,便问司机:后面那辆车是怎么回事?司机没在意,说是市检察院的,开过来一个多小时了,也不知干啥的。侯亮平心里有数,向后看看,自嘲道:是来抓我的吧?司机不知内情,笑道:侯局,您真会开玩笑!陆亦可看着后视镜里的跟踪警车,突然命令:停车!司机愣了一下,把车停下来。跟踪警车也在不远处停下。

  陆亦可走到跟踪警车前,敲了敲车窗。车窗摇了下来,车里人问:陆处长有啥事?陆亦可虎着脸:半夜三更的,你们跟着我干吗?车里人解释:不是跟您,是跟着侯局长,我们肖检的指示!陆亦可立即拨通手机,怒火终于爆发:季检,肖钢玉怎么派了辆警车跟踪我们?侯亮平犯啥事了?你和省院是不是已经批准市院对侯亮平采取措施了?你说话呀?要没同意没批准,就让他们滚蛋!还让不让人活了?

  侯亮平透过车窗,望着张牙舞爪的陆亦可,苦笑着摇了摇头。

  四十一

  季昌明接到陆亦可的电话,心里很不高兴。他冷冷看着一脸肃然的始作俑者肖钢玉,问他派车跟踪侯亮平是怎么回事?肖钢玉正喝水,放下水杯,一本正经地表示:就是必要的防范措施嘛,还能怎么回事!季昌明阴沉着脸说:我希望你能摆正位置!起码搞清楚,省院和市院之间的领导和被领导关系!侯亮平毕竟是省院党组成员兼反贪局局长,你再不情愿,也要先向我汇报清楚!肖钢玉取出卷宗放在办公桌上,拍了拍:我这不是来汇报了吗?老季你看,材料我都带来了!

  肖钢玉首先声明,对侯亮平这个人,不太了解,无亲无故,也无冤无仇,京州市检察院是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办案。继而,汇报了大风厂老板蔡成功实名举报侯亮平的事实经过,并把卷宗打开,拿出了物证材料,正气凛然地说:相关证据也查实了,起码侯亮平受贿四十万元的证据确凿,老季,你请看,这是民生银行转账凭据复印件!

  季昌明翻看着卷宗材料和相关证据材料,阴着脸,一言不发。

  肖钢玉信心满满:有实名举报,有银行转账凭据,可以立案了!

  季昌明的语气略带嘲讽:老肖啊,你热情很高,干劲很大啊!不是已越过我和省院党组,向高育良副书记汇报了吗?那我告诉你,我呢,和高副书记认真研究过了,侯亮平暂不立案,先停职反省吧!

  肖钢玉深感意外:老季,这……这是停职审查,还是停职反省?

  季昌明肯定地说:停职反省!由省院纪检组组长和你牵头,成立一个调查组,查清事实,经省院党组研究后,再做下一步的决定!

  肖钢玉挠了挠头,站起来,在屋里踱了两步,在季昌明面前站住了,煞有介事道:老季啊,丁义珍的教训咱们可要汲取啊!

  季昌明不屑地说:侯亮平和丁义珍有什么关系?还教训!肖钢玉忙道:哎,老季,你先看看材料!侯亮平和丁义珍一起开过公司!说着,翻出一份工商登记材料,递给了季昌明。季昌明看着材料,根本不信,不住地摇头:他们俩在一起开公司了?简直是笑话!肖钢玉义愤填膺:就是啊,这笑话闹得也太大了吧?堂堂省检察院一个反贪局局长,竟然和一个臭名昭著的腐败分子一起做起了煤炭投机生意……

  季昌明冷着脸,盯着材料看,不再搭理肖钢玉。他和这个人无话可讲。他们曾共事多年,他对肖钢玉十分了解。这个人自私自利在省院是出了名的,事事处处都想占便宜。逢年过节单位分发福利,鸡蛋大米花生油什么的,总爱找各种理由多拿点,连司机都瞧不起他。有些便宜贪得已涉嫌犯罪。肖钢玉主管预防职务犯罪时,不知收了谁一箱中华烟,托一家企业老总卖,老总就让财务给他送了几万块钱,烟没拿权当送给他抽了。没想到,半年后肖钢玉又找人家卖烟了,竟然还是那箱中华烟!人家只好再批几万给他,然后让人把烟拿了回来。不拿回来不行啊,怕他再卖一次!拿回来一看,烟早霉了……

  这么个人偏偏还有野心。觊觎检察长的位子已久,到处钻营,四下跑官,惹得大家都反感,弄得在省检察院待不下去。肖钢玉是地道的政法系干部,毕业于H大学政法系,是高育良一手提起来的,高育良就把他调到京州市院当了检察长。从凤尾变鸡头,成了一把手,这人才消停了。今天他以办案的由头回到省院,一副钦差大臣嘴脸,实在叫季昌明恶心。恶心也没办法,季昌明只能不露声色地与之周旋。

