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说明,要么这小王八是个龟中色鬼,要么那冰心火正好就被压在高台之下。
程潜暗叹一口气,感觉自己被韩渊的事刺激得心急了,赶上的这天晚上八成是不宜出门。
然而事已至此,程潜目光四下一扫,奔着角落里关人的地方去了,他身形微微一闪,周身带起一层白霜,门口的几个守卫瞬间保持着原本的姿势被冻住了,程潜飞快地掠过暗牢,同时指缝间打出一道真元,精准地断开了铁笼上的锁。
这动静虽不大,却仍然惊动了小范围内的几个警醒的魔修,有一个人惊呼道:“什么人鬼鬼祟祟的?”
程潜脚步不停,心里却十分呕得慌——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有脸说别人鬼鬼祟祟的。
他打算速战速决,原本在凝成身上的薄霜和细雾顷刻间扩散了出去,在小楼中卷起了一场暴风雪,随后,程潜趁着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回手一剑将角落里的暗笼整个挑开了。
这可缺了大德了,此地众魔修大多没怎么穿衣服,光着腚便惨遭了凄风苦雪的一番严酷洗礼,一时间鸡飞狗跳,乱成了一锅人肉粥。
程潜趁乱混到了高台附近,猝不及防地暴起,霜刃在空中划出了一条雪亮的痕迹,他一剑便将那高台劈成了两半,同时切瓜砍菜似的将卷起的碎石与没来得及落跑的魔修一并剜了,随即一甩袖子将那蹬了半天腿的小乌龟放了出去。
拇指大的乌龟落地长成了小山那么高,膀大腰圆地在此间岿然一立,显得无比正气凛然。那玉乌龟张开大嘴,深吸了一口吞吐山河的浩然气,整个小楼都在簌簌发抖,被劈开的台下垫着的一块巨石缓缓露出头来,就要离地而起。
这时,混乱的群魔乱舞中难得出来了一个穿戴整齐的,只见最高的三楼栏杆上,一个裹得脸都看不见的长袍男子越众而出,喝道:“哪来的小贼,找死!”
程潜感觉自己无法心平气和地面对“小贼”这个称呼。
那长袍男子居高临下,抬手一掌凌空落下,也不管误不误伤。
巨掌黑云罩顶之下,程潜放出的幻影一样的风雪立刻渐次散开,有个别修为低跑得慢的魔修被掌下迷魂化骨的黑雾吞噬进去,瞬间人进去骨头出来,比叫花子啃鸡架还干净!
这种鬼地方居然也有人镇楼,程潜冷笑一声,翻身上了玉龟脖子,霜刃脱手而出,凛冽的剑意旋风一样地直冲而上,毫不客气地将头上巨掌与小楼屋顶一并掀了。小楼中阴冷的剑气和南疆潮热的风当空撞在一起,“呜”一声尖鸣,半凉不热的水珠四溅。
三楼的长袍人被剑锋扫了一下,慌忙后退了三四步闪避,眨眼工夫,玉龟已经趁机将冰心火一口吞进了口中。
眼见得手,程潜将玉龟重新缩成拇指大小卷进袖子里,闹了这么大动静,他自己也感觉有点过了,当即打算三十六计走为上,御剑开溜,就在这时,墙角的暗牢中有一人叫道:“前辈救命,我们是西凉白虎山庄的弟子!”
程潜方才顺手将关人的暗牢炸了,却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声东击西,但他自觉已经是十分仁至义尽了,自己学艺不精能怪谁?
他当然不认为白虎山庄的弟子比别人的命值钱,可是听了这个自报家门,程潜还是不可避免地一顿——不为别的,白虎山庄主人那还握着扶摇山地锁的一把钥匙呢。
程潜不知道师父留下这样一把地锁有什么用处,但他不能不顾忌大师兄的难处,无论是真是假,听见“白虎山庄”四个字,他就不得不出手。
程潜一靠近那暗牢,一群魔修便向冲他扑了过来,他一剑翻出了沧海怒潮,将这群跳梁小丑一股脑地卷了出去,掠至喊话人跟前。
叫住他的人是个青年,眉目十分灵动,两眼炯炯有神,流转若有光华,程潜本来嫌他麻烦,可是一看这双眼睛,不由自主地又多了几分好感。那青年本来只是报一线希望,没想到他竟真的肯回身施以援手,一时间大喜过望。
不过他喜归喜,头却还没晕,一见程潜,忙捡最要紧的事飞快地说道:“前辈,绑着我们的锁链上有禁制!”
