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老屋屋脊上现在只有一只形单影孤的白鸽。它有时原地转圈,发出急切的连续不断的咕咕的叫声;有时飞起来又落下去,刚落下去又飞起来,似乎惊恐又似乎是焦躁不安;我无论怎样抛撒玉米粒儿,它都不屑一顾更不像往昔那样落到我肩上来。它是那只雌鸽,被鹞子残杀的那只是雄鸽。它们是兄妹也是夫妻,它的悲伤和孤清就是双重的了。

  过了好多日子,白鸽终于跳落到我的肩头,我的心头竟然一热,立即想到它终于接受了那惨烈的一幕,也接受了痛苦的现实而终于平静了。我把它握在手里,光滑洁白的羽毛使人产生一种神圣的崇拜。然而正是这一刻,我决定把它送给邻家一位同样喜欢鸽子的贤,他养着一大群杂色信鸽,却没有白鸽。让我的白鸽和他那一群鸽子合帮结伙,可能更有利生存。再者,我实在不忍心看见它在屋脊上的那种孤单。

  它还比较快地与那一群杂色鸽子合群了。

  我看见一群灰鸽子在村庄上空飞翔,一眼就能辨出那只雪白的鸽子,欣慰我的举措的成功。

  贤有一天告诉我,那只白鸽产卵了。

  贤过了好多天又告诉我,孵出了两只白底黑斑的幼鸽。

  我出了一趟远门回来,贤告诉我,那只白鸽丢失了。我立即想到它可能又被鹞子抓去了。贤提出来把那对杂交的白底黑斑的鸽子送我。我谢绝了。

  又过了一些日子,失掉我的两只白鸽的情感波澜已经平静。老屋也早已复归平静,对我已不再具任何新奇和诱惑。我在写作的间隙里,到前院浇花除草,后院都不再去了。这一天,我在书桌前继续文字的行程,窗外传来了咕咕咕的鸽子的叫声,便摔下笔,直奔后院。在那根久置未用的木头上,卧着一只白鸽。是我的白鸽。

  我走过去,它一动不动。我捉起它来,它的一条腿受伤了,是用细绳子勒伤了的。残留的那段细绳深深地陷进肿胀的流着脓血的腿杆里,我的心里抽搐起来。我找到剪刀剪断了绳子,发觉那条腿实际已经勒断了,只有一缕尚未腐烂的皮连接着。它的羽毛变成灰黄,头上黏着污黑的垢甲,腹部黏结着干涸的鸽粪,翅膀上黑一坨灰一坨,整个儿污脏得难以让人握在手心了。

  我自然想到,这只丢失归来的白鸽是被什么人捉去了,不是遭了鹞子。它被人用绳子拴着,给自家的孩子当玩物?或者连他以及什么人都可以摸摸玩玩的?白鸽弄得这样脏兮兮的,不知有多少脏手抚弄过它,却根本不管不顾被细绳勒断了的腿。我在那一刻突然想到,它还不如它的丈夫被鹞子扑杀的结局。

  我在太阳下为它洗澡,把由脏手弄到它羽毛上的脏洗濯干净,又给它的腿伤敷了消炎药膏,盼它伤愈,盼它重新发出羽毛的白色。然而它死了,在第二天早晨,在它出生的后墙上的那只纸箱里……

  一株柳

  这是一株柳树,一株在平原在水边极其普通极其平常的柳树。

  这是一株神奇的柳树,神奇到令我望而生畏的柳树,它伫立在青海高原上。

  在青海高原,每走一处,面对广袤无垠青草覆盖的原野,寸草不生青石嶙峋的山峰,深邃的蓝天和凝滞的云团,心头便弥漫着古典边塞诗词的悲壮和苍凉。走到李家峡水电站总部的大门口,我一眼就瞅见了这株大柳树,不由得“哦”了一声。

  这是我在高原见到的唯一的一株柳树。我站在这里,目力所及,背后是连绵的铁铸一样的青山,近处是呈现着赭红色的起伏的原地,根本看不到任何一棵树。没有树族的原野尤其显得简洁而开阔,也显得异常的苍茫和苍凉。这株柳树怎么会生长起来壮大起来,怎么就造成高原如此壮观的一方独立的风景?

  这株柳树大约有两合抱粗,浓密的树叶覆盖出百十余平方米的树荫。树干和树枝呈现出生铁铁锭的色泽,粗粝而坚硬。叶子如此之绿,绿得苍郁,绿得深沉,自然使人感到高寒和缺水对生命颜色的独特锻铸。它巍巍然撑立在高原之上,给人以生命伟力的强大的感召。

  我便抑止不住猜测和想象:风从遥远的河川把一粒柳絮卷上高原,随意抛撒到这里,那一年恰遇好雨水,它有幸萌发了。风把一团团柳絮抛撒到这里,生长出一片幼柳,随之而来的持续的干旱把这一茬柳树苗子全毁了,只有这一株柳树奇迹般地保存了生命。自古以来,人们也许年复一年看到过,一茬一茬的柳树苗子在春天冒出又在夏天旱死,也许熬过了持久的干旱却躲不过更为严酷的寒冷,干旱和寒冷绝不宽容任何一条绿色的生命活到一岁。这株柳树就造成了一个不可思议的奇迹,千年奇迹万年奇迹,无法猜度它是否属于一粒超级种子?

  我依然沉浸在想象的情感世界里:长到这样粗的一株柳树,经历了多少次虐杀生灵的高原风雪,冻死过多少次又复苏过来;经历过多少场铺天盖地的雷轰电击,被劈断了枝干而又重新抽出了新条。它无疑经受过一次又一次摧毁,却能够一回又一回起死回生。这是一种顽强一种侥幸还是有神助佛佑?

