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就在这时,身后忽然有风声响起,了然还没反应过来,长庚腰间那装饰一般的佩剑已经尖鸣一声出了鞘,这是他无数次与铁傀儡过招的本能反应。

雪亮的佩剑撞在了玄铁割风刃上,长庚认出来人是个玄鹰,两人同时撤兵器后撤。

玄鹰顺势单膝跪下:“惊扰殿下了——侯爷让属下带殿下和大师回去。”

长庚方才放下的眉梢轻轻地提起来,顾昀怎么知道他和了然偷遛到这里?

了然和尚说的“心照不宣”指的又是什么?

了然却并不吃惊,从善如流地摘下他可笑的头巾,宝相庄严地稽首行礼,无声胜有声地表达了“如此就叨扰”。

第二天一大早,就有个玄鹰敲门。

那玄鹰道:“了然大师要继续游历,大帅也要赶回西北,托属下护送殿下回侯府,请殿下示下,合适方便出发。”

如果不是头天晚上在运河渡渡口目睹了那批诡异的东瀛商船,长庚觉得自己就信了。

可还不待他开口,对面有人轻轻敲了敲长廊的木扶手。

玄鹰回过头去,见那行踪诡秘的哑僧不知什么时候站在那里,了然冲长庚做了个“稍候”的收拾,整了整衣冠,直接伸手推开了顾昀的房门。

玄鹰和长庚一同目瞪口呆——那和尚竟没敲门!

要不是整个侯府都知道顾昀讨厌光头,长庚几乎要怀疑这两人关系匪浅了。

大概是怕被打出来,了然推开门并没有直接进屋,只是对着屋里人一稽首。

顾昀居然没跟他急,有点不耐烦的声音从屋里传来:“大师有什么见教?”

了然比划道:“大帅,雏鹰并不是在金丝笼中长大的,何况你此番身边正缺几个侍从避人耳目,何不带上殿下同你一起?先帝为殿下留下雁北郡王之位,过上一两年,他也该要上朝堂了。”

顾昀冷冷地回道:“大师未免管太多。”

这时,了然上前一步,突然跨过门槛,在别人看不见的地方,他似乎对顾昀做了一个什么手势。

屋里的顾昀突然就沉默了。

长庚听见曹娘子在身后小声问道:“什么意思啊?大帅要带我们去哪?”

他心里突然一阵狂跳,以顾昀的性情,是万万不肯带他去的,长庚心里有数,他本以为自己要在“偷偷跟去、擅自行动”与“老老实实地回京,不让他操心”之间选一个,从未指望过顾昀竟肯将他带在身边。

这会骤然燃起期冀,手心里出了一层汗。

与蛮人对峙的时候他都没有这样紧张过。

好半晌,他听见顾昀叹了口气:“跟来就跟来吧,不准离开我身边,按着之前说的做。”

根本不知道要干什么去的葛胖小和曹娘子“嗷嗷”地欢呼起来,长庚低下头自己轻咳了一声,把嘴角的傻笑压下去,同时,又一个疑问从他心头浮起——了然对顾昀说了什么?

世上竟然还有能说服他义父的人吗?

不多时,一辆破破烂烂的马车就往城郊的方向走去。

赶车的是个和尚,车里是一个“文弱”的公子带着两个小厮和一个丫鬟,顾昀随身的几个玄鹰已经不见了踪影。

长庚又忍不住去看顾昀,他把一身甲胄都卸了,换了件广袖的高领长袍,把颈子上的伤口挡住了,发未竖冠,风流不羁地披了下来,仿佛是对赶车人大光头的嘲讽,眼睛上蒙着一块黑布。

看不见他的上半张脸,长庚懊恼地发现,自己的注意力总是不由自主地在小义父苍白的嘴唇附近打转,只好眼观鼻鼻观口地收回视线。

葛胖小忍不住出声道:“侯爷,你为什么要装成这样?”

顾昀往他的方向微微偏了一下头,指了指自己的耳朵,一本正经道:“我聋,别跟我说话。”

葛胖小:“……”

聋得真霸气。

不知是谁出的馊主意,顾昀打算以香师的身份混上那几艘香凝船,民间有些香行认为五感会妨害嗅觉,遂将人从小弄瞎弄聋,让他们以嗅觉为生,这样培养出来的香师是最顶级的,民间尊称为“香先生”,一旦出师,千金难求。

顾昀把眼睛一蒙,假装自己是个聋子,从出门开始就这幅样子,还要求别人不要跟他说话,演得格外投入。

行至码头,已经有人在那里接应,长庚一掀车帘,只见一个胖墩墩、笑起来一团和气的中年男子冲着马车道:“张先生来得晚了些,是路上有事耽搁了吗?”

顾昀也不知神不知鬼不觉地顶了谁的名号,长庚心道真正的香师大概是被玄鹰半路上劫走了。他神色不变,拱手道:“对不住,我家先生耳目不便。”

那中年男子一愣,顾昀伸手拍了拍长庚的臂膀,伸手让他扶。

长庚忙接住他,同时心里疑惑道:“纵然是装的,他眼睛也蒙着,怎么行动不见一点不便?”