程潜听了二话不说,提剑就砍,只听“呛啷”一声,霜刃与锁链硬撞了一下,那锁链竟然纹丝不动。
“不行,不能硬来。”青年忙道,“我再想办法,前辈…小心!”
三四个魔修已经到了近前,从程潜身后一拥而上。
程潜连头也没回,霜刃在他手中抡了一个巨大的圈,这凶剑难得大开杀戒,雪亮的剑刃被染得血红,剑身活了一样激动地发着抖,所到之处杀意逼人,接连砍了一串脑袋,最后带着飞扬的血花转回来,在青年开口说话之前,第二次斩在那锁链的同一个位置上。
那青年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瞬间,凶剑与魔道的禁制已经不由分说地连撞了三次,一次比一次凶狠,黑气和寒霜你死我活的纠缠在一起,斗得难舍难分。
被锁链困住的青年让这双方逼得眼都睁不开,不明白这人长得斯斯文文,为什么解决问题的方法如此简单粗暴。
终于,比较凶残的那个赢了。
在青年的目瞪口呆中,锁着他的禁制锁链“咔吧”一声裂了一条缝,泻出的魔气好似灰烬上的黑烟般散开,剩下空荡荡的锁链不过凡铁,轻轻一挣就断开了。
程潜一弹指,一道白光当空化成了飞马的形状,直冲云霄而去——这是通知唐轸,他已经得手,马上脱身,让他们准备好接应。
四方魔气奔雷似的汇聚过来,孤注一掷地向程潜压了下来,被他用霜刃一肩扛住。
程潜站在风口浪尖处,仿佛蚍蜉撼树似的双手握着霜刃的一端,头也不回地冲那青年说道:“躲远些。”
青年已经见识了此人可怕,见机极快,闻听此言立刻头也不回地退到小楼之外。
程潜蓦地一侧身,将担满了魔气的一剑重重地砍在地上,昭阳城自东往西被他一剑划开了一道半丈深的坑,四溢的魔气轰然落地,妖窟一般的楼阁顿时分崩离析,他一不做二不休——将暗牢中一干倒霉蛋全都放了出来。
此处关的大多是修士,想必在这种藏污纳垢的地方已经受尽了折磨,乍一得了自由,个个眼睛都是红的。
一场混战开始了。
就在程潜感觉自己差不多可以趁乱功成身退时,远处突然传来了一声琵琶响,金属弦“铮”的一声,刺入耳膜,直入人五内之间,周身真元都被它搅动了一下。
随即,琵琶声如四面楚歌,在整个昭阳城中回荡,本来已经被血腥气驱散的那股甜腻味道不知又从什么地方涌了上来,弄得人身上一阵一阵发软,程潜蓦地觉得自己好像躺在了一片棉花堆里,四肢百骸中涌上说不出的酸软与潮湿。他耳畔传来一声呢喃,一双手臂柔若无骨地缠住了他的腰身,如削葱般的指尖好像领着一群蚂蚁从他身上爬过,麻酥酥的。
可惜,魔人虽有魅曲,此时却撞上了铁板一块——程潜本就不大吃色诱这套,方才又目睹了魔窟中种种不堪,一身鸡皮疙瘩正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当即怒不可遏地将霜刃卷成了一道旋风,将什么红粉与骷髅全都一剑削成了光脖子,程潜闻见自己身上沾染的呛人香,恨不能找个水沟钻进去好好洗涮一番。
见识到他这幅铁石心肠,不远处有人轻哼一声,那琵琶曲随之声音色突变,当中混进了一线仿佛是叶笛的声音,尖而细,不住地往人耳朵里钻。
程潜眼前一花,幻境再起,刹那间,无数人影从他心里闪过,方才甜腻的香气蓦地荡然无存,周遭突然传来一丝熟悉的兰花香。紧接着,方才那缠住他的胳膊化成了一道青烟,落在离他不远不近的地方,化身成了一个熟悉的人。
那人手上拿着一把扇子,冲程潜露出一双笑盈盈的眼睛和一只带着铜钱戒指的手。
程潜:“…”
他不由得呆了一下,有点蒙,好在蒙的时间并不长,下一刻,一枚一模一样的铜钱戒指落在了他掌心——这才是他亲手从正主手上扒过来的那个。
戒指中的仿灵鬼魅似的冒出头来,不管三七二十一,神挡杀神地照着面前的虚影就是一巴掌,悍然将那冒牌的妖魔鬼怪一掌呼散,随即带着睥睨凡尘的目光,神情肃杀地重新钻回铜钱戒指中。
