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惑耸耸肩膀:“他若在牢里,我还想看看热闹,反而不会急着离开。”顺便问道,“闻姑娘熟悉朝歌,不妨给我介绍个住所。”
闻笑笑听姜惑语气中对费仲全无尊敬,顿时眉开眼笑,脱口道:“那你住我那儿吧,正好有空找你再比一场剑法,上次我可是很不服气。”
姜惑吓了一跳:“孤男寡女,岂可同住?”
“呸呸呸,闻府那么大,谁和你同住了?”
姜惑暗骂自己胡思乱想,脸上一红,讪然说不出话来。闻笑笑反而更来了兴致:“就这样说定了,做我闻府的贵宾怎么说也强过做费仲的门客吧,免得我那帮旋风营的兄弟提到你时都是一副不屑一顾的嘴脸…”说到最后一句自知失言,吐吐舌头,神情俏皮。
姜惑倒并不在意自己在别人眼中的形象,他思虑周详,沉吟道:“你的提议虽好,但费仲一心指望我护他安全,若是得知我投入闻府,必会对闻太师怀恨在心,他那小人恐怕又会在纣王面前挑弄是非。我还是随便找家客栈吧。”
闻笑笑想想也是道理,一时心中竟颇为失望。又转转眼珠:“现在这么晚了也找不到什么客栈,不如你先陪我赏月,天色亮了再去。”
借着月色,姜惑望见闻笑笑脸上眉目如画,笑意嫣然,心中不由一动:“只要闻姑娘不怕闲言碎语,小弟求之不得。”
闻笑笑冷哼一声,手指自己鼻尖:“我闻笑笑若是怕闲言碎语,还敢领着旋风营那一帮男人扶贫济危么?”
姜惑大笑:“小弟可没见到你们扶贫济危,只觉得在整日胡闹。”
闻笑笑佯怒:“你这小子竟敢瞧不起我旋风营,看剑!”
姜惑闪身飘上房舍:“想比剑,先比一场轻功吧。”
两人一前一后奔走如飞,最终并肩坐在朝歌最高的城墙上。
因为太师闻仲的关系,在闻笑笑十七年的生命中,任何男人对他都是毕恭毕敬,不敢有丝毫逾礼。旋风营中的骑士大多是朝歌中高官豪族的纨绔子弟,虽然跟着她整日打抱不平,不过是图一时新鲜,久而久之,亦令她觉得呆板乏味。而姜惑的出现,却带给她一种全新的感觉。这个英俊倨傲、武功高强、神情中又隐隐带着一丝悒郁的神秘少年,如同雾霭中一处蒙眬的远峰,不但有着她所无法了解的经历,也有着她无法读懂的心事,而太师闻仲、武成王黄飞虎以及盖天华等人对姜惑的看重令她既不服气,同时也促生了强烈的好奇心。所以,在这种复杂的心情驱使下,堂堂闻家大小姐放下惯常的矜持与骄傲,想要试图走近姜惑,拨开那片雾霭…
两人谈天说地,指点韶华,不时开怀而笑。原本横亘于两人之间的误解已在不知不觉中消除。直到此时,姜惑才发现闻笑笑并非他想象中的四处惹事生非、不讲道理的刁蛮小姐,她虽不免骄傲任性,但言语行动间却有一股决不输与男儿的豪气,更有着自己的主见与决断,在这个男权至上的时代中,显得尤其可贵。
姜惑不由又想到了青妍,在他的心目中,青妍就像一朵盛放在水面上的鲜花,一件摆放在厅堂中的玉器,一曲吟留于唇齿间的旋律,美丽而精致,虽然有一种遥不可及、拒人千里的冷漠,却让人由衷地欣赏与呵护;而闻笑笑,却是一片新绿的叶子,一朵跳动的火花,一首山间的小调,与她的接触是亲切而自然的,尽管有时会因意见不合而彼此大声争辩甚至赌气,却令他感应到一个无邪天真的鲜活生命…
如此一连几晚,朝歌城的值夜守卫的眼中,都会看到那迷蒙夜色、氤氲月光下的两道俊秀人影,仿如一幅美丽画卷里的神仙中人。
这日闻笑笑一早来寻姜惑,却见客栈中尘灰遍地,蟑蚁横行,梁歪柱斜,门裂窗旧,又无甚家具,仅有一张木床。她在闻府过惯了锦衣玉食的生活,自然见不得这般贫寒,便大力撺掇姜惑在朝歌城中购置房产。
