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高育良离开办公桌,踱着步,时不时地挥起手,侃侃而谈,激情昂扬地给侯亮平上了人生最后一课:中国的改革开放浩浩荡荡,每个人都身处洪流之中,其间,有人因为自身的努力或者幸运站到潮头之上。潮头之上风光无限,诱惑无限,但也风险无限!就看如何把握!看未来远不如看过去那么清楚,激昂和困惑交织在许多人的心头……

  侯亮平赞叹不已:高老师,您还是那么雄辩,那么慷慨激昂!我觉得,您真不该从H大学出来当这个官,您是多么优秀的教授啊!

  高育良走到侯亮平面前,轻轻拍打着侯亮平的肩头,语重心长地说:所以,要留一份敬畏在心中!看别的或许模糊,但看底线一定要清楚。不能与法律作对,无论做官为民,要活得踏实,过得安心!

  侯亮平忍不住道:您活得踏实安心吗?老师,我深感怀疑!

  高育良手一挥:侯亮平同学,你不必怀疑,迄今为止老师的作为全都合法!老师教授法学这么多年,这点基础知识还能没有吗?!

  侯亮平已经忍无可忍:全都合法?离婚六年,和香港女性再婚六年,还生了个儿子,这么重大的事项都不向组织报告?吴老师是党外教授,出于面子的考虑,为了秀秀,她可以选择不报告,但您高老师作为省委副书记必须报告,这种政治规矩您难道真的就不明白吗?

  怎么会不明白?高育良终于说了实话:所以中央要找我谈话。不过很幸运啊,我和你这位高手学生及时进行了一次逼真的预演……

  侯亮平不无夸张地展开双臂:我的天哪,高老师,都到这种时候了,我竟然还被您利用了一次?我还为您和中央的谈话预演了?

  老师就是老师!老师虎死不倒架,仍然对学生保持着居高临下的态势:是啊,要想击败老师,亮平同学,功课就得好好预习呀!

  侯亮平故作委屈:我预习了,来时进行了充分准备!我再也忘不了,大三那年,陈海没预习,挨的那通臭骂,可以说狗血淋头啊!

  高育良道:好,优秀学生有记性!既然预习了,那就说说吧!

  于是,侯亮平娓娓而谈——高小琴、高小凤双胞胎姐妹如何穿上人生的第一双皮鞋;如何在吕州惠龙公司做礼仪小姐,接受专门训练;如何学习微笑,学习走台步;特别是为了把高小凤送给老师,赵瑞龙如何聘请吕州师院老师专门为高小凤恶补《万历十五年》……

  高育良不高兴了:什么恶补?高小凤是自学!她在那种环境下能自学明史,对《万历十五年》有那么深刻的认识,怎么说也不容易啊!

  侯亮平摇头叹息:错了,高老师,您上人家的当了!谈明史谁谈得过吴老师?您的前妻吴慧芬老师才是明史专家啊!我猜想,现在您和高小凤只怕是宁愿谈论酸菜,也不会再谈论明史了吧?看在师生分儿上,我向您透露点信息,赵瑞龙开始交代问题了,为了套您他可是煞费苦心啊!就连你们的爱情也是精心安排的,还做了个策划案!高小凤必须在和您讨论明朝皇帝与大臣们的对立时,晕倒在您怀里……

  高育良脸上挂不住了,摆了摆手:好了好了,别往下说了!侯亮平,请你记住一个事实,我们结婚六年了,高小凤现在是你师母了!

  侯亮平苦苦一笑:好,既然这是事实了,我尊重这个事实!

  高育良阴沉着脸:看来你预习做得不错,下了一些功夫嘛!

  那是!侯亮平看了看手表:哟,时间过得真快,得下课了吧?

  高育良面无表情地收拾着办公桌上的杂物:好,那就下课吧!

  侯亮平却不离开:下课前,我还有点话要说!高老师,其实您失算了!您以为和高小凤结了婚,就拿您没办法了?错了!您不和高小凤结婚,吕州的那套别墅和香港的两亿港币也许还可辩解,现在您怎么辩啊?十二年前,因为您的关系,您的现任妻子高小凤收受了赵瑞龙一套价值一千五百万元的别墅;六年前,香港一笔高达两亿港币的信托基金设立了,它是为您儿子和祁同伟的儿子设立的!是祁同伟的情妇、您大姨子的山水集团香港公司出的资,什么性质一目了然啊……

  这时,那个事先预定的时间到了。高育良办公室的门准时被推开了,省纪委书记田国富引着中纪委的几个同志走了进来。

  高育良啥都明白了:亮平,别说了,好吗?这回真下课了!

  侯亮平和田国富交换了一个眼神,而后后退一步,恭敬地对着高育良鞠了一躬——高老师,今后不管在哪里,我都不会忘记昔日那个在法学上给我开过蒙的高老师,那个一身正气热情洋溢的高老师!

