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长城有点蔫,活像在火车站候车大厅住了一宿的苦逼流浪汉,当他钻进驾驶舱的时候,楚恕之脑子里就只有“一摊”这么一个形容词。
“没找到?”楚恕之明知故问。
郭长城默默地点点头。
楚恕之沉默了片刻,试探着问:“不过也有可能是我想错了,他们可能会坐火车,或者在市区逗留一阵子,要不然我们先回去吧?”
郭长城沉默了一会,熬夜让他本来就不大灵光的脑子显得有点木然,然后他用力抹了抹脸,小声说:“对不起啊楚哥,要不然…要不然你还是先开车回去吧,等把人找到了,我再自己打车回去。”
“打车?你在这蹲一宿,是打算冻死在外头吗?”楚恕之想了想,又说,“你放心,就算答应了鬼话也不要紧,只是一只没什么道行的地缚灵,我还摆得平。”
郭长城还是坚定地摇摇头,他刚打算推开车门下去,就在他背对楚恕之的那一瞬间,楚恕之一直揣在兜里的手突然伸出来,“啪”一下,把一张符贴在了郭长城的后颈领口。
“你是什么东西?为什么附在人身上?”楚恕之冷声问。
郭长城当时就觉得,自己的四肢好像突然一下子被灌了铅,他想回头问楚恕之是怎么回事,可是脖子僵直,就是扭不过去。
他的意识好像飘出了身体,从一个诡异的第三方角度看着自己造型可笑的身体和身后表情凝重的楚恕之。
楚恕之皱着眉,抬头看着郭长城浮在半空中的幽灵――那的确是凡人生魂,而且和身体百分之百契合,没有一点违和。
也就是说,被他一张符打出来的魂魄真的是郭长城本人。
“所以你确实是郭长城?”
郭长城浮在空中,想说:“楚哥你干什么。”
可他张了嘴,却好像被按了静音…不,简直就像他进入了一个真空的、声音无法传播的领域,他发了声,可是只能通过自己的身体听见自己的声音,出了口,却完全传不出去。
这时,楚恕之伸手把郭长城身上的符揭了下来,而后郭长城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压力,一只枯瘦的手直接压在了他的魂魄上,那种触感非常奇怪,让郭长城忍不住打了个寒战,然后方才那种飘忽的感觉一下没有了,身体沉重得让他几乎有点不习惯。
郭长城战战兢兢地扭过头去,就迎接上了楚恕之审视的目光。
郭长城就是反应迟钝一点,此时也明白自己方才是灵魂出窍了,在他的理解里,“灵魂出窍”和“死”没什么区别――也就是说,楚恕之差点一张符贴死他。
郭长城瑟缩着,有些恐惧地用后背紧紧地靠着另一边的车门,心跳到了嗓子眼,弱弱地问:“楚、楚哥…这、这是什么意思…”
“你是不是人?”楚恕之问。
郭长城目瞪口呆地看着他,不知道这算啥问题,直觉以为自己做了什么伤天害理、不容于世俗的大坏事,以至于被人骂“不是人”,可他仔细回忆了片刻,发现压根没有这码事啊,总不能是睡梦之中千里行凶吧?
“我这么说吧,你对你父母有印象吗?”
郭长城点点头。
“抱歉,我知道你家的事,你也节哀,”楚恕之毫无诚意地道歉说,“不过这事我必须得问清楚了,你是你父母亲生的吗?怎么能证明你是你父母亲生的?”
楚恕之这人情商不高,具体表现在他其实知道该怎么说人话,就是有时候自以为很拽,懒得说。
这问题要换成赵云澜,敢当场跟他急,大巴掌扇他都不稀奇,可是郭长城就是很软蛋,听了这话,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点别扭,却一点着急上火的表现也没有,他甚至仔细地想了想,认认真真地回答说:“我跟我大舅还有姥爷年轻时候长得特别像,我爷爷有点高血压,传给了我爸,我现在也有点血压高的先兆…我觉得应该是亲生的。”
“那你祖上出过修道的人吗?”楚恕之问。
“祖上?”郭长城愣了愣,“我不知道我祖上是干什么的,往前倒只能倒三辈,最多能倒到抗日战争那会,以前的事也没人知道了。”
楚恕之没纠缠这个问题――就算郭长城祖上真有什么特殊的血脉,近三代都是凡人,可见已经稀薄到了什么程度,不是决定性因素…那最后一个可能,就是他是什么人的转世。
可那就是一个普通的凡人魂魄,以尸王的眼力,没能看出一点不一样的地方。
正这时,对面一辆大巴的车灯扫了过来,郭长城一把抓住楚恕之的胳膊:“楚哥,车!车!”
