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这些蛮人从小一起打猎,合围截杀,配合得近乎天衣无缝。

漫天的杀意蒸腾在翻飞的白汽里,让人每一根汗毛都能直立起来。

长庚终于看明白了黑甲人手里的“棍子”,当它被高速驱动的时候,三四片一尺来长的玄铁刀刃从长棍一端随着细细的蒸汽一起喷出来,撤力时,锋利的刀片会飞快得没入另一边隐藏起来,一动一收,刀刃整个转过一圈,像一台可怕的绞肉机。

这时,长庚突然脚下一空,被黑甲人从肩头推入了臂弯,整个人贴在了那副重甲的胸口上,蓦地随之往后弯去。

长庚悚然——他的重量姑且不论,单是那副重甲,便肯定有数百斤,一弯一折后,全部的重量都会压在那黑甲人腰上,他的腰不会被钢甲活活压断吗?

黑甲人下腰后翻,在空中打了个干净利落的旋,抱着长庚从房顶上一跃而下,正好与刀疤蛮人射向他的那一箭擦肩而过。

割风刃上的光凝成了一线,不过兔起鹘落,再杀一人,斩一人双腿,而后黑甲人脚下钢甲护腿中蒸汽爆发,将重甲往前推去,转眼他人已在数十丈之外。

他解决几个蛮族甲兵似乎是件轻松写意的事,只是碍于长庚才不与他们纠缠。

“我先送你出城。”黑甲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说道,“这里太乱了,你娘的事……唉,且节哀顺变吧。”

长庚靠在他身上,沉默了一会才说道:“我娘是服毒自尽的,她和关外的蛮人一直有联系,说不定就是蛮族的奸细。”

黑甲人没吭声,似乎并不怎么诧异。

“你救的是个蛮族奸细的儿子,亏了,”长庚顿了顿,随后一口道破了对方身份,“沈先生。”

黑甲人耳边冒出一簇细细的白汽,玄铁面罩往上推起,露出沈易那张文弱书生似的脸。

“北巡巨鸢上有人叛变,”沈易说道,“我原以为叛国者就是徐兄,但是现在看来,秀娘自尽恐怕不无对不起丈夫的缘故,我想徐兄可能已经殉国了,并且至死不知道这件事。你也……节哀吧。”

“看来你是早就知道了……”长庚低声道,“你是谁?”

沈易:“末将乃是玄铁营麾下,顾大帅嫡系。”

玄铁营麾下,安定侯顾昀嫡系。

长庚心里将这句话咀嚼了几遍,感觉十分微妙——他刚刚得知自己不是她娘亲生的,她那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的娘是个蛮族奸细,现在又听说隔壁一天到晚手总也洗不干净的穷酸书生是玄铁营的将军。

那么十六呢?

长庚苦笑着想,哪怕现在有人跟他说,他义父就是顾大帅、甚至皇帝本人,他都没力气吃惊了。

“顾帅麾下的将军为什么在我们这种穷乡僻壤隐居?为什么要救我一个蛮族女人的儿子?”长庚问完这两个问题,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控,立刻想要紧紧地闭上嘴,可惜,还是没能阻止最后一句多余的问话从牙缝里生挤出去,“沈十六呢?”

长庚问完,心里一阵难以名状的难过,都到了这步田地,他心里还是惦记沈十六,明知道那人不知是哪个微服出巡的大人物,还是担心他眼神不好、耳朵又背,会不会被外面的刀剑误伤,会不会找不到地方躲藏……

他甚至也还忍不住会想:“为什么来找我的是沈先生?十六怎么不来?”

喊杀声震天,巨鸢的身形笼罩了整个雁回小镇,白虹箭鬼魅似的时而出没,远处不知谁家着了火,火势很快蔓延,沈易神色冷漠,对一切视而不见,飞鸟游鱼似的躲闪着混乱中的流矢:“殿下,请坐稳。”

长庚木然道:“你叫我什么?”