  高育良有些意外,略一迟疑,也还了学生一个深深的大躬:亮平同学,谢谢你!老师也不会忘记曾经有过你这样一位优秀学生……

  优秀学生看着自己的贪腐老师被带走了。带走时的高育良苍老而沮丧。看着高育良蹒跚离去的背影,侯亮平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个风度翩翩的高老师,那个高老师慷慨激昂,腔调手势满是家国情怀……

  五十一

  郑西坡家里有一座老式座钟,还是三十年前和老伴结婚时买的,虽然老旧却很准,整点半点依次敲响。近来,郑西坡总是在座钟敲四点半那一响时醒来,嗣后再无睡意。待座钟敲了五响,就躺不住了,索性起来做事。熬上一锅粥,煮蛋,拌小菜;然后扫地、擦桌子;忙活完了不到六点,就在小厅板凳上坐着,等着窗外渐渐天明。年纪大了,心事重了,黎明前香甜的睡眠也遗失了,他的生物钟比老式座钟更准。

  里屋躺着儿子郑胜利和媳妇宝宝。他们要七点过后才起床,匆匆忙忙洗漱完毕,坐到桌前吃老爸预备好的早餐,然后旋风般地奔出门去挣钱找钱。儿子现在改名叫郑乾了。郑西坡以为是挣钱,就教训儿子说:再想挣钱,也不能就直截了当地叫挣钱啊,也得含蓄点吧?儿子小眼皮一翻:您老人家含蓄了吗?人家苏东坡,您郑西坡,明知是个饿死诗人的时代,还大言不惭。郑西坡不免惭愧,也不争论了,儿子想叫挣钱就叫挣钱吧!儿子这才说明,他这乾是乾坤的乾,胸中有乾坤啊。这小兔崽子!小兔崽子终于结婚了。不结也不行了,宝宝又怀孕了,说是已经不能再流产。郑西坡暗中松了一口气,多年的心事总算了结。因为把钱投给厂里,无力帮儿子买新房,小两口只好住家里。

  房子刚刚装修过,家具也是新买的,屋内隐约有些刺鼻气味。玻璃窗贴着喜字剪纸,墙上挂着新人的结婚照,老房子倒也有了些新气象。在等待天亮的时刻,郑西坡总爱在心里与老伴对话,老伴遗像摆放在矮柜上,紧挨着老式座钟——看吧,看看吧!郑西坡瞅着老伴说:咱胜利和宝宝结婚了,年底咱们的孙辈就要出生了,时间过得多快啊!你走了,我老了,咱们孩子也长大成人了,都有本事发动政变了……

  政变虽然早在郑西坡意料之中,但真发生了仍显得很突然。郑胜利改名郑乾没几天,就伙同总经理老马、财务总监尤会计等内奸迫不及待地召开股东会,由老马操纵,把郑乾作为新进大股东阿尔法信息公司的董事提名人,增补为新大风公司董事,并且选为董事长。董事长当选后做了一个很受欢迎的表态发言,说是现在进入了“互联网+”时代,他将以实业为基础,以网络为平台,带领广大股东和员工去挣钱发财,忽悠得台下掌声雷动,一片“挣钱!挣钱!”的聒噪。郑西坡一脸茫然,问儿媳宝宝:啥叫“互联网加”?宝宝说:这都不懂,您还不该退位让贤吗?!他就这样让了贤。当晚回家就喝醉了,心里一阵清凉:老了,真是老了,他再也不能适应这挣钱甚至抢钱的时代了。

  世事开始变得多少有些陌生,也许是人与人的关系改变了。儿子郑乾上了台,阴谋家老马和许多工友围着他别有用心地胡乱祝贺,说你儿子成董事长了,你应该骄傲!他骄傲个屁——他们怎么就不理解他的郁闷呢?儿子成功意味着他的失败。也不知从啥时起,大伙儿开始嫌弃他,把他看成多余的人了。他想不明白,儿子脑瓜灵活,可也有许多不法行为啊,专打法律的擦边球,以后会出乱子的。可往深里一想,如今大家都只顾捞钱不管规矩,乱子还少吗?一直也没断。现在不是他不值钱了,是整个老一代工人阶级的优良传统都不值钱了。

  然而,让郑西坡没料到的是,儿子倒是挺负责任的。上任后在新区长的协调下,为新大风找到了一处闲置厂房,签了十年租约,立即组织搬迁。搬厂不到十天就恢复了代工生产。这小子还挺孝顺,昨天为他庆祝了六十大寿,顺便说起了让他发挥余热的事。说的时候有些为难:爸,您六十大寿一过,就进入老年行列了,按说该颐养天年了,可有件事您老人家不接手还真不行……郑西坡心里一下子热乎了,问是啥事?他一身的余热可是亟待发挥呢!不料儿子一说,却把他惊住了。儿子说:爸,您老人家闲着也是闲着,不如领着老大风的持股员工去政府群访吧。他立即否决:你让我也去给政府添乱啊?也不知你小兔崽子是咋想的!儿子苦笑:好,不说了,那就不说了……宝宝却偏插上来说:爸,您知道不?现在大伙儿背地里都骂您是工贼!

  他郑西坡竟然混成了一个工贼!怪不得老少爷儿们都这么不待见他,却原来还有这个过节。可他们的事怎能怪政府呢?“九一六”之后,政府垫资给大家发了安置费,现在又帮着找了闲置厂房,老厂里的机器设备也处理给新大风了,还能要政府怎么样?股权跟政府没一毛钱关系,归根结底还是怪老板蔡成功。蔡成功就是个奸商,现在真相大白了。这个奸商欺诈呀,假造了员工持股会的决议办股权质押,办质押时,厂里的土地厂房又重复抵押给银行了。现在好了,官司赢了,质押无效,股权虽然回来了,但大风厂破产清算,股权已经分文不值了。老大风的持股员工们却不管不顾,又开始三天两头到区政府、市政府门口群访,许多人也来拉着他去——他才不去呢,这不明摆是胡闹嘛!

  今天一早,儿子媳妇走后,郑西坡推着自行车出了门,轻车熟路地骑车去了大风厂。昨夜听儿子说,新大风把最后一批机器运走,老厂就要拆了,他得抓紧时间最后去看一眼,那是他和一代人的厂啊!

