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苦笑,道:“我只去了一天,前些日子我在老单位里。昨天,我又和以前的同事吵了一架。”
“为了什么?”
“他在研究解药,结果那个实验对象的朋友自作多情来救这个实验品,弄得一团糟。实验的对象没了,资料也烧得差不多了,我同事心情不好,责怪我了。”
成凡忽然道:“不能补救吗?”
我叹了口气,“实验对象都没了,实验怎么继续?谁也不肯在没死前把自己的身体捐出来做实验,等孵化后你没知觉了不能反对了,可身体状况又没法实验了。”
“我肯捐。”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看着他。只见成凡一张已经又脏又瘦的脸正对着我。我道:“你要想清楚,如果解药研制成功了,你还有一线生机,但你去做实验的话,就再没机会了。”
他把手里的酒瓶扔进河里,河水发出一阵恶臭。他道:“我妈昨天去世了。”
在他的眼里,滴下了一滴泪水。我有点抱歉地说:“对不起。”
“没什么对不起的,”他擦了擦眼,“我想通了,反正迟早要死,如果用我的身体能做出解药来,那也是值得的。”
我看着他,心头一阵地激动。
我领着成凡回到局里。实验室的门开着,看得到老计在里面。我领着成凡走上楼,兴高采烈地说:“老计,我给你带来了个病人。”
老计正在拼凑几张烧得焦黄的纸片,抬头看了看我:“什么?”
“这位成凡先生是个早期感染者。他自愿做实验对象。”
老计一下站起来,有点激动地说:“是吗?成先生,你可是人类的功臣啊!来,我还有一个备用实验室。”
这时,我看见老计女儿出现在门口,脸上有点喜色。也许,我这手将功赎罪做得很漂亮,我几乎要向她比画一个“V”字手势了。
老计领着他走到另一间实验室里。这实验室比被我毁掉那间要简陋得多,我也有点理解老计为什么会发那么大火了。老计掀开了实验室中间床位的玻璃罩,道:“睡上去吧。”
成凡躺到床上,有点惴惴地问:“不会很痛苦吧?”
“如果你的意识清醒的话,那种痛苦和恐怖没有一个人受得了的。不过我会让你吸上十分钟的一氧化碳,你就会脑死亡,那就不会再有感觉了。”
“什么?煤气?”
成凡像被蛇咬了一口一样,坐了起来。我在一边道:“成凡,反正你的生命也没有多久了,贡献出来,如果解药能搞成功,全世界都会感谢你的。”
他看了看床上的一根输气管,打了个寒战,“我想……我还是不要……”
我有点恼火:“成凡,你怎么婆婆妈妈的?在外面你大义凛然,我还被你感动了。事到临头又怕了吗?有什么好怕,反正你也没几天好活了。”
他转过头,看了看我,哭丧着脸道:“可是,你没说要煤气中毒死掉……”
老计在一边道:“那只是脑死亡,你一点痛苦也没有的。”
“你又没死过……”
我有点不耐烦了,掏出火焰枪来喝道:“懦夫!拿出点男人的勇气来,别三分钟热度,给我躺好。”
成凡看看我手中的枪,哭丧着脸要躺下。突然,实验室的门被敲了敲,我扭头看了看,她站在门口,脸也有点扭曲,见我转过头来,她的左手按住我的枪,右手重重打了我一个耳光,一下夺走我的枪,扭头对成凡道:“对不起,先生,你不愿意,那是你的自由,请你走吧。”
我捂着脸,看着成凡猥猥琐琐地走出去。等他一走,我喝道:“你为什么放他走?”
她瞪着我和老计,脸涨得通红,骂道:“无耻!你们这种做法,就算做出解药来,你们心里难道不惭愧吗?”
老计虽然是她父亲,却让她说得头都低下了。我道:“可是,这本来就是他自己愿意的,我又没强迫他,谁叫他反悔。”
“他可以自愿,那就可以反悔。”
“可他是感染者,没多少时候好活了……”
“就算只有一天好活,他也是人,不是实验用的豚鼠!你有做一个英雄的权利,可他也有不做一个英雄的权利!”
这话像铁块一样砸在我头上。我怔怔地看着她,好像不认识了一样。
她把手里的枪放到我手上,扭头走了出去。
半晌,我觉得一只手放到我肩上。我回过头去,却是老计。他叹了口气:“对不起,刚才我很失礼。”
“没什么。”我有点心不在焉地回答,心里,却还是她那句话给我的震惊。从小受到的教育都告诉我,在非常时刻,我应该挺身而出,堂堂正正地做一个英雄,从来也没想到过,一个人其实也有逃避的权利,那并不是过错!而对旁人的逃避妄加指责,那才是犯罪。
离开局里,我跟在她身后。
以前我都以为我比她高出一筹,但现在却觉得自己好像是在她的阴影里。
“走那么慢做什么?”她站住了,看着我。我快走几步,走到她身边。
“对不起。”她低着头,又像以前一样,小声地说着。
我摸了摸脸,笑了笑:“那不算什么。”我倒没说,从小到大,我没被人打过几次。局长从不打我,第一次被人打耳光还是15岁那年一位市领导的公子骂我是野种,而局长是哈巴狗。那个耳光给这小公子换来了左臂骨折,也害得局长从那以后一直没再升迁。
走过那家酒店,这回橱窗里放了一台电视机,里面正播放着新闻。某地粮食丰收,某地开展赈灾,某地又召开了一个国际性会议云云,全都是好消息。那些以前十分熟识的地名,现在听来,恍若是在另一个星球,似乎整个世界到处都在蒸蒸日上,这里却在垂死挣扎。
“明天,我们都走吧。”
我迟疑了一下:“老计大概不会同意吧?”
她没说什么,只是抬头看了看天。碧蓝的天空,除了几缕因斜阳而变得五颜六色的云彩,什么也没有。天空依然安详而宁静。
“据天文台计算,下周三将出现狮子座流星雨。这种天文景观难得一见……”
那台电视机里,现在那个正襟危坐的女播音员正面无表情地播报着一条新闻。这条新闻虽然并不是为这个地方的人播送的,可这儿一样看得到。
街上空空荡荡,见不到几个人。能走的都走了,暂时还没走的,也多半不敢上街,现在到处都有被寄生的人。说来可笑,以前如临大敌时,一旦知道自己被寄生,人们就惶惶不可终日;而现在,更多的是今朝有酒今朝醉,那些体内食尸鬼尚未孵化的人多半在酒馆喝酒。我跟着她,不敢离得太远,也不敢靠得太近。
她站在那酒店门口,看着橱窗里的电视。现在电视里正播放一些以前的流星雨照片,美得很不真实。在一片宝蓝色的天空里,星陨如雨,有如一场焰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