沈易不慌不忙地说道:“十四年前,陛下南巡,皇贵妃身怀六甲独守行宫,为奸人所害,幸得忠仆与姊妹救助,逃了出去,不料南下途中正遇暴民造反,贵妃体弱,混乱中拼死产下殿下,终未能再见天颜。”

“贵妃的亲妹妹带着殿下避走,从此断了音讯,这些年来皇上派了无数人私下寻访,一直以为殿下已经罹难——直到三年前才有了点蛛丝马迹,派吾等来迎。”沈易简短地交代了几句,“一直未能表明身份,请殿下赎罪……”

长庚简直哭笑不得,感觉沈先生的脑子可能被机油灌满了,编个故事都编不圆——照他那么说,秀娘就是那个贵妃的妹妹?难不成贵妃也是个蛮子吗?

再者皇上派人找儿子,就派俩人吗?就算皇上穷得叮当响,满朝文武只差遣得起两个人,为什么这两人到此两年多都没有表露身份?

神乎其神的玄铁营将军就住在隔壁,难道不知道秀娘一直在和蛮子暗通条款吗?为什么不阻止?

长庚截口打断他:“你认错人了。”

沈易:“殿下……”

“认错人了!”长庚满心疲惫,忽然不再想和这些满嘴谎话的人纠缠,“放我下来,我是那蛮族女人不知道和哪个山匪苟合生下的小杂种,哪里配让玄铁营的将军涉险救助?哪里配认你们这些大人物做义父?”

沈易听到最后一句,不由得叹了口气,感觉长庚这火有七八成都是冲着沈十六去的,自己好像是受了连累,被迁怒了。

他轻轻地握了握长庚乱蹬的脚:“末将失礼——殿下右脚小趾比旁人略弯,同陛下一模一样,乃是龙子之相,错不了的。”

长庚猛地将脚收回来,心里越发冰冷。

这事他清清楚楚地记得,这只脚根本不是天生的,是小时候被秀娘亲手砸的,她不顾他哭喊,活生生地砸断了他一根脚趾,然后用给女人裹脚的办法把他的脚趾弯成畸形。

狗屁的凤子龙孙,这也能捏造吗?

第9章 杀心

这时,一声熟悉哭喊钻进长庚的耳朵,长庚一回头,正看见葛屠户的人头和猪头吊在栏杆上,他身材臃肿的老婆面色铁青,被一堵倒塌的墙砸在下面,已经没气了。他家小胖子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不远处传来,长庚吃了一惊,顾不上再考虑其他,脱口道:“那好像是屠户家的葛胖小……”

沈易脚步不停,飞掠而过。

长庚以为他没听清:“等等!”

沈易说道:“臣奉命保护殿下出城,不得延误。”

他的声音从铁面罩后面传出来,像极了数九寒天里沾满了冰渣的冷铁。

长庚愣住了。

呼啸的风擦过他的耳尖,粘腻的冷汗顺着他的脊梁骨后知后觉地淌下来,触手摸到的都是玄铁的冷甲——那么冷,像他手腕上那永远也捂不热的铁腕扣一样。

葛胖小最会撒娇,一笑起来就见牙不见眼,古灵精怪得很,没有人不喜欢他。

长庚忽然低声问道:“那不也是你的学生吗?”

在沈易眼里,他们这些朝夕相处的学生只是他沉潜两年的皇命使然吧?

也是,对于玄铁营的大人物们来说,小小的雁回城算什么呢?

屠户家的孩子算什么呢?

这世上,大概有些人的命就是比另一些人值钱一些,不见得讨人喜欢的就金贵。

沈易当然不会像他的冷甲一样冷血,但他此时只有孤身一人,当然是以任务优先,不容一点闪失。

西域刚刚归附,整个玄铁营的精锐都镇在那边,他们带过来的只是很少的一部分,布网两年,必须一击必杀,抓住那条大鱼。

抓住了,就能换来北疆三五年的安稳太平,否则前功尽弃。

此中缘由复杂得一言难尽,三言两语间跟个半大孩子怎么说得清楚?

沈易涩然道:“殿下见谅……殿下!”