  连片废墟中的厂区静悄悄的,预定的拆迁还没开始,那面沾染着“九一六”血火的巨大国旗还在空中飘荡。国旗已经很旧了,掉了色,边沿也奓了线。郑西坡在国旗下一圈圈转着,看着已搬空的厂房,看着厂路两边的冬青绿植,看着周遭熟悉的一切,心中一遍遍地呼唤:我的厂,我亲爱的厂啊!心中一热,混浊的泪水渐渐盈满了眼眶。

  许多年前第一天上班,他就是在这里遇见了食堂的大辫子女工刘桂花。那时大风厂刚起办,不过百余号人,隶属市二轻局。他的青春在这里开始了,工作,学习,写诗,倚着食堂打饭窗口和刘桂花谈对象。然后就和刘桂花结了婚。结婚的情形仿佛就在眼前,是厂工会给办的集体婚礼。转眼间就是几十年,厂里的老人是他兄弟姐妹,中青年工人则是他的徒子徒孙,他和大风厂血肉相融,生长到一块去了。

  后来改革了,要让一部分人先富起来。陈岩石来了,带着政府关于改制的一大堆文件。嗣后这一大堆文件又变成了政府的一个决定性文件宣布下来,偌大的厂子就落到了蔡成功手里。好在有个强调公平的老革命陈岩石,他和工人们也拿到了股权。有股权真好,真正当家做主哩!除了每月工资奖金,员工股东年年都分红,让多少没改制的国企员工眼红羡慕啊。他存折上的那二十万就来自那些年的分红。后来不行了,世道一点点变了,投机风盛行,房地产火爆,你辛辛苦苦做一辈子实业,还不如买几套房囤着。京州的民营企业差不多全垮台了,连蔡成功这样的人精都挺不住了,都靠骗贷和高利贷过日子,大风厂也就完蛋了,一下子死翘翘,让他和工友们失魂落魄……

  这时,阳光下有一道阴影渐渐压了过来,好像有人过来。郑西坡转身一看,见到了尤会计。尤会计呵呵笑着,问候道:老郑来了?郑西坡对上了儿子贼船的财务总监尤会计极是不满,冷冷道:这不是尤总吗?也来告别了?尤会计有些蒙:啥告别?跟谁告别啊?郑西坡说:还有谁?咱厂子!这不是要拆了吗?尤会计一脸不屑:这破厂子拆就拆呗,咱不是搬新厂了嘛!郑西坡问:那你还过来干啥?尤会计说:找你谈话!郑董还是希望你挺身而出,勇敢地去参加群访啊!

  郑西坡烦了,挥挥手:要去你和你们郑董去吧,反正我不去,我现在是工贼,早就不勇敢了。尤会计回道:可郑董说了,董事会成员和高层管理人员都不能参加群访,只有年过六十岁的老头儿老太能去参加。郑西坡这才想起,自己刚过六十,昨天儿子还给他庆祝过。于是便说:能参加我也不参加,这话我昨夜就和你们郑董说了。你们郑董都没勉强我,你尤总非勉强我啊?尤会计苦起了脸:老郑啊,郑董他勉强我呀,希望你发挥余热,把在你手上丢掉的权益争取回来。实话跟你说吧,老郑,不是看在郑董的分儿上,人家都要砸你工贼的黑砖了!

  尤会计此言不虚,徒弟王文革也和他说过这类话。王文革说,有股权的差不多都被动员起来了,剩下的几个都在看师傅他呢。他必须严肃对待了,被骂工贼不要紧,要是连累儿子就不好了。毕竟是自己的亲儿子啊,总不能逼着身为董事长的亲儿子勇敢地冲上群访第一线吧?这么想着,口吻中的坚硬消失了,叹息道:咱这事与政府有啥关系?要怪就怪蔡成功!尤会计说:蔡成功谁用的?就是政府嘛!不是陈岩石代表政府把蔡成功引进来持大股的吗?它政府不负责谁负责!

  郑西坡说:那咱先去和陈岩石说说,听听陈老的意见吧!尤会计道:听陈岩石说啥?他又不在位,说得再好都没用。郑西坡说:可陈老和省委沙书记熟啊,你看那天,沙书记亲自过来了,一把把车间封条给撕了!尤会计说:所以咱们更得去找政府群访嘛,不闹出点大动静,省委书记能重视吗?!郑西坡想想也是,没“九一六”之夜那把惊天大火,只怕他和全厂老少爷儿们连安置费都拿不到呢!心里便进一步动摇了:是不是就去群访一次呢?尤会计又趁热打铁撺掇:也别那么灰心,万一把权益给争回来了呢?你好意思只享受权益,不承担风险吗?老郑啊,你是咱厂工会主席,不是工贼!郑西坡知道尤会计是在激他,又本能地往后缩,道是自己反正已成工贼了,无所谓了。尤会计太会做政治思想工作了:老郑啊老郑,你咋这么不开窍呢?你替政府想,政府替你想了吗?你看政府养的那些贪官,一贪就是几亿几十亿!听说了吗?那个赵立春和他儿子贪了上百个亿啊,高育良也贪了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哎,咱凭啥不能去要回咱的血汗钱?

  尤会计这话像把火,把郑西坡心中的干柴点燃了!就是啊,政府的钱与其让贪官们去贪,不如补偿给他们,这是他们的血汗钱啊!