  我的家乡的灞河以柳树名贯古今,历代诗家词人为那里的柳枝柳絮倾洒过多少墨汁和泪水。然而面对青海高原的这一株柳树,我却崇拜到敬畏的境地了。是的,家乡灞河边的柳树确有引我自豪的历史,每每吟诵那些折柳送别的诗篇,都会抹浓一层怀恋家园的乡情。然而,家乡水边的柳树却极易生长,随手折一条柳枝插下去,就发芽,就生长,三两年便成为一株婀娜多姿风情万种的柳树了;漫天飞扬的柳絮飘落到沙滩上,便急骤冒出一片又一片芦苇一样的柳丛。青海高原上的这一株柳树,为保存生命却要付出怎样难以想象的艰苦卓绝的努力?同是一种柳树,生活的道路和生命的命运相差何远?

  这株柳树没有抱怨命运,也没有畏怯生存之危险和艰难,更没有攀比没有忌妒河边同族同类的鸡肠小肚,而是聚合全部身心之力与生存环境抗争,以超乎想象的毅力和韧劲生存下来发展起来壮大起来,终于造成了高原上的一方壮丽的风景。命运给予它的几乎是九十九条死亡之路,它却在一线希望之中成就了一片绿荫。

  我崇拜这株高原柳树。

  回声·钟声·双刃剑

  对于具备中学文化程度的每一个当代中国人,都不会不知道发生在一个半世纪以前的这样一场战争,也不会忘记从中学历史课本上得知的这样一场战争,原因是简单的也是基于人皆有之的一种羞耻之情。那场战争留给一代又一代子孙的感受就是耻辱。当时钟一分一秒一日一月年复一年碾过百五十年的历史时空,耻辱也随着这钟声在这个民族的子孙的心上碾压着难以言诉的印痕。电影《鸦片战争》把发生过的那一幕重新展示给我们,让我们再羞耻一回,或者说再咀嚼一回羞耻,我们当会切切感到香港的回归,对于一个民族和国家意味着什么;当会切切地联系到我们正处身的生活现实,我们应该干什么而不应该再干什么,应该怎么干而决不应该再那么干。我们确凿需要聆听《鸦片战争》传递给我们的历史的回声,当为惊世之钟声。

  这个电影所重现的历史之声,在我看来是一把双刃之剑,一刃刺剥的是殖民主义者凶残地践踏另一个民族的脸面的本性,起码让生活在今天的我们可以加深理解什么叫殖民主义;另一刃刺剥的则是腐朽到极点的我们的封建帝国,它的妄自尊大里所透现的可笑可憎,它的庞大骨架里透现的不堪一击的脆弱。这样的封建帝国面对新兴的资本主义的殖民帝国,除了失败除了羞耻再不可能有任何稍微体面的结局。纵然有林则徐、关天培这样的民族脊梁,也不可能支撑那个腐朽透顶的封建帝国的架子。

  我们便可以更贴近地以此为参照,重新理解邓小平开创的改革开放的方针,对于我们国家的现实和未来意味着什么。“弱国无外交”。“落后就要挨打”。整个一个中国近代史给我们最直接的最羞耻的教训,即如是。我对邓小平与撒切尔夫人关于香港问题谈判时的那句“主权是不容谈判的”话,确实感到了一个当代中国人的尊严。我们终于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对英国首相说话了,凛凛然坦坦然说,不能说的事情是不容许说的。

  历史是现实的镜子,每一个对民族和国家怀有责任感的人,都会在这历史的镜子面前,想到什么该做和不该做什么,尤其是那些负有实际责任的人。

  喝茶记事

  年轻时收入低微,常常为一家人衣食之大事犯愁,岂敢有品茶之类奢侈事。然而茶水毕竟还是喝过的,大多是别人礼让的,自然谈不上品牌品位和品种,人家泡什么茶就喝什么茶,红茶绿茶花茶,叶儿的末儿的坨儿的以及刀劈斧斫的砖茶,品位等级不仅不能讲究,其实自己根本就不懂,再说也没有品茶的兴趣。

  认真地自己买茶叶喝茶,有两回。有一年闹胃病,吃什么东西胃里就冒酸水,大口大口清亮亮的酸水冒将出来,喷到床下和桌下,几乎可以作为洒水息尘之用。发展到胃里开始有隐痛,去看医生。医生轻描淡写地说吃苞谷面高粱面太多了。我心里反倒加重了负担。这些粗粮是按比例配给的,而且看不出有减少的任何可能,不吃苞谷高粱,又到哪里找好果子吃?医生给弄了一大包酵母片,又赠送了一剂良方:回去熬砖茶喝,暖暖胃。我的手在口袋里揣摸了许久,还是花大约三毛票买下二两,先试试。那砖茶名副其实,硬如砖头,用刀劈下碎片,搁火炉上熬煮,倒出来竟是如同中药的颜色。然而喝起来毕竟是茶味,只是后味有些苦涩。这是我第一回花钱买奢侈品,当作医病的药用的。

