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顾昀道:“这小子长得和他那蛮人娘一模一样,性子却像皇上,我有时候总是恍惚觉得,若是阿晏能平安长大,也该是这个样子。”

沈易闭了嘴,意识到自己无论说什么都是没用的。

长庚听不见顾昀和沈易说什么,但总觉得他那似笑非笑的神色又是在挤兑自己,简直如芒在背,过了一会,他又忍不住偷偷看了顾昀一眼,发现他居然纵马过来了。

这是还没完了吗?

长庚一点也不想跟他说话,当即一夹马腹,往前跑去,不料跑过了头,到了押送蛮人世子的囚车附近。

天狼世子的目光如附骨之疽,怨恨入骨,长庚看见他就觉得心里不舒服,便一勒缰绳,打算离他远点。

谁知就在这时,蛮人吃人的目光越过长庚,落在了他身后,突兀地一咧嘴:“顾昀,亿万亡魂看着你呢。”

他声如同锈迹斑斑的铁片刮过瓷盘,鬼气森森,让人汗毛倒竖,长庚的马不安地嘶鸣一声,慌乱地踱起步来。

“我族徘徊不去的幽灵看着你呢,埋在地下的铁甲残骸看着你呢,哈哈哈哈……我长生天无限神力赐你不祥,你必碎尸于我族刀下,死后受百鬼撕咬万万年不得解脱……”

蛮人世子扭曲的脸与秀娘染血的嘴角微妙地重合在了一起,长庚从发梢一直凉到了脚背,如堕冰窟,他突然怒喝一声,抬手拔出腰间佩剑,要把蛮人世子的脑袋砍成个烂冬瓜。

可那剑未完全拔出,已被一只手漫不经心地推了回去。

顾昀不知什么时候已经溜达到了他身边,不耐烦地扫了神神叨叨的蛮人世子一眼:“您那无限神力怎么不省着点用,保佑贵部雄霸天下、万寿无疆呢?”

说着,他随手拉过长庚的缰绳,侧头看了脸色惨白的少年一眼,笑道:“真信啊?唉,他们吓唬小孩是挺有一套的,在这方面至少领先了我大梁十多年。阶下囚有什么好看的?走,上那边玩去。”

长庚:“可他竟敢说你……”

顾昀丝毫不以为意,没心没肺地大笑起来,笑出了一身疾风骤雨奈我何的疏狂。

长庚眉头未展,先是有些不解恼怒,渐渐的,裹挟在他身边逡巡不去的阴冷气好像都融化在了顾昀满不在乎的笑声里,真就变得荒谬可笑起来。

长庚心里第一次起了一个细小的念头,他认认真真地想道:“我为什么要怕呢?乌尔骨让我疯,我就一定会疯吗?”

这样漫长的行军路上,长庚充满恐惧与茫然的心渐渐在铁甲匆匆中沉淀了下来,他像是一株倒架的秧苗,只要一点光,就能让他重新直起腰来。

转眼便到了帝都。

九重宫阙大门开向两边的时候,哪怕是高高在上的玄鹰,也要落在地上顶礼膜拜。

顾昀握住长庚的后脑勺:“别多想,去见见你父皇。”

当长庚懵懂地被他推着,真的见到了那病床上的老人时,他很难将那形如枯槁的人和“皇帝”联系在一起。

他那么苍老,须发像一团风干的银丝,面皮干瘦,憔悴极了,单薄的嘴唇微微颤抖着,吃力地望向顾昀。

顾昀的脚步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长庚敏锐地听见他似乎抽了口气,而他当回头去看的时候,看见的却还是顾昀那张不见喜怒的脸。

“陛下,臣不辱使命,”顾昀说道,“把四殿下给您找回来了。”

元和皇帝的目光缓缓地转向长庚,长庚整个人一震,一时间竟想要退缩,他总觉得龙床上的老人目光里有一把回溯光阴的长钩,并不是看见了他,而是透过他看见了什么人。

然而顾昀偏偏在身后推了他一把,他不由自主地往前两步。

顾昀在他耳边低声道:“跪下。”

长庚规矩地跪了下来,看见元和帝干涸浑浊的眼睛里居然淌下了两行老泪,顺着眼角皱纹横流而下,像是眼睛里流出的脓水。

长庚听见顾昀低声道:“叫你父皇一声吧。”

第17章 驾崩

长庚叫不出口,来路上,途径所遇所有人都偷偷看他,那一波一波的目光快把他淹死了,可他依然看不出自己和龙床上那位有一个头发丝的相似。

他听见顾昀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不管真心还是假意,你就叫一声吧。”

长庚偏过头,看见了他小义父的眼睛,那双眼睛清澈得冷冽,不见一点泪痕——装的都没有,显得又漂亮又无情。

这看似总无情的人叹了口气,低声道:“算我求你了。”

长庚心里就算有再多的抵触、再多的想不通,听了这句话也就妥协了,他心道:“就当我这冒牌货给他当个安慰吧。”

他垂下眼,不怎么走心地搪塞道:“父皇。”

元和皇帝的眼睛突然亮了,好像把最后的生机攒成了一团贼光,烟火似的一并炸了个满堂彩。他看不够似的端详了长庚良久,才气如游丝地说道:“赐……赐尔名旻,望吾儿浩浩高朗,无忧无愁。一世平安,长命百岁……你有小名吗?”