  于是,郑西坡不再争论,眼一闭,心一横,上了尤会计接他的电动车,随尤会计去了。尤会计乐了,夸他是当之无愧的工人领袖。郑西坡却愧得很,觉得自己不像工人领袖,倒像鲁迅小说《阿Q正传》里的阿Q——造反?有趣有趣!一群白盔白甲的革命党招呼他——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想到这里便笑了。尤会计扭过头问:老郑,笑啥呢?郑西坡没解释,只道:骑好你的车,说了你也不懂……

  郑西坡在距市政府大门不到二百米的三条巷巷口下了尤会计的电动车。尤会计说,他不能再往前送了,再送就暴露了。郑董有指示——在岗领导干部绝不能暴露在群访第一线。郑西坡说:对,对,那你赶快回吧!心道,只要你一滚蛋,我也能回家睡个回笼觉了。尤会计似乎早防着他这一手了,虽说不愿暴露,却也不敢离去,非要看着他融入群访工人的洪流中。郑西坡实是无奈,只得梦游般向前走。

  这日,三条巷口挤满了大风厂退休的老头儿老太,为首指挥的是他大徒弟、前护厂队长王文革。郑西坡本想悄没声息地跟在众人后面胡乱走一回。却不料,尤会计把他无情地暴露了,这家伙在他身后不管不顾地突然一声吆喝:哎,大家快看啊,咱工会郑主席也来了!这下坏事了,聚在巷口的老头儿老太们像见了主心骨,声声呼唤着“郑主席”,齐刷刷地让出一条通道,硬是把他推到了群访队伍的最前列。

  王文革真有眼色,真他妈孝顺!立即递过一张纸牌子,让他举起来,纸牌上的大字惊心动魄——人民政府为人民,还我大风厂工人血汗钱!郑西坡觉得不妥,政府啥时欠大风厂工人钱了?说不通嘛!他坚决不举。王文革只好自己举,却把纸牌子顶在他头上,让人一看就知谁是群访的领导者。其实郑西坡知道,群访的领导者是张铁嘴——一个退休的保全工。王文革却说,张铁嘴的时代结束了,张铁嘴被拘三次后,政府不找张铁嘴了,只找张铁嘴做公务员的儿子媳妇,张铁嘴儿子媳妇就承担起了看守的职责,把老头儿看管得比警察还严。王文革这才接班上任,自嘲是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后浪五大三粗,铁塔似的,“九一六”之夜脸又烧伤了,此时益发显出几分狰狞。说是要给郑西坡做保镖,却不怎么像保镖,倒有几分像劫持犯。该犯一手举着毫无道理的纸牌子,一手挽着郑西坡的胳膊,挽得郑西坡干细的胳膊生疼生疼的。这一来,郑西坡就半推半就历史性地走出了三条巷的巷口。

  那日,市政府门前实在热闹,同一时间竟有三起群访。声势最大的是京州钢铁集团的工人群访队伍,有上千号人。另一起是集资受害者队伍,有百十号人。再就是他们大风持股员工的队伍了。警察们似乎早就得到了消息,手持警盾把市政府门前广场封锁了。王文革群访经验比较丰富,一边领队拖着郑西坡往前走,一边安慰说:师傅您别怕,警察不敢怎么咱们老头儿老太,最多用盾牌把咱们往后推推……

  四处乱哄哄的,郑西坡没听见王文革说啥。

  走出三条巷口,悬着国徽的京州市人民政府的大门就在眼前,警察和警盾也近在眼前,让郑西坡陡生敬畏。郑西坡觉得,这世界有些荒诞。此前,他做梦也不会想到,他一个老党员,竟会以这种姿态出现在市人民政府门前。他不想靠近那座悬着国徽的大门,却身不由己。他的手臂被高大粗壮的徒弟王文革死死扣住,身后的兄弟姐妹步步紧逼,他走也得走,不走也得走……

  五十二

  到京州就任市纪委书记后,易学习真切感受到了政治强人李达康的强大气场。易学习觉得,昔日那个县长和今日这个市委书记既是一个人,又不像一个人。县长时的李达康虽说强势,总还有所顾忌,有他这个县委书记在,起码不能乾纲独断。当然,当时的干部风气也比眼下好。现在的市委书记李达康却是说一不二。他要干的事,常委会就得通过,大家就得支持。他不愿干的事,谁说也没用。比如纪检监察工作,易学习到任后就提出来,要开个常委会,进行一次专题研究。李达康一拖再拖,要他先搞一些调查研究,不要下车伊始,咿里哇啦。

  李达康这话没什么错,但给他的感觉却不好。到京州上任前,沙瑞金和田国富分别和他谈过话,希望他到位后切实履行同级监督职责,主动碰硬,不要再像前任纪委书记张树立那样软弱。沙瑞金语重心长地对他说,要敢于监督问责,不能养痈遗患,放任自流,能人腐败的悲剧不能再重演了!田国富干脆把话挑明了:京州市一言堂的味道很浓,张树立和纪委一直是个摆设,李达康让人担心。这位同志很有能力,历史上有很大贡献,谁都不想看到他中箭落马,但权力继续不受监督,谁敢保证李达康以后不栽跟斗呢?你易学习责任重大啊。

  是啊,他责任重大,想想心里就发毛。李达康是他昔日同事,为既往的改革开放呕心沥血。他不能看着李达康哪一天倒在腐败的泥潭里——这些年来多少类似李达康的干部倒下了,实在令人痛心。沙瑞金和田国富既是他的领导,也是他的伯乐。两位领导在一片近乎冷却的政治灰烬中发现了他,发掘了他,委以重任,他也不能对不起他们。而身为京州市纪委书记,他对京州市未来的廉政建设更负有一份责任。

  迫于这种责任,易学习对老同事新领导李达康紧追不舍。这天追到了李达康家里——从老城区开过现场会回来,李达康在车上随口说了一句:老易,到我家坐坐吧!他便去坐了,一坐下来就不走了。反正李达康离了婚,单身一人,家里和办公室也差不多,不妨碍他谈工作。李达康倒也爽快,说:既来了,咱们就喝一点吧!易学习说:好啊,把好酒拿出来吧!你本来就该给我接风的。李达康便笑:你啥角色?纪委书记啊,我还敢接风?往你家伙枪口上撞呀?易学习却道:纪委书记怎么了?不是人啊?没仨俩好朋友啊?达康,上好酒!