姜惑这两日离开费府住在客栈中,倒是未觉有何不便之处。转念一想,自己这“御郎”虽然不算朝中官职,但既答应了闻仲与黄飞虎所请,欲留在朝歌中劝谏苏妲己与纣王,住在客栈里绝非长久之计。奈何他原是身无分文,哪有购置房所的资产?纵然听了闻笑笑的提议后颇为意动,却是面呈难色,支吾不言。
闻笑笑看到姜惑神色,早已猜出缘由,故作神秘道:“这点小事姜大哥不必放在心上,知你囊中羞涩,嘻嘻,就让小妹替你张罗吧。”
姜惑急得连连摇手:“你一个小姑娘,如何有那许多钱财?何况我我堂堂男儿,岂可让你替我…”
闻笑笑调侃道:“本小姐可没那么好心。只不过你这‘御郎’的名头着实太响,莫说区区一处房产,便是豪宅阔院亦有人甘心奉上,你就安心等着吧。”说罢笑嘻嘻地扬长而去,姜惑一头雾水,不知她打得什么主意。
才过了一个时辰,姜惑便听得客栈外人声喧哗,正想出门看看发生了何事,一人已冲入屋中,口中称罪,倒首跪拜。
姜惑吓了一跳,认得是店主人,连忙扶起他:“店主这是何故?”
店主人一张脸吓得惨白,结结巴巴道:“不知是姜御郎大驾光临小店,怠慢之处,还请大人原谅。”
“御郎”之名虽是全城皆闻,却无几人见过姜惑的真正面目。为图清净,他住客栈原是随便用个化名,此刻料知是闻笑笑泄露身份,暗暗有些着恼,苦笑道:“既然如此,便不叨扰店家了。”拔腿便走。
店主人急得一把拉住姜惑的衣角:“可走不得,现在店外有数位贵客都要见姜大人,若是大人一走了之,小店非被掀个底朝天不可。”
姜惑皱眉道:“都是些什么人?找我何事?”
“嘻嘻,他们当然是听说姜大人欲寻府第,特来送礼啊…”闻笑笑闪身进屋,还故意学着店主人的口气称呼“姜大人”。
原来闻笑笑一早离开客栈后,便去寻她旋风营的兄弟,派人暗暗放出姜惑欲购房产的风声。要知姜惑目前可谓是当朝第一红人,多少人欲要巴结而不得,何况还一并讨好了当朝太师的宝贝孙女,既听说了这千载难逢的机会,皆是争先恐后。一时客栈外门庭若市,轿马车辇静候店外,数位首先探得风声的朝歌城内有头有面的乡绅、官员或执房契、或抬金玉,急急登门拜访,不知后面还会有多少人步尘而来。
姜惑这才恍然大悟,当真是哭笑不得,对闻笑笑喝道:“你胡闹什么?还不快把他们打发了。”
闻笑笑做个鬼脸:“人家都是看在你姜御郎的面子上,我如何打发得了?”
望着闻笑笑振振有词、一副唯恐天下不乱的模样,姜惑又好气又好笑,真想狠狠踢她一脚,何况实不知应该如何推托,心想索性外出避而不见,免惹心烦。赌气道:“你做下的事情自己收场,我可不见那些人。”言罢也不等闻笑笑分辩,径从后窗跳出。
姜惑在外面闲逛良久,终是担心闻笑笑一个女孩子应付不了那些人,等到客栈外车马散尽,抽空又回到客栈。
闻笑笑迎上前来:“你可回来啦,嗯,一共有二十七份大礼,我自己挑了挑,你看这几个地方可满意。哼,那费仲也送了一处房产,我偏偏不要。”说着递上几张房契请姜惑过目。
姜惑看她额间香汗淋漓,面上神情欢悦,仿佛替自己做了件天大的好事,实不忍责怪于她。他不接房契,正色道:“你可想过这样做不但令我为难,而且亦有损闻太师的清誉?”
闻笑笑道:“哎呀,你看你那愁眉苦脸的样子,倒似是把你送给人为奴一般。我不妨告诉你,上次风海关李总兵送了爷爷骏马金鞍,爷爷推辞不过最后也收了下来。暗中还对我说,若是不收,倒怕那李总兵心有疑虑,不肯尽心尽力报效国家,反为不美。现在不过是赠你几处房产,又有什么了不起?”
