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当年顾昀之所以能重启玄铁营,绝不仅仅是战事紧急或皇帝轻飘飘的一纸诏书,很大程度是沈易这位故交在灵枢院中帮他疏通了关系,关键时刻,灵枢院站在了少年将军的背后,给了他最有利的支撑,这才让十年来隐隐已经没落的军权再次压过七嘴八舌的文人士族。

玄铁营死而复生后,沈易应顾昀之邀,脱离灵枢院,成了顾昀专属的护甲人——当然,这些乱七八糟的事,以长庚此时的见识和阅历,是不知道的。

沈易也无意解释,只是抬头对葛胖小说道:“我有几句话想和四殿下说说,你……”

葛胖小立刻机灵地应道:“嗯嗯,你们说,我吃饱就困,也该回去睡觉了。”

说完,他往怀里揣了两个包子,嘴里叼了块大肘子,从椅子上跳下去跑了。

屋里就剩下他们两个人,沈易才缓缓地说道:“西域战局稍稳的时候,顾大帅接到皇上密旨,令他到北疆一带寻回当年随贵妃姊妹一起失踪的四皇子殿下。”

长庚手上的动作停了一瞬,抬起眼皮,一言不发地望向沈易。

沈易神色诚恳不似作伪,娓娓道来:“途径雁回时,我们发现城门外有北蛮活动的迹象,狼王的世子一直野心昭昭,早有不臣之心,大帅担心北疆恐生异变,这才停下查看,不料正好从狼群中遇见殿下。大帅十四年前跟在长公主身边,与贵妃有一面之缘,第一眼见殿下,就觉得眼熟,直到我们将您送回去,见了秀娘,才确定您就是我们要找的四殿下。”

“十四年前顾大帅也不过是个垂髫幼子,秀娘早不记得他了,刚开始,我们本来打算向她表明身份,接你们回京,没想到意外地发现秀娘在和蛮人暗通条款。为免打草惊蛇,顾帅一边暗中从西域调来一部分人手,一边想着要将计就计,请君入瓮——此次蛮人十八部精锐尽折,世子被擒,大量财力人力被他们自己消耗,至少能保我大梁北疆五年太平,望殿下看在边关数万百姓的份上,不要同大帅计较他欺瞒之事。”

长庚听了,思量片刻,通情达理地点了点头:“嗯。”

沈易顿时松了口气,笑道:“当年北蛮天狼为吾皇献上两大草原之宝,一个是紫流金,另一个就是天狼神女,神女身份贵重,陛下感念天狼人心诚,便封其为贵妃,是我朝唯一一个皇贵妃,后来的事,那天臣已经同殿下说过了。贵妃若是泉下有知,看见殿下长这么大了,一定也会十分欣慰的。”

长庚心里冷笑,照这么说,那秀娘——胡格尔不是他亲姨娘吗?亲姨这个德行,亲娘能好到什么地方去?

长庚:“我觉得按照常理,这个故事应该是‘贵妃’发现怀了孽种之后,拼命想逃走,还想一碗打胎药把孩子弄死吧?”

沈易:“……”

宫闱秘事不便细说,不过这熊孩子猜得还真准。

可沈易毕竟是个从小就周旋权贵中的狐狸精,脸上立刻极其逼真地装出了一点矜持的吃惊:“殿下说得哪里话?若是因为秀姑娘,那么大可不必多想,秀姑娘毕竟是外族人,心向本族无可厚非,殿下也不是她亲生的。何况就算这样,这些年她还是不辞劳苦地养育殿下成人,又想方设法将殿下的半块鸳鸯玉佩传信回京,想必是做好了以身殉国的准备,不愿牵连殿下,多半也是因为顾念血脉亲情吧。姨母尚且如此,亲娘又怎么会不疼你?”

