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他算是看出来了,掌门师兄的脑子眼下已经被一个三师弟糊住了,压根装不下其他的东西,连此事前因后果都顾不上关心。

严争鸣不再搭理李筠,从怀中摸出了一条雪白的发带——据说是塞北雪蚕蚕丝编成,雪蚕生存不易,一只雪蚕能活三千年,三千年吐的丝,也不过就能织上一寸半寸的料子,触手生凉,黑市上炒得价值连城,严争鸣这个“捞钱公子”私下里也只扣了这么一条,始终也没舍得拿出来。

只见他将真元逼到指尖成细细的一丝,穿针引线似的在这千金难买的发带上刻了个傀儡符,他做得极专注,像是眼里就只有这么一件事,完事弹指一点,发带便向程潜的头发而去。

李筠倒抽了一口气:“大师兄,你能镇定点吗?”

程潜一眼便将金丝蝉吓得不敢睁眼,修为必然已经是元神甚至以上了,到了这种地步的高手,入定打坐时神识自然会外放,哪怕无意识,任何东西也都不可能随便近他的身。

李筠仿佛已经看见了大把的金子在空中破碎成渣,一脸悲愤地望向严掌门——他现在算是明白严掌门方才那句“更严重了”是什么意思。

严争鸣:“嘘,你看。”

只见那根发带轻飘飘地飞到程潜身上,挽起他方才被严争鸣打散的头发,灵巧地打了个结,从头到尾,没有遭到任何阻挡。

这代表程潜打坐入定的时候根本没有一点防备。

李筠神色几遍,最后轻轻地叹了口气:“沧海都化成桑田了,他怎么好像一点都没变?”

严争鸣笑了笑,似乎有些困倦地眯了眯眼,低声道:“我真想打开扶摇山回家。”

李筠闻言正色道:“掌门师兄,你可不要又一时冲动,你确定现在是好时机吗?那些人可一直盯着呢。”

严争鸣微微挑起嘴角,露出了一点有些嘲讽的笑意:“一群跳梁小丑而已,敢来,我就让他们有来无回…我迟迟封山不开不是因为这个。”

李筠一直没听他说过,还以为自己心照不宣地知道原因,此时不由得奇道:“那是因为什么?”

“因为我打不开。”严争鸣表情平淡地说道。

李筠猛地翻身坐起来:“什么?”

“你稳重点,一惊一乍的,”严争鸣不满地皱皱眉,这才接着说道,“掌门印里的封山令是三重锁,‘天、地、人’,‘人字锁’在前,师父当年封山的时候留下的锁扣是我们五个人的真元,我当时以为小潜…所以连‘天’和‘地’的锁扣是什么都没仔细看。”

李筠:“…”

怪不得大师兄第一次元神进入掌门印出来以后脸色那么难看!

李筠压低声音道:“你以前怎么不说?”

“说了有什么用?”严争鸣打了个哈欠,“我一直在找绕开封山令的办法,掌门印也有神识,虽然不知深浅,但是这些年我已经能感觉到它的存在了,我本来是想,要是有一天我的修为能强到压制掌门印里的神识,说不定就能强行打开封山令了。”

李筠胆战心惊地问道:“那得强到什么程度?”

严争鸣微微合上眼睛,有些含糊地说道:“掌门印中神识是我派历代掌门神识的叠加,你说呢?”

李筠:“…”

严争鸣低声道:“所以说告诉你们也没用,路还长着呢…”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到最后几不可闻,李筠木然道:“我看这条路不叫长,这是根本走不到吧!”

严争鸣没吭声,李筠心力交瘁地长叹了口气,仰面往后一躺,自我安慰道:“总算现在小潜回来了,小渊…唉,虽然困难了一点,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办法,还是有希望的,对吧?”

没有人答话——程潜悄无声息地入定,水坑已经蜷缩在火堆旁边睡着了,她天生属火,头发掉进去也不怕烧,细小的火苗在她的黑发上狂欢似的跳动。

仲夏夜里蝉声四起,越发显得四下安宁,唯有夜空上一把银河如练,掬一捧光华万点,皎皎万岁春秋。

寒来暑往,枯荣明灭。

李筠再一回头,却见严争鸣已经歪头靠在一边睡着了,被大悲大喜好生伤了一回内府,他眉宇间带着多年不见的疲色,阴霾却不见了。

总还是有希望的。

第55章

程潜一睁眼,就被一个鸡毛掸子一样的后脑勺吓了一跳,然后他木然地看着那鸡毛掸子回过头来,活力十足地冲他打了个招呼:“三师兄!”

头天一宿好像一场幻觉,程潜还有些没回过神来,怔怔地问道:“你头上是什么?”

水坑美滋滋地说道:“七彩雀翎,好看吗?”