这蠢兮兮的仿灵,居然意外的有点辟邪功能。
程潜回过神来,耳根蓦地有些发热,感觉未来一段时间都不大能直视镜子了。
他一推霜刃剑,剑尖将空中充沛的水汽逼了出来,冻成了一块巨大的冰条,与剑刃相撞,金石之声瞬间将琵琶曲冲了个七零八落,周围的幻觉潮水似的化在了一片森森雾气中。
程潜这才看见,昭阳城四周墙上挂满了一尺来长的弦,正无风自动地叮咚作响,往城中打着迷魂阵。城墙上一个长得半男不女的魔头手中抱着一把琵琶,阴沉的目光与程潜一对,立刻闪身隐去了踪影。
最先跑出去的青年气喘吁吁地落到程潜身边,说道:“这魔头乃是魇行人中的一支,名叫‘欢喜宗’的宗主,下流得很——哦,晚辈白虎山庄弟子庄南西,奉师门之命前来此地,探看大规模聚集的魔修,一时不查,就是着了此人的道儿——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扶摇,程潜。”程潜简短地撂下这么一句话,蓦地腾空而起,将昭阳城中钟楼上一个举起号角准备吹号的魔修一剑打了下来,居高临下地瞥了那庄南西一眼,说道,“还不走,等着被一城下流的魔头围攻么?”
庄南西闻言纵身跃上城中一棵大树,随着他身形起落,一把三丈高的大弓凭空成型,那庄南西身如大鸟,自高处扑向“弓弦”,同时大声道:“小齐,借个火——”
一个瘦小的少年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飞快地掐了个手诀,从口中逼出一团冷冷的火,流星似的飞向庄南西,口中道:“最后一团了。”
庄南西一声长哨,那靛青色的火苗骤然拉出了七八尺长,跳动的火苗变成了一把箭,准确无比地穿过弓弦,只听“咻”一声,火箭笔直地飞向天空,而后在高空之上倏地炸开成千万朵火花,落地四处开花,将整个昭阳城烧成了一片火海。
庄南西仰头发出一声长啸,周遭呼哨声此起彼伏地回应着他,数条人影飞快地跟着他的指令往城外撤,训练有素。
程潜冷眼旁观,有些感慨——比起每天像吊丧的青龙岛弟子,已经化成了鬼屋没有弟子的朱雀塔,白虎山庄门下这些人虽然欠了些经验,也实在算是很出息了。
一行人在程潜的特意照看下,强行破开昭阳城城门,往北逃窜,身后追着一屁股的大小魔修。
庄南西大声问程潜道:“前辈,怎么甩开他们?”
程潜:“不用甩。”
他话音才落,一道黑幡便劈头盖脸地从天而降,正好放过程潜他们,准确无比地兜头将一干魔头全劫在了里面。
半空中,唐轸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一匹活飞马,正带着六郎与年大大等着他。
“拿好了,”程潜将吞了冰心火的玉乌龟丢进唐轸怀里,说道,“此地不宜久留,走!”
年大大看着铺天盖地而来的魔气,早已经吓破了胆子,就等他这句话,闻言立刻一扬马鞭,将飞马赶得撒丫子狂奔。
年大大:“程师叔,快点——”
程潜没理他,不慌不忙地留在了原地。
转眼间,唐轸的黑幡被撕开了一条口子,之前城墙上抱琵琶的欢喜宗主亲自率众追了出来,却在距程潜几丈远的地方停了下来。
此处已经出了魔城,没了城中种种光怪陆离的魔器陷阱做依仗,这欢喜宗主突然有些后悔自己激愤之下冲动而出。
除非真是天纵奇才,否则耽于邪魔外道的,真与人硬拼起实力,仿佛总会有些底气不足。
程潜孤身一人御剑悬空,半旧的袍袖翻飞起落,像是随时能乘风归去,然而不知为什么,没有人敢靠近他三丈以内,南天上一阵让人窒息的诡异沉默弥漫开来。
欢喜宗的宗主扫了一眼庄南西等人逃窜的方向,谨慎地开口问道:“敢问尊驾与我派究竟有什么仇怨?为何平白无故欺到我昭阳城头上?”
