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将他困在心里的到底是什么?

程潜惊疑不定地观察了严争鸣片刻,虽然觉得自己这样窥伺不大好,此时却也顾不上那么多了。

他心里暗道:“师兄,对不起了。”

随即催动神识,连上了木剑中的元神碎片。

奇异的两处视角再次出现,程潜透过木剑中封存的元神碎片,清晰地看见严争鸣紊乱成一团的内府,只见四下里真元乱窜,连剑气也跟着蠢蠢欲动,若不是有木剑勉强镇着,还不知道得成什么样子。

缭绕的心魔如一缕一缕的黑云,在严争鸣闭目打坐的元神旁边上下翻飞,死死地纠缠着他。

这时,程潜从那黑红色的心魔云中看见了一张一张的人脸,他忽然就怔住了。

心魔中的人正是他自己。

下一刻,那缭绕的心魔化成一缕黑烟,落地成了人形,那人仿佛感觉到了什么似的,回头看了看那把木剑,露出一个熟悉又陌生的讥笑,而后他缓缓地向严争鸣打坐的元神走去,轻巧地跪了下来,伏在他的膝盖上。

程潜:“…”

他头一次认识这么会搔首弄姿的“自己”,已经不知该作何反应了。

顶着程潜模样的心魔仰头掰过严争鸣的下巴,默默地注视了了他片刻,见他不肯睁眼,便蓦地一声轻笑,伸出苍白的手指尖,缓缓地摩挲过打坐的元神的嘴唇,轻声道:“师兄,你怎么不看看我?”

内府外,严争鸣攥着程潜手腕的手指蓦地收缩,将他那腕骨攥得“咯咯”作响。

程潜狼狈地将自己神识收回来,半跪在地上,心里一阵空白。

他呆愣良久,桩桩件件地回想起之前种种蛛丝马迹,想起他在小经楼里没轻没重问出那句话时,大师兄那看似粗暴的反应…难以置信。

“所以那个心魔是我?”程潜怔怔地想道,“不可能吧?”

严争鸣弯下腰去,嘴角已经浸出一丝细细的血迹。

程潜回过神来,意识到此时不能任他这样下去。

“大师兄,”程潜腾出一只手,按住严争鸣的肩膀,轻声道,“凝神,这里是心魔谷,你不要受它扰乱。”

严争鸣闻言睁开眼,眼神迷茫,痴痴地看着他。

程潜的心蓦地开始狂跳起来。

鬼使神差的,程潜低声问道:“师兄,你的心魔到底是什么?”

有那么一刹那,他看见严争鸣嘴唇微微掀动,答案呼之欲出。

程潜后脊出了一层冷汗,杀得伤口又疼又痒,一辈子没有这样紧张过。

可是很快严争鸣的眼神就在挣扎中清明了过来,他蓦地松了手,狠狠地推开程潜…没推动。

严争鸣双手在控制不住地颤抖,被心魔折磨得整个人都脱了力,他按在程潜肩头的手指一没留神,滑入手臂上方一道刀伤伤口里,那冰冷的血迹还没干透,沾了他一手,严争鸣忙将手缩了回去:“你…”

程潜看也不看流血不止的肩头,漆黑的眼睛比一切黑暗更加浓郁深邃,短暂尖锐的疼痛好像刺激了他,程潜明知自己不应该这样,心里却还是无法抑制地沸腾了起来。

他步步紧逼道:“你明知道心魔越捂着、越是讳莫如深就越严重,为什么不能说?有什么好隐瞒的?”

严争鸣:“放开…”

程潜:“师兄!”