姜惑叹了口气,料想闻笑笑这样的大家小姐,这样的重礼对她来说与胭脂香粉等物亦无甚区别,而纣王荒淫无道,弄得诸侯离心,人人自危,纵然以闻仲正直的为人,为安抚将士,亦不得不做些违心的事情,如此看来,大商朝六百江山确实岌岌可危。
闻笑笑还要再劝说,姜惑摆手道:“你不必说了,我意已决。从小父母就教我:男儿在世,但求行事无愧于天地!若是收下这些房契,我就是住在里面也会心中不安。”事实上他根本想不起父母是否曾经如此说过,但这种想法却是根深蒂固地藏于心中。
闻笑笑见姜惑虽不似爷爷能说出什么大道理,但面上那凛然正气却不由令她心中怦然一跳,一时说不出话来。
姜惑又柔声道:“其实对我来说,那些豪华的住所倒还不如一个农家小屋,种些花花草草,养些小狗小马…”说到这里,忽想起师父且诺在恩州驿甬道中念出试炼果咒语时所触动的回忆,那小巧而清爽的院落,洁净而温馨的木屋,自己与父母在温暖的家里共处…心中已有了想法:“不如这样吧,你先把这些房契退了,另外再借我些银钱,我去城郊自己找处地方,请人建一间小屋。想必花费不大,我以后慢慢还你…”
闻笑笑内心早被姜惑说服,只是表面上却不肯服软,瞪眼道:“借钱给你也不难,但你可要给我留下些信物,万一你以后赖账怎么办?嘻嘻,你可有什么传家宝物之类给我作抵押吗?”
姜惑笑道:“我一个野小子孤来独往,身无分文,还真不知身上有什么宝物能入姑娘法眼?待我找找…”假意探手入怀,却意外摸到一物,触手生温。姜惑一愣,那是义妹小婉送给他的隐珠,不由面呈难色,此物毕竟是小婉所赠,似乎不便交给闻笑笑。
闻笑笑冰雪聪明,瞧出姜惑矛盾的神情,嘻嘻一笑:“收起你的家传宝物吧,臭男人的东西我才不要。”
当下姜惑以指蘸水,按自己的记忆将那小屋的布置在桌上画出,与闻笑笑一并商议。闻笑笑本就是热心好事之人,如此行事恰是投其所好。姜惑画出的民居与商朝建筑风格大为不和,引得闻笑笑大发感慨,又提出了许多稀奇古怪的花样,令姜惑的建屋大计平添一份旖旎情趣。午后两人去城郊外看好了一处荒地,只等择日破土动工。
其实在姜惑的心中,还有一层不愿说出来的想法:等小屋修好后,若能请苏妲己观看,或许故居旧貌能引起母亲对往事的回忆。只不过苏妲己深居皇宫,也不知能否找到这样的机会,虽然渺茫,却亦是一线希望。
到了深夜,姜惑一人呆在客栈中,想到明日便是与苏妲己相约入宫舞剑的日子,母亲对自己的态度虽有些蹊跷,但似乎已有了些转机,若能再看到故居的模样,或许便可恢复记忆,从此母子相聚。
他兴奋得睡不着觉,忽然心中莫名一动,拿出小婉赠予的隐珠细细观看,想到十二句破界预言中的那一句“声响若雷鸣”,师父且诺曾说那是指行雷珠,身怀此物,可召雷电伤敌,更能暂隐身形,乃是水系法师的天敌。莫非就是此隐珠?不过这隐珠虽有宝珠之特色,却全无宝珠之形状,何况自己本应对破界预言所指的八种宝物有感应,如今体内并无异样,恐怕这只是另外一种具有隐形功能的宝物…
正胡思乱想间,突然发现隐珠被月华一映,内中似有些古怪。定睛瞧去,在隐珠深处忽就浮现出记忆中那小屋院落的样子。
姜惑全神贯注,刹那间心神完全被隐珠所吸引,那院落与小屋渐渐清晰起来,恍惚间仿佛这一切已真实地出现在他面前。
然后,他看到从小屋中走出了一个十二三岁的男孩子,浓眉大眼、直鼻方口,嘴角含着一丝俊邪的笑,男孩体格健壮,精力十足,身着青色布衣,头上绾了一个朝天髻,腰下还挎着一柄木刀。那英朗而略沾邪气的面容、那故意摆出威武的神情竟是十分熟悉。
男孩跑上前来,恶作剧般小手抓向他的头发一阵乱揉,一双大眼睛里闪动着欢喜与顽皮之色…这一刻,姜惑忽然明白了,这个相貌熟悉的小男孩竟是自己!