  再就有点雷同,仍然是医用。到新时期之初,生活初得改善,可以不再以杂粮为主,我的身体又引出了截然相反的变化,内火太盛。好东西吃多了热量增加了消耗不完,便聚积而生为火。这是一位中医先生当时剖析病因的诊断词。那火一生成,轻则牙疼,重则小便不畅,且有灼烧似的刺痛。医生给开了一些下火的药丸,又赠我一剂良方:回去常喝点绿茶,绿茶下火。医生是个善解人意的好人,居然指点说:你就买“陕青”喝,很便宜。我很感谢医生,更欣赏“很便宜”这话,所以说他善解人意。初得温饱的我们家,这回真正让我奢侈了一回。我专程赶到西安最大的一家国营茶叶专卖店,把所有货架上的货柜里的茶叶整个参观了一遍,才知道中国出产这么多品种的茶叶,有的价格高得不可思议。最后在货柜的比较冷僻的位置找到了“陕青”,有不同价目的三档,我还是很切温饱“初”得的实际,选了中间一档的,八毛一市两,先买半斤试试,花钱四元。绿茶“陕青”只用开水冲泡,无须费火费劲去熬去煎,而且关键是效果不错,内火得到医治,很少再犯。这回仍是把茶当药用,岂敢说品。

  不久,陕南的朋友来西安,便捎给我一包两包茶叶,仅从包装上看,都比我买的“陕青”阔气排场得多。茶叶的形状差异十分明显,一条一条有如羽毛,冲水之后便蓬勃起来,绿茵茵一朵初芽的茶叶,水色金黄透亮;不说砖茶,先前的“陕青”也相形见绌了。再细一问,曰:“秦巴雾毫。”友人热情而又自豪地吹捧家乡陕南特产,说这茶叶论质标价已与传统权威茶“龙井”齐价,说陕南是中国茶叶开发最早的地区,唐代陆羽所写的中国第一部茶叶专著《茶经》开篇就说,“茶者,南方之嘉木也……巴山峡川生焉”,巴山峡川即指陕南的秦巴山地和汉水流域。然几千年来,这里的茶叶生产仍然处于原始状态,更无名茶。“秦巴雾毫”的研制成功,结束了茶叶诞生母地无名茶的历史。我也较早地品尝了,真是与以往的所有茶味迥然不同。及至1989年9月10日在《人民日报》上读到作家王蓬的报告文学《巴山茶痴》,我才得知“秦巴雾毫”的创造者名叫蔡如桂。

  他为陕西第一个名茶的诞生,几乎耗尽了整个青春和心血,包括牢狱之苦。读罢,我默然无语,直觉得心闷气憋,这蔡如桂便哽在心头吐也吐不出来了。

  六七年后,我在汉中见到了蔡如桂,竟是一条壮汉,年过六旬,头发依然稠如乌鬃,走路雄壮威武,说话节奏极快,一身西装穿着却显不出挺括,倒像是一位管护茶园的农夫。早已喝过他培育的名茶,又从王蓬文章里了解了他的生命历程,所以一见便如故人。我说,你就那么简单地被弄进监狱去了?他淡淡地笑笑,就那么简单。我就觉得很无奈,把人简单随便地扔进监狱,扔者和被扔者之后都相安无事,除了无奈还能说什么。

  现在我可以勉强地说进入品茶档次了,唯“秦巴雾毫”为最爱。在办公室在家中,在旅途在陌生的新地,捏一撮羽毛样的“秦巴雾毫”丢入茶杯,冲出淡淡的金色茶水,喝着品着,便有蔡如桂先生如影随形似的陪我聊天,由品茶而进入品读蔡如桂其人了。

  蔡如桂,安徽人,安徽农业大学茶业系毕业后,分配到陕南秦岭和巴山里最偏僻最贫瘠的镇巴县,从二十几岁的小伙子到年届六旬的老汉,整整一生就在那个地方没有挪过一回窝儿,不是别人不给他挪,他压根儿就没有想过要挪窝儿。那窝里有茶园,是他安身立命的乐园。他终于把那些像晾晒柴草一样晾晒茶叶的农民教会炮制精品茶叶了,他自己也创造出“秦巴雾毫”这样的名茶了。然而就是这样一个痴情茶叶发展的难得的人才,却被一个副县长执意而又随便地扔进监狱。事因太简单,副县长在干部会上号召乡民毁林开荒,扩大粮食种植面积。作为县人民代表大会代表的蔡如桂提醒说,国家森林法已法定了,你说的那些地带是不能开荒的。就这么一句话,就这么一句纠正副县长违反国家森林法的话,他被这位副县长弄进监狱改造了近两年,在社会和民众的舆论压力下,才获释了。我总也不可理解,仅仅因为当众被伤了点面子的副县长,怎么会有如此大的毒劲,把一个为陕南茶叶事业奉献了毕生精力且卓有建树的人扔进监狱?

  任何想在这个世界上成就一番事业的人,先天的智慧和后天的持之不懈的探求是必备的条件,吃苦与艰难,也是自不必说要经受的,非此就不会有重大发现和发明产生,这种精神准备也要十分充足。然而,蔡如桂怎么也不会想到,会因为一句维护国家庄严法律的话而坐牢。坐了牢了,在初春时节茶叶冒尖的关键时刻,他要去指导茶农采摘和科学炮制,误了季节就误了一年的茶叶。他三番五次口头申请又书面报告:我要去指导茶农采茶,可以派两个公安战士押解着我上山!我初读到这里便按捺不住心颤。后来许多年里,一边品着蔡如桂的茶叶,一边品读着他的行为和声音,成为医治我的懒惰和软弱的良方。

  今年春天,新茶上市,蔡如桂以自己创办的茶叶公司老板的身份赶到西安,推销今年的第一茬新茶,也带给我两包,打开即有一股幽幽的香气扑面而来。他又送我一本《茗饮之道》的书籍,是专讲品茶之道的雅著。不读不知自己的浅陋,读罢才知品茶的传统和现代功夫的深奥,鉴定自己其实比早年把茶当药用的水准并无什么长进,充其量只够喝茶的一般概念,离“品”的档次尚远。然而品也罢,喝也罢,只要有“秦巴雾毫”这样的好茶和蔡如桂那样对事业的痴情相伴,我已知足了。

  追寻貂蝉

  米脂的婆姨绥德的汉。

  在陕北,婆姨既指妻子,也泛称女性。这民谣说米脂县出美女,绥德县的男子是最俊俏的。至于米脂的婆姨怎么美,美到如何程度,陕北人一般都缺乏耐心具体地为你描述皮肤如何白嫩细腻,脸腮怎样艳若桃花啦;或是根本不屑于用这些惯常的陈词滥调去涂抹他们心目中的米脂婆姨,干脆随口反诘一句:貂蝉什么样?貂蝉就是米脂婆姨!