严争鸣红着眼低吼道:“程潜,你想造反…”

他的话没能说完,程潜突然用力将他抵在墙上,豁出去似地低下头,亲了他没来得及闭上的嘴。

一下便把严争鸣所有的话都堵回去了。

程潜平生不解风情,更不识风月,非礼勿视做得十分到位,连经楼里的假清静经都没敢细看,这甚至算不上一个亲吻,只是蜻蜓点水似的一贴,严争鸣脑子里却“嗡”的一声,三魂七魄惊出了九霄云外。

他急喘一声,不由自主地收紧手指,死死地攥住程潜的衣襟。

“恕我以下犯上了师兄,”程潜已经紧张过了头,表面上看来,他几乎是冷静的,甚至用一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语气道,“你现在打算将我关去思过,还是打算清理门户,要么干脆打死我?保证不还手。”

严争鸣:“…”

这惊吓来得太惊心动魄,连兴风作浪的心魔仿佛都不得不退避三舍。

程潜这一番大逆不道的话出口,心里突然就痛快了,他把心一横,握住严争鸣扣住他衣襟的手:“斩魔阵里,你问我桃花劫应在什么人身上,大师兄,我现在说,你敢听么?”

这时,在严争鸣内府中,心魔重新凝结成了程潜的模样,悠然从身后搂住他的元神,在他耳边说道:“师兄,你想要什么我都给你,你敢要么?”

这两面夹击,严争鸣简直分不清何处是真、何处是假。

内府中的心魔伸出手指,轻轻地抚过他元神之身,低声道:“师兄,我心无旁骛,百年清修,天劫都不能动摇一二,如今毁在你手里,高不高兴?”

那话好似一盆冰水,混着心魔谷中无边寒意兜头落下,浸入他每一寸骨节中。

严争鸣面色惨白,无言以对。

那心魔时而软语笑道:“师兄,你肖想我这么久,现在又何苦道貌岸然?”

时而冷冷地怒斥:“严掌门,监守自盗,何其无耻!”

时而幻化做少年程潜的模样,胸口带着空荡荡的一个血窟窿,幽幽地看着他:“师兄,你不是说让我不用担心,凡事有你么?”

“师兄…”

严争鸣整个人在极冷与极热中来回摇摆,额上见了汗,一时间双目近乎赤红。

程潜没料到自己一句话将掌门师兄气成这样,正有些无措,忽然瞥见他眉间心魔印,见那细细的一条缝隙红得快要滴出血来。

程潜微微皱皱眉,接着,他悍然借由木剑上的元神碎片,抽出神识,再次闯入严争鸣内府之中。

这一进去,先被那漫天心魔吓了一跳,所有心魔都顶着他的模样,神态表情却又各有不同,越来越浓重的黑气在剑修的内府中翻腾起落,贪婪地吸取着此间真元,幻化出更多的幻影。

程潜一开始只觉得头皮发麻,任谁看见几百几千个自己聚在一起都会觉得不寒而栗,可是下一刻,他听清了那些心魔七嘴八舌的话。

程潜的目光突然冷了下来,胸中生起无来由的愤懑。

他一挥手,通过木剑中同出本源的元神催动了严争鸣内府中的木剑,木剑应声而起,剑身上拢了一层白霜,风卷残云似的冲入心魔之中,将那些乱舞的群魔一并撞了个稀散。

心魔仓皇逃窜,接着重新汇聚成一团厚重的黑气,不依不饶地盘踞在严争鸣内府之上。

严争鸣气海翻涌,喉头一腥,一股血气险些冲到喉舌,被他堪堪忍住了。

他短暂地清醒过来,有些自暴自弃地冲程潜摆摆手,有气无力道:“别胡闹了。”

“我从不胡闹。”程潜目光灼灼地盯着他,“大师兄,我一天不死,就一天不会放弃。”

严争鸣一皱眉,正要说什么。

程潜却目光一敛,忽然露出了一点笑意:“你要是肯把我逐出师门,那就更方便了。”

严争鸣:“…”

他自己曾经这样想过,如果他不是什么掌门,身份上能跟程潜易地而处,他便能毫无负担地坦然面对自己心里逾矩的感情,倘若被逐出师门,那就更可以百无禁忌了,谁知一模一样的话就这么被程潜直接说了出来。

这诡异的“心有灵犀”一时间弄得他哭笑不得。

可是最初的震动过去,严争鸣还是察觉到了不对劲——程潜只有损人和动手的时候最直白,为人实际很内敛,喜怒哀乐都不大外露,露也大多是装的…就算他真心实意,也是自己心里真,绝不会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挂在嘴边。

更何况是在他们俩莫名落入心魔谷,还不知道该怎么出去的场合下。

严争鸣神智一清醒,脑子顿时活泛了,他突然想起了斩魔阵里木剑上挂起的古怪寒霜,立刻将方才种种都抛到一边,逼问道:“你知道了什么?程潜,我再问你一次,那把木剑里有什么?”

