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一

  西安俏了。俏得让那些老西安人常常发出喟叹:噢、噢、噢,这条大街就是早先那个鸡肠子似的巷子嘛!啥时候修得这么宽敞……人们在新的城市格局的每一个路口或每一座新的建筑物面前,总是忍不住钩沉昨天的记忆,这种喟叹便浸润着生活进步社会变迁的历史性韵味了。

  二

  急骤的变化仅仅是十余年间的事。

  我是80年代从灞桥区调入省作家协会的。作协所在的建国路还算得上一条比较宽大的街道,那时候隔五六分钟才过一辆卡车或小车,行人可以悠闲地在街道上晃荡,孩子在马路中间嬉戏,甚至有人在街道中间打羽毛球。而今要横过马路需得左顾右盼以至焦灼等待,几乎首尾相接的机动车从早一直流到深夜。

  整条建国路上只有一家食堂,在西南十字路街口,市商业系统下属的一家国营食堂,卖素面和肉面,还卖羊血泡馍,啤酒是散装的,两毛钱一碗,碗是粗瓷黄釉的大号老碗。已是专业作家的我仍住在乡下,每逢奉召回作协开会,中午便在这里花两毛钱买一碗羊血一毛钱买两个烧饼,奢侈时再加一碗啤酒,五毛钱下了一回馆子,心满而意足。那时候的工资是五六十块钱,收入和消费正好合适。几年间,这条街上高档酒店和风味小吃店竞相开张,门面也越换越新,灯光亦越换越亮,价钱自然也是越换越高,然而食客仍然涌现不断。那家卖羊血泡馍的低矮的食堂作坊早已被高楼所代替,刘家兄弟开了家令人忍不住冒险欲望的蝎子酒宴。民航售票处、证券交易厅门前,如涨潮和退潮的人群标示着股票行情和股民的忧欢……无论如何,在我喝着大碗啤酒嚼着大碗羊血泡馍的那几年里,无法料知蝎子会作为美味佳馔摆上餐桌,更无法料知股票会在我们的社会生活中牵扯人们的忧欢。

  如果再沿着记忆之河溯流而上,我记得70年代中期以前的西安四条大街上,骡马拉的大车畅行其道,仅仅要求每匹牲畜的屁股下设置一只接纳粪便的布兜,而尿是可以任意撒的。再追溯到50年代中期,我在东关读初中的头年冬天,每到傍晚,铺天盖地的乌鸦在天空盘旋,凄丧的叫声令人毛骨悚然,蹲在操场上晚餐的学生们常常会被从天而降的排泄物所击中,或头上或身上或饭碗菜碟里。这些乌鸦夜栖在东门城楼层叠的木檐下,天明又飞到城外去觅食了。那时候的东门城楼漆彩剥蚀、塌檐断瓦,像一个风烛残年衣履残破的老人。

  我现在的住地就在东门内,看着这门楼重新抖出威风重新焕发新姿重新现出昔日(始建时)的雍容和气度,往往忍不住感慨,十余年间西安人做了多少大事!正在发展的生活和已经逝去的历史才是透视一切的镜子。

  三

  多年前,我在西安出的一家报纸上看到过一篇北京一位作家写的西安印象的文章,有一个令我吃惊的观点。看到西安端南正北端东正西的以钟楼为中心的四条大街,以及西安井字形的街路布局,便大发感慨,说端直的道路客观上造成了西安人思维的简单,直戳端出不会拐弯亦不会多向思维,才是西安包括经济、文化等诸方面滞后的原因。

  就我有限的阅历,中国的城市凡是建筑在平原上的,无论古都无论新城,大都是井字交叉的大街或小巷,似乎没有哪个城市的创始者为了表示思维的多维性和多向性故意把大街或巷道多拐几道弯儿。贵阳、重庆那样的山城受地貌的限制自不能做佐证,上海和天津的弯曲街路多是租界地里的洋人们按照自己的势力范围制造的畸形,是中国人的不大愉快的一块旧疤,恐怕也很难牵强到多向思维这个话题上头来。

  我便和朋友调侃,以西安端直的街路而判定西安人属端直思维的人,其思维的简单和端直正好应该和西安的街道一样。

  西安保存下来全国唯一一圈完整的古城墙不仅对西安,对于这个泱泱大国的古代文明,正好留下一个完整的标志,一道不可复原复制的古代城池的标本,弥足珍贵。开放的西安获得了自己的发展,终于有财力修复残缺破损的城墙,终于完成了城墙的点亮工程。入夜,美丽的古城的轮廓可以使我们笑慰古人,亦可骄傲地指点给海内外的朋友。

  又是前些年,我在一家报纸上看到一篇嘲讽西安人的文章,说西安人思想保守观念落后的象征便是这城墙,城墙是一个封闭的思想象征。我在此便先抬杠,秦岭山区和边疆草原没有任何墙作为封闭的障碍,事实是那里至今仍然是扶贫脱贫的最落后的地区。那里到处都是弯曲的小路,而人们的思维却看不到多维和多向。

  在开放的中国和中国的西安,在即将进入21世纪的临界线上,一座明代的古城墙怎么能封闭现代西安人的思维和西安人的观念?现代高科技现代网络信息现代新的知识,难道依靠马车和云梯翻越城墙闯入城门洞么?