  貂蝉就成为米脂婆姨的象征,令一切男人崇拜,也成为陕北人可资骄傲的一个无可匹敌的象征。

  受这样的广泛流传的民谣的诱惑,踏上北去米脂的人,心里便跃跃着一种追寻貂蝉的企盼,企图赏阅米脂婆姨的风姿。记得是十二年前的一个夏天,黄土高原恰逢十年不遇的好年景,雨水充沛,连绵着的漫坡台田和蜿蜒着的河川里,被各种田禾覆盖得密不透风郁郁葱葱,大豆摇铃,稻子扬花,高粱吐红,谷子抽穗,热风挟裹着醉人的五谷气味灌进车窗,文人们一个个都情不自禁,约好到米脂县城先找一个貂蝉看看。

  我和一位朋友在县城转了大街又走了背巷,不仅没有看到貂蝉般美丽的女子,连民谣里传诵的漂亮婆姨也未遇见,便对一位坐在廊阶上摇着扇子乘凉的老汉问话:人说你们这儿婆姨好,怎么一个都不见?老汉摇着扇子直冲冲一句:还问哩!都给你们城里人勾引跑了。我一愣,朋友却调侃说,城市对乡村的野蛮“掠夺”,以至貂蝉。

  虽然失望,却仍不怀疑民谣有任何伪诈。米脂水好,虽然粗粮布衣,却有好水滋润,所谓一方好水养一方好婆姨;米脂以北历来为边塞驻军之地,戍边的将军谋士的家属家眷,多是女人中的人尖儿,她们遗散民间,既带着优质良种,又兼着杂交取优的强势,百朝千代下来,米脂的婆姨便独秀于黄土高原了。这是陕北人推论米脂婆姨的自然的和历史的两大原因。同行的陕北作家证实,米脂的好婆姨都留不住,有本事的去上学去革命了,本事不强脸腮儿好的都给有本事的男人引走了;搞活了开放了,好婆姨更是像蜂儿搬家一样飞出去了,近的到延安,远的到西安,再远就是北京、深圳。你去饭店宾馆看看,凡是长得像貂蝉的,不用问,准是米脂的婆姨。

  十二年后的又一个夏天,我从榆林返回时夜宿米脂,宾馆里的服务员一个个水灵灵的,操着生硬的夹生的普通话。我便可以想到,可能仅仅在三个月顶多半年以前,她们还在田峁上点瓜种豆,浇水除草,放羊喂鸡,一张招工启事就把她们“掠夺”到县城里来了。我的同行的朋友说,这儿的服务员个个赛貂蝉,比大会堂里的漂亮多了。我似乎难以附和,美则美矣!然而具体为貂蝉,似乎又不甘于此。这就是貂蝉吗?

  晚上看歌舞团演出。朋友指点说,那个细高挑儿独唱的女孩,才是名噪陕北的貂蝉。深圳一家演出团开价多少多少月薪要把她“掠夺”南去,整个米脂整个榆林地区整个陕北高原都骚动起来了,自发自觉开始了保卫挽留小貂蝉的捐款捐资行动,资助经济拮据的歌舞团,一定要把这个好婆姨留下来。“这婆姨走了,我们到哪儿还能听到这么好听的信天游?”这个好小婆姨留下来了。

  我被这个生活故事深深地感动了,人人都在追寻自己的貂蝉。

  貂蝉的诞生源于民间神话故事,一位在天宫主司百花的牡丹仙子私自下凡,与米脂一个勤劳诚实的后生结为夫妻。女儿出生那天,有一只千娇百媚的银貂蝉窜进屋院,便取名为貂蝉。这个千篇一律到平庸的神话,有两个不同凡响之处,一是牡丹仙子“采撷百花精英孕育胎儿”;二是牡丹仙子被勒令绑架回天宫之前,在小院里化出一丛牡丹,并嘱丈夫以牡丹花露养育女儿。这样孕育和成长起来的貂蝉会是怎样的仙骨仙姿呢?任你去想象去创造去追寻吧!你是永远也想象不尽的,你是永远也不可能完成那种创造的,你是永远也追寻不到的。

  然而,你却无法中止想象,无法停止创造,更无法断绝追寻的欲望。人对貂蝉的追寻,似乎沟通着喻示着关于美的创造和追求的精神?

  自题旧照

  前年编选《文集》时搜出了这张照片,当是专为工作证团员证或各种表格使用的标准照,时间确定无疑是1963年春天。

  《文集》的文字编辑和美术编辑看到这张照片,先后都用一种惊讶或狐疑的眼神瞅着我的脸。这是你吗?怎么会是你呢?你曾经真有过那样光光的一张脸吗?我现在的这张被朋友戏谑被记者们美化为黄土高坡水土严重流失的脸,确凿与那张照片上的脸相去甚远。我便有了阿Q式的自豪与得意,你们该当想到多少万年以前的黄土高原曾经是森林和草地覆盖着的景象!

