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5章

严争鸣好像已经得到了世上最大的依仗,他近乎平静地抬头看了水坑一眼,态度自然地压低声音问道:“什么事?”

水坑碰到他的目光,狠狠地哆嗦了一下,脱口道:“我…我做鬼也不会放过李筠的!”

严争鸣:“…”

水坑这才回过神来,连忙将黑龙鳞放下:“哦,不对,四师兄让我带给你的。”

严争鸣点点头:“我让你跟他说的话,你说了吗?”

“…说了,”水坑道,“四师兄让我转告你,让你管好自己的事。”

严争鸣哼了一声,约莫是骂了什么,抬头看见水坑仍在直勾勾地盯着他们俩,便干咳一声,问道:“看什么,你还有什么事?”

这一嗓子仿佛惊吓到了水坑脆弱的心肝,她激灵一下,二话没说,连滚带爬地跑了…临走还本门槛绊了一下。

韩渊在十方阵的残址上坐了三天,众人依然没有商量出一个章程来,魔龙仿佛一个烫手的山芋,没抓到的时候,人人都恨不能马上就将他伏诛,抓到了,又谁也不知该如何处置他。

韩渊从南疆一路北上,沿途血流成河,引起了一场动荡的浩劫,可谓是罪大恶极,论罪当诛。

他若能死在十方阵里,便是最好的结局了,偏偏他不但不肯死,还全须全尾、修为无损地活了下来。

这便麻烦了。

眼下扶摇派避嫌,不肯出声,天衍处将事情闹到了这一步,没脸出声,四圣中剩下的两位大能始终不肯露面,只派了门人,门人说话的分量始终是轻了一些,何况又被天衍处的内奸重创,一时间自顾不暇。

唐轸一直在疗伤,其他门派,要么不够分量,要么不肯因此得罪扶摇派,谁也不敢站出来说一句“此人该杀”。

局面僵持住了。

扶摇派几人从石芥子中出来的时候,便看见那本该是阶下囚的韩渊一副睥睨天下的模样端坐十方阵台。

严争鸣挥手收起了石芥子,各大门派立刻一同将目光投注过来,最后还是六郎走过来,恭恭敬敬地问道:“唐前辈打发我来问,不知严掌门有何去处?”

严争鸣道:“在外游历多年,算来也该回门派了,我打算回去打开扶摇山,若唐兄不嫌弃,不妨来住一段。”

竖着耳朵偷听的众人立刻与旁边人交头接耳起来,几年前,“扶摇”二字还名不见经传,经过锁仙台、太阴山之事,如今恐怕是要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了。

连南疆魔头们都在盛传扶摇山有异宝,众人当然都很好奇。

可惜谁也没胆子窥视。

这时,六郎问出了第二个所有人都很关心的问题。

六郎道:“那就恭喜严掌门了,唐前辈还让我来问,魔龙之事,扶摇有什么立场?”

严争鸣瞥了不远处的唐轸一眼,不肯先露口风,说道:“此事本该天衍处裁决,不过既然他们人都不在了,我看不如让唐兄这个公证人说说吧?”

唐轸远远抱拳,说道:“不敢——诸位在化骨阵中多有损伤,我看此事不如压后,容诸位修整后上报各大门派,下月十五,我们约定在此集会,再议此事可好?”

说完,他又转向韩渊,淡淡地道:“我相信以韩真人的为人,肯定是不屑于背着血誓反噬潜逃的。”

韩渊冷哼了一声,眼皮也没抬。

前有三王爷那样自称人间正道的奇葩对比,如果韩渊真的信守承诺,在十方阵残阵中自锁一个月,就显得相当有格调了。

再者太阴山又在扶摇脚下,看在扶摇的面子上,各大门派恐怕真会给他网开一面,严争鸣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唐轸看似公正,实际有心放韩渊一马,便放了心。

严争鸣看了韩渊一眼,心道:“死不了了,让这王八蛋受一个月的风霜雨淋也是活该。”

于是他果断道:“走吧。”

太阴山下,众修士渐次散去,唐轸受邀与扶摇山众人一并前往扶摇山旧址。

天地人三把锁全开,严争鸣站在山脚下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程潜在没人看见的地方轻轻地扶了一下他的腰。

掌门印中星尘变换,历代神识重叠在一起,与那座山遥相呼应。

早年流落江湖,因怕人觊觎而不敢提的故地,如今终于正大光明地重现人间,再没有人敢不请自来,再没有人敢侮辱轻视。

百年来,严争鸣无数次地在三道好像永远无法开启的封山令面前束手无策,无数次绝望,也无数次怨过师父,直到此时,他才明白其中深意。

若他未经琢磨,如何能接得住这样厚重的祖宗基业?