顿了顿,沈易又说道:“殿下的模样同贵妃像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脾气秉性却都随皇上,血脉亲情是骗不了人的。至于秀姑娘砸断殿下脚趾一事,我想总归是另有隐情,又或者是殿下当时年纪小,记忆出了差错,也都有可能。”

沈先生说话有理有据,口才卓绝,如果长庚不是清楚地知道自己身上还有一种慢慢致人疯狂的剧毒,大概要被他编的故事劝动了。

他再也无法全盘信任别人口中的真相,心里装着一斗的揣度、一石的怀疑,忍不住将别人每一句话都掰开揉碎地翻出来看,稍稍一深究,就觉得满腔疑虑。

长庚就忽然觉得疲惫得要命。

一炷香之后,沈易顶着一张笑得发僵的脸,被长庚客客气气地送客了。

长庚把沈易送到门口:“以前我见识短浅,以为顾侯爷身有不足,时常啰嗦,万望侯爷见谅。”

沈易垂下眼,只能看见长庚头顶上拒绝与他对视的发旋,只好叹了口气,心事重重地离开了长庚他们住的小院,出了院门拐出小径,就在院外的小花园里看见了传说中“军务繁忙”的顾昀。

郭大人院里中了好多银丹草,顾昀孤零零地坐在小亭里,无所事事地揪银丹草的叶子,揪下来的叶子就叼在嘴里,叼一会就嚼碎了吃。

不知他独自在这里坐了多久,一株银丹草都快让他薅秃了,好像一把被山羊蹂躏过的灌木。

沈易轻咳一声,顾昀却恍如未闻,直到他走到近前,顾昀才有些吃力地眯起眼,看清了他。

“药效过了吧?”沈易叹道。

顾昀面露迷茫,下意识地侧了侧脸,做出用力听的动作。

沈易只好走上前去,凑近了他的耳朵:“先回去,回去同你说——手给我,那里有石阶。”

顾昀摇摇头,拒绝了他的搀扶,从怀中取出一片“琉璃镜”,架在了鼻梁上,一言不发地缓缓往外走去,眼角耳边的两颗小痣好像也黯淡了下去。

沈易瞥了一样被姓顾的山羊啃秃了的银丹叶子,追了上去。

第13章 请罪

顾昀其实就住在长庚隔壁,但和这边不一样,他落脚的地方显得冷冷清清的。

倘若长庚说一句“不用伺候”,郭太守一定会涎着脸,将“殿下勤俭爱民”大吹大擂一通,然后一股脑地塞几十个仆役过去。

但再借他一麻袋胆子,郭大人也不敢跑到顾大帅面前谄媚。

顾昀轻飘飘撂下一句“别来打扰”,他住的地方,除了那些吓人的玄铁营将士,谁也不敢轻易踏入半步。

顾昀以前在听不清看不清的情况下,整个人会格外紧绷,特别讨厌不熟悉的人在身边乱转。

沈易已经很久没见过他这种草木皆兵的紧绷了,本以为在雁回小镇沉潜两年,顾昀已经学会了怎么和这个模糊的人间和平共处,现在看来可能还是不行。

学会了和平共处的那个只是“沈十六”,不是顾昀。

其实要说起来,顾昀这个人平时表现出的胸有成竹与从容不迫,其实十有八九是装的,但是装得太真,没人看得出其中的水分。

同时,他的聋和瞎虽然都是真的,却偏偏都像装的。

从这方面来看,顾大帅可谓身体力行地诠释着何为“假作真时真亦假”,沈易也不知道他是真的心里缺件,还是根本有意为之。

哦对了,他的真心其实也是真的,不过好像也不太招人信。

临近傍晚,夜幕方才垂落,昏星尚未显露形迹,顾昀回屋以后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灯都点亮了。

然后他摘下琉璃镜,用力揉了揉眼睛,对沈易道:“拿药给我。”

沈易是个文质彬彬的碎嘴子,唠叨是他除了打仗之外的第二主业,轻车熟路地接道:“大帅,是药三分毒,不到火烧眉毛的时候,我看你还是能少喝就尽量少喝……”