  作为一个西安市民,我真是感激那些为保存西安城墙的完整和完美而表现出远见卓识的人们,这是一种悠长的历史和深沉的文化意识。我也同时期望着,这座古都曾经在国家和民族的漫长的历史长河中的独有的辉煌,在现代西安人的手里得以重现。

  家之脉

  女儿和女婿在墙壁上贴着几张识字图画,不满三岁的小外孙按图索文,给我表演:白菜、茄子、汽车、火车、解放军、农民……

  1950年春节过后的一天晚上,在那盏祖传的清油灯下,父亲把一支毛笔和一沓黄色仿纸交到我手里:“你明日早起去上学。”我拔掉竹筒笔帽儿,是一撮黑里透黄的动物毛做成的笔头。父亲又说,“你跟你哥伙用一只砚台。”

  我的三个孩子的上学日,是我们家的庆典日。在我看来,孩子走进学校的第一步,认识的第一个字,用铅笔写成的汉字第一画,才是孩子生命中光明的开启。他们从这一刻开始告别黑暗,走向智慧人类的途程。

  我们家木楼上有一只破旧的大木箱,乱扔着一堆书。我看着那些发黄的纸页和一行行栗子大的字问父亲:“是你读过的书吗?”父亲说是他读过的,随之加重语气解释说:“那是你爷爷用毛笔抄写的。”我大为惊讶,原以为是石印的,毛笔字怎么会写到和我的课本上的字一样规矩呢?父亲说:“你爷爷是先生,当先生先得写好字,字是人的门脸。”在我出生之前已谢世的爷爷会写一手好字,我最初的崇拜产生了。

  父亲的毛笔字显然比不得爷爷,然而父亲会写字。大年三十的后晌,村人夹着一卷红纸走进院来,父亲磨墨、裁纸,为乡亲写好一副副新春对联,摊在明厅里的地上晾干。我瞅着那些大字不识一个的村人围观父亲舞笔弄墨的情景,隐隐感到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自豪。

  多年以后,我从城市躲回祖居的老屋,在准备和写作《白鹿原》的六年时间里,每到春节的前一天后晌,为村人继续写迎春对联。每当造房上大梁或办婚丧大事,村人就来找我写对联。这当儿我就想起父亲写春联的情景,也想到爷爷手抄给父亲的那一厚册课本。

  我的儿女都读过大学,学历比我高了,更比我的父亲和爷爷高了(他们都没有任何文凭,我只有高中毕业)。然而儿女唯一不及父辈和爷辈的便是写字,他们一律提不起毛笔来。村人们再不会夹着红纸走进我家屋院了。

  礼拜五晚上一场大雪,足足下了一尺厚。第二天上课心里都在发慌,怎么回家去背馍呢?五十余里路程,步行,我十三岁。最后一节课上完,我走出教室门时就愣住了,父亲披一身一头的雪迎着我走过来,肩头扛着一口袋馍馍,笑吟吟地说:“我给你把干粮送来了,这个星期你不要回家了,你走不动,雪太厚了……”

  二女儿因为误读俄语,补习只好赶到高陵县一所开设俄语班的中学去。每到周日下午,我用自行车带着女儿走七八里土路赶到汽车站,一同乘公共汽车到西安东郊的纺织城,再换乘通高陵县的公共汽车,看着女儿坐好位子随车而去,我再原路返回蒋村——正在写作《白鹿原》的祖屋。我没有劳累的感觉,反而感觉到了时代的进步和生活的幸福,比我父亲冒雪步行五十里为我送干粮方便得多了。

  我不止一次劝告女儿和女婿,别太着急了,孩子三岁还不到,你教他认什么字嘛!他现在就应该吃饭、玩耍甚至捣蛋,才符合天性。女儿和女婿说现在人对孩子智商如何如何开发,及至胎儿。我便把我赌上去:“你爸爸八岁才上学识字,现在不光写小说当作家,写毛笔字偶尔还赚点润笔费哩!”