  李达康拿出了一瓶五粮液,一瓶陈年老茅台,让易学习挑。易学习挑了茅台。保姆炒了几个菜,二人高高兴兴喝了起来。几杯下肚心肠热了,两个老朋友忆及往事,说起许多人事浮沉,不免一番唏嘘。

  易学习坐的位置正对着客厅,墙上的一幅京州市建设规划图想躲都躲不掉。这让易学习感慨不已,李达康想干事,能干事,二十五年前从金山起步,把一篇篇上好的锦绣文章写在了大地上,让他真心佩服——达康,咱们京州有今天这模样,你这个市委书记功不可没啊!

  李达康一听这话,来劲了,放下酒杯,拉着他走到规划图旁,拿起教杆指点着,讲解起来:老易,你看,现在咱京州大都市的架子搭起来了,城市基础建设完成了,下一步的主要工作就是老城改造!这里,这里,都是突出的重点。还有就是光明湖项目,一个“九一六”事件耽误了快五个月,像大风厂,连拆迁都没完成,现在要赶一赶了!

  易学习问:大风厂工人的股权和拆迁后的新厂地都解决了吗?

  李达康说:厂地解决了,我亲自过问的,不过股权很麻烦,工人们虽然赢了官司,但工厂破产清算,要给各大银行和债权人偿债,手上的股权一钱不值了。那个蔡成功太混账了,惹了一大堆麻烦,现在全要我们政府来承担!大风厂一些老工人又三天两头跑到市政府门前静坐群访了!

  易学习感慨说:咱们是全能政府,就得承担全部责任嘛!

  李达康苦笑不已:是啊,老百姓啥都找你政府!大风厂的群访倒也罢了,那些集资受害者群访简直就是荒唐了!拿高息的时候,我也没见到他们谁跑到政府来致谢,这老本蚀没了,就找我们政府群访了,政府真叫倒霉……

  这时,气氛不错。毕竟是老同事老朋友,易学习以为可以交心谈谈他的工作了。他想搞廉政责任追究制度。和李达康碰了杯,正欲开口说事,不料,李达康抢先说了起来,言辞挺恳切的:老易,说心里话,我不希望你到京州来,可组织上把你派来了,我还是欢迎的!

  易学习只得接过话头说:达康,恐怕你也知道,我并不想来,本来还想带吕州干部到你这学习建设经验呢,可组织上非让我改行!李达康呷着酒:你这一改行,京州朝野震动啊!易学习心中不悦,脸上却挂着笑容:我有这么大威力?达康,你这是夸我,还是损我啊?李达康放下酒杯,很严肃地说:哎,老易,我可不和你开玩笑,据政府那边的信息,这阵子四个著名投资商在外面滞留不归了,都怕你请喝茶,两个在新加坡,一个在台湾,一个在香港,都在远程观望看风向呢!

  易学习喝不下去了:那么达康,我估计这四个投资商心里多少都有些鬼!李达康吃起了菜,也让他吃:老易啊,他有鬼也好,有神也罢,咱京州经济都要发展,这就离不开投资啊!对了,开发区还反映说,有两个意向投资,一听说你来了,说好的协议也不敢签了……

  易学习听不下去了,放下筷子,“呼”地站起来:达康,我这纪委书记上任才几天啊,不到十天吧?连五套班子里的人都没认全,办公室的椅子都还没坐热呢,就这么影响京州经济发展了吗?我现在啥事都还没来得及干啊,连专题研究纪检监察工作的常委会都没开起来。

  李达康似乎觉得自己有些过分,苦笑道:老易,对不起,我可能把话说重了!主要是你在吕州拆了赵家美食城,影响太大,成了我省的钟馗啊!我真没有别的意思,都是从大局考虑。坐,坐下说嘛!

  易学习不坐,在餐桌前踱着步:达康,我就搞不懂了?反腐倡廉民心所向,怎么就影响了经济呢?你老兄希望“九一六”事件再来一次吗?这代价已经很沉重了!我们可一定要总结经验,接受教训啊。

  李达康也站了起来:老易啊,“九一六”事件过去了,那些贪官污吏该进去的都进去了,你还要怎么样啊?易学习针锋相对:但教训接受了吗?经验总结了吗?达康,今天不是我要怎么样,是党和人民已经受够了,不能允许贪污腐败继续泛滥了,天下人心浩浩荡荡啊!

  李达康痛心疾首:老易啊老易!你怎么这么偏执呢?你说的都没错,但京州并不是只有一个反腐倡廉工作啊。方方面面千头万绪!八百八十三万人民要生存,要发展,要就业,要吃饭,要平安,我都是第一责任人!老易,你知道吗?今年我市GDP陡降近三个点,制造业举步维艰,那四个远程观望的投资商不仅涉及几百亿的投资,还涉及近十万人的就业啊!昨天,京州钢铁集团就出了问题,上千号解聘员工在市政府门前集体静坐群访!老易,你说让我怎么办?你说吧!

  这些情况易学习当然知道,京州钢铁集团的确出了问题,而且涉嫌腐败!员工到市政府门前,提出的诉求不但是要吃饭,要上岗,还要反腐败。于是便道:所以,从严治党也是你的应尽之责,你也是第一责任人!达康,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我就汇报一下,我准备在京州全市落实廉政责任追究制度,严厉问责,传导压力……

  李达康重又坐下:老易,你先停一下!别看人挑担不吃力,现在京州经济和全国一样处于转轨期,请你也抓件事吧——京州钢铁产业整合,三年内把钢产量压掉一半。这事林市长挂帅主抓,你协助。易学习也坐下了,违心地答应说:好的,达康,这个任务我接受了。当然,要在搞好纪委监察工作的前提下。李达康继续布置任务:第三期懒政学习班马上开学,第一期我去讲的话,第二期呢,是林市长去讲的话,这一期,你去讲一讲好不好?懒政也是腐败嘛!易学习又硬着头皮应承下来:好,我就按你的指示,讲讲懒政也是腐败!但是达康啊,咱们纪委工作你还是要高度重视啊!李达康说:我当然高度重视,老易,市纪委有你我放心,一切你看着办好了,你的决定我都支持!