顾昀面无表情地站在灯下,眼神有点茫然,没反应。

沈易便闭了嘴——他想起来了,这种距离,顾昀是听不见他说话的。

顾昀的聋是克制嘴碎之人的一记绝招,一击必杀,这些年来从未失过手,沈易只好默默地转身去厨房煎药。

琉璃镜这东西很鸡肋,夹在鼻梁上,周围稍有冷热变化,都会凝出白雾遮挡视线,而且十分易碎,一旦碰碎了就很容易伤到眼睛,对于武将来说行动十分不便,不过如果只是在自己屋里,戴一戴应个急,倒是没什么关系。

沈易出门后,顾昀就将琉璃镜重新架在鼻梁上,自己研了磨,提笔开始写折子。

郭太守虽然只是个边关小官,日子过得却并不清贫,桌上摆着的不是普通的油灯,而是一盏可以调节明暗的汽灯,看那过于复杂繁复的花边,可能还是从夷人手里买的。

汽灯旁边还有一座仿造的西洋钟,仿得很像,只是仔细看,上面细细地标了天干地支和十二时辰,左上角还有二十四节气更迭变换的小窗,显得有点不伦不类的,透明的钟座下面,大大小小的齿轮纹丝不动地向前推着,顾昀讨厌这玩意,因为齿轮转起来吵闹得很,便想着改日叫人拿出去。

不过眼下倒是没什么关系,反正他也听不见。

等沈易端着一碗药汤回来时,顾昀正好写完搁笔。

顾昀:“替我看看有没有不妥的地方。”

汽灯亮得晃眼,灯罩上还有一排袒胸露乳的西夷女人,个个搔首弄姿,分毫毕现,沈易用手遮了一下光,低声嘀咕道:“有辱斯文。”

然后他飞快地扫了一遍顾昀的奏章,叹道:“有没有不妥?大帅啊,恕沈某人才疏学浅,我就没看出你这里有妥的地方。”

顾昀:“唔?什么?”

沈易:“……”

他捏住顾昀手书的一角,塞回他怀里,轻轻托了托他手肘,又指指旁边的小榻,示意他哪凉快哪呆着去,然后自己铺纸蘸墨,打算重新开始写一份新的。

顾昀端着药碗,豪迈地一饮而尽,然后往精致的美人榻上一靠,鞋也不脱,翘着高高的二郎腿,静静地等着药效作用,同时他手上也没闲着——顾昀十指翻飞地把方才那张纸折成了一只纸燕子,然后一脱手,照着沈易的后脑勺就飞了过去。

这人的手可是有多欠哪!

沈易听见风声,一抄手抓在手里,简直没脾气了,问顾昀道:“我这么说话听得见吗?”

“还行,有点模糊,”顾昀道,“反正我就是方才写的那个意思,你按那个替我改个像样的说辞就行了。”

沈易叹道:“大帅,你跟皇上说,是皇四子殿下识破胡女与蛮人的阴谋,大义灭亲,才让我军占了先机,一举歼灭蛮人?这话你信吗?”

顾昀也不知喝了一碗什么灵丹妙药,眼角与耳垂上的两颗小痣仿佛活过来似的,又殷红起来。

“不然呢?”顾昀反问,“难道跟皇上说,我想独霸大梁军权很久了,西征刚尘埃落定就惦记着要收拾北疆兵权,早想借保护小皇子的机会跑来给蛮人下套吗?还是说我暗地里搀和屡禁不止的紫流金黑市,不小心发现这几年流进黑市里的紫流金量大得不正常?”

沈易:“……”

顾昀大言不惭道:“你可以编圆一点,让它看起来可信,不然要你干什么?再说,有那倒霉的亲娘,长庚那孩子回京以后少不了被老王八蛋们刁难,你一会还得给我好好润色润色,就说四皇子尽管身世凄苦,但一片赤诚的精忠报国之心不减,一定要渲染得悲情一点,只要把皇上看哭了,我看谁还敢多嘴。”

沈易:“……”

刚让他哄完皇子,又他弄哭皇帝。

沈易冷笑搁笔:“沈某肚子里墨水不够,大帅还是另请高明吧。”

顾昀:“啊!”