  父亲是一位地道的农民,比村子里的农民多了会写字会打算盘的本事,在下雨天不能下地劳作的空闲里,躺在祖屋的炕上读古典小说和秦腔戏本。他注重孩子念书学文化,他卖粮卖树卖柴,供给我和哥哥读中学,至今依然在家乡传为佳话。

  我供给三个孩子上学的过程虽然也颇不轻松,然而比父亲当年的艰难却相去甚远。从做私塾先生的爷爷到我的孙儿这五代人中,父亲是最艰难的。他已经没有了做私塾先生的爷爷的地位和经济,而且作为一个农民也失去了对土地和牲畜的创造权利,而且心强气盛地要拼死供给两个儿子读书。他的耐劳他的勤俭他的耿直和左邻右舍的村人并无多大差别,他的文化意识才是我们家里最可称道的东西,却绝非书香门第之类。

  这才是我们家几代人传承不断的脉。

  骆驼刺

  ——车过柴达木之一

  列车是在沉沉夜幕中进入柴达木的。我浑然不察不觉,已经置身于地理课本上用沙点标示着的这片大戈壁了。

  早晨起来,睁开眼睛就感受到裹入柴达木巨大的无边无沿的苍茫与苍凉之中了。无论把眼光投向哪里,火车刚刚驶过的来处和正在奔去的前方,车轮下路轨所枕伏的一绺直到目力所及的远处,灰青色的灰白色的沙砾无穷无尽。沙漠的颜色变化着,一会儿是望不透的青灰色,一会儿又转换成灰白色的了,无论怎么变幻,依然是构成主旋律的单调。在感受宽阔、浩瀚、博大、雄奇的深层,柴达木投射给人心里的苍茫和苍凉同样是切实的。偌大的火车在柴达木的腹地上奔驰,恰如一只节状的油蜈蚣在缓缓地蠕动,总是让人产生没有指望走出的疑虑……

  生命在这里呈现出异常简单的景象。整个世界简单到只剩下一种两种绿色植物,骆驼刺和芨芨草。一株一株的骆驼刺,形似球状,零零散散撒落在沙砾上,没有簇聚,单株单个,据地自生。看不到印象中的森林和草地上那种或互相拥挤互相缠绕的复杂,或勾肩搭背倚竿爬高的姿势,或交头接耳唾沫相溅的喧哗。干旱和寒冷的严酷,使一切绿色生命望而却步,只有骆驼刺以最简单的形式生存下来,形成柴达木的唯一点缀。

  骆驼刺,短而又细的枝,针状的叶,无媚无娇,仅仅只是一个绿色的生命体。骆驼刺,开一种细小到几乎看不出的花,和孕育它的沙地一样的颜色,也应是花中最不起眼的色彩了。然而它的功能却与任何花毫不逊色,授粉,结籽,在沉静的等待中迎接雨水,便发芽了。

  远处是昆仑山,寸绿不见,如铁打钢铸似的摆成一道屏障。白如棉絮的云团,在或高耸或低缓的峰巅和峰谷间缠绵。

  一条泥浆似的河出现了。名曰饮马河,再恰切不过的好名字,却使人感到徒具虚名。赭红色的水,几乎看不见流动,细小到无法与河的概念联系起来,充其量只算得小河沟罢了。然而毕竟有水,便是理直气壮的河了。有水,不管赭红色也罢,浑如泥浆也罢,就能孕育繁衍出绿色的生命,各色水草,就围绕着水的走向蓬勃起来,蜿蜒出荒漠戈壁上一道惹人眼热的绿色。自然,拥挤和缠绕、簇聚和绣集、勾肩搭背和攀爬倚仗便如任何草地一样发生了,不可避免地形成了。然而,在苍茫而又苍凉的柴达木,饮马河毕竟流出来这一缕生动和一缕活泼,一缕让人遏止不住想要拥抱的俗世绿色。

  毕竟使人难忘的还是骆驼刺。在柴达木,在毫不留情地虐杀一切绿色生命的干旱、暴风和严寒里,只有骆驼刺存活下来了。骆驼刺接受了严酷,承受了严酷,适应了严酷,保持而且繁衍着庞大的家庭,便可骄傲于所有的严酷,成为点缀和相伴柴达木的唯一秀色。

  盐的湖

  ——车过柴达木之二

  恰好在我划拉着几笔感触印象的时间里,火车已经进入盐的湖了。

  骆驼刺和芨芨草所营造的单调而又令人敬畏的绿色消失了。消失得干干净净,一丝不留,堪称绝杀。一望无际的平坦得令人目眩的沙地,呈炭灰色。湿漉漉的泥沙地表,使人立即想到刚刚落过雨,再远也只能是昨天夜里下了一场透雨。应该是柴达木一年中难得的一个细雨润物的夏夜,还以为天公专意为我们这一帮远客额外的恩赐。错觉!错了!这里是盐湖,盐水千万年来就那么淹渍着泥沙,千万年来就是这种湿漉漉的如同雨淋的景象,让一拨一拨初踏此地的人产生错觉,空喜一场。这是盐湖。我乘坐的列车刚刚驶入盐湖的边沿。这是世界上储藏量最大的一个天然盐场,据说可以供现有的世界人口吃上十多万年。这盐湖在中国青海省的柴达木沙漠里。

  白花花的类似浓霜一样的盐出现了,结晶在湿漉漉的沙地的表层,地表的下层蕴含着浓稠的盐的汁液。任何植物,包括英雄的骆驼刺和芨芨草,任谁也招架不住盐汁的浸泡和淹渍,连一丝生存的侥幸都不存在。这里不存在一滴淡水,无由生长一寸绿色,不哺养任何一个或大或小或蹦跳或匍匐的兽类和禽类。这是一个绝生地。