楚恕之顿了顿,暂时放下了疑问:“好吧,你去吧。”
郭长城如蒙大赦,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也不知道怎么那么巧,刚过去一辆来自女孩所在省的大巴,这一辆又是,郭长城挥手拦了下来,上车先对司机亮了证件,然后用新闻联播一样的语气背出自己准备好的、要求检查车内乘客的台词。
有时候逢年过节也会偶尔有例行抽查,司机师傅淡定非常,回过头气如洪钟地冲满车的乘客嚷嚷了一句:“都醒醒!醒醒!麻烦大家配合一下,检查一下身份证!”
楚恕之本来远远地坐在车里,这时不知怎么的心里一动,很多修行的人都会有这种感觉,他下车走过去,正好看见一个十五六岁瘦瘦小小的小姑娘跟在郭长城身后下了车,穿着一身洗不出底的运动服,头都快点到胸口上了。
楚恕之:“就是她?”
郭长城点点头,还补充了一句:“把她带走的那个人还在车…”
他话音没落,只听“砰”的一声,一个人跳车跑了出去,其实说他拐卖小姑娘也没什么证据,毕竟姑娘好好地坐在车上,是自愿跟着人走的,可是大约是那位做了亏心事,听见“警察”俩字就慌不择路了。
谁知跑了没两步,脚下突然绊住了什么,他莫名其妙地就摔了个大马趴。那人爬起来企图继续跑,两步之后又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大马趴,摔了三跤,这才被慢慢溜达来的不敬业的“人民警察”楚恕之拎起领子,逮住了,手腕上被扣上了一个冰凉的东西。
…当然,由于工作性质特殊,尸王从来没用过手铐,因为不熟悉业务,险些没扣上。
楚恕之一回头,正好看见郭长城一边轻声细语地对小女孩说话,说她不应该私自离家出走,一边一时忘了姑娘的妈已经成了鬼,回拨了之前的电话:“喂阿姨,别担心了,您孩子找到了,明天我找人帮忙把她送回去。”
他说完,自然而然地把电话递给小姑娘:“你妈为了你都急疯了,半夜给我打电话求我找你,跟她说几句话。”
小姑娘正叛逆期,虽然认出了郭长城,但对于她来说,郭长城毕竟只是个初中暑假来支教了一个月的小老师大玩伴,本来态度不怎么样,非常可有可无不服管教的模样,郭长城絮絮叨叨地说了一大串,估计她都当了耳旁风,直到她听见这句话,整个人都呆住了。
女孩她猛地抬起头看着郭长城,好像想冲他嚷嚷一句“你骗人”,然而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没说出来,鬼使神差地,她双手颤抖地接过电话:“…喂?”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而了一会,熟悉的乡音再一次通过电波抵达了阴阳两隔的亲人的耳朵,她真的在电话里听见已故的母亲熟悉的乡音:“翠儿。”
女孩的眼泪“刷”一下就下来了:“妈!”
她妈在电话里说:“别哭,翠儿,别哭,好好听郭老师的话,明天就回来吧,你走那么远,妈跟不上,看不见你妈心里着急…”
一身旧校服的少女终于站在龙城进城的国道入口处,在迷茫的夜色里带着无法言语的悲痛嚎啕大哭。
楚恕之不擅长应付这种场面,本想捉着人先走,再次无意中向郭长城瞥了一眼,却再一次看见了那厚重的功德里闪烁的“火光”。
“火光”似乎更加明亮,有那么一瞬间,楚恕之以为郭长城身上有什么东西被烧着了,他用力揉了揉眼睛,再去看的时候,已经消失不见了。
火光…
尽管大庆提起过,那是女娲造人时天降的大功德,可楚恕之却无法抑制地有了一点不祥的联想,他终于忍不住掏出电话,又拨了一次赵云澜的手机――楚恕之在车里等郭长城的时候已经打了几遍,几次都是“不在服务区”,只有这次,变成了“已关机”。
这是说明赵云澜已经回来了吗?