轰然巨响,扶摇山开了。

人间百年,山色依旧,鹤立枝头,在山间雀跃来去。

半山腰上龙飞凤舞的扶摇山牌影影绰绰,山下还能依稀看见师父那与周遭格格不入的不知堂茅屋。

百年来,此间时间像是静止了。一切好像没有丁点改变,他们当年没有带走的道童原本侍立在山门两侧,伸了个懒腰,好像才从一场短暂的打盹中醒来,震惊地看着当年少年离家的几个人,几乎不敢认了。

封山令随风而散,冻结的光阴终于如解冻之水,再次汩汩流动起来。

远处的韩渊孤独的坐在十方阵中,静静地抬了一下头,竟已经泪流满面。

第94章

严争鸣离开扶摇山的时候,不到十七岁,二十出头凝神御剑,面貌长成,便再没怎么变过。

如今,他元神踏入剑神域,眉目没有被岁月染上一丁点的痕迹,气质举止却已经天差地别。

两个守门的小童对视一眼,心里都有点犯嘀咕,扶摇山是个少有外人来的世外桃源,小童们从未见过这样的大能,主人又都不在家。

两个少年有些战战兢兢,踟蹰了半晌,年长些的才壮着胆子,将同伴拦在身后,走上前来。

他不敢抬眼,恭谨地一揖到地,客客气气地说道:“我家掌门昨日才出门云游,不知归期,诸位仙人今日来得不巧了,敢问仙人名讳,日后定当禀报。”

年幼一些的小童不过才十二三岁,小圆脸上稚气未脱,在几步远的地方直愣愣地看着他们一行人。

严争鸣喉头哽住了,他很想说一声“你们连我也不认得了吗”,可是话到嘴边,他突然发现,自己也想不起这两个小童的名字了。

他像是回到了前生,隔着百年忘川望去,一切都有印象,却又影影绰绰地不那么真切。

民间说的“少小离家老大回”,大概就是这样的滋味吧?

突然,那年幼的道童眨了眨眼睛,大惊道:“呀,藤黄大哥,这个人好像咱们家少爷啊!”

哦,是了,这孩子叫藤黄——严争鸣恍然想起来,这些道童本来都是严家的家奴,他离家时,家里精挑细选了一批送了来,他也省事,调色盘似的给每个人安了个颜色名。那时候他被宠得无法无天,身边的人来来往往,他一个都不往心里去,自己起过的名字转眼就忘,没心没肺极了。

“少爷”这词不知多久没有听见过了,一群人听了,全都笑了起来。

李筠笑道:“扶摇山封了一百多年,于你们不过一天一宿,看来都过得不知今夕何夕了——现如今他不是少爷,是掌门了,我是李筠,还记得吗?”

藤黄睁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呆立半晌:“百年?”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扫出去,正看见扶摇山下一棵大槐树,合抱粗,枝繁叶茂。

藤黄盯着那大槐树愣了半晌,忽然喃喃地说道:“那是掌门临走时栽下的,他说等那棵小树长大几圈,你们就能回来了…”

如今已经亭亭如盖。

藤黄徒劳地伸手掐算片刻,不知算出了什么子丑寅卯来,这才抬起头,艰难地试图从每个人脸上辨认出一点熟悉的模样:“你是二、二师叔…还有三师叔!三师叔不是前年才和掌门上山吗?才这么大一点高…天哪…”

他的目光落到水坑身上,犹豫着没敢叫。

水坑道:“我是韩潭。”

藤黄虽然有些猜测,见了这一夜长大的人依然有些消化不良。

那年幼些的小道童却直言不讳道:“少爷是掌门了?那韩掌门呢?还有四师叔,没有一起回来吗?”

此言一出,所有人的神色都黯了黯,藤黄机灵,最会察言观色,一见此情此景,立刻给了同伴一巴掌:“就你话多,快去山上报信,让他们都别偷懒了,少爷…呸,掌门他们回来了!”

扶摇山上彻底地热闹了起来,此间活物全都擅离职守,前来张望,谁能想到仅仅是打一个盹,醒来就已经日月换新了呢?