长庚:“有,叫长庚。”

元和帝嘴唇微微掀动,喉咙里“嗬嗬”作响,一时说不出话来。

顾昀只好上前一步,将老皇帝扶了起来,轻轻地拍了拍他的后背,让他把一口老痰吐了出来。元和帝噎得直翻白眼,喘得直哆嗦,长吁短叹地躺倒回去,一只鸡爪子抓住了顾昀的手。

顾昀:“臣在。”

元和帝破风箱似的说道:“他的兄长们都大了,只有朕的长庚,朕不能看着他成人了……”

顾昀似有所感,与老皇帝的目光对上,苍老的与年轻的,泪痕未干的与不动声色的,他们只交换了一下视线,似乎飞快地就有了某种默契。

顾昀:“臣知道。”

“朕把这孩子托付给你,子熹,朕没别人啦,只信得过你,你要替朕照顾他……”元和帝声音越说越轻,嘀嘀咕咕地说了好一段胡言乱语,顾昀吃力地勉强从中辨认出他的意思,“朕要给他个王爵……你在什么地方找到他的?”

顾昀:“北疆雁回。”

“雁回……”元和帝低低地重复了一遍,“朕没有去过,多么远哪。那就……下诏,下诏封皇四子李旻为雁北王,但……咳咳……但不是现在,要等到他加冠……”

顾昀静静地听着,大梁朝一般单字为亲王,譬如二皇子便是封了“魏王”,双字皆为郡王,品级稍低,通常封的也都是远一层的皇室子弟。

元和皇帝:“朕不是委屈他,只是不能再护着他了,将来不能让他的哥哥们心生不满……子熹,你知道朕为什么非要他加冠后才能袭王爵?”

顾昀顿了一下,点点头。

长庚却不知道他们打的什么哑谜,一颗心不明原因地狂跳起来,好像预感到了什么。

元和帝道:“因为朕要下旨,将朕的长庚过继给你,让他无品无爵地赖你几年,子熹,你要待他好,就算将来有了自己的孩子,也别嫌他,他十多岁啦,烦也烦不了你几年,及至加冠,你就让他出门建府,到时候以郡王规格……地方朕都选好了……”

元和皇帝说到这里,一口气呛在了嗓子里,剧烈地咳嗽起来,顾昀想伸手帮帮他,被老皇帝挥开了。

老皇帝看着脸色莫名苍白的长庚,真是越看越伤心。

他心想,这么好的一个孩子,为什么不能在他身边呢?

为什么好不容易找回来,他却看一眼少一眼呢?

元和皇帝仓皇地将目光从长庚身上挪下来,像个懦弱的老男孩一样,对顾昀说道:“一路风尘仆仆,怪累的,让孩子下去歇着吧,朕再和你说几句话。”

顾昀把长庚领到门外,交给候在那里地内侍,在他耳边小声说道:“先去歇着,等会我去找你。”

长庚没吭声,默默地跟着领路的内侍离开了,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这回他名正言顺地成了顾昀的养子,本来应该是件好事,他心里却莫名地高兴不起来。

可是金口玉言已定,这里容不得他拒绝,容不得他反抗,甚至容不得他多说一句话。

他只能身不由己地随着低头碎步的内侍从充满了药味与死气的宫殿中走开,走出几步,长庚不由自主地回头看了顾昀一眼。正看见顾昀侧身往回转,安定侯有一张可以入画的侧脸,宽大厚重的朝服裹在他身上,凭空多了几分说不出的束缚感,看得人心口发苦。

“想什么呢?”长庚苦笑了一下,心里暗道,“你前几天还是个边陲百户的儿子,有个会玩命虐待你、给你下毒的娘,今天却成了安定侯的养子,这种好事做梦能梦得到吗?”