  然而这里出产一切生命都不可或缺的盐。国家从50年代就开始勘探和采掘。我们的血液、肌肤和骨头里,早就注入了这里的盐。血液能够活泼地在身体里涌流,肌肤柔韧而富于弹性,骨头质地坚硬而具承载力,皆有赖于这盐湖里的盐。我便虔诚地感激那一代又一代工作在这绝生之地的工人和专家,他们的一生都在这里采掘着盐。

  列车上骤起的小小的惊呼和骚动,是真正的盐湖的湖水惊咋起来的。一片汪洋!不,其实根本不是任何海和洋的颜色,也不是我所见过的湖的颜色。这里是一片灰白色的浑浊的水。无边无沿无法望尽的灰白色的水的世界,却看不到一根水草,不见一只与水相嬉戏的鸟儿,不见一个搅水翻浪的水中生物,甚至连一只蠓蝇和甲虫都不存在。

  上边是蓝天和白云,下边就是这浑浊的灰白色的水,没有遮掩也没有骚扰,没有一缕响声和一丝动静。水便平静到如同死亡了一般,无波无纹,无光无色,使人怀疑这水是不是真正的水,因为作为水的素常的印象和水的相关的表征全部丧失了。

  然而,这确凿是水,饱含着浓稠的盐汁的水。随意到湖里用手搅拂一把水,待风干之后,留在手上的盐足够一家人吃一顿午餐。这是什么水哦!是盐,是盐的湖。

  盐湖的地名叫察尔汗,蒙语,盐的世界的意思。

  天之池

  茫茫灰雾笼罩着。雾就在眼目之下。从高处探望下去,眼下就是一片茫茫的密不透隙的灰色的雾。谁也无法料知这雾什么时候会扯开散去。人愈是疑虑,那雾似乎愈是浓厚,似乎根本没有散去的希望。人就不由得焦虑,甚至抱怨自己选择了一个倒霉的日子:痴心向往的长白山天池,已经站在她的裙边,却看不见她的面目。

  这雾确也像一张面纱——世界上那些严守宗教禁忌的妇女遮掩在面庞上的那一张,严密封盖着的是怎样一副含羞带娇的玉容呢?

  群峰壁立,接臂连襟,或挺拔或浑实的十六座峰体,气势磅礴,恰似披甲挂胄的武士;火山岩浆铸就的武士,无疑是经受过超高温炼烧的纯洁忠贞之士,守护在这里已经有亿万年了。面对这样忠诚的卫士,我便静下心来,即使花一天时间的等待和守候,又何谈真心痴情!

  久久的期待中,那雾终于扯开了。先是一绺,后是一角,稍一显现,随即逝去。刚刚露出的那一绺一角,瞬间又覆盖上雾的面纱了。然而就在那一绺一角露出的瞬间,呈现出湖蓝色的长裙的一幅裙褶,镶嵌着无数宝石或碎金,闪闪眨眨,扑朔迷离……你期待着的人正从楼梯的转角处下来。你屏声静息地等待着一睹芳容,却看见那长裙在楼梯的转角处飘忽一闪,露出炫目的脚腕的雪白,那长裙又消失了,没有下楼,又折回楼上去了……留在心里的是浅尝辄止的更高涨的欲望,期待那面纱彻底抖落,至少再撩开一绺一角的机缘,看到半边脸颊一次回眸也可慰藉。

  灰色的雾又变化成为白色的了。白色的面纱又转变为灰青色的了。什么时候又在那一边峰峦间挂起连天接地的五彩虹帐。阳光挑逗嬉戏着,然而那雾的面纱却绝不扯散。

  纵眼望去,莽莽苍苍的群山浪波一般起伏着,簇拥着,推向烟云浩渺的远处。阳光和云彩给群山投射出变幻不定的色彩,一片深情一片嫩绿转换着交替着,海浪般涌动翻腾起来了,只是听不到呼啸。无声的波浪铺天盖地,从眼目所及的远处一幅一幅推进过来,拍打着赤裸的铁渣似的长白山的主峰,我的胸脯也随着波涌感到脚下的节奏起伏了。放开思维之缰任其飞翔,怎样想象亿万年前这儿曾经是一片汪洋的景象?怎样想象亿万年以来地心之火在那一片汪洋之上雕塑出横亘千里的长白山脉的伟功!哦,真想潜入那依然保持着原始形态的丛林,捡拾一块小小的未经人手和兽爪触碰过的火山岩石。哦,那密林覆盖的千里群山之中,肯定有一只修炼千年终究成仙的狐狸,在山崖侧畔在白桦树后在野花丛中投来羞羞的一笑。哦,在那一笑撞击心灵的一瞬,顿然感悟到俗世的肉身和肉身的世俗。