“…”程潜艰难地走了走心,沉默了片刻,诚恳地说道,“有点晃眼。”

水坑双眉一竖,随即打量起他那一身半新不旧的素净长袍,又释然了,带着些宽容的无奈说道:“算啦,反正好不好看你也不懂——快来,我们今天要回山庄去。”

程潜很想将“不懂”俩字糊她一脸,但是到底多年不见,总显得有点生疏,于是没说出来,只微微低了一下头,移开目光,问道:“山庄是什么?”

水坑:“是新家!”

程潜将年谷主给他的盘缠收起来,将霜刃挂回身上,跟着水坑穿过空地旁边的树林,仰头看见了等在高处的严争鸣,饶是程潜对别人衣着打扮之类的事从来都不大关心,此时也被震惊了。

大师兄这些年不知修炼了什么诡异的心法,在这荒郊野外,他照样能将衣服换得妥妥帖帖,将自己打理得容光焕发,手里还握着一把不知从哪弄来的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和昨天晚上那位简直判若两人。

更有水坑这位人形山鸡珠玉在前,更显得他凭虚临风好似谪仙。

程潜心情复杂地看了一眼水坑,心想这孩子算是被掌门师兄养残了,学会了一身臭美的毛病,却没有学来他臭美的本事。

水坑四下找了一圈,奇道:“咦?二师兄呢?”

“他要查韩渊布的阵法,昨天晚上已经先回山庄了,”严争鸣扫了一眼满头鸡毛的水坑,抓心挠肝地想训斥她一顿,出于某些原因,又生生忍住了没说,硬憋出一副自然的态度地说道,“你也替我跑趟腿吧,赭石那边有信递来,快去快回。”

水坑愣了愣,继而有些失望地说道:“哦,我还想和三师兄再待一会呢。”

严争鸣心里不满地想道:“挺大个人,一点眼色都没有。”

可惜这话说出来很不像话,他只好道貌岸然地说道:“他既然回来了就不会再走,你有什么话可以回来再说,正事要紧。”

水坑翅膀发达,头脑简单,当即信了她大师兄关于“正事”的鬼话,有点留恋地看了程潜一眼,见他点头承诺不走,这才化成一只小鸟,拍着翅膀飞走了。

严争鸣将最后一个碍眼的也打发走了,还没来得及欢欣,心里先升起了些许莫名的紧张,他默默唾弃了自己一会,自欺欺人地想道:“这小子是我看着长大的,紧张个什么?”

程潜心里的愧疚没有散,见他像是有话要说,就老老实实地站在一边等着,可是等了半晌连个音都没有,便有些莫名其妙。

严争鸣扫了他一眼,无意中对上程潜的眼睛,很快又移开了,暴躁地想道:“娘的,还是紧张,真是见鬼了。”

于是他转过身,端起一张惜字如金的掌门脸,说道:“走吧。”

说完,率先御剑上了天,空中袍袖翻飞得等着程潜,架势十分唬人,乍一看,几乎有了些一代宗师的从容气度,程潜忙追了上去,想想大师兄以前那个熊样,再看看现在面前的这个背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起来。

严争鸣心里此起彼伏了几个问题,最终挑了一件现阶段最关心的,于是问道:“你那把剑是谁给的?”

那玩意拿在手里活像举着一颗大金牙,肯定不是程潜自己找来的,指不定是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塞给他的。

程潜答道:“明明谷的年谷主相赠。”

严争鸣联系起头天水坑说的前因后果,便猜出年明明口中那位“谷主长老”就是程潜,心里顿时无理取闹地起火道:“明明谷?我之前去的时候那老胖子居然提都没提,难道是想跟我抢人?哼,不自量力。”

无辜的年谷主此时估计要耳根一热了。

严争鸣继续问道:“你跑到明明谷干什么?”

程潜:“借他家冰潭重塑肉身。”

严争鸣一皱眉,终于收回了他那些乱七八糟的心思,正色道:“据我所知,世上除了元神转世投胎,并没有重塑肉身的办法,否则师父当年也不会…”

程潜想了想,精炼地答道:“可能是因为我是恰好在聚灵玉中修出的元神。”

“聚灵玉又是什么?”严争鸣忍不住道,“你就不能从头说起吗?”

此事小孩没娘,说来话长,程潜顿了顿,好不容易勉强翻出了一个源头,便从他和韩渊意外相遇唐轸开始,讲到了温雅送他聚灵玉,以及最后又是怎样在明明谷中重造肉身,只略去了聚灵玉中的风刀割魂之痛和明明谷里的七道天劫。

可惜严争鸣又不是没见过世面,怎能不知道元神是怎么回事?

在自己的肉身里修炼元神都要经过锻魂的千锤百炼,不破不立方成,何况是在外物中,而且以外物修炼肉身这种事,自古闻所未闻,要是真有程潜说得那样容易,妖魔鬼怪们早就个个成人了,还辛苦修行个什么?