  这时,侯亮平与纪检组组长一起进了门。侯亮平走在前面,纪检组组长跟在后面。侯亮平也不敲门,猛然一下把门推开,带来一股冷风。犯罪嫌疑人仿佛是来审案,而不是来接受审查的。这让肖钢玉愕然。

  季昌明坐在办公桌前公事公办,指着肖钢玉,面无表情地介绍说:亮平啊,这位是肖钢玉同志,京州市检察院检察长,三年前在我们省院做过副检察长。肖钢玉勉强笑了笑:侯局长啊,我这也算是回老家了。侯亮平也笑了笑:老肖,你这是回老家探亲呀,还是探险?肖钢玉怔了一下说:侯亮平,你这同志很风趣嘛,我既探亲,也探险!侯亮平在季昌明办公桌对面坐下:好!祝你探亲探险双成功!哦,对不起,老肖,请你先回避一下,我要向季检汇报对刘新建的审讯工作!

  肖钢玉愣了一下,手一挥:回避什么啊?侯亮平,你知道我为啥来这里吗?请你摆正位置,配合组织审查。侯亮平严肃地说:能不能缓一步再审查?让我先汇报?案件保密规定你们都知道,如果你们坚持要听我对重要职务犯罪嫌疑人刘新建的审讯汇报,而且季检也违反规定,破例同意你们一起听的话,那也成,我可以服从季检的命令!

  季昌明手一挥:规定就是规定,谁都不能违反!大家回避一下!

  季昌明当然知道侯亮平想干啥,如果连这点默契都没有,他这检察长就别干了。这猴崽子就是聪明,能想到汇报刘新建的审讯,这可是某些人最关心的!季昌明注意到,肖钢玉显然想留下,他太想知道审讯内容了,侯亮平手中的卷宗吸引着此人的目光。然而,此人是老检察了,案件保密规定他知道,不该听的就是不能听,只能随大家悻悻往外走。走到门口,他又转回来,把桌上的侯亮平的卷宗拿走了。

  肖钢玉走后,季昌明脸上的一层冰霜消融了,倒了杯水,重重地放到侯亮平面前:侯局长,你有个好发小啊!侯亮平苦笑摇头:世道人心咋变成这样了?蔡成功就算是个小人,反复无常也好,不讲廉耻也罢,总不能对儿时的朋友玩这一手吧?!季昌明问:你为啥不防着一手啊?怎么能收这种人的东西呢?侯亮平愣了:我收他啥了我?季昌明知道不能透露案情,可仍是破例透露了:两箱茅台、一箱中华烟,还有一件价值两万三千元的西装。侯亮平喊冤:我没收,我身正不怕影子歪!季昌明轻轻点了下桌子:别叫唤!如果影子歪得邪乎了呢?你怎么和蔡成功、丁义珍一起办煤炭公司?还收了四十万元干红?工商登记、银行卡和转账凭据都摆在那儿呢!侯亮平倒吸了一口冷气:我明白了!人家是一心要弄死我,给我精心布了个局啊……

  季昌明进一步点明,可话说得很艺术:还有你老师咱高育良副书记,对你也是痛心疾首啊,明确向我表态说了,哪怕是挥泪斩马谡也要斩!侯亮平也亮了明牌:季检,这你还没数吗?斩我,我那位高老师能有泪吗?还挥泪!他要真能挤出几滴泪,也是鳄鱼的眼泪!季昌明心照不宣地笑了笑:知道人家做局,就尽快去破局,自证清白解脱自己,争取早日归队干活!你要是个吃素的草包,那就赶紧滚蛋吧!

  侯亮平笑道:这话我爱听!继而提出一个问题:沙书记为啥要下令停我职?咱这位新省委书记是不是有啥底牌是不能碰的?季昌明摇了摇头:我也不清楚,沙书记没对我多说什么。侯亮平思索着:四个月前,沙书记找我谈话时你也在场,这位领导信誓旦旦,本省的反腐败上不封顶,下不保底,这话是真的还是假的?季昌明没回答,只道:现在是你被盯上了,让沙书记说啥?纪委检察就没腐败分子了?这倒也是,没准肖钢玉就是一个。侯亮平一摆手,让老肖进来练吧!