  灰色的雾和白色的雾终于散去了。没有一丝风,不知这雾为什么会自动扯开散去。从火山岩石和岩灰堆积的山峰豁口望下去,那灰白的雾眼看着淡了稀薄了,转眼间就散失净尽了。神秘的面纱徐徐地揭去了,令人灵魂震慑的景象出现了:一片幽深的蓝色,平静地闲适地躺在群山群峰的足下,阳光爱抚着投射下来,那一袭长裙的色彩变化莫测,胸脯淡了腹上浓了腿脚又浅淡了;愈是颜色浅淡的裙褶里,万千的宝石和碎金的闪光愈是璀璨。山顶上的千年积雪倒映不出影像,被深沉的蓝得发青的水融解了。白云白雪和山峰都无法在其中投下倒影留下印记,她太深了,抑或是太娴静了,不把任何献媚者收入眼睑?只有太阳是可以骄傲的,可以在那一袭长裙的每一寸裙褶的宝石上撩拨起闪光,她却依然沉静……雾的面纱又徐徐地遮盖过来了。

  留在我灵魂深处的,是羞色里的纯净。至纯至洁的天池之水,便自然蓄蕴着羞羞的神色。不洁不净的东西可以以各种华丽和妖艳取悦于世,唯独那羞色难得仿造;纯洁的云和纯净的花和纯洁的心灵,我们都可以发现隐隐的羞羞之色;被把玩过的玉石即使有绝世的雕琢,被汗手油指抚摸过的花朵即使十分美艳,被龌龊充塞着的心灵即使做一万次美容,都不可能再从它们的眼神里泄出一丝一缕的羞色了。

  天池的羞色来自她的水,上承天雨,下聚涌泉,皆无任何中间导流环节的污染;她的深厚(三百七十三米)使那些喜欢拈水嬉浪者望而畏步,避免了汗渍;她高踞海拔二千多米的长白山巅,绝除了灰土、烟尘和有害气体的浸染,保护着一份至纯至净至洁,那沉静里的羞色正是与天生丽质俱来的一种气韵,而这气韵在一切作为风景胜地的水境中都不可能找见了。

  游移不定的眼神是否反射着心灵里的大九九小九九?混浊的眼色是否浮游着心底的脏?无光无亮的眼色是否透射着平庸与无奈?急切而又卑琐的眼神是否袒露着心灵深处那狂狷和卑怯交织着的火与烟的浊流?再到哪里去寻觅如你——天上之池——一样的羞色?

  告别天之池,告别长白山,留一份纯净,留一份羞色,陶冶情感滋润心灵。

  千年的告别

  到成都再到绵阳,记者们都热衷一个话题:当新的世纪到来时感受如何。在这种反复的问询中,我才切实地感觉到了一个新的千年即将起算,一个新的世纪已经跷足可触,我们正处于一个告别和期待的兴奋之中。

  正在兴建和刚刚开通的高速公路,对于泥泞和坎坷的小路是一种告别;漂亮的绿树和如茵的草地,对于荒草和垃圾是一种告别;载人的宇宙飞船,对于火铳是告别;把纸屑果皮扔进垃圾箱,对于随意乱扔废物随地吐痰是一种告别;发自灵魂的颤音,对于新老“八股”腔调是一种告别;绷紧的牛仔服显示的优美曲线,对于古典的现代的辫子和裹脚布是一种告别;邓小平倡导的实事求是理论,对于自欺欺人的牛皮作风是一种告别……

  告别的仪式发生在当代中国的每日每时,发生在城市和乡村,发生在内地和边疆,发生在古老的成都和新兴的绵阳。

  告别的祭礼发生在当代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和心灵世界里,老人和年轻人都在进行着各自的告别。告别痛苦,期待欢乐;告别枷锁,期待舞蹈;告别腐朽,期待新生;告别龌龊和屈曲,期待明朗和舒展;告别虚伪,期待真实;告别愚昧和愚蠢,期待清醒和智慧……

  告别是精神和心灵的剥离。

  完成一次剥离就完成了一次弃旧图新的过程。剥离是旧的心理秩序被打乱、新的心理秩序重新构建的过程。人的心理秩序决定人的精神世界,而人的价值观道德观又网织着心理秩序;新的观念首先冲击的是旧的观念,也就冲击扰乱旧的心理秩序,重构新的精神世界。这个过程恰如剥离,完成一次就轻松一次,就新生一回,就跃上一个新的心灵境地。剥离无疑是一个痛苦的过程,经受了这个痛苦完成了这个过程,也就挣脱了心灵的枷锁,获得一次精神的解放和自由;经受不住这个痛苦就可能捂死在旧的秩序的罗网里。剥离不会是一次性完成的,有如蚕之蜕皮,一次又一次的剥离的完成,一个民族的精神体魄也就逐步得以复兴复壮了。

  1999年12月31日的最后一秒,我和我的民族将站在一个新的世纪新的千年的临界线上,做一次千年的告别,聆听新的世纪的第一响钟声,迎接第一个黎明,想来真是千载难逢。

  动心一刻

  下班了就有松懈和慵懒,悠悠地走在回家的小巷里,整个上午对几茬子来人说过什么话大都忘记了,如此而已。

  突然听到背后有人连声叫着“爷爷”,想到自己尚不可能有在街巷里跑着玩着的孙子,便放心地继续优哉游哉地移步前行。未几,真有一个孙子抢到我前边挡住去路,喘着小气说:“陈爷爷,听说新办公楼盖好了,要买新乒乓球案子?”