楚恕之忍不住点了根烟,感觉自己变怂了,一想到这个,忽然有了点主心骨。
这天夜里,他们守在高速公路入口守到了凌晨四点半,几乎熬了一宿。沈巍和赵云澜则在沈巍的记忆里也游荡了一宿。
蓬莱山顶上,沈巍问完以后,不等赵云澜答话,就飞快地说:“我不允许你想,你现在就要回答我。”
赵云澜顿了顿,抬头看进沈巍的眼睛里,好一会,伸手握住沈巍的手腕:“大封还能撑多久,剩下的日子够我这小小的凡人活半辈子、给我父母养老送终吗?”
有那么片刻的光景,沈巍几乎没听懂他是什么意思,沈巍的脸是雪白的,嘴唇也是雪白的,一点血色似乎全都聚集在了眼睛里的血丝里,脑子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只有他自己说出来的两个答案,在他脑子里此起彼伏。
以至于赵云澜一时没说出两句中的其中一句,就简直超过了沈巍的理解能力,他一时没反应过来赵云澜说了什么。
不知过了多久,沈巍才如梦方醒地抓着赵云澜的肩膀半蹲下来:“什么…你、你说清楚…你是什么意思?”
赵云澜碰到了他的头发,伸手在上面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心这么重,心计也这么重…唉,真不好养活,走吧,咱们回家了。”
沈巍睁大眼睛死死地盯了他片刻,突然扑上来,一把把他卷进怀里。而后一阵天旋地转,赵云澜脚下感觉到了熟悉的触感,耳边传来一阵脆响,似乎是谁落地的动作不对,不小心把床边茶几上的一个小茶杯给碰掉了,剩下的一个水底洒了一地。
却没人理会。
沈巍狠狠地把赵云澜压在床上,近乎粗暴地撕开他的衣服。
“哎,等!”赵云澜一把扣住沈巍的手,“我不喝你的血。”
“对我来说,那就像被蚊虫叮了一口。”
“什么话,对我来说可不是。”赵云澜伸手推了他一把,然后去摸床头灯,然而双臂很快被人禁锢住。
沈巍舔了舔他的喉结,赵云澜有些难耐地低喘了一声:“行了,别闹。”
“就算把整颗心掏出来,我也不会立刻死,起码能比大封活得时间长,”沈巍低低地说,灼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地喷在赵云澜的锁骨上,“其实那时候我想过,如果把心掏给你,会不会效果更好一点,只是怕真吓着你,才只给你看了取血的过程。”
赵云澜沉默了一会,干巴巴地说:“真谢谢您啊,还记得我胆小。”
沈巍凑上来,细细地吻着他的嘴角,挺直的鼻尖在赵云澜脸上蹭来蹭去,手指缠住了赵云澜的手指,将两人半裸的身体紧紧地贴在了一起:“那都是没什么的…云澜,就剩下这几十年了,我们像凡人一样一起过一辈子好不好?”
黎明前的黑暗中,两人目光相对,随后沈巍像是被他的目光蛊惑,吻轻轻地落在了对方的嘴唇上,落成了一个极尽温柔的缠绵。
赵云澜却一点也不配合,回过神来以后,眨眼的功夫就激烈地反攻回来,手伸进沈巍的衣服里,双手搂住他的腰:“过一辈子很好,但是我得振振夫纲。”
他说完,卡住沈巍的腰往旁边一掀,打算顺势翻身压上去,而后…未果。
那人简直好像有千斤重一样,赵云澜想起他明明抱起过沈巍,绝对是正常的人类体重,他两只手能举起来的!
尼玛不是说要像凡人一样吗?用不用这么欺负凡人啊!
大概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即使披着一张羊皮――还是会脸红的羊皮,也无法改变他是条狼的本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