  片刻,肖钢玉进来,开始询问:侯亮平,大家都是检察系统的业内人士,没必要绕圈子。你应该清楚我们为什么来找你,下面,我们有七个问题要问你。侯亮平脸上浮现出不屑的笑容:老肖,我一个问题也不回答!你说得没错,都是业内人士,谁也别给谁绕!我零口供办了不少案,你们也来一次零口供办案吧!我现在等着你宣布决定,宣布完我回去睡觉!肖钢玉大为恼怒:侯亮平,你也太傲慢了吧?侯亮平冷笑:这叫有底气,不信邪!你们拿出证据来办我好了!肖钢玉站了起来:老季,你看……季昌明这才表态了:好吧,既然这样,我就宣布决定——自即日起,侯亮平同志停职反省,接受组织调查……

  侯亮平回到招待所,一头栽倒在床上,再也没爬起来。疲劳、愤懑、冤屈,几乎使他崩溃。内心遭受的打击无比沉重。他就像受了严重内伤的一头狮子,虽然仍挺立在对手面前,五脏六腑却在悄然流血……

  他翻个身,展开双手双腿,把自己摆成一个大字,怔怔地看着天花板。这间套房侯亮平已经非常熟悉了,里面卧室带卫生间,外面小客厅兼书房,住在这里还是蛮舒服的。四个月过去了,他对自己的临时小窝有了一份感情。可如今这房间竟变成他的囚室,使他失去了自由,实在难以接受!他真想跳起来,把屋里的一切砸个稀巴烂。

  从小到大,侯亮平总是优秀角色,受表扬,被信任,无论学业工作,一贯出类拔萃。他的忠诚廉洁,为既往所有领导同事一致公认。他心里一直为自己的清白而自豪!今天却被玷污了,仿佛一匹白绢抹上一摊烂泥。半辈子调查审讯职务犯罪嫌疑人,现在他倒弄成了职务犯罪嫌疑人。痛苦难以言表,千万根芒刺在他体内乱扎,毒侵骨髓啊。

  老师心理很阴暗,摊牌对阵那天公然说了,只要认真查一下,清白的干部没几个。根据老师的逻辑,他本身就不清白,何况还有蔡成功的举报!对蔡成功的举报,他还是低估了。本以为这是一条疯狗的胡咬乱喷,毫无根据,没想到人家竟然已经把证据坐实了。他面临的局面非常严峻,不得不承认,省委书记沙瑞金下令停他的职是有道理的。反贪局局长居然和丁义珍、蔡成功合办煤矿,并且在工商登记有他的签字!更要命的是那四十万红利,有民生银行卡,有转账凭据,还有什么话可讲?但是这怎么可能呢?他们是怎么办到的?不得而知。

  横竖睡不着,侯亮平翻身起床,打开窗户,眺望浓浓夜景。雪停了,屋顶、树梢留下薄薄的积雪,在灯光照耀下泛出银白色。路上积雪化得快,湿漉漉一片仿佛下了场雨。夜深人静,城市变得空旷,孤寂之感油然而生。一阵凛冽的寒风袭入屋内,使他头脑清醒起来。

  得好好梳理一下纷乱的头绪了。身份证是整个事件的关键。办工商登记,办银行卡,哪样也少不了身份证。蔡成功怎么会有他的身份证呢?不可能啊!但是,如果蔡成功手里有了他的身份证复印件,再找一些关系,就有可能把许多事情办成。那么,蔡成功有没有机会拿到他的身份证呢?他努力回忆,依稀想起四年前有一次同学聚会,他参加了。老同学相见格外高兴,他不知不觉喝高了。醉酒后,同学们在那家酒店开房,让他睡一觉。对了,对了,是蔡成功拿他的身份证办的手续付的房钱。想必蔡成功当时做了手脚,把他的身份证复印了。

  难道蔡成功那时候就想陷害自己了?不可能,也没必要。侯亮平分析,蔡成功很可能是在京州市公安局看守所受到了威胁,被人逼迫教唆才跳出来乱咬人的。他当时偷印他的身份证复印件想必另有隐情。那么,除了蔡成功,谁还能知晓这个隐情呢?侯亮平想,蔡成功的经济活动离不开他的大风厂,他的会计应该知道内幕。蔡成功作为老板不会亲自办理银行卡这类琐事,很可能是他的会计经手办的。思路渐渐清晰了,大风厂会计是个关键人物,要赶快找到此人。另外就是那天上门的司机,茅台酒和中华烟是司机扛下去的。还有妻子那里,也得打个招呼,让她找找那张寄西装的快递单,妻子心细应该留着呢吧?