原来是长庚趁他不备,一弯腰摸到了沈易玄铁钢甲肘部的锁扣。

玄铁营的重甲自然不会被他一拨就开,却让他成功地将沈易的钢手拨开了一寸——沈易不得不退避,长庚头一次见到玄铁重甲,根本不知道精密的玄铁重甲和雁回城守那些破铜烂铁的区别——倘若玄甲被人这样蛮横地外力破坏,弹出来的锁扣足能打断合抱粗的树。

就着这一寸,长庚敏捷地抽出了自己的脚,一个跟头从沈易肩上翻了下去。

“我不是什么殿下,”长庚站在两步以外看着他,脸色比玄铁还要黯淡,“我的脚也不是什么龙爪子,那是被我娘用碎瓷片裹出来的残疾,如果她确实向您说的那样,与皇家有瓜葛的话,说不定就是想弄出个冒牌货混淆皇家血统。我看将军走得这么急,想必另有重任,我不怕死,也无意盗取什么金枝玉叶的身份,现在与您交待清楚,就不多耽误将军了。”

沈易的玄铁面罩弹了上去,惊愕地看着面前的少年。

长庚不再看他,纵身跳下墙头,往葛胖小呼救的方向跑去。

玄铁重甲在小小的雁回城分外显眼,沈易愣神的工夫,顿时被一伙蛮人盯上纠缠住了,长庚并不担心,纵然他是个外行,也能看得出来,那些蛮人根本就是给这位玄铁营的高手送菜的,可见当年四十玄甲便能横扫草原的民间传说虽然有些夸张,也不是全然的空穴来风。

少年多年苦练的武艺并非毫无用处,他极其敏捷地窜入窄路,越过院墙,正看见一个蛮子一拳将一个雁回守城老兵的胸口打凹了进去,那老兵一声不吭便轰然倒下,眼看活不成了。

葛胖小的脸肿的像个馒头,抱着头惊惧地缩在角落里。

长庚一眼看见那老兵飞出几丈远的剑,趁着那蛮子背对他时,他猛地上前一步,将那柄重剑提在手里,重剑的尾部喷着一丝细细的蒸汽,是一把“钢甲剑”,可惜年久失修,不知道还能不能用。

蛮人听见动静,立刻架着重甲笨拙地回过头来,葛胖小张大了嘴——

长庚一把扭开钢甲剑下的蒸汽托,那上面的一圈利刃呜咽着旋转起来,夹杂着一股快要烧焦的糊味,里面不知道坏了几个部件,震得长庚差点拿不住,他大喝一声,回手砍向旁边一棵大树。

嗡嗡作响的钢甲剑虽然形如废铜烂铁,砍树却很麻利,不等蛮人反应过来,大树便稀里哗啦地往下倒去,正好将蛮人拍在了下面,长庚冲着葛胖小咆哮道:“还不快跑!”

葛胖小脸上的鼻涕和眼泪糊成了一团,扯着嗓子叫道:“大哥!”

还不等他畅叙别情,那让大树压住的蛮人蓦地爆喝一声,悍然将大梁似的木头一劈两半丢开,他像一头被激怒的水牛,双目赤红地盯着面前两个几乎是手无寸铁的少年。

长庚见此事不能善了,干脆迎战。

他深吸一口气,侧过身,微微斜肩,双手握紧了手中剑,摆出了一个扎实的起手式。

可惜,再扎实也没用,他刚站定,便听见“咔吧”一声,那把钢甲剑彻底卡住不动了,咳嗽了两声,里面冒出一股黑烟,成了一团货真价实的废铜烂铁。

葛胖小倒抽一口凉气:“这这这……”