  然而我相信这就是三十五年前那个相对平静的春天的我的脸,从学校走上社会不到一年的我的脸,一个由两人执教七十余名学生的初级小学的民办教师的我的脸。

  我的怀疑仅仅在于这张脸上的神情和眼神,似乎不应该如此沉静。我对那个时期的记忆主要是惶惶不定,可以说是百分之七十的自卑和不足百分之三十的自信交织着的心绪。我迷恋文学而且基本确立了自修文学的志向,内心里却无法驱逐自卑,自卑产生的直接诱因便是“天才”这个无法测检也无法判断的神秘莫测的东西。

  我的写作发展的历程,老实无伪地标示着我生活体验生命体验和艺术体验的历程。只是,“天才”再不能折磨我了。所有付出都是合理的,无须对昨天的脸哀惋唏嘘。

  灿烂一瞬

  ——凉山笔记之一

  到神秘的卫星发射地西昌来,原本没有期望能亲眼观看卫星腾空的壮观。这是可遇不可求的事。谁也不会料知什么时间要实施卫星发射。真是令人喜出望外,我们真的就遇合上了,去参观一颗被命名为“鑫诺”的卫星发射。

  这是1998年7月18日下午。即使记性很差的我仍然记住了这个日子。这个时月无论在中国的南方北方东西部,都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日子。在森林和草地覆盖着的大小凉山,也是热风袭人。汽车出西昌城,沿着安宁河谷走,沿路可以看到低矮的灰色的村舍,吆喝着羊群的山民和背着竹篾背篓的女人,路边上隔一小段距离便有几位站岗值勤的武警士兵,显然是为即将到来的发射临时布岗。然而那些放羊的汉子和背着竹篓的农妇仍然悠悠地走他们的路,即将到来的令人神秘的卫星发射对他们来讲似乎平淡无奇。许是早已看惯了。

  汽车驶过安宁河桥,便盘旋而上一座青山。山根有一片高高矮矮的漂亮的建筑群,彩色的旗帜在建筑物的最显眼处飞扬,酝酿着一种节日般期待的浓郁的气氛。朋友指给我看一幢建筑,那是总指挥部。我便不是通过想象而是真实地映现出了那里边的一切,我已经许多回在电视上看到过火箭和卫星发射过程中总指挥部里的程序和紧张的气氛。汽车就从总指挥部的墙角擦身而过,神秘的总指挥部伸手可触,指挥部里的紧张而又神秘的气氛鼻息可感。当这种过去被一概作为军事机密的科学进入和平利用的新的概念以后,便自己动手撕开其不必要的神秘幕布,给平民和外行人一个感知的机会,于是便有了这个置于半山上的视角尤佳的观望台。然而我仍然继续陷入在神秘之中。

  从这里向西望去,安宁河川两岸的连绵着的群山肃穆着。在那个被选定为发射场的河湾里,一边的山绕出一个大圈儿来,形成了一方三面环山的幽幽的天地。银白色的发射架在绿色环绕的山谷里透出一缕娇娜,像万绿丛中的一位飘飘欲仙的靓女。

  当中国的第一颗卫星“东方红”号升入太空的时候,那种振奋性的记忆至今犹存。我那时候在家乡灞河岸边的一个公社(乡)工作,在“阶级斗争为纲”的喧嚣里提心吊胆地做事,面对着的却是年复一年的普遍的贫穷和我自己的困窘。我的孩子的被窝是用烧得发烫的河石烘热的。这是我的夫人的最原始也最英明的发明。她在灞河滩里找到一块又薄又扁光滑漂亮的暗绿色河石,在灶锅的柴火里烧得发烫,然后塞进孩子的被窝里。我那时买不起一只暖壶或一只热水袋,依然虔诚地听取“忆苦思甜”,会上因为拥有一只竹皮热水瓶或一双胶质雨鞋的感恩戴德的叙说……当收音机里传出《东方红》乐曲的时候(这乐曲不是素常发自树杈上的大号喇叭而是来自太空),我感到了由衷的自豪,我们国家做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事!这样的大事令人扬眉吐气腰杆挺硬,纵然肚腹里装着酸菜和杂粮,纵然给孩子的被窝里塞着烧热的石头取暖。国家在现代科学技术方面的巨大成就,使原始式的贫穷的我们依然欢欣鼓舞腰杆增加了硬度。

  轰然一声巨响,我感到了脚下的大地的颤抖。我的眼睛还迷乱在白烟和烈焰翻卷着的火团之中,火箭托着的卫星早已峭立在白云和蓝天里头了。火箭尾巴喷着耀眼的火焰,端直直冲向白云悠悠的天际,洒下一条乳白色的线带。火焰喷发出啪啪啪的连续性爆炸似的响声,从河谷里一路震响到长空,威风凛凛又卓尔不群。乳白色的线体大弯角转向,朝着东南方延伸,愈来愈纤细以至从肉眼里消弭。

  令人陶醉的灿烂一瞬。

  晚霞羞羞地洒满青葱的山峰和河谷。人类智慧的轰然一爆,观者的我在那一瞬间感受到了一股壮怀激烈的欢畅。当生活中太多的诸如种种腐败的丑行噎得人忧愤不堪的时候,这样的一声轰鸣陡然使我感到了情感的超越,涨起某种对于腐败丑行的鄙夷。腐败者在灯红酒绿中继续腐败,撑着国家和民族脊梁的人在神秘的山谷默默成就着大事。

  安宁河在夕阳里愈加妩媚多姿,拥着两岸婆娑的柳烟向东款款而去。最现代的科学技术隐蔽在最偏僻的丛山之中,隐身在灰蒙蒙的村舍围墙和背着背篓的女人之中,羊群散落在山坡上,耕牛拽着犁具在田地里来去翻耕,路边简陋的烟酒店里聚着赤身的闲人在闲聊。似乎这一切看起来都不可思议地统一在这河谷里。