  四十二

  陈岩石在医院遇见陆亦可,知道了侯亮平被停职的消息。职业的敏感让他相信,侯亮平的受贿案和儿子陈海的被撞是一个性质的问题,那就是他们也许看到了别人不想让他们看到的底牌。老检察长当即决定重新上岗。侯亮平带话让他到大风厂找尤会计和开奔驰车的司机小钱,让这二人证明自己的清白。陈岩石不敢怠慢,立刻骑车去了大风厂,常年骑自行车锻炼,老腿挺有劲的,车轮一转便脚下生风。

  太阳出来了,昨夜的初雪开始融化,干枯的树枝湿漉漉的,滴下水珠滋润着干冷的土地。陈岩石沿光明湖前行,湖边有些枯黄的芦苇顶着残雪,仿佛戴着小白帽。湖水动荡,跳跃着万点金光。

  想到侯亮平,陈岩石一阵阵心疼。这北京过来的侯局长到底比儿子陈局长强。他的举报被受理了,贪赃枉法的陈清泉进去了,赵立春的大秘书刘新建也进去了,坏人们自然恨死了他,不陷害他陷害谁?

  走进大风厂大门,门房老魏和陈岩石打招呼,他答应着,把自行车架好。这段日子陈岩石没事就往厂里跑,像关心新生儿一样关注着新大风的发展。沙瑞金视察大风厂后,工人们不必再像猴子一样跳窗上下班了,可以正大光明地进出车间大门。有李达康亲自过问,新厂房也在城外新开发区落实了。陈岩石不禁叹息,没有高层领导的关心关照,基层工人们要办成一件事简直比登天还难,这就是中国的国情。

  陈岩石走进厂部小楼。二楼会议室门开着,郑西坡、老马、郑胜利等人刚开完生产调度会,正要散去,陈岩石上前挡住他们:哎,都别走,咱接着开个小会,我有事说!大家望着陈岩石,不知老人有啥事。陈岩石把众人赶进屋,把侯亮平遭诬陷,需要证人的情况大致说了一遍。尤会计和司机小钱呢?你们快通知他们俩来见我。

  郑西坡一脸愁闷说:见不上了!尤会计和司机小钱几天前跑到岩台去卖蔡成功的那辆奔驰车,现在人和车都丢了,四下里找不着了!

  陈岩石怔住了,这情况他可万万没料到,两个证人竟然失踪了!

  郑西坡认为,尤会计和司机小钱有可能卖了车卷款逃了,卖车的策划者郑胜利建议报案。陈岩石想想没同意,要求大家马上发动群众去寻找。道是就算这二人卖掉车逃了,也会留下蛛丝马迹,我们也会沿着蛛丝马迹找到他们!郑西坡得了他的令,当夜组织人手,开始找人。

  从大风厂回来,老检察长陈岩石也担心起来:尤会计和司机小钱怎么会这时候失踪?这两个关键证人会不会落到对手手里?如果落到对手手里,可能有两个结果——要么会计和司机在威逼利诱下同意做伪证,要么被人家杀人灭口,连尸体也找不到!形势之险恶不言而喻。

  那么,他是不是应该出面找一找沙瑞金?哪怕不能改变什么,起码也给这位省委书记提一个醒?想想却又觉得不妥,两个证人毕竟没找到,他的担心仅仅是担心,没有任何根据。况且,沙瑞金是不是也有压力?侯亮平的那位老师高育良副书记不是要大义灭亲了吗?只怕沙瑞金也难啊!毕竟新来乍到,面对着盘根错节的帮帮派派……

  高育良准备找沙瑞金汇报时,沙瑞金却先找了他,田国富也在场。几位主要领导商量即将召开的省委扩大会议,是在沙瑞金办公室碰的头。沙瑞金说明会议的主题:认识执政党面对的四个考验——执政考验、改革开放考验、市场经济考验和外部环境考验。他要在会上好好讲一讲。高育良点赞:太好了,要让同志们知道,这些考验很严峻!

  话锋一转,高育良举重若轻,把话题引到他的轨道上——像侯亮平,我的学生,反贪局局长啊,调到我省才四个月,竟然腐败掉了!

  田国富敏感地发现,这位高副书记不愧是官场老手,不但擅长政治诡辩,还总能够不动声色地利用领导的话题。沙书记讲的是四个考验,是如何开好这次省委扩大会议,高育良却能扯到侯亮平身上。他怎么这么急着对自己的学生赶尽杀绝?因此便说:育良同志,对这位反贪局局长现在还不能下结论吧?沙瑞金接过话头说:结论当然不能下,但出现的问题一定要正视!政法系统,国富同志,包括你们纪委监察系统,也不是世外桃源嘛,谁也不敢保证就不出腐败分子!田国富笑了笑:只是一个反贪局局长调过来四个月就腐败掉了,让人难以置信。