他就这么一边自我解嘲,一边对周遭的一切无能为力,十三岁的少年走过光线暗淡的宫殿长廊,一共九九八十一步,他走得终身难忘。

门扉轻轻合上,床头散着蒸汽的香炉中幽幽地冒着轻烟。

元和帝对跪在床头的顾昀说道:“朕记得,你小时候和阿晏最要好,一般的年纪,站在一起,像一对玉做的娃娃。”

提起早夭的三皇子,顾昀的神色终于动了动:“臣顽劣得很,比不上三殿下从小知书达理。”

“你不顽劣,”元和帝顿了顿,又低声重复一遍,“不顽劣……倘若阿晏有一丁点想你,又怎会早早夭折呢?龙生龙,凤生凤,是什么样的种,就会长成什么样的树,子熹,你身上流的才是先帝的铁血啊……”

顾昀:“臣惶恐。”

元和帝摆摆手:“今天没有外人,朕与你说几句真心话。子熹,你天生应当开疆拓土,群狼见了也会瑟瑟发抖地俯首,可我总担心你戾气太重,将来有损福报。”

坊间有传言,顾昀的外祖——武皇帝就是杀孽太重,才落得晚景凄凉,儿女一个一个都留不住。

“魏王的心虽大,但有你守着,太子将来江山可算无虞,我只是有点担心你……你要听朕一句话,万事过犹不及,你要惜福知进退……护国寺的老住持也算是从小看着你长大,佛法无边,你若是得空,多去他那里坐坐。”

护国寺的老秃驴有张乌鸦嘴,曾经说过顾昀命中带煞、克六亲,因为这个,顾昀始终不肯踏进护国寺一步。

此时听皇上提起,顾昀心道:“对了,忘了那个老秃驴了,有机会我一定要跟他秋后算算账,一把火烧了他那欺世盗名的烂佛堂。”

当年老侯爷死后,皇上也是用这番杀孽重而不祥的论调削弱玄铁营的。可是近年来番邦人蛟行海上,频繁往来大梁,北疆、西域,乃至东海万里,哪里没有虎视眈眈的眼睛在贪婪地看着神州大地?

杀孽太重不祥,难道国祚沦落,疆土起狼烟,百姓流离,浮尸千里,就算是以和为贵、万事大吉了吗?

如果顾大帅同他那一表三千里的大表兄一样多愁善感,那么泱泱大国中无知无觉的芸芸众生,又要依仗谁去镇守疆土呢?

派朝中翰林们去“以德服人”吗?

顾昀不单想打,还想一劳永逸地打,最好直接踏平西域,打到那些三天两头觊觎中原大地的西洋番邦人的家门口,让他们闻风丧胆,再也不敢窥伺别人家的大好河山。

平定西域叛乱的时候,顾昀就上书这么要求过,皇上可能觉得他疯了,一口驳回,驳回不说,还用“寻回四皇子”这么个莫名其妙的任务将他发配北疆。

当然,皇上也没料到,他把顾昀牵制到北疆,顾昀给他绑回来一个蛮族世子。

有些人,杀伐星当头,倘不为良将开疆拓土,必定回朝祸国殃民。

行将就木的多情帝王与风华正茂的无情将军一躺一跪,在狭小的床头最后一次掏心挖肺,依然是谁也不能说服谁。

元和帝看着他那双冰冷的眼睛,忽然一阵悲从中来。

老皇帝想,如果当年不是自己贪慕皇权,如今是否只是个走狗斗鸡的闲散王爷呢?

他遇不到那个命中注定的女人,或许会把一世深情许给别的什么人,也不必妻离子散这么多年。

这种堆满了荆棘与枯骨的帝座,大概只有安定侯他们这种杀伐决断、冷情冷性的人才有资格坐上去吧?

元和帝喃喃地叫道:“子熹……子熹哪……”

顾昀那宛如铁铸的神色波动了一下,他眼睫微垂,绷直的肩膀微微柔软了下去,不再那么笔挺得不近人情。

元和帝问道:“你会怨恨朕吗?”

顾昀:“臣不敢。”

元和帝又问道:“那你以后会想念朕吗?”

顾昀闭了嘴。

老皇帝不依不饶地盯着他:“怎么不说话?”

顾昀沉默了一会,并不怎么见哀色,只是淡淡地说道:“皇上若去,子熹就再没有亲人了。”

元和皇帝的胸口一瞬间仿佛被一只手攫住了,他一辈子没见这小王八蛋说过一句软话,如今只这一句,便仿佛将两代人那不曾宣之于口的恩怨与爱憎一笔勾销了,只留下荏苒光阴下,孤独褪色的浅淡依恋。

这时,一个内侍小心翼翼地在门口提醒道:“皇上,该进药了。”

顾昀回过神来,一抬头,又成了那睥睨无双的人形凶器:“皇上保重龙体,臣告退了。”

元和皇帝却忽然开口叫了他小名:“小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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