  那样震撼人心的轰然一响,那样灿烂的动人的一瞬,使我长期感到神秘的又是十分遥远的距离全部消失了;眼见的可靠的壮观壮景,使人在那一瞬间突然心地踏实起来,做我们自己应该做的事去。

  神秘一幕

  ——凉山笔记之二

  四川西南部的大凉山和小凉山,在我的感觉里是除了西藏最为神秘的地方。

  年轻时读过作家高缨写的小说《达吉和她的父亲》,随后又看了由小说改编的同名电影,那隐蔽在青山和河湾里的一幢幢茅草屋舍,女人俏丽的花裙和胸前挂着的精美的银器饰物,尤其是男人头上装饰着的那一根独角似的帽子,令一个自幼生活在内地关中的人感到新鲜又神秘。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地在电影和电视上看到火箭和卫星发射的壮观景象,一次又一次引发的是壮观之后的神秘,是一个无知的外行对于距离自己太远的尖端科学的神秘感觉。这卫星发自西昌,在凉山。然而这些都是后来不断叠加的印象,最初的关于凉山神秘的印象,却是来自红军长征彝海结盟那个历史性的一幕。

  记不得是多大年龄时的事了,反正是少年时期,我知道了红军长征的故事。究竟是历史教员先讲的,还是我阅读连环画先知的,记不清了,也无关紧要。长征路上所发生的大大小小的故事,对于少先队员的我都有一种绝对的征服力量。然而仅就神秘感而言,却是刘伯承将军与彝族头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的故事。随着年龄的增长和人生阅历的丰富,对于作为世界上“闻所未闻的故事——长征”,当然更多些了解了,然而歃血为盟的神秘依然雾罩在心头。

  几十年后,1998年7月19日,我终于有机缘拜谒歃血结盟之地——那隐蔽在青山秀岭之中的彝海,揭开从少年时代潜存到今天的那个历史性细节的神秘一幕了。

  汽车在山上盘旋前进,公路在森林覆盖的山梁和沟壑之中盘旋。森林是人工培植的森林,也是我所见过的人造林中最壮观最具规模的森林。这是飞机撒播的树种,历经数年的精心呵护而培育成功的一片绿色。它是对1958年的大毁坏的忏悔,是中国人从愚昧走向觉醒回报给大地的一份真诚的祭礼。汽车每一次转向拐弯,人的眼前便是一方新的姿色。色彩和光线千姿百色,那是天光和地韵和绿叶在山坡在山峁在沟坡沟底自然杂合的色调,每走一步你都能感到那色调在变化在流动。那种美你只能感到目不暇接,你只能感到心旷神怡;你不可能找到任何一个词句或一堆话语把它描绘准确,因为那气韵那色调那景象本身是瞬息万变的,人类创造的色彩(包括最出色的画家的调色板)是单调的,人类创造的语言也就显得更贫困了。那叫自然。西昌人营造和呵护的这一片大自然的景象是西昌人的心灵诗篇。

  进入纯自然的原始森林又是别一番天地和景致了。大片的天然草地和望不透的树木,使人惊叹和欢悦的同时亦由不得庆幸,野蛮的大毁坏的1958年的斧头尚没有砍到这里。每一座山和每一条沟的每一寸空间,都呈现着一份不同的色彩和韵致。一团一团的白云一次又一次戏弄着太阳,阳光短暂的隐没和再一次复出,这千峰万沟的群山就气象万千了。即使最干枯最寡情的人到了这样的山地也不会无动于衷,即使心灵世界最低迷的那一根神经也会苏醒过来,陷入一种美的陶醉。那叫原始的大自然。

  彝海在一座山顶上。这实在称不得海,而只能算是一个大水潭。如果按水潭的概念确实是够大的了。据说在凉山,有许多这样的水潭或者水池,而被称作彝海的水池或水潭其实是较小而又极普通的一个,然而却是知名度最高的一个,也是截至目前为中外游人观瞻最频繁的一个,歃血结盟的长征中的带有神秘色彩的一幕就发生在这里。这凉山上颇多的水潭或水池的绝妙之处,一是处于海拔两三千米的高山顶上,蔚为壮观,也为带着原始韵味的群山酝酿出一方水的妩媚和水的娇娜;二是这水潭既不是汇聚小溪小泉之水而成,亦不是天雨汇集,而是来自地下,你找不到水的出处,水却在这儿聚潭聚池了不知多少万年。

  我站在彝海边上,仅仅只是一种崇敬的心情来追寻革命历史的一块碑石,一块雾罩着神秘色彩的碑石,却无法沉重。即使我和同来的作家朋友努力追问查询,企图捕捉最生动最鲜为人知也最为准确的历史性细节的一枝一叶,显然再也无法进入沉重。我完全可以想象当年结盟的红军统帅和士兵面临的困境乃至绝境,尽管这感受在事件的发生地比教科书(或连环画)上更贴近更具体也更深刻,然而无法进入当年哪怕是一个红军伙夫彼时彼地的焦虑与危机……我只是已经成为历史的那神秘一幕的参观者和崇拜者,不可能重新进入沉重的体验。

  彝海是平静的,水波不兴,如一面蓝色的镜子。绿树密密匝匝环绕着水,鸟儿在啁啾。阳光从枝叶间流泻下来,在水面上洒下一片闪闪烁烁的斑驳色彩。一只小水鸭在水里游过,波纹随兴随隐。当年那一群衣衫褴褛的红军士兵暂聚在这里,期待即将发生的那个历史性细节的彝海也是这样平静吗?一如许多万年以前一直平静过来的平静吗?