  只要出手就必须把对手置于死地,否则就是培养掘墓人。高育良认为自己看准了,沙瑞金不敢包庇侯亮平,尤其还有他这位升不上去的老政法委书记盯着!既往的政治经验告诉他,只要需要,沙瑞金一定会牺牲侯亮平这颗小卒子的!相对H省工作大局和干部队伍的团结稳定,这颗小卒子啥都不是。于是便说:国富同志,你别不信,现在反腐形势相当严峻,难以置信的事多着呢!我建议你们纪委对侯亮平正式立案审查!田国富持保留态度:省检察院纪检组不是正在查吗?我刚听过汇报!高育良难得这么坦率:国富同志啊,不是一般的查,装模作样的查,我是说正式立案审查,要请侯亮平在规定的时间规定的地点交代问题!田国富看了看高育良,又看了看沙瑞金,不表态。高育良觉得形势比较有利,又紧逼了一步:瑞金同志,这事您来定吧!

  沙瑞金略一沉思,老谋深算地摇起了头:你们让我定,我也不好定!为什么?证据不过硬嘛!万一搞错了,这个责任谁来负?育良同志,你能负得起这个责任吗?高育良苦笑道:也是,两难啊!尤其是我就更难了!这不,前天开会见了李达康,李达康还问呢,我真不知该和李达康说啥了!沙瑞金注意地看着高育良:达康同志问了些啥?高育良言辞有些含糊:那还用说吗?他前妻收了蔡成功一张银行卡就进去了,侯亮平也收了一张银行卡,又该怎么办啊?举报人都是那个蔡成功,还都是银行卡!你瞧这事弄的?!田国富反驳说:这不一样!据我所知,侯亮平和检察院搞定欧阳菁,不是凭蔡成功的单一举报,也不仅凭一张卡,他们是在欧阳菁使用了受贿卡,在获得了确凿证据之后才采取的行动!在此之前,他们可是慎之又慎,零口供办案啊。

  高育良又换了个话题:社会上总有人编故事,说我省有个什么政法系,还把我编派成了头。侯亮平是我学生,也属于政法系啊,这种时候我没个鲜明态度,那还了得?沙瑞金马上接话:育良同志,既然你今天主动说起了政法系,那我就得问一句了,我省是否真的有这种干部小团伙呢?高育良坦然道:怎么说啊?主观上没有,客观上或许真存在。沙瑞金笑了:哦?到底是教授,辩证法学得好啊!在下愿闻其详!

  高育良感觉良好,满面笑容侃侃而谈:从主观上说,我从没想过把人民赋予的权力向任何一位学生私相授受,但客观上也许私相授受了。做了这么多年的法学教授,教了这么多年书,学生少不了,对自己学生呢,谁都不可能没感情,用人时就难免有偏爱。田国富半真半假地插话:比如你对祁同伟,就偏爱大了!高育良一个激灵,急忙申辩说:国富同志,对侯亮平我偏爱也不小啊,前阵子还请他到家吃过螃蟹呢!但是,个人感情归个人感情,原则立场归原则立场嘛!

  沙瑞金的倾向性终于显露出来。他表示完全理解高育良的难处,也体谅高育良的心情,但越是在这种时候,越是要有定力!不能因为怕别人说庇护自己的学生,就一定要在证据不充分的情况下把侯亮平规起来。田国富在旁边附和说:就是,对正式立案审查,我们一定要慎之又慎!

  高育良只得退让:好,反正我该说的都说了,你们二位定吧!沙瑞金想了想说:我的意见,一动不如一静,还是维持现状吧!继续调查,落实证据,弄清举报事实再说!高育良仍不死心,又走了一步棋:现在的情况是,两个关键证人突然找不到了,侯亮平的问题一时也许查不清。田国富证实说:是有这个情况,事情变得有点麻烦呢。高育良试探着提出建议:我们是不是考虑把侯亮平调离政法口呢?沙瑞金略一沉思,出人预料地说:算了,我看不如干脆让这位同志回北京,哪里来哪里去嘛,我们也省心!高育良眼睛一亮:哎,这倒是个好选项……

  沙瑞金没就这个话题说下去,转而向两位副手通报了一件事。香港最新的《镜鉴》周刊登了一组文章,把他痛骂了一顿,说他到了H省就大搞沙家帮。沙瑞金恼火地说:是不是搞了沙家帮不重要,重要的是,文章攻击我沙某否定H省的改革开放——这是文章的要害!我准备让宣传部做方案,反驳回击。田国富劝解说:香港政治刊物经常胡说,没必要搭理它。沙瑞金桌子一拍:这组文章挑拨离间,前任领导和老同志们看了怎么想?尤其是赵立春同志!他们用心何其毒也!