而更令他惊诧的是,少年的姜惑望定了他,开口叫道:“小婉…”
第十章毒如蛇蝎
如同那次祁蒙将记忆用某种方式传给姜惑,让姜惑化身为自己的亲身父亲,见证了父母的相遇、相恋,以至自己的出生。
而这一次,姜惑竟匪夷所思地化身为邻家小妹——小婉,他则从一个小女孩的眼睛里,目睹了自己的成长。
那时的姜惑有名无姓,因为苏妲己并不知“琴人”——祁蒙的真正姓氏。
小婉懂事极早,当她三岁那年开始有了懵懂的记忆时,她就知道自己其实是个孤儿,却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现在何方,是否早已不在人世?但她却认定自己是个十分幸福的孩子,因为不但养父琴人和养母苏妲己对她疼爱有加,视如己出。最令她骄傲而自豪的,还有一个虽然仅大自己三四岁,却几乎无所不能的哥哥——惑。
那时的惑刚满七岁,在小婉的眼里,这个有着一双闪亮有神的眼睛、顽皮温柔的笑容、层出不穷的古怪想法的大哥哥,不但是她幼年时唯一的玩伴,也是一个神力无穷、天不怕地不怕的强壮少年。
听养母苏妲己所言,惑的成长速度令人吃惊,刚刚满月已可行走,两岁时的模样就如同五六岁的孩子,四岁时登山如履平地,五岁时已可力托大石…种种不可思议的变化都出现在他身上,所以即使他有着一如琴人般的英俊相貌,而且生性活泼、喜说爱笑、惹人疼爱,但在村民眼中,这个腰侧上长有一道诡异紫色胎记的孩子很可能就是什么下凡扰乱世间的妖物,他们惊惧地看着惑的成长,小心地保持着距离,唯恐惹来什么不可预测的灾祸,也因此疏远了琴人与苏妲己一家。
后来,惑与村民孩童玩耍时经常打得别人头破血流,动辄还伤筋动骨,许多村民告上门来。琴人对惑向来宽容,何况他大多时候身体虚弱,也根本治不住惑,管教儿子的任务便落在苏妲己身上,但她心疼爱子,就算是在气头上教训惑几下,也舍不得下重手,惑收敛几日后却又故态复萌。其实倒并非惑故意如此,而是他年龄虽小,力气却大得惊人,孩童间玩闹本就不知轻重,稍不留神便闯下祸来。
渐渐地,那些孩童对惑皆避而远之。而他不屑与同龄的孩子们为伍,每日除了习武练刀外,便是带着三岁的小妹妹找机会溜到山野中玩耍。如此一来,那些飞鸟走兽从此遭殃,无论是天空中疾飞如箭的火羽鸟,还是山谷里急驰似风的蓝睛兔,都成了他的玩具和宠物,甚至连钻入地底数尺之深的雪猬都难以逃脱他的猎捕。
苏妲己无奈,只好由得惑胡闹,令人惊讶的是养父琴人对待惑的态度。琴人对惑几乎从不打骂,惑也很尊重琴人,有时甚至因为尊重而显得疏远。
仅有一次,当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抓住了一只蓝睛兔,疲于奔命的蓝睛兔也因此被折磨得奄奄一息,眼见不多时便会死去,惑突发奇想,意欲活宰杀之以烹。琴人见到了竟勃然大怒,强行制止了惑的行为,并且直等那只蓝睛兔死去后好生安葬。在小婉的印象中,那是琴人对惑唯一的一次动怒,虽没有只字片语,却胜过千言万语的责骂。之后,父子两人再没有任何显得亲近的举动,而琴人大多时候只是无言地观察着惑的一举一动,那眼神中似乎还夹杂着一丝畏惧,仿佛面对的并非他的亲生儿子,而是一件他无法理解却始终想理解的事物…
从那以后,惑再不敢伤害无辜生灵,捉来的禽兽玩几天后就会放生。
苏妲己因此而欣然,她的孩子不但继承了父亲英武的容貌,同时也继承了善良的天性。
由于惑总是独来独往,神情高傲。那些心中不忿的孩子们就会趁机欺负小婉出气。而只要惑远远一出现,孩子们皆一哄而散,没有人敢与惑正面对抗。于是,在小婉的心目中,惑就像一个保护神,有他在身边,她就十分安全,无论是同村淘气顽劣的孩童、还是山谷中吃人的野兽,都不能伤害自己。尽管惑总是喜欢弄乱自己好不容易整理好的头发,争抢自己的玩具,动不动就和自己闹脾气…但他也会笨拙地给自己做一只小木马,一大早帮她去采野花编成花环,还会学着养父对养母一样,炫耀似的给她弹琴听。虽然琴技不精的惑常常会弹错音符,可是听在小婉的耳朵里,那就是世间最动听美妙的声音。
或许就仅仅因为那琴音,幼年的小婉早早认定惑是一个最疼爱自己的人!