这魔头真不见外,转眼居然已经将昭阳城当成了他们家的。
“本来是没有的,我也不是什么除魔卫道的圣人,只是…”程潜盯着那欢喜宗宗主手中的琵琶,说话间,缓缓拉出了霜刃,寒铁摩擦剑鞘发出刺耳的尖鸣,他突然冷冷地一笑,“你好大的胆子,敢用那腌臜魔物化成本门掌门的模样!”
下一刻,那霜刃暴怒而出,程潜在魔城中压抑的境界和威压终于不加掩饰地露出了凛冽的獠牙——
欢喜宗主大惊,十指蓦地一抓琵琶弦,“嘡”一声琴弦齐断,声如洪钟似的冲向程潜,同时,那宗主一击发出,转身就跑,丝毫不顾念手下死活。
可惜他并没能跑远。
自身后被一箭穿心的时候,他听见对方低低地声音:“你最好记住这一剑和我的忠告,下辈子犯别人的忌讳之前,先掂量掂量自己有没有那么多命!”
第69章
程潜宰了人,却依然是如鲠在喉,心绪难平,怎么想怎么糟心。
其实真至于么?他自己对大师兄其实也是从早编排到晚,未见得有几分尊重,但他就是难以释怀,无因无由地好像被人踩了尾巴拔了逆鳞。
程潜甚至还因此连带着迁怒起了韩渊——他这么多年都和什么货色混在一起?
那天那巴掌真是扇得轻了。
程潜知道唐轸拿到冰心火后肯定不会等他,也便没有停留,心情恶劣地甩开南疆魔修,一路漫无边际地离开了这是非之地。然而走归走,他却一时不知道该去什么地方,按理,这边的事情也办完了,他该往北去追大师兄他们,可程潜莫名地有点不想面对严争鸣。
好在,这天好像是刚一瞌睡就有人给送枕头,程潜才行至南疆外围,便碰上了等候多时的庄南西。
庄南西已经遣走同门,孤身一人地在这里等候他多时了,一见程潜,他立刻迎了上来,施礼道:“程前辈!多谢前辈援手,要不然我们可都要折在这里了。”
此人机灵得很,也有些本事,程潜对他印象还不错,便摆摆手道:“不用那么客气,我也不是什么前辈,凑巧经过,举手之劳而已。”
庄南西怔了怔,说道:“那前辈孤身闯入昭阳城,只是为了城中那块寒冰石而来么?”
程潜不知道他为何有此一问,也没有纠正他的错误,说道:“不错,怎么?”
庄南西有些急迫,说道:“前几日我们中了魔修的圈套,有一位同门师妹侥幸逃脱,我见了前辈,本以为是她请来的援手…”
程潜说道:“你同门师妹难道没有联系师门的办法,会从路上随便拉一个陌生人来救你们?”
庄南西被他噎了一下,只好苦笑道:“这…其实师妹只是个叫法,她本是…我一个萍水相逢的朋友…嗯,我原想着前辈或许见过她。”
程潜其实只是随口一问,并不真感兴趣,便道:“你是为了她专程在这等我的?什么模样?”
庄南西忙冲着他长篇大论地描述了一番,用词无不含蓄美好,程潜遭到了“闭月羞花沉鱼落雁”的一番洗礼,除了此人是个漂亮姑娘以外,全然没听出一句有用的,便脱口道:“是情人吧?”
庄南西:“…”
他没料到有人这样直白,讷讷地看了程潜一眼,自耳根往下蔓起一片血色,庄南西的眼神对于一个男人来说有些过于灵动了,总仿佛会说话一样,目光一流转,喜怒哀乐全都藏在其中。
程潜却暗自皱了皱眉,不由得联想起昭阳城中魔修们的丑态,心道:“不好好修行,尽搞些荒唐事,这也能算是名门之后?看来还不如青龙岛上那群披麻戴孝的呢,起码人家专心。”
这么一想,程潜顿时不耐烦起来,懒得再应付庄南西,可是一想起此人好歹也算白虎山庄的人,以后说不定还要再见打交道,便又只好将自己的心绪强压下来。
修士说到底也都是人,免不了沾染一身人间俗世,程潜就算不为自己考虑,也得为门派着想,再不耐烦也得打点着,他于是说道:“我来路上见过的女修都和你说的人差不多,只是这样,我辨认不出。”
“是是,我疏忽了。”庄南西有些不好意思地搓了搓手,继而道,“她是鹅蛋脸,眉心还有一颗红痣,红得蛮显眼,前辈若是见了应该会有印象。”
程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