  尤其是赵立春同志!这才是重点!高育良默默关注着震怒中的省委书记,心想,这位新来的封疆大吏看来还是有所顾忌的!便接过话头,感慨起来:是啊,是啊,赵立春同志八年省长、十年书记,在我省的改革历史中写下了很重要的一页,现在又是党和国家领导人之一……

  从1号楼沙瑞金办公室出来,高育良心情轻松了许多,认定自己看到了这位省委书记的底牌。那就是,H省的这场烧荒野火无论怎么烧都要有所控制,沙瑞金不会允许这场火烧到北京赵家头上,所以主动提出来让侯亮平回北京。这有些出乎他的意料。当然,沙瑞金很谨慎,也不希望哪个对手搞死侯亮平,这么说来,他也应该调整一下策略了?

  四十三

  早晨起来,侯亮平睡眼蒙眬地往窗外一看,嘿,天又下雪了。

  这场雪下得很大,雪花如成群的白蝴蝶,扑棱地撞到玻璃窗上。天地混沌,远处的大楼也变得模模糊糊。侯亮平泡了一杯茶,倚着窗子边饮茶边看雪景。窗里窗外两个世界,屋内格外宁静。就像这两天的日子,平静得出奇,平静得让他心底发空。肖钢玉和专案组没再找他询问情况,他知道肖钢玉等人正铆足了劲查找证据。他们或许真想零口供办案呢!昨夜陆亦可打来电话,告诉他证人失踪的情况。这实在是个坏消息!他第一反应就是:两个证人有可能已经落到祁同伟的手里。果真如此,肖钢玉的调查组很快就会向他发难,甚至他的那位高老师会拿着过硬证据直接找沙瑞金,一步将军,置他于死地。平静中蕴藏杀机啊,一根无形的绳索已经套在他的脖颈上了,暗中越勒越紧。

  侯亮平忽然产生了一阵冲动,想到雪地里去奔跑运动。小屋太憋闷了,平静得使他濒于窒息。他要让生命张扬起来,亮出鲜明的旗帜。

  穿戴整齐,走出房门。乘电梯下楼到大厅,侯亮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一头闯进大雪纷飞的操场。他沿着围墙热身跑了两圈,把目光投向心爱的双杠。双杠上积着厚厚的雪,他用手套把雪擦净,脱下羽绒服,轻轻一跃,在双杠上悠荡起来。他时而倒立,时而腾挪,让矫健的身体上下翻飞。一时间,胸中燃烧着的火一般的激情,似可融化这漫天飞雪。烦恼、沮丧、压力在运动中逐渐化解,灰飞烟灭……

  夜晚,他格外思念妻子。妻子钟小艾与他心心相印,这苦闷的时期,妻子是他精神与感情的支柱。这次妻子又做对了,及时把那套西装快递寄还给蔡成功了。快递单虽没保留,可签收人查到了,价值两万三千元的一条受贿线索就不存在了。一套自家代工的西装,成本最多三五百元,竟也成了受贿线索,说起来都是笑话,可当紧当忙,人家凭这个证据就能整死你!事实证明,干纪检工作的妻子英明,小心不为过。每天夜里,侯亮平都守在电脑旁和妻子视频聊天。昨天妻子和他谈起,中纪委巡视组最近将来H省巡视,根据回避规定,她不能参加这次巡视,但还是准备利用年假过去看望他,领导已经同意了。钟小艾快乐地说:亮平,你等着吧,我这就过来火力支援了!

  一场大雪刚停不久,钟小艾来到京州。夫妻分居已久,亲热之情不言而喻。侯亮平为妻子准备了辣味螺蛳、京州麻鸭等菜肴,摆满一桌。又用牙齿咬开两瓶啤酒,一人一瓶,和妻子共饮。钟小艾对丈夫用牙齿开瓶的绝技一直不欣赏,娇嗔道:哎,哎,你怎么还这样干啊?永远长不大了是吧?侯亮平倒酒笑言:天然开瓶器使着方便!

  夫妻俩亲亲热热地吃着喝着谈着,谁也没想到,一桩近乎奇迹的事情悄然发生了!就在侯亮平用牙齿咬开第四瓶啤酒时,一只信封无声无息地从门底缝隙塞了进来。侯亮平上厕所时看见了,拾起来一看,信封里装着三张照片。第一张照片上,高育良身穿睡衣倚在床头,一副病态,似乎酒后初醒,高小琴在给他喂汤水。第二张照片上,高老师和高小琴从一间客房前后脚出来,显得鬼鬼祟祟。第三张照片更有意思了,高老师高书记竟然轻搂着阿庆嫂高小琴,举着酒杯甜蜜微笑。

  侯亮平乐了,一拍额头,大声喊道:老婆,我可能中大奖啦!