每天早上起来,小婉都迫不及待去找惑,用软软的童音喊出一声:“惑哥哥…”然后任凭他那一双虽然不大却十分有力的手,把自己的头发弄得乱七八糟,披散下来,然后自己就会扁扁小嘴,一面装作委屈的样子,一面偷偷看他手足无措的模样。
琴人很早就开始教惑修习武功刀法,小婉就在一边静静地观看,等到惑练功完毕,她就会掏出自己的小手帕,替他拭去额上的汗珠。每当这个时候,惑就像变了一个人,平日脸上的倔强与骄傲全然不见,还故意蹲坐在地上,好让身高不足的小婉方便替他擦汗。
在小婉的记忆中,那时的惑哥哥扑闪着迷茫的眼睛,羞涩而惶恐地笑着,就像一只乖巧温良的小动物,随意由自己摆布着…这一刻,就是她记忆中最快乐的时光。
虽然在这个时代没有人懂得文字,但苏妲己依然执拗地教惑和小婉习文写字,她不愿意让自己从小饱读的诗书就此荒废,也坚信有勇无谋仅是匹夫,只有懂得那些做人的道理,才可以让惑成为一个真正的英雄。或许在苏妲己的心底深处,还隐隐有一个不敢诉之于口的念头,虽然她满足于与琴人、惑与小婉安享天伦之乐,宁可把过去在冀州城的生活当作一个荒诞的梦,但她的学识、她的语言、她的记忆都保留着,或许那些逝去的梦境并没有完全远离,而是会在某个特别的时刻重新出现,她必须要让惑和小婉懂得在那个诸侯割据的大商王朝的生存之道。
于是,苏妲己像讲故事一般,耐心地把关于大商王朝的事情慢慢告诉爱子与养女。昏庸无道的纣王、智谋过人的太师闻仲、勇冠三军的武成王黄飞虎、仁义忠厚的西伯侯姬昌…
琴人对苏妲己此举不置可否,甚至也会呆呆地听着她的诉说,然后把目光投向苍茫的天空,似乎在寻找着一个未知的答案。接着琴人就会加紧催促惑练习刀法,或是传他操琴之技。
然而惑虽是个极聪明的孩子,无论是刀法还是文字诗赋皆是一教就会,过目不忘,却全无半分耐性,他喜武厌文,练习武功极其刻苦,习字修琴却避之唯恐不及,何况苏妲己教诲的文字星学等异术全无用途,亦无法与外人交流。苏妲己无奈之下,便悉心教诲小婉。
直到惑八岁时,经过了一个特别的月圆之夜后,惑的性格突然改变了,从此收心养性不再玩闹,无论刀法武技书文琴技,皆是痛下苦功。
更奇怪的是惑会在琴人情绪不好时俨然像是换了一个人,安安静静地陪着琴人一同默然望着天空,一同发呆。此时惑的眼神里也会流露出琴人那种特有的表情,似乎在思索着难解的问题,又似乎饱含着一份期待。父子之间虽然几乎没有交流,却仿佛有一个共同的秘密把他们紧紧联系在一起。
小婉的直觉告诉她:那个月圆之夜里,在惑的身上一定发生过不同寻常的事情。但惑却从不告诉她,仿佛有着什么惊人的秘密。
一晃又是数年,苏妲己依然那么美丽,一如当年的妙龄少女,琴人潇洒如故,甚至连他双肩的伤势也莫名地痊愈了。上苍似乎遗忘了这一对神仙般的爱侣,岁月没有在他们的外表上留下丝毫痕迹,除了他们的爱子与养女,十一岁的惑已成长为一个身高八尺、文武双全的男子汉;而七岁的小婉,就像一个美丽而纯洁的仙子,是这个四口之家中最受疼惜的公主。
但是,在小婉敏感的少女心思中,却清楚地感觉到养父琴人的苍老,这种苍老是一种心理上的疲倦,他越来越烦躁不安,恢复力量的双臂却不再抚琴,也很少拥抱苏妲己。更多的时候,琴人只是一遍遍地舞刀,周而复始,浑然不知疲倦,像是在发泄,又像与一个看不见的敌人拼死搏杀,甚至当惑向他请教刀法时,他也会显得十分不耐烦。
直到这一年某个夏季的清晨,琴人的情绪突然平静下来,早早起身,对墙静坐。而惑的身上似乎也有一种奇怪的变化,他默默看着琴人,眼神中闪烁着兴奋的光芒。