  紧拥着彝海南沿儿的是一片缓坡,向西铺展而去。泛着淡黄的绿草,随着缓坡起伏着的曲线而起伏着,无名的各色花朵在曲线的任何部位都点缀出迷离和妩媚。野蜂和蝴蝶便成了草和花的君王,随意拈惹,真是蜂乱而蝶忙。缓坡倚靠着山,山上是密不露隙的森林。随着山势渐次升高,森林的色彩也渐次浑厚而深沉,直到遥远的树梢和白云相接相抚的峰巅处。

  刘伯承和彝族首领小叶丹歃血结盟的故事无须再叙写,这是任何中国人都熟知的。我现在才听说,血是一只公鸡的血,印象里似乎一直以为是他们两人割破手指的血呢。后来为此我专门查了字典,在“歃血为盟”词条下注释着:古代举行盟会时,宰杀牲畜,并以牲畜的血涂抹嘴唇,表示精诚团结,结为同盟。我便释然,用公鸡的血和着酒原是合乎古代传统规矩的。不过酒却确凿不是任何酒,是用彝海舀来的水滴进公鸡的鲜血,刘伯承和小叶丹双方都饮下了。据说一时找不到酒,便舀来彝海之水权且做酒。这彝海之水自地下涌出,聚潭许多万年而不散不竭,便如自酿了几万年的一池美酒。彝海之水便促成了一种神圣的事业和一种真诚的精神的结盟,便成就了带着神秘色彩的历史性一幕,便没有重复石达开在大渡河上的天朝悲剧。

  在一块稍微平坦的草地上,摆着三块青石,这是当年刘伯承和小叶丹以及翻译站着喝血酒的位置。稍后的草地上,有一方漂亮的雕塑,自然是把那历史性一幕的短暂的细节凝聚定格而成的形象。夏日高原强烈的阳光照在草地上,照着那雕像,照着那三块青石。我坐在刘伯承站过的那块石头上,依然无法感受当年将军的心情,依然无法进入沉重,依然无法挥去那雾罩了几十年的神秘,而愈觉神秘了。

  现在人们从中国的南方北方到此游览,观赏凉山大自然的奇异的景致,瞻仰当年在这里发生的神秘的一幕,自然吸取种种自以为珍贵的东西。历史不能重复体验,而动人的细节却永久存活在后来人心里,历史便不会泯灭。

  不会泯灭的历史性细节还发生在这神秘的一幕之后。刘伯承与小叶丹歃血结盟之后,刘伯承将军率领的红军赢得了时间,强渡过了大渡河。晚来迟到的国民党军队便杀害了小叶丹,继续搜捕小叶丹的亲属。小叶丹的夫人和孩子在凉山彝族同胞的保护下,流亡逃躲了整整十四年,直到西昌解放。夫人把当年由毛泽东赠送给小叶丹的一面绣有“中国工农红军”的红旗整整保存了十四年,共和国成立后就交给人民政府了。我的神秘的感觉终于雾散,眼前扬起灿烂的节日的礼花,纷纷的花雨莫如说血雨,有小叶丹的一滴,一个凉山彝人的血。

  我的家乡有民谚说:摘不到瓜,拔蔓;逮不住雀儿,砸蛋。活画出那些邪恶的人凶残而又虚弱的无赖嘴脸。中国民间的邪恶的人和封建政权里邪恶的势力莫不如是。

  人民终于进入和平发展的理想时代了。在这样荒僻的凉山修筑出漂亮的柏油公路,培育起如此美丽的森林,更不需赘记从奴隶制度下一步跨越到现代生活中的彝族人了。

  美丽的彝海是一面天成的镜子。

  旦旦记趣

  外孙取名旦旦,已经长到两岁半,常有“惊人”之语出口。每每听到,先是猝不及防,随之便捧腹大笑,或忍不住而喷饭,且不能忘。

  他很贪玩,几乎没有片刻的闲静,即使吃饭,仍然是手不闲脚亦不停。这时候,我便哄他说,你不好好吃饭,屁股上都没肉啦!顺手便捏一捏他的小屁股,再鼓励一番,好好吃肉,屁股上就长肉啦。他便真听了话,张口接住他妈妈递到嘴边的一块肉,刚嚼了两下,估计还未嚼碎,便急忙咽下,跑过来,背过身,撅起小屁股:“爷爷你再摸一下,看看长肉了没有?”在一家人的哄笑声中,我只好将错就错:“长了长了!再吃再长!”我亦忍不住笑,这才叫立竿见影!

  旦旦吃了一块豆腐,蹦过来,转过身,又一次撅起小屁股,认真地说:“爷爷你再摸一下,看看屁股上长豆腐了没?”哇!一家人全部放下碗,停住筷子,笑得前仰后合。

  然后就没完没了。一次连一次地重复如前的动作和姿势,一次比一次更加认真地问:爷爷你再摸一下,屁股上长蘑菇了没?

  爷爷你再摸一下,屁股上长木耳了没?

  我已经再没劲儿笑了,无可奈何地对他说,旦旦的屁股成了副食品超市了。

  有一天,我要上班了,照例先和旦旦说再见,然后就走到门口。旦旦却急了,从沙发上跳下来,鞋也顾不得穿,光着脚跑过来,边跑边喊,爷爷别走爷爷别走。我就站住安慰他。他却盯着我喊:爷爷我送你。我也就释然,还以为他缠住我不让出门呢。我拉开门,他先蹦了出去,站在楼梯口,伸出一只小手来。我尚弄不明白他要做什么,就牵住他的手引他进门回屋。小家伙抽回手去,甩了几下,又伸到我面前。我女儿终于明白了,提示我说,他要跟你握手送别呢。我恍然醒悟,随即弯下腰伸出手去,攥住他的小手。他却当即跳着蹦着,另一只手像翅膀一样上下扇着扇着,嘴里连续丢出一串话来:“再见!拜拜!巴尼哈!那就这!”