连不知堂前的仙鹤都盘旋着飞下来,仙鹤有灵,纵然水坑的模样已经大相径庭,它却还记得她的味道。

它蹭了蹭水坑后,还伸长了脖子往山下张望,好像还以为谁会回来。

水坑对扶摇山的印象最浅,默默地落在最后,目不暇接地看着山中熟悉又陌生的风物,看着看着,她又想起了什么,有些落寞地低下头。

有一人在她旁边问道:“怎么了,小姑娘?”

水坑抬头一看,原来是做客的唐轸。她和唐轸不熟,但在化骨阵中,唐轸算是从玄黄手中救了她一命,因此算是有几分亲切。

她微微顿了顿,勉强笑道:“前辈,我一百多岁,不是小姑娘了。”

唐轸道:“在你们彤鹤一族,一百来岁连骨头都还没长全,怎么不算小姑娘?”

水坑听了“彤鹤”二字,脸上勉强的笑容也逐渐黯淡了下去,她叹了口气,小声道:“我又不是真正的彤鹤。”

唐轸:“怎么讲?”

虽然是开口问话,唐轸的神色却并不惊诧——这个人好像对任何事情都不惊诧。

水坑可不是她心眼贼多的二师兄,待人没多少戒心,何况唐轸又与扶摇派颇有渊源,便没什么顾忌地说道:“我娘是后山群妖谷的妖后,我爹却不是妖王,我是妖后和一个人生的。”

唐轸似乎没料到她这样直白,微微怔了一下。

水坑又道:“听说我生下来以后,在一颗蛋里待了一百多年,别人都觉得我是颗死蛋,我娘将我放上临仙台,自己因为擅闯临仙台死了,我亲爹姓甚名谁从没见过,不知道还在不在世,我的姓是师父的,名是大师兄随口起的…就这样一个不大拿得出手的大名,一年到头也听不见几次,师兄们一天到晚‘水坑’‘水坑’的,好像只要不是要骂我,就根本想不起我叫什么。”

她这话虽然是在抱怨,言语间却带出一股满不在乎的心宽来,唐轸被她逗乐了,脸上的病容都好像退了些。

水坑一抹鼻子,自暴自弃地说道:“反正二师兄说,我就是个爹不要娘不疼的杂毛鸡,现在回了扶摇山,逢年过节指不定要遇见后山妖谷的人,妖王见了我这顶活绿帽子,还不知是什么心情呢。”

唐轸略一顿,张口要安慰她几句,话未出口,水坑就眨巴眨巴眼睛,自我解嘲道:“唉,不过其实也没什么,我听说那妖王心胸只有针尖大,我还是颗蛋的时候就一直想杀我,反正现在有掌门师兄在,他也不敢拿我怎么样,要是他看见我就能添点堵,那我也算给自己报仇了,哈哈,万一把他气死了,没准下任妖王就是我了呢!”

这爹不要娘不疼的小杂毛野心还挺大,唐轸默默地将自己准备出口的话咽了回去,笑道:“说得是。”

水坑几步跑到前面,用力在神色黯然的年大大身后拍了一下,说道:“师侄,人死不能复生,好歹你爹还是个元神修士呢,只要元神未死,他就能轮回转世,回头的等你正式入门,我带你上九层经楼,里面肯定有寻找转世的办法!”

年大大满目血丝地看了她一眼,小声道:“谢谢小师叔。”

他以前聒噪起来,能一人分饰两角,如今却好似在一场大悲后沉淀了下来。

年大大抬头望向扶摇山,人间盛景从他眼睛里浮光掠影似的闪过,没有走心,他只是默默想道:“是因为我太没用了吧?”

程潜无意中一回头,正看见他这便宜徒弟的眼神,心里忽然若有所动。

每一个少年人的奋发,似乎都是在这样“我太没用”的眼神下开始的,世事轮转,好像在一代又一代人中成就了一个完整的环,周而复始。

严争鸣突然从旁边拽了他一把,不满地低声道:“喂,总看他做什么,你怎么不多看我两眼。”

程潜:“…”

他现在开始后悔自己在石芥子中说那番话了,因为感觉自己这位十分擅长就坡下驴的大师兄有点蹬鼻子上脸。

扶摇山毕竟是个清修之地,不便歌舞升平。

傍晚的时候,严争鸣只是将所有人叫来,在传道堂前的空地上设了个简单的宴。

大厨还是当年严家特意送来的,上菜的时候,那大厨都还有些恍惚,头天扶摇山上的少爷和他的师弟们不还在长身体加餐吗?

转眼便辟谷的辟谷、禁酒的禁酒了!

席间,程潜揣了包什么东西,独自离了席。

从扶摇山到太阴山五十多里,御剑却不过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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