沈易一偏头,就见他毫无诚意地祭出苦肉计:“我头疼,疼疼疼疼得要炸了——季平兄,除你以外,我身边再没有谁可以帮扶了,你怎么忍心负我?这苍凉尘世,真是无情无义,活着干什么?”

说完,他手捂胸口,直挺挺地往小榻上一倒,用棺材板的姿势装死去了。

……说头疼他捂什么胸口?

沈易的手背上爆出了一排快活的小青筋。

可是过了一会,沈易还是无可奈何地重新坐了下来,铺开纸,斟词酌句地修改起顾昀的奏折来。

顾昀躺下之后没有再诈尸,因为他是真的头疼,沈易也知道——这就是他那碗神药的后遗症,一碗药汤喝下去后,先是有那么一炷香的时间耳聪目明,浑身松快得不行,等这一炷香时间过了,他就会开始头疼欲裂,一睁眼就觉得身边所有东西都在转,所有声音都忽远忽近。

这种症状大约小半个时辰后才会慢慢缓解,然后他的耳目能暂时像正常人一样。

正常多久不好说——顾昀头一次用这种药的时候,疼得用头去撞床柱,之后足足三个多月看得清也听得见,让他险些忘了自己身上还有两个不好使的部件,而随着他用药越来越频繁,一方面练成了不管多疼也能倒头就睡的绝技,同时,药效对他来说似乎也在慢慢减退。

到现在,一副药只能管他三五天了。

“可能再过几年就彻底不管用了。”沈易想着。

两人一坐一卧,两厢无声,直到夜色已深,远处传来打更的声音,沈易才搁了笔,回身捞起一条毯子,盖在顾昀身上,顾昀保持着同躺下去时一模一样的棺材板睡姿,一动不动,唯有眉头是皱起来的,嘴唇和脸颊一样毫无血色,只有两颗朱砂痣妖异得相映成辉。

沈易看了他一眼,轻手轻脚地走了出去。

第二天,顾大帅一爬起来,又成了生龙活虎的一只安定侯。

天还没亮,沈易就被早起的顾昀砸门给砸醒了,睡眼惺忪地开了门。

只见顾昀很得意地说道:“我定的东西终于到手了,你看着吧,我去请个罪,保准能把那小混蛋哄好!”

沈易用力眨了眨眼,心里有了点不祥的预感。

安定侯点了四个玄铁营将士,扛了一口比房梁还长的大箱子,浩浩荡荡地去找长庚,经过他头天祸害过的那株银丹草时,又揪了一片叶子塞进嘴里,也不嫌草叶边扎人,就着叶片吹起了他自己发明的小调,老远就宣告他老人家大驾光临了。

结果他前脚刚进长庚的院门,迎面便是一把重剑杀气腾腾的开门迎客,旁边一个准备奉茶的小厮吓得大叫一声,茶盘落地,杯壶盘子碗一起摔了个粉身碎骨。

顾昀的袖口瞬间弹出一把巴掌长的小刀,当空架住了长庚手里的重剑,整个人游鱼似的滑了出去,两把利刃边缘轻轻摩擦,发出一声悠长回旋的金石之声,而后顾昀屈指轻轻一弹,长庚手腕顿时一麻,重剑险些脱手,只好被迫退开。

顾昀将小刀弹回护腕,双手一背,笑道:“一大早的,殿下是有什么不顺心的事吗?没关系,尽管往臣身上招呼,消气了就好。”

长庚:“……”

姓顾的可能自以为他是来负荆请罪的,可惜,怎么看怎么像是专程来踢馆找事的。

第14章 破冰

大哥清早练剑,葛胖小本来做好了捧臭脚的准备,不料一嗓子好还没出口,先来了这么一出,当场给吓成了一只毛团鹌鹑,傻站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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