  我对于这突如其来的发挥毫无心理准备。旦旦表演完毕,向我摇摇手,又跑回屋里沙发上去了。我走下楼梯走过楼院走出住宅区的大门,心里还一直在想着。“再见”和“拜拜”他早都会说了,自然是他爸爸妈妈教的。“巴尼哈”是维吾尔族语“再见”的意思,肯定是他奶奶教给他的。我和老伴今年夏天去了一趟新疆,就学会了这么一句维吾尔族语的“再见”。这些当然都不足为奇,奇就奇在“那就这”从何而来,谁教给他的?

  想想也不难破译。家里来了人,说完了事,送客人出门,握手告别时我常习惯说“那就这”。意思是我们说过的事就这样了。不仅如此,打完电话时,我也习惯说一句“那就这,再见”。这娃娃不知观察了多少次我的举动和说话,终于和我要来表演一回了。

  从这天开始,这样的握手告别仪式就成为必不可缺的铁定的程序,我一天出几次门,就有几次这样的表演仪式,地点也必须是门外的楼梯口。有一次因事急,我匆匆开门出去,走到楼下,从窗户里传出旦旦的哭声,哭声不仅大而强烈,且很悲伤,我感到了一种他被轻视了的伤心,我犹豫一下,还是反身回家,补行了那个握手告别的仪式。他的脸蛋上挂着泪珠,仍然把小手递到我手里,蹦着跳着,左胳膊还是小鸟翅膀一样上下扇动着,哽咽着却一字不漏地说完“再见……拜拜……巴尼哈……那就这”。

  旦旦学骑小三轮车几乎无师自通,哪怕是车子可以擦轴而过的狭窄过道,他都可以骑过去。旦旦对我说,爷爷我到北京去了。说罢便踩动车轮钻进另一间房子去了。不一会儿,旦旦又转回来:爷爷我到上海去了。说罢又钻入第三间屋子。我的三室住房加上厨房,不时变换着中国十几个城市的名字,大都是我或家人出差去过的城市。因为去某个城市的时间和回来之后的一段日子,家人总是说那些城市的见闻和观感,旦旦便在谁也不留意他的时候记住了这些城市的名字,而且被他骑车一日几次地往返了。

  回到家,迎上前来打招呼的总是旦旦。这时候,无论什么顺心的事和烦恼的事甚至令人窝火的事,全都在旦旦的无序的话语里化解了,说宠辱皆忘说心静如水似乎都不大恰切,只是觉得自己就是一个爷爷了。

  秋收过后,我带着旦旦回到老家乡村。今年夏天雨水好,秋粮得到了近来少有的好收成,村巷里的椿树槐树皂荚树树杈上,架着一串串剥光了皮壳的玉米棒子,橙黄鲜亮的。这虽然是我自小就看惯了的家乡的最亮丽最惹眼的风景,依然抑制不住对于丰收果实的那种诗意的感受。旦旦也激动起来,扬起两条小胳膊,睁大惊异的眼睛欢呼起来:啊呀!这么多的香蕉呀……

  旦旦的惊人之举引来哄然大笑。他奶奶他妈妈和周围的乡亲都笑了。我笑过之后,便不由得感慨。这孩子生在城里,长在城里,两岁半了,第一次看见玉米棒子,把形状类似的香蕉就联想起来混淆一起了。我的三个儿女,包括旦旦的妈妈,都是生长在这祖传的乡间老屋里,他们生在“文革”的非常时期,也是我的生活最困窘的时期,香蕉无异于天国的神果,他们正好可能把香蕉当作玉米棒子。香蕉在现时的乡村,已经不是什么稀奇的水果,乡村小镇和马路边的小店散摊,都摆着一堆堆零售的香蕉,肯定不会有农村孩子再把它当作玉米棒子的笑话发生了。无论大人们怎样开心地调笑,旦旦却早跑到树下,仰起脸盯着树杈上的玉米棒子,跳着叫着要摘下“香蕉”来。

  两岁半的旦旦,大约正处于人生的混沌状态,什么都要问,却什么也懂不了;什么都感觉新鲜,过眼之后便兴味索然;什么人的什么话都可以不听,一味固执于自己当时的兴趣;什么行为和动作都想去模仿,结果是毫不在意地又丢弃了。我可以看到一个人成长过程中两岁半这个年龄区段里的全部可爱,混沌的可爱。不必做任何意义上的猜想和推测,两岁半的混沌形态容不得意义,因为它本身属于无意义的自然形态。

  这个年龄区段的混沌可能很短暂。因为在两岁的时候,旦旦还不是这样的形态。半岁的变化有点急骤,两岁时说不出的浑话和做不出的行为动作,到两岁半时就都发生了。那么我就猜想,再过半岁呢?到了三岁时,该是从混沌状态走出来而踏入半混沌半清明的状态了吗?他在蜕去一半混沌的同时,还能保持那一份憨态的可爱吗?

  猜测那混沌状态的可能消失,依恋着那混沌状态的全部可爱,我便打算用笔记下来。我的记性已经很差,无疑是老年的生理特征的显现。想到生命的衰落生命的勃兴从来都是这样的首尾接续着,我便泰然而乐。

  俏了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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