“走开。”长庚轻声对葛胖小说道。

葛胖小没有愧对他机灵鬼的美名,闻言二话不说,将自己团成一个无害的肉球,滚进角落,完美地让出了场地。

蛮人怒吼一声,打算用一双铁拳把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崽拍成肉饼。

长庚在锅大的铁拳落在他头顶上的瞬间弯腰,飞快地从拳缝里钻了过去,从老兵的尸体身边掠过,矮身一卡一掰,出奇麻利地将老兵的钢甲护腿卸了下来。

此时,背后风声已到,长庚将那一双“钢腿”往怀里一卷,就地十八滚地钻进了旁边人家墙外的狗洞里,落地瞬间一蹬腿,不管三七二十一地便将那副钢腿装在了自己脚上。

只听“轰隆”一声响,百姓家里不甚结实的土墙被那蛮人一拳打了个粉碎,土块纷纷落下,长庚脚下的钢腿借着脚踝处残留的一点紫流金喷出了细小的蒸汽,关键时刻将他整个人推出了三丈远。

长庚几乎有种自己已经飘起来的错觉。

除了铁腕扣,这还是他第一次将一部分钢甲穿在自己身上,生死一线里,他险险地保持住了平衡,一把抓住了残存的院墙的一角。

葛胖小尖叫:“小心——”

蛮族人已经蛮力挥开了暴跳的城砖,钢甲发出难以承受的嘶鸣,脚下的蒸汽如腾云驾雾一般,他有些意外于这少年的不好对付,收起铁拳,胸前的齿轮令人牙酸地转动了一圈,漆黑的短炮口对准了长庚。

准备速战速决了。

还没学会怎么和脚下这双“风火轮”和平共处的长庚听见“嗡”一声响,立刻本能地纵身往前扑去,后背顿时一片火辣辣的疼痛,地面溅起的沙烁都如钢钉,劈头盖脸地向他卷过来,他只来得及用废剑护住头面。

中原人的钢甲上万万不敢将短炮装在胸前,这种威力的短炮能震碎一个人的骨头,只有天生孔武有力的蛮族人才敢这样——有人说,当年三大玄铁营之所以能横扫北蛮十八部落,不过是占了幕天席地的蛮人尚且无力自产钢甲的便宜,如今他们手中不知从哪里弄来了这批重甲,背后又有草原下绵延千里的紫流金,还会任凭绵羊一样的中原人欺负吗?

这件事有多可怕,此时的少年长庚已经无暇多想了。

沈先生……沈将军教他打理钢甲的时候,曾经无意中提起过,钢甲上的短炮空间有限,冷却用的冰管子并没有那么有效,为了不让甲胄中的人被烤糊,每发一次,都约莫有一炷香左右的冷却时间,这时钢甲上的短炮发射口是自动锁死的,所以他还有喘息的余地。

蛮人用生硬的汉语吼道:“快跑啊,小虫子!吓死了!跑啊!”

长庚眼色一沉,从墙根下滑了一道行云流水似的回旋,竟转身向着那高速追击的蛮人扑了过去。

蛮人猝不及防,没料到他这么胆大包天,本能地用长刀去砍他,那重甲几乎是少年的两倍高,下方自然有死角,长庚往后一躺,贴着地面躲开了迎面一刀,钢腿与地面上的石板剧烈摩擦,火花四溅。

长庚脱手将那吹灯拔蜡的钢剑扔了出去,正砸在了蛮人后心上,蛮人本能闪避,就在这一刻,长庚一把按住手上的铁腕扣,袖中丝毒蛇吐信似的盘旋而出,切瓜砍菜一般直刺入蛮人重甲。

长庚:“……”

他只是碰碰运气,完全没料到沈十六随手丢给他玩的铁腕扣居然是这么一件神兵利器。

袖中丝洞穿了蛮人重甲的“金行经络”,精密的重甲一瞬间失去动力,重甲为了防止紫流金泄露炸死里面的人,开启了自我保护,从手臂到后背所有关节一瞬间全部锁死。

这种时候,倘若重甲中的人脑子清楚,应该趁着还有半身能动,先卸甲,再杀敌——难道没有重甲,他一个五大三粗的蛮族壮汉就奈何不了两个半大孩子了吗?

可是这蛮人虽然通过某种方法得到了这些重甲,却显然还没能完全掌握这铁怪物,重甲锁死的一瞬间,里面的蛮人自己先懵了,他的第一反应竟是想要蛮力和机械锁对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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