  我随口答道:“是的。会买的。”

  他竟然发出挑战:“那咱们比赛一场?”

  我略有迟疑,随之反问:“你为啥要找我比赛?你的同学伙伴不是很多吗?”

  他也略有迟疑,稍现羞涩,还是坦陈出原委:“因为我输给你了……”

  我心里一动,真是始料不及,正为白捡来的这么一个俊气的孙子得意,不料却是要求“复仇”而且当面送来挑战书的“敌手”。正应了一则民间笑话,一个农夫捡到一封包装整齐的点心喜不自禁,打开来却是一只刺猬……我看看这位挑战者,白净的脸膛,睫毛很长的眼睛,俊气而漂亮,瞅着瞅着竟发觉有点面熟,也想在“决战”前先了解一下“敌手”来自何方姓甚名甚。我刚一发问,他便答道:“我是×××的孙子。”我便明白了,×××是另一家协会的老编辑,已经退休,就住在我们单位的另一座住宅楼上。其实这个小家伙也不是生人,常在机关下班后,和一伙孩子乘虚而入,爬梨树捉迷藏,把楼梯上宽大的水泥护栏当作溜溜板爬上溜下,我却根本搞不清这一伙孩子是谁家的儿女或孙儿孙女。我说:“好哇,趁着我现在还可以上乒乓球场子,你来试试。”小家伙满脸欢悦地说着“谢谢陈爷爷”,临走还给我鞠了一个九十度的大躬。我竟很感动,多么文明的一位挑战者!×××教养出来这么可爱的一个孙子!

  我继续优哉游哉走过小巷,渐渐记起来,前几年机关买了一张乒乓球桌子,因为没有房子安置,就支在露天院子里。男女工作人员和编辑们常在工间休息和工余打一阵乒乓球,常常为胜负而发孩子气,常常打得大汗淋漓红颜浮现,以坐为职业特征的机关院里便有了一股活气和生气。我也是乒乓爱好者,球技平平却有几十年的挥拍球史。正经比赛和一般玩耍或打球,自然都要分个胜负,得胜的小小得意和失败的小小不快都发生过,一旦离开乒乓球桌便自动消解。我隐隐记得可能与这个小孩子打过一次或两次,胜负早已不存记录了。然而这孩子却记着。

  这将是一个无须判断结局的比赛。可以设想即将到来的这场比赛他又输了,按他的这种优良的不服输的个性,肯定还会向我发出挑战书的……直到他取得胜利。这里存在一个不可逆转更不可论比的条件,便是年龄;他处于少年而我已跨入老年,他训练球技的时日太富裕而我早已不在这方面下功夫了。他肯定是总体上的胜利者,这是无须判断也无须等视的结局。我倒是另有心动的一面,如果这个孩子规规矩矩走到我面前说:爷爷你打得好我打得不好我很服你请你教我打球吧!我肯定很赞赏他的谦逊和礼貌,也会在相遇的球场机缘里帮他练点基本功,然而肯定不会引发心动,不会感到某种挑战的咄咄逼人的少气壮气的冲击。

  这个马路上捡来的孙子发出的挑战,使我泛起相仿年纪里我的美妙记忆,背一周的干粮(馍)走五十里路进入西安,一日三餐都是开水泡软的玉米面馍馍,竟然在爱上文学的同时也迷上了乒乓球,常常是一边啃着发硬的馍馍一边抢占乒乓球台子。文学创作后来成为我毕生难舍的职业,乒乓球也断断续续伴着我成为名副其实的业余玩具。

  经历过生活的演变也经历过人生的坎坷之后,常常容易感慨,容易以当下发生的事与过去发生过的事互为参照,容易发生由今日之事勾连起往昔里那些尘封沉寂的琐事屐痕,往往会自己心里一动,陷入一种陈年佳酿般的迷醉。人生无论从事什么职业无论崇尚何种理想,可贵在那么一股不服输的气(这气当然不是赌气,此气非彼气)。输是正常的,失败也是正常的,输十次失败十次甚至更多都是正常的,关键在于去争取第十一次的赢或成功时的气还足否?如果输不起也失败不起因而撒了那一股气,便永远消失了赢和成功的机会和可能。

  这个捡来的孙子的可爱不单在那一张俊秀的脸膛,而在那一股不服输的气。我便想了,他在赢我之后,应把下一个对手瞅到刘国梁或瓦尔德内尔身上,那是乒乓世界的顶点标准。目标远了高了大了,气会蓄积得更壮,无论对他个人和这个民族的未来,都特别珍贵,乒乓球不过是一个喻体而已。