  钟小艾凑过来看照片:嘿,咱老师还是花帅啊?大跌眼镜呀我!侯亮平让妻子帮忙参谋。钟小艾很快做出判断,能在检察院招待所塞进这信封的,肯定是内部人!这说明检察院内部有支持者,这个支持者及时给他这个被停职的反贪局局长提供了情报,让他绝地反击。侯亮平担心其中有诈。钟小艾坚持自己的意见。有图有真相啊!瞧这三张照片衔接得多好:一张在一起喝酒,一张躺在床上喂东西,还有一张二人干完好事后前后离去,人家就是希望你把高育良查个底朝天嘛!

  侯亮平的思路却转向另一方面。会不会是他们内部发生了什么矛盾呢?根据目前掌握的情况,高小琴的这个利益集团错综复杂,从北京的赵家到京州的豪强,不可能铁板一块,起码不会永远铁板一块!

  借你的手,打他们的牌?也有可能。钟小艾灵机一动,说道:侯局长,那我有个建议,拿着这三张照片,找高老师再吃一次螃蟹!侯亮平没那份自信:都图穷匕见了,高老师还能请我吃螃蟹?再说,这都冬天了,哪儿还有螃蟹。钟小艾信心满满:我保证他会请你吃,没有螃蟹吃别的嘛,咱高老师精着呢,你又不是没领教过!侯亮平想想也是:哪怕是最后的晚餐,他也会请我吃!何况我也有匕首了。可是会不会打草惊蛇?钟小艾说:蛇不是已经受惊了吗?该跑的不是都跑了吗?高小琴、赵瑞龙不是都在香港不回来了吗?祁同伟想跑早跑了!

  吃完饭,夫妻俩进里屋午睡,亲热过后,侯亮平美美睡了一觉。钟小艾悄悄起身,在外间客厅仔细研究照片。待侯亮平睡足了,伸着懒腰出来,钟小艾笑眯眯地宣布说,这三张照片她又研究出门道了。

  侯亮平在钟小艾身边坐下,睁大眼睛请妻子指教。钟小艾拿起一张照片,指点着说:瞧这张喂汤水的,高小琴的发型明显刚做过,对吧?咱高老师呢,头发偏长,起码二十多天没理发。钟小艾换了一张照片:再看这一张,高小琴的发型变了吧?尽管变化不大!高老师呢,刚理了发对吧?侯亮平赞叹:还是你心细啊!这时,钟小艾又换了一张照片:和上面两张比,两人都显得年轻吧?侯亮平恍然大悟:这三张照片不是在同一个场合,也不是在同一个时间照的,对吧?钟小艾点着侯亮平额头,下了结论:人家是精心组合,给咱老师做局设套!

  如果是有人做局就对了!侯亮平踱步思索着,此前,他一直在想一个问题,老师不应该和高小琴这么明目张胆地高调交往。高小琴是山水集团美女老总,京州有名的阿庆嫂,如果老师敢这么和她交往的话,绝对混不到今天。而且这也不是老师的风格!所以,他更倾向于认为,对手内部出问题了,老师甚至于并不知道已有人对他下了手!

  想到这里,侯亮平笑了,问钟小艾是不是得给老师报个信?毕竟是老师嘛,师生情义深啊!钟小艾哼了一声,假装吃醋:对了,你还差点做了他女婿!侯亮平也开玩笑:真要做了他女婿,老季的位子可能就是我的了!你看祁同伟,还不是他女婿呢,都公安厅厅长了,差点就是副省长!钟小艾当头一棍:真这样,那我这次就要重点巡视你了!侯亮平抻长脖子:不可能!我不是祁同伟,我出污泥而不染。钟小艾嗔道:污泥里那么舒服,你还不染?只怕早污泥化了。侯亮平不争辩了:好了,不说这个了,我决定了,把三张照片给高育良送去。让咱高老师也像咱们一样烦恼起来,不能光让咱们烦恼,这不公平嘛!