别说冰潭,就算是在岩浆中泡个几十年,大概也只能泡出一块煮熟了的玉。

严争鸣逼问道:“一块玉,哪怕是天地灵物,在冰潭里泡一泡就能成吗?不可能,说实话。”

程潜都快对他刮目相看了,当年指着和尚骂秃驴,骂完还不知道人家为什么生气的大少爷竟然也有心细如发的一天,他见瞒不过去,只好道:“既然是逆天而行,自然是有天劫的。”

严争鸣脚下的剑猛地刹在空中:“什么?”

他声音一时有些干涩:“是…大天劫还是小天劫?”

一些修士境界跳得太快,也会历天劫,一般也就三五道,九道神雷算是最重的,代表小惩大诫,是天道警告凡人修心收敛,不要不知天高地厚——这叫做“小天劫”。

只有大能飞升时,才会降下大天劫,历劫之人纵然在凡间有排山倒海、翻云覆雨之能,在这道坎上也只能九死一生——蝼蚁与天挣命,本就是大不敬,遑论妄想与天地同寿。

传说大天劫时,惊雷如瓢泼,根本无从抵抗,凡间也绝没有什么法宝可以庇佑。

程潜顿了顿:“呃…”

严争鸣立刻肯定道:“是大天劫。”

程潜若无其事道:“哦,那倒不是,我一直闭关,见识有限,没听说过天劫还分大小。”

在这方面,从小就很会装模作样的程潜实在比水坑高明太多,说完,他还恰如其分地带了一点不多不少的好奇,请教道:“什么是大天劫?”

严争鸣一言不发地看着他。

程潜又轻描淡写地找补了一句:“反正我都扛过去了,倒也没感觉出有什么厉害,大概是比较小的吧?”

严争鸣的目光开始有点阴沉,好像小时候别人打翻了他的香炉时那样,也不吭声,就是一直盯着别人,每一根睫毛都分毫毕现地站成“我很不高兴,你赶紧给我道歉”的形状。

程潜以前一般会不耐烦地心想“惯得你毛病”,再视事情轻重缓急决定要不要敷衍地安抚一下,然而时隔多年,他却忽然觉得心里很软——被困在聚灵玉里的时候,他将死未死,大师兄的臭脾气,二师兄的癞蛤蟆,四师弟闯下的祸,甚至小师妹没完没了的尿布,都曾是他可望而不可即的怀念。

程潜突然微笑起来,略微弯起的眼角挑成一道精巧的钩,避而不答天劫的事,只是哄道:“师兄,我很想你们。”

严争鸣:“…”

他心里骤然一阵狂跳,仓皇丢下一句“快到了”,便丢下程潜,猛地御剑俯冲向云下,落荒而逃。

同时,严掌门十分英雄气短地想道:“别指望我不追究,回去我就传信给明明谷的老胖子问个究竟。”

程潜本以为所谓“山庄”在什么深山老林里,没想到那竟然真的是一座山庄,在城郊靠山之地,下面有良田百顷,佃户们在田间地头耕种往来,忙而不乱。

他们两人落到山头往下走,在高处远眺,还能看见不远处车水马龙的人间市井。

任谁见了,都只道此处是个凡人地主的住处。

然而进了山庄,程潜却明白了严争鸣为什么要买下这座宅子。

不知道这山庄的前任主人是何许人也,此处靠山聚水,地形精巧得很,三面青山灵气全都汇聚其中,一圈走下来,竟比东海仙山的青龙岛也不遑多让。

“院墙我加固了一圈,”严争鸣说道,“砖下都有符咒,让宅子里灵气不外泄——纵然比不上扶摇山底蕴深厚,比明明谷肯定好一点。”

居然还在赌气…程潜无言以对,只好点头称是。

外院走了一圈,亭台楼阁俱全,偶尔打扫院落的小厮经过,都是悄然无声,往里穿过一个花园,就到了内宅中,只见此处绿树浓荫,修竹成海,甫一踏入,就觉得暑气一扫而空,人走在其中,会不由自主地放轻脚步,以防扰了此间清静。

“这里不让他们进,就算闭关也不会有人打扰,”严争鸣说道,“跟我来。”

他带着程潜径直来到竹林中间,只见此处竟有一个小小的院落,门口挂着一个木牌,上书“清安”二字,微风袭来,竹叶簌簌,程潜站在院门前,一时呆住了,仿佛又回到了阔别许久的扶摇山。

院落中书房门扉半掩,文房四宝全都摊在桌上,一份手抄了半面的清静经横在桌案上,像是主人从未离开过。

严争鸣趁程潜正在四下打量,忙将那半份清静经卷起来揣进袖子里藏好,若无其事地对程潜说道:“我…唔,我记得你的清安居就是这样的,看看有什么不一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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