然后父子两人一起走出家门,很长时间也没有回来。
这一天注定是个不同寻常的夏日,无云的天空显得特别蓝,就像天神用一匹巨大而平滑的蓝色绸缎,从东至西卷住了整个世界。就在那蓝而宁静的天空下,小婉和苏妲己望见了如真如幻的一幕:琴人与惑在高高的山顶上,四掌相接,默然对坐,然后琴人忽然张开口吐出一物,那如有灵性的东西在空中盘旋数圈,蓦然飞入惑的口中…
直到黄昏时,琴人与惑才回到家中。琴人拿出已积满灰尘的古琴,拭尘、绕弦、调柱、拨音,弹起了十五年前在河边初遇苏妲己时所奏的曲子,他的目光重新停在苏妲己身上,深情依旧,只是他的神情却是十分严肃,少了那一抹叩开苏妲己心扉的微笑。在他的神态和曲意之中,都写着让苏妲己与小婉心惊肉跳的两个字——离别。
一曲抚毕,琴人定定地盯着自己的妻子,像是要把苏妲己的容貌牢牢刻在心里,然后他突然紧紧抱住了她,很久很久也没有松手,最后从琴人喉中哽咽着吐出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江…”
小婉还来不及惊讶琴人开口说话,琴人却毅然放开了手,带着他的战刀走出了屋门,甚至没有回头,就这样永远地离开了他们,离开了共同生活十二年的家。
小婉慌乱不安,却惊讶地发现苏妲己根本没有挽留琴人,只是静静地含泪望着他走远。似乎在她心底早就预料到了这一天,他的男人绝非碌碌之辈,要去做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她不应该去阻止。反正这十二年来,她已经得到了数不清的超出想象的快乐,如果宿命注定她用余生的泪水和悲伤怀念曾经的幸福,她愿意承担…
惑的态度意外地平静:“母亲、小婉,你们不要伤心,再过几年等我长大了,就去找父亲。”这句话像是安慰小婉和苏妲己,又像是下了什么决心。
苏妲己眼中的泪水未干,却轻轻地笑了,她拿起琴人未带走的古琴,交到惑的手中,恍如梦呓般道:“惑儿,你听到了吗?你的父亲说话了,我和他就是在江边相遇的,所以你姓江,叫江惑!”
琴人离开之后,江惑仿佛变了一个人。他显得沉默起来,只是更加刻苦地练习武功,眼睛里时时闪现着一种欲要做什么事情的决心。小婉空闲时就陪着苏妲己说话解闷,而苏妲己也从来不提琴人离开的那一天发生的事情,仿佛琴人的离去只是一个无可更改的现实。或许是因为不愿重温那伤感的离别,或许是因为怕问出更令她难以接受的真相。
那之后,关于琴人的话题成为了家庭中的禁忌。小婉和江惑都清楚地知道,对于苏妲己来说,那是一条无法痊愈的伤痕,也是幸福回忆的终点。只有当看到江惑和小婉在一起时,她的眼里才会流露出久违的快乐与欣慰。
在蒙眬中,小婉明白了苏妲己的意思:等到他们长大后,自己就将是惑哥哥的妻子。
她虽然并不明白夫妻的真正意义,但她愿意永远陪在惑哥哥的身边,不离不弃,那也是她一生中最大的盼望。
他们三人相依为命,日子平静地继续着。过了不久,有一些逃难的百姓相继来到附近,据说是北方爆发了战争。苏妲己痛恨战争,一厢情愿地认为这就是琴人离开的原因,甚至固执地严禁江惑与小婉和那些百姓接触。江惑并不违逆母亲的命令,每日依旧习文练武,仿佛与外界全然无关。可苏妲己和小婉都注意到,在江惑眼瞳中时时闪现着坚定而果决的神色,这种眼神不但让她们想到琴人,更多地在她们内心深处引发了一种说不出口的恐慌:有一天,江惑也会像琴人一样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