  钟小艾笑问:那这份烦恼是由你来奉送,还是我来奉送?侯亮平说:最好你来奉送!你老公被老师诬陷了,你不该打上门去讨个说法吗?钟小艾噘嘴:这时候会捧我了!想了想却说:不过亮平,你别忘了两个事实。一、我的身份;二、我们巡视组已经到了京州!还是你出面有利,反正你们师生已经撕破脸了,你就当这是最后的晚餐,大不了让他轰出门!侯亮平认为有道理,遂拿出手机给老师打电话……

  华灯初上时,侯亮平夫妻来到了那座熟悉的英式花园洋房。钟小艾手捧一束鲜花,和侯亮平一起,坦荡地向高育良鞠躬致敬:高老师好!高育良像啥也没发生过,乐呵呵应着:好,好,亮平、小艾,你们好!接过钟小艾手中的花,又打趣:侯局长啊,你从不做赔本生意呀,又是一束花,嗯?侯亮平笑笑:高老师,这回连花也不是我的,是小艾送的!高育良接过花嗅着:好一束茉莉花,就像我们小艾……

  把花插到花瓶里,高育良坐下呷茶,不再理睬侯亮平,而是笑眯眯地对钟小艾说话。老师以开玩笑的方式主动打破尴尬,问钟小艾是不是找老师兴师问罪来了?钟小艾就势喊冤:侯亮平是什么人,老师和师母还不清楚吗?他可能有这样那样的缺点,但绝对不可能去贪赃枉法啊!高育良看了侯亮平一眼:谁也没说这位侯局长一定就贪赃枉法,不就是停职反省嘛,只要把事情搞清楚了,该干啥干啥,毕竟现在有实名举报嘛!侯亮平诚恳地点头:是,有举报就得查。小艾你别责怪老师。高育良立即表扬学生:看看,亮平的心态好啊,钢铁就是这样炼成的!又凑近钟小艾:实话告诉你,我也不愿意相信对亮平的举报!但是没办法,亮平讲原则,我也得讲原则呀,不管内心是多么的痛苦!侯亮平一本正经道:是,我能体会到老师内心的痛苦……

  吴慧芬缺乏高育良的幽默感,语气恳切在旁边插话:亮平啊,知道你被停职后,你高老师心里真难受哩,经常一夜夜地失眠,提起你就唉声叹气,痛心不已!最可怕的是,把戒了二十年的烟又抽上了。

  高育良瞄了侯亮平一眼,表白似的点燃了一支香烟。老师吞云吐雾,与平日的斯文形象大相径庭。老师向学生诉说苦衷,道是蔡成功举报了,市检察院把材料摆到他面前了,连季昌明也接受了现实,他又能怎么办呢?再说了,市检察院的肖钢玉又是很耿直的人,和侯亮平一样的臭脾气!钟小艾借机询问:高老师为啥强调亮平的臭脾气?是不是因为不喜欢亮平的臭脾气,要给亮平一个教训?是一种教育方法?侯亮平紧紧跟上,说自己也是这样想的,就像当年在学校高老师不得不给调皮学生来个下马威。怎么?一唱一和对付起老师了?高育良呵呵笑着问。侯亮平忙说:不是,我们在向老师请教呢!高育良话里有话:亮平啊,老师现在还教得了你吗?钟小艾继续扮演没心没肺的角色:怎么教不了?高老师,有话直说!你就把亮平当祁同伟嘛!

  高育良又抽了几口烟,许久,叹了口气:亮平是祁同伟吗?亮平盯着祁同伟做文章啊!我不愿他们闹矛盾,告诫过亮平,对祁同伟违规入股的事不要追了,这事发生在哪个学生身上,当老师的都要保,是不是?吴慧芬插言:小艾你不知道,我还说呢,亮平和同伟、陈海,这三大门生,就像高老师三个儿子,亮平就是听不进去!钟小艾半真不假地批评丈夫:看看你,智商不低,情商不高啊!侯亮平一脸无奈:我这也是为咱老师好啊!如果不是怕高老师受牵连,我又何苦把祁同伟的烂事告诉咱老师呢?作为反贪局局长,我直接办他不就完了吗?!

  高育良“哼”了一声,将半截香烟在烟灰缸里掐灭了:还直接办他呢?瞧瞧,现在人家直接办你了吧?侯局长,你也长点记性吧!钟小艾满脸天真,惊讶地问:高老师,听您的意思,祁同伟也跟着京州肖钢玉那帮人办侯亮平了?他公安厅厅长有这义务吗?高育良一怔,自知失言,忙又找补:哎呀,你这个小艾,我就是这么随口一说嘛!

  侯亮平对妻子说:小艾,我好像听明白了,咱老师的意思是说报应吧?高育良立即接上来:难道不是报应吗?打仗有个说法,毙敌一千,自伤八百。你要毙敌,就得准备接受自伤!侯亮平绵里藏针:高老师,其实我有这个思想准备,甚至准备被诬陷!高育良脸一拉:那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吴老师,菜都好了吗?厨房里传来吴慧芬的声音:快了,正弄凉菜呢!高育良不耐烦地催促:抓紧吧,别耽误了侯局长宝贵时间!侯亮平苦笑起来:高老师,您这是要赶我走了吧?钟小艾打圆场:你瞎说啥呀?高老师,你们谈,我去给吴老师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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