程潜:“…”

如果不是他亲眼在严争鸣的内府中看见千百心魔化身,他还得以为这都是自己自作多情。

严争鸣:“你到底是怎么把扶摇剑意放入木剑中的?”

方才还振振有词的程潜哑声了。

两人僵持片刻,严争鸣一时有些心力交瘁,推开程潜,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

严争鸣道:“你不说就算了,我不管你因为什么知道了…但不过区区心魔而已,剑修进入剑神域,从来都是一步一心魔,那又怎样?我既然走到了这一步,便还不至于压制不住,你…你不用可怜我。”

程潜无言以对,他突然很想将大师兄那绣花枕头一般的脑袋敲开看看,那里面是不是被心魔啃得只剩下一坨浆糊了?

严争鸣瞥了他一眼,从怀中摸出一枚拇指大的印石,手掌在上面轻轻一拢,印石上便升起了幽幽的一层白光,照亮了幽暗的心魔谷底,他转身背对着程潜,故作轻松地说道:“今天我不跟你计较,走吧,我们找找出路…”

程潜蓦地从后面抱住了他,严争鸣脊背一僵,才要出言呵斥。

便听程潜咬牙切齿地道:“你一天到晚好吃好喝,除了败家就是臭美,鬼才可怜你!我就是喜欢你,想要你!这还要我怎么说!”

第85章

人生无根蒂,飘如陌上尘。

分散逐风转,此已非常身。

入了仙门便能超脱尘世么?

神通广大便能万事随心么?

翻云覆雨之大能者如童如,如今又魂归何处了呢?

何况是他们这些茫然不知所谓的小辈。

严争鸣没和童如说过几句话,心里却总对师祖怀有几分隐隐的芥蒂,有时候他会忍不住胡思乱想:若不是童如多管闲事,做什么足下堂,就不会引得别人猜忌,不会牵涉进三生秘境。

就算进了三生秘境,若是他不那么偏激,不那么迷信先知,安分一些,不要那么一意孤行,听一听他朋友的劝,或是心里没有那么多非分之想…

说不定师父不会死,更不会落到黄鼠狼的残躯里。

扶摇派也不至于一蹶不振。

他们几个会像白虎山庄那些个不成器的傻弟子一样,修为就一点,心眼也只有一点,一看就没怎么见过世面,出门办事必然办砸,几个魔修就能摆弄得团团转。

没有人叫他掌门,也没有人叫他前辈,他只是个不怎么成器的大师兄。

然而严争鸣又是最了解童如的,他在掌门印中多次重温童如走过的那条路,每回顾一次,他便要战战兢兢很久,手里握着这块掌门印,他如履深渊,如临薄冰,不敢一时片刻放松,总在提醒自己以人为鉴,万万不能步师祖的后尘。

他要清静,要自在,要寡欲,要心宽…

可是此时,严争鸣听见了背后传来的程潜的心跳声,他对童如的一切芥蒂忽然就烟消云散了。

“非分之想”若能压抑,又怎会产生呢?

他长久以来铸在心里的大坝,像是沙土堆的,岌岌可危地装出巍峨的样子,一根手指就能让它分崩离析。人一生中,若是没有那么一时片刻,感觉天地颠倒,粉身碎骨也心甘情愿,纵然将来飞升入大道,又有什么趣味可言呢?

“你还在等什么呢?”严争鸣心里有一个声音这样问,“像童如那个傻子那样,等到海枯石烂、阴阳两隔吗?”

严争鸣握住程潜交叠在自己身前的手,轻轻地拉开他的双臂,在黑暗中,他转过身盯着程潜的脸,克制着低声问道:“你可知此事有多荒唐?你可知这有违天理伦常?”

程潜面不改色:“师父让我自在。”

严争鸣:“可师父没说让你放纵!放纵七情六欲,你就不怕飞升的时候,被天劫劈糊了么?”

程潜:“那你身陷心魔,合得又是哪门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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