  嘴上说支持,专题研究纪检监察工作的常委会仍然开不起来。据这位市委书记说,现在懒政之风变着花样在干部队伍中弥漫,各部门没人愿意干事,大事小事都往市委报,都要他这个一把手拍板。甚至政府方面的项目工程,也都报到他面前了,手上积压的工作实在太多——我今晚还要查几个干部的岗!整天在那儿蒙事混饭吃,我还就不信治不了他们……易学习只得强行扭转话头:达康,请相信,我对你真没啥私心歪心!李达康说:老易,我也请你放心,我李达康绝不会成为任何一个腐败分子的保护伞。前任纪委书记张树立知道我的为人。我和树立同志在一个班子共事五年多,我们一直合作得很好……

  易学习脱口而出:你们合作得很好?你知道吗?今天张树立已经被中纪委请到北京喝茶去了!这本来我不想说……李达康怔住了,半口馒头咬在嘴里,又吐了出来:什么什么?张树立也出事了?这个老实的纪委书记会出事吗?老易,你没搞错吧?啊?真的是中纪委吗?

  易学习仰天长叹:达康啊达康,让我怎么说你才好呢?张树立老实吗?这个人胆大包天,顶风作案!中纪委巡视发现,就在丁义珍逃跑,你让他和市纪委主持光明湖项目纪检摸底期间,他竟然收受光明湖项目问题干部和企业的贿赂,还把责任推到了你身上,说是你为了保护光明湖项目,不愿让任何一个腐败分子落网!说那夜你从省委2号楼高育良那儿开会回来,把他和光明区区长孙连城叫到你办公室紧急碰过头。是你让他们记住林城的教训,不能在一条坎上摔倒两次……

  李达康争辩:可是,老易,我并不是要保护哪个腐败分子啊!

  易学习绷起脸孔,义正词严道:但是客观上,达康,你就成了腐败分子的保护伞啊!你眼里只有经济,只有政绩,只有GDP嘛……

  李达康被激怒了,浑身颤抖:现在以经济建设为中心,我眼里能没有经济吗?GDP并不是冷冰冰的数据,是一个省一个市一个地区人民群众的冷暖温饱啊!老易啊,我日夜努力,一片真心可对天!

  易学习意味深长道:达康啊,请你记住,党纪国法就是天啊!

  李达康怔怔盯着易学习,沉默片刻,突然爆发了,桌子一拍,怒不可遏地指着易学习吼:易学习易书记易大人,我是不是该向你自首认罪了?我是不是也要跟你去省纪委、中纪委喝茶了?

  易学习也没想到,谈话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情况比他想象的还要严重,同级监督实在是太不容易了,就算有他这样勤勉奉公的纪检干部,也难以监督李达康这种一把手。这种一把手不是孤立存在的,是体制的必然产物,他们位高权重,长期以来习惯了权力的任性……

  伴着一声沉重的叹息,易学习摇了摇头,毅然转身离去。

  五十三

  吴慧芬坐在机场餐饮区一角喝咖啡。从她所在的角度看去,候机大厅没有忙碌喧闹的景象,只有各色饮食男女在一溜小吃店进进出出,空气中隐约飘散着食物的香气。吴慧芬一时间甚至忘记即将去国远行,恍惚自己坐在某饮食一条街上。高育良被双规,那栋冷冰冰的英式洋楼成了她的梦魇,难以摆脱。女儿秀秀要她过去探亲,为她订好了机票,今天就要飞往美国了。吴慧芬没有告别故土的伤感,没有奔向新生活的激动,淡然而麻木地喝着咖啡,周围一切都与她无关。

  达摩克利斯之剑终于落下,现在可以安心了。但吴慧芬心底深处总是不安,她像只躲在洞中的老鼠,老担心灾祸从天而降。这是多年来形成的心态,高育良的所作所为早已让吴慧芬预见到了结局。接下来的反应也在预料之中,省委领导变成了腐败分子大老虎,各种传说遍布校园。有些传说离奇而夸张,还扯上了她。道是他们夫妇虽说秘密离婚许多年,但一直在联手作案,涉案金额几十亿,都弄到国外去了。高育良被中纪委带走的第三天,他题字的H大学政法学院的大牌子就被换了下来,一些早在等着看她笑话的老师们公然笑出了声。

  梁璐来看她,泪水涟涟地向她哭诉:那天我去处理祁同伟的私人物品,发现他们把祁同伟的痕迹都抹光了,仿佛祁同伟就从没在公安厅待过!学校也把祁同伟从优秀校友名单上拿掉了,高育良老师的名字也没有了!吴慧芬木然叹气:意料中的事,从权力中得到的光环与荣耀,终会因权力的消失而消失嘛!梁璐抹着眼,又骂起了死鬼丈夫:一辈子机关算尽,到头来落得这等结果!吴慧芬淡然说:聪明如你,这本应料到的,他当年那一跪你若硬下心不接受就好了。现在既已如此,就别把伤口到处让人看了,你知道谁撒盐谁上药啊?