  动心的一瞬之后反躬自省,尽管有了这样的年纪,那个底气还应不断蕴蓄,以备新的行程。这个马路上捡来的孙子肯定只想着赢我这样一个业余水平的老球员,却不会料及他的行为本身给我的人生警示。快哉善哉。

  拜见朱鹮

  中国有熊猫,世界独一无二,国宝。

  中国有朱鹮,同样独一无二,同样为国宝。

  朱鹮在中国,也只是在陕西洋县一地有。洋县在秦岭南麓,汉江边上,有平坦的坝子,有曲线优美舒展温柔的缓坡,有重叠起伏一袭秀气的丘陵,有挺拔伟岸弥漫着原始森林气息的秦岭群峰,有如画如诗的田畴和稻地,更有性情温和天性怡然的乡民……在世界各地的朱鹮相继灭绝(日本仅余一只失去繁育能力的老鸟)的现今,洋县却存留住了这种鸟儿。

  想到今天就可以看到朱鹮,竟有拜谒的激动和忐忑。这种心态源自既久的关于朱鹮的传闻的神秘。90年代初,第一次从报刊上看到在陕西洋县发现朱鹮的消息,看到了这种前所未闻的稀世珍禽的倩影,尽管报纸上照片的印刷质量极差,然而这鸟儿的仙姿丽影依然飘逸显现,留下来一个梦幻丽人的记忆。那时候,同时就滋生了想一睹其风姿的欲望,整整十年了,曾经有过下汉中途经洋县的行程,却没有机缘去攀见,欲望便滞积在心里,愈久愈强烈。

  十年里,有关朱鹮的印象不断地加深着,报刊和电视上断有关于朱鹮的消息,都是令人兴奋和欣慰的:最初发现的几只朱鹮安全无虞。国家已经在洋县建立朱鹮救护基地,并派出专家精心养护。日本友人捐资救护朱鹮,有社会团体也有个人。更令人振奋的消息说,在洋县某地又发现朱鹮聚生的群体。十年下来,朱鹮的族群从最初的几只已经繁衍到了两百只,成为一个令世界惊羡的华丽家族了,这个濒临灭种的鸟类珍品注定不会从最后一块栖息之地消失了。

  朱鹮在南美的丛林里已经消失了,不再重现。朱鹮在日本仅存一只,也到了年迈色衰失掉繁殖本能的奄奄状态,绝灭是注定了的。日本国民为这种鸟儿即将面临的灭绝,几乎举国哀怨,且有自省,他们的许多东西都趋世界前列,而一个小鸟的保护却屡遭失挫,以致眼巴巴看着它绝世而去。朱鹮被日本人视为国鸟,有某种悠长的情结。据说日本人通过几种途径渴求得到中国朱鹮,以弥补国人心里那份永久的遗憾和亏欠,直到天皇访华向国家领导人提出这种愿望,于是就有一对名为“友友”和“洋洋”的朱鹮从洋县起程东渡日本,一路专车监护,经西安,举行隆重的赠送仪式,然后直飞东邻岛国,使人想起那位出塞的汉家女王昭君。我在到达丘陵缓坡下的朱鹮救护基地时,有一位日本人刚刚离开。确凿无误的消息说,1998年东渡日本的“友友”和“洋洋”已经成功地哺养了第一只后代,作为日本国鸟的朱鹮有了第一个递增的数字,据说又轰动了日本。

  我在电视上看到过有关朱鹮的专题片,一袭嫩白,柔若无骨,在稻田里踯躅是优雅的,起飞的动作是优雅的,掠过一畦畦稻田和一座座小丘飞行在天空是优雅的,重新落在田埂或树枝上的动作也是一份优雅。这个鸟儿生就的仙风神韵,入得人眼就是一股清丽,拂人心肺。头顶一抹丹红,长长的紫黑的喙的尖头竟然是红色,两条细长的腿红色惹眼,白色的翅膀的内里却是红色的,像是白面红里的被子,通体嫩白中点缀着这几点丹朱,凭想象尽可以勾勒它的美妙了。

  凭着积久的印象和愿望,在即将见到朱鹮的真身时,就有了某种拜谒至仙的感觉。我在朱鹮救护基地看见的朱鹮是笼养的,未免遗憾,它们无法飞翔起来,只能在人工搭设的木架上栖息,在笼子圈定的沙地上蹒跚,在人和鸟共同筑成的巢窝产卵孵卵。四月正是朱鹮的繁殖期,不能惊扰。据说受了惊扰的雌鸟激素会受影响,减少产卵数量,我就甘愿远远地站着。

  另外的遗憾还是因为时月。处于繁育期的朱鹮,羽毛竟然神奇地变换了,变幻出一身的灰色,据专家说这是鸟儿为了保护自己以迷惑天敌的生理性转换。白色的羽毛已经变成灰色,从头到尾,那灰色也有深和浅的不同层次,深灰浅灰和灰白色,像是野战将士的迷彩服。这种羽毛在季节中的变化,最初连专业人员也发生过错觉,以为在山野里又发现了朱鹮的“新新人类”,后来才知闹了笑话,仍然是朱鹮,灰色的朱鹮是白色的朱鹮适应生存发展的一种色变。

  灰色的朱鹮头顶上耀眼的丹红暗淡了,长喙尖头的红色也变成铁红了,长腿的红色也收敛了艳丽,只有翅膀内里的红色还依旧鲜亮。为了繁育后代,为了繁育期卧巢和不能远行的安全,这鸟儿一身素装,把天生丽质隐蔽起来,像最爱美的少妇在月子里的不修边幅和甘愿的邋遢。对我来说,遗憾虽然有,毕竟见到了真实的朱鹮,优雅依旧,神韵依然,囚在笼子里的栖卧和蹒跚,依然不失其仙风神韵的优雅。

  为了防止最丑恶的蛇和老鼠偷食鸟蛋和幼鸟,偌大的笼子用罕见的细密的钢丝织成围就。我无法想象蛇和鼠对朱鹮生存的威胁和残害的惨景,然而自然界从来就是这样混生着。专家还告诉我,养在笼子里的朱鹮,最初是从野外抢回来的“老弱病残”,经人工科学养护脱离危险,它们就不习惯笼子里的囚守般的限制往外扑逃,常常撞到丝网上而伤翅破头,感染溃烂致死。于是就在网内再设一层软网,有效地解决了这个棘手的问题。正是这一道软网,使日本人感到自己脑袋还有不开窍的那一面,能造出世界上最好的汽车和电器,却想不到这一张软网,致使饲养的朱鹮屡屡发生撞伤以至死亡的惨事。

  我还是想看到纯如白雪公主的朱鹮,还是渴望观赏朱鹮在稻田和缓坡地带飞翔在蓝天白云下的仙风神韵。需等到秋天或冬天,朱鹮的幼鸟也能翱翔天空时,哺育和监护后代的使命宣告完成,就逐渐变换出嫩白的羽毛和几点惹眼的丹红,就可以看到掠过水田和绿树的仙姿神韵了。

  留下遗憾,也留下依恋和向往,待秋后满山红叶时,再到洋县朱鹮聚居的山野来,再做礼拜。

  威海三章

  “天尽头”的咒符

  朋友说,你到了威海,应该去领略一下“天尽头”的风光。随之又附加一句警告,如果你不怕丢官的话。

  这种警告自然纯属调侃和玩笑,谁也不会上心不会在乎的。于是便踊跃着来到天的尽头了。

  天尽头,其实应该是陆地的尽头,是陆地伸进黄海最远的那一块巨礁,是中国版图上属于山东省辖的海岸线伸入海域最东端的那个“尖儿”。我现在就站在这个号称“天尽头”的“尖儿”上,真有一种走到尽头的感觉了。满眼都是涌动着的灰黄色的波浪,波涌迭起的浪堆掀起雪白的水花,骤起骤散,骤散又骤起,一刻也不停歇。风是平和的,海浪和波涌便呈现着宽容和优柔。

  终生都生活在内陆西安的我,每一次面对大海,襟怀里感知浩渺阔远的无与伦比的气象的同时,总是潜伏着一缕不知所措的茫然。大海对我来说太陌生了。第一次看见大海是陌生的,第十次看见大海仍然是陌生的。二十年前在青岛第一次看见大海,不必说是新鲜而又陌生的;又一次在西西里岛上看见的几乎是黑色的地中海仍然是陌生的;在珠海,在台湾海峡的这边和那边,面对苍茫海天的陌生和新鲜,以及潜伏在深处的那一缕不知所措的茫然……毫无办法,海距离我太远了。

  其实,我每一次站在海边的礁石上,都产生过走到天尽头了的感觉。其实,海岸上的任何一块礁石都是陆地的尽头。然而只有这里独占着天尽头的命名,而且起码有两千多年悠久的历史,恰恰却是因为民间俗成的一个恶谥或咒符。

  恶谥或咒符来自千古一帝秦始皇。始皇帝一统天下,东巡到此,心情自然是好到不能再好的程度了,已经走到天的尽头了,就在这里筑造大桥以延伸视线,观赏日之出海。在“秦桥遗迹”的碑石上,刻着摘自《三齐略记》的一节文字:始皇造桥观日,海神为之驱石竖柱。始皇感其惠求见。神曰:“我丑,莫图我形当与帝会。”始皇入海四十里,与神见,左右有巧者,潜画其像。神怒曰:“帝负约,可速去。”始皇转马前脚才立,后脚遂崩,仅得登岸。

  这个神话故事虽然也称得神奇与美妙,却毕竟只是一个传说的神话,类似的神话在中国的所有历史或地理的风景点上都津津乐道着,没有人认真地刨根问底的。因为所有神话和传说都无法推敲其合理性,更谈不上事实的考证了。这个传说里的那个巧者的形象颇耐人回味,自以为偷偷摸摸的行为可以掩人耳目,却忘记了是在无所不察的海神的眼下,搞这样的小动作只是弄巧成拙,坏了始皇帝的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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