  这话显然触动了梁璐,梁璐点点头,一声叹息,沉默下来。又呆坐了一会儿,吴慧芬以为梁璐要走了,不料,梁璐没走,反而要她泡茶喝。她只好泡了两杯龙井,一杯给梁璐,一杯给自己。龙井还是今年新茶上市时祁同伟送过来的呢!梁璐喝着龙井,终于说起了她:吴老师,我没想到,咱俩会殊途同归,您和高老师不是相敬如宾吗?

  吴慧芬只好苦笑:演戏呗!人生如戏嘛!梁老师,这结果会不会让你好受些?梁璐说:好受啥?吴老师,我更觉着无路可走了!我本来对自己失败的婚姻有许多托词。我以您为坐标,以为只要像您一样嫁个大自己几岁的男人,有个优秀的孩子,就会幸福。以为只要像您那样宽容、温柔,婚姻就不会失败,可现在呢?眼前看不见亮了!吴慧芬叹道:梁老师,婚姻从来不以女性的宽容与贤惠取胜。当高育良告诉我他爱上小高是因为《万历十五年》,我就对他死心了。还有比这更奇葩的理由吗?梁璐说:就是,这简直是对您这位明史专家的侮辱嘛!吴慧芬嘴角露出一丝冷笑:他就是要侮辱我,才能达到离婚的目的,高育良太了解我了!梁璐叹道:你们夫妻演的这场戏快赶上无间道了。吴慧芬态度漠然,仿佛在说别人的事:就这样外面还传,说我和高育良联手作案呢,真这样的话,我还不让省纪委留下来了!

  梁璐想了起来,忙问:吴老师,省纪委和您谈了些啥?吴慧芬说:了解我和老高的婚姻情况,我实话实说了。我是党外教授,没义务向省委或者学校党组织报告婚姻变动情况。纪委同志说,但是老高有这个义务。人家这话也对,老高这是故意长期欺骗组织嘛。梁璐似乎不太相信:吴老师,您真没啥事吗?吴慧芬心头不禁掠过一丝寒意:怎么,梁老师,你也希望我有事吗?梁璐忙摆手:哦,不,不是……

  吴慧芬不想再听梁璐解释什么了,叹息似的说:梁老师,如你所言,我和老高都是无间道夫妻了,还不彼此提防着?老高的底牌能让我看到?他那些秘密能让我知道?我真要有事,学校还能批准我到美国探亲吗?梁璐又是一个意外:怎么,吴老师,您要出国了?您不是最不想待在国外的吗?吴慧芬凄然一声叹道:自我流放罢了!梁璐明白了:吴老师,您不想回来了?吴慧芬点点头:我一个搞明史的历史学教授,到国外有何意义?可不走,还有脸待下去吗?还能走上我心爱的讲台吗?我和老高这么演戏,有个原因就是不想离开讲台啊!讲台是我的最爱,每次上大课,看着阶梯教室座无虚席,看着那莘莘学子的一双双亮眼睛,我的幸福和满足是无法形容的……唉,不说了!

  梁璐却追着问:吴老师,这一去不回,您就不等着高老师的事有个结果吗?吴慧芬怔了一下,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茶——茶叶放多了,茶太浓了,有点苦。放下茶杯,吴慧芬才淡然说:梁老师,你这话问得奇怪,老高的结果关我啥事?他不是有老婆吗?我们的戏谢幕了……

  一切恍如隔世,她就这样一步步走到今天,走到了虚假人生的末路,走到了京州国际机场。机场的咖啡实在糟糕,除了沁人肺腑的苦涩,再无别的韵味。她结完账,拖着随身小行李箱前行,准备去安检。一个中年男子莫名其妙地朝她笑笑,惹得她一阵紧张——认识他吗?不认识。那他干吗笑?什么意思?不知道!毕竟尚未出境,毕竟是在一个敏感时期,她不能不保持警惕。吴慧芬加快脚步,走向安检口。排队时竟着急起来,快点,快点!仿佛进了安检口才能有安全保障。

  偏偏这时看见了侯亮平!这位昔日的学生今日的反贪局局长,微笑着向她走来。吴慧芬双腿一软就想往地上蹲,胃里翻腾恶心难忍。她费了很大劲儿控制住情绪,苍白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你好,亮平,要我跟你走吗?侯亮平怔了一下,忙解释:吴老师您误会了,我是来送行的!去家里看您,门锁着,问了学校才知道您探亲的事。侯亮平说着,拉着她的小行李箱离开了队伍。她观察了一下,学生的身边没有其他人,不像要抓人的样子。学生的态度也是亲切温暖的,嘴角泛出往日调皮的笑意。吴慧芬心里不禁一热,随学生一起走出了人群。

  在稍显空闲的休息区坐下,师生俩交谈起来。开始是学生说,托吴老师问秀秀好,这位在生物学领域做出优秀成绩的小妹妹,实在让当年的猴哥佩服!在侯亮平温暖亲切的絮叨中,不知怎的,吴慧芬心中的冰块渐渐融化,她有些恨自己,这些年来,那么多的丑恶都打不垮她,心越来越坚硬,却益发经不住一些真诚的小细节,或是只言片语的温暖,老了吗?咋不知不觉地也和学生说起了埋在心里很多年的话?她告诉侯亮平,不知道怎样对秀秀说她父亲的事,特别是高育良与她离婚,再娶高小凤这一节。侯亮平安慰说,秀秀那么优秀,肯定能理解世间的种种复杂缘由。吴慧芬眼睛湿润了,居然有些像怨妇似的向自己的学生发泄出了压抑在心中多年的愤闷:亮平,作为女人,我这辈子真的尽力了,我没有因为事业忽视家庭,还培养了一个优秀的女儿,可这一切却没让我换来一个白头到老的婚姻,我究竟做错了啥?

  学生没正面回答,只道:吴老师,高小凤的事,您本来可以早些找组织反映的!她摇摇头说:反映有用吗?没有高小凤,还有王小凤、张小凤。凭良心说,你高老师一开始也是拒腐蚀永不沾的,可社会上的诱惑太多了!学生认同说:何况还有量身定做的特殊馅饼和陷阱!她说:后来,我也想通了,自然规律摆在那里嘛,我终究是拼不过那一茬茬年轻姑娘的,人生苦短,还是各自过好自己短暂的人生吧!

  沉默片刻,侯亮平小心翼翼地问:吴老师,我能请教您一个私人问题吗?吴慧芬看了学生一眼:亮平,想说啥就说。学生说了起来:吴老师,您当年是个心气高傲的美女教授啊,怎么会接受现在这种生活呢?仅仅是为了秀秀?这说得过去吗?她沉思良久,回了一句:这是一个无奈的也许是智慧的选择吧!学生质问:高老师都和高小凤结婚了,你们还长期在一个屋檐下生活,这好吗?她明白反贪局局长学生想些啥,意味深长地说:不在一个屋檐下生活就更不好了!实话说吧,老高需要我做幌子,我也需要老高的权力给我带来的荣耀和便利,而且我也不想让那些一直嫉妒我的人笑话我,现在的人心很可怕,有些人就怕你不倒霉!亮平,你……你可以把我看作一个精致的利己主义者!

  侯亮平怔在那里,一时无语。吴慧芬想,也许学生在感慨,老师和自己,这对模范夫妻就这样卸了妆。可他哪知道她的苦衷?她也是有苦难言啊!过了好半天,学生一声叹息:可惜了,高老师当年要是不从大学调出来多好!吴慧芬摇摇头:大学就是净土了?就没腐败了?大学校长和党委书记不也照样出事吗?学生说:大学里的诱惑毕竟比做省委高官要少一些,权力也小得多。吴慧芬道:这倒也是。

  学生的激情燃烧起来——吴老师,我还有些话想对高老师说,现在就对您说吧!高老师的变化涉及当下社会和人心的病态。就说我的发小蔡成功,他是个奸商,有许多毛病,但社会环境放大和发展了他的毛病,反过来,他的不法行为,又加重了社会病态。如此恶性循环,后果实在可怕!我长期从事反贪工作,抓贪官,抓来抓去,也产生了疑问:抓得完吗?当官的成贪官,经商的成奸商,小百姓见点便宜也争的争抢的抢,一旦手中有权,谁敢保证他们不是贪官?所以,必须改造有病的社会土壤!大家要从自身的病灶着手,切断个人与社会互相感染的恶性循环。每个人都要从我做起,尽力打造一片净土……

  谈兴正浓时,时间到了,话题却好像刚开头。学生在婉转地批评她,却让她觉得入耳入心。以往怎么就没有和学生这么推心置腹好好谈谈呢?想想真让她后悔莫及。再早不说了,起码五个月前侯亮平调过来后是可以谈的,可她却一次次站在精致的利己主义立场上,扮演着省委领导的贤内助,帮着高育良裱糊四处透风的政治残墙。人啊,总要在一定背景下才能敞开心扉。对这位学生,她一直是真心喜爱的,甚至要把女儿许配给他。没想到他却成了自己前夫的掘墓人。人情与职责的冲突很残酷,只有一个健康的社会才能避免和减少这种冲突。那么,学生今天所做的一切,不也正是为明天的温暖世界而努力吗?

  学生拉着老师的随身小行李箱,恭敬地把老师送到了安检口。国际安检细致而烦琐,耽搁了一些时间。吴慧芬通过安检后,回头看了看,意外地发现来送自己的学生还没离去,正伫立于安检口外目送着她。她回头之际,学生又向她挥起了手,学生嘴角依然挂着调皮的笑意。吴慧芬心中热乎乎的,也向学生再次挥了挥手。然而,回过身去却不禁一阵心酸,一直隐忍着的眼泪如开闸水一般涌出……

  五十四

  一切真相最终总要大白于天下。随着案件的进一步深入和京州前纪委书记张树立的落网,光明湖畔的阴影完全显现出来。丁义珍出逃后的那场纪检摸底荒唐无稽,让所有人大跌眼镜:张树立两个亲属通过假招标,从丁义珍手上拿了光明湖两个大型配套工程,这还查得出啥违法违纪?所以只搞出个蔡成功。而且是受了赵瑞龙的请托。赵瑞龙故意要把李达康的视线引向大风厂,帮高小琴的忙。为此赵瑞龙送了张树立一个小玩意儿——价值百万的瑞士宝珀手表。在调查摸底期间,张树立共收受现金和各类礼品折合人民币六百七十余万元。

  沙瑞金大为震怒,在纪委和检察的一个内部会议上拍了桌子。

  ——触目惊心啊,同志们!在反腐泰山压顶、雷霆万钧之际,腐败分子和腐败行径仍未绝迹。一个纪委书记竟然敢借查案机会收受违法违纪干部和经济犯罪分子的贿赂!初步查明,涉及五个项目的三位干部和五位老板!看来“前腐后继”不是一句玩笑话,是严峻的现实啊……

  侯亮平和季昌明以及H省各市的纪委书记、检察长、反贪局局长参加了会议。会议是在H省检察官培训中心召开的,这个培训中心离京州市区十几公里,在一个生态园里,挺僻静的,一般人很难找得到。

  沙瑞金痛心疾首——不但是一个京州、一个光明湖,我省反腐倡廉形势也很严峻。近三年来,十二个地级市中的六个市,市委书记、市长出了问题,或者被双规,或者进入司法程序。同志们,半壁江山沦陷了!全省省管干部,目前岗位空缺一百五十三人。赵立春留下的那个名单里,三分之一的人被立案,五十八人涉及买官卖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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