他伸手拍长庚之前连摸索的动作都没有,落点准确,倒像是瞎习惯了的。

然而这疑惑只是一闪而过,顾昀下车的时候微微弯下腰,几乎就靠进了长庚的臂弯里,他突然除去甲胄,此时看上去竟然有些削瘦,长庚有种自己伸手一揽就能将他整个人抱起来的错觉。

这让他陡然口干舌燥起来,质问了然时一句紧逼一句的清明荡然无存,只堪堪维持着面上的镇定,一边心猿意马,一般行尸走肉似的扶着顾昀来到那中年人面前。

那中年人脸上飞快地闪过疑惑和戒备,拱手道:“恕在下不知道阁下竟是为‘香先生’,我们小本生意,卖的都是几文钱一罐的香凝,哪里请得起您这样的……”

他话没说完,几个船工打扮的汉子纷纷回过头来,个个目露精光,太阳穴微微鼓着,打眼一扫就知道,这些人根本不是什么船工。

长庚微微低下头,只当没看见,上前一步,微妙地将顾昀挡在身后,在顾昀手心上写道:“先生,人家问咱们来路呢。”

第31章 蒿里

顾昀面不改色,镇定地从怀中取出一个信封递给长庚。

信封里没有信,单是个皮,上面飘出一股冷冷的、似乎是沉香与降香混合着什么的味道。

头天晚上,玄鹰从劫住的香师身上搜出了三个信封,这是其中之一,三个信封味道各不相同,那香师骨头颇硬,怎么严刑逼供都不肯交代——当然,这么短的一点时间,即便他交代了,顾昀也不一定敢信。

三个信封中,顾昀唯一能讲明白出处的,就是这一封。

相传此香乃是前朝昏君笃信邪魔外道,令宫人制出助其得到升仙的,叫做“御皇香”,冷而不清,雍容华贵,先帝那里曾经偷偷存过一点,有一年心血来潮点了,味道真是与宫中常用熏香不同。

先帝偷偷告诉他,此物虽然好闻,但又名“亡国香”,私下里点一次就算了,让御史们知道了要炸锅的,千万不能声张。

多年过去了,顾昀对这“亡国香”依然印象深刻。

长庚方才紧绷了一下,顾昀立刻察觉到了,没等他在自己手中写字,就开始思考将这信封抛出去蒙对的可能性有多大。

顾昀掂量了一下,心道:“三中取一,行,把握还挺大的,不行就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吧。”

万幸,这个“把握”只有他一个人心里有数,其他人只能看见他表面上的笃定非常,只好跟着一起淡定。

中年人神色一动,接过信封,凑到鼻下来回嗅了几次,脸色变幻莫测。

长庚心想:“要动手么?”

顾昀却好整以暇地拍了拍他绷紧的手背。

那中年人再抬头看顾昀,神色正色了不少,说道:“在下翟颂,乃是这批商船的总把头,不知先生从何而来,要往何处去?”

这是黑话,长庚一五一十地写在顾昀的手心里。

顾昀第一回开了口,说道:“从地上来,往蒿里去。”

那自称翟颂的中年男子看似吃了一惊,犹疑片刻,声气微微弱了下来:“那……那就劳烦香先生了,请。”

顾昀纹丝不动地站着,聋得十分周到,直到长庚轻轻地拉了他一把,他才面无表情地被长庚牵着往前走去,活脱脱就是个五感断绝,脾气古怪的“香先生”。

接着顾昀那宽大的袖口遮掩,长庚在顾昀手心写道:“义父怎么知道他们的黑话?”

这其实是玄鹰头天夜里奉命监视商船时,偷听到的两个船员的对话,事无巨细地报给了他,顾昀其实压根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依然是蒙人。

他大尾巴狼一样地对长庚吹道:“我无所不知。”

长庚:“……”

一行人顺利上了东瀛商船,几个东瀛人纷纷冒出头来,好奇地打量着传说中的香先生。

东瀛受大梁影响,神佛文化盛行,有不少人见顾昀身后跟了个和尚,纷纷露面出来打招呼。

长庚不动声色地打量着这些东瀛人——数量比他想象得还多,以护送商船的名义,身上都配着长刀,有些人裤腿手腕上还别了铁腕扣和样式古怪的飞镖。凑得近了,能闻到他们身上淡淡的血腥味。

突然,只听身后有人大喝一声,一个带着面具的东瀛人神不知鬼不觉地落在顾昀身后,二话不说,纵弯刀便劈向顾昀后背。

长庚反应极快,剑未出鞘,已经架住了对方的弯刀。

东瀛人尖声怪叫了一嗓子,瘦小的身体扭曲成一个古怪的弧度,整个人就像一条没骨头的蛇,弯刀在他手中成了邪门蛇信,接连向长庚出了七刀,同时,他左肩突然开了花,一支东瀛回旋镖猝不及防地直冲向顾昀。

而那顾昀不知是做戏做到底还是要怎样,居然纹丝不动地站在原地,毫无知觉似的!

情急之下,长庚手中剑鞘与剑身一分为二,将剑鞘狠狠掷出,在回旋镖几乎擦过顾昀胸口时将它撞飞了出去。

长庚不是头一次和人过招,也不是头一次这样险象环生,却是头一次有人竟在他面前差点伤到他小义父,他眼睛里一瞬间浮起一层薄红,身上的乌尔骨突然有蠢蠢欲动之势。

他低喝一声,手腕蓦地向下一别,用了他平时对付侍剑傀儡的招式,东瀛人手中的弯刀剧烈地震颤着,几乎被压弯,还不等对方撤刀,长庚一脚已经踹在了他的腰窝上。

传说有些东瀛人为了飞檐走壁潜伏刺杀,身体必须比常人瘦小,这蛇一样的男人想必是其中翘楚,虽然果然灵活诡谲,却也真的不禁打,被长庚这一脚险些把肠子踹出来,手中弯刀再拿不住,踉跄着逃开。

长庚却不想放过他,脚尖挑起地上的弯刀,钉在那东瀛人面前,长剑在他掌中转了个弯,眼看就要将那东瀛人劈成两半。

此事全在电光石火间,周围连敌再友,谁都没反应过来,便见长庚就已兔起鹘落要下杀手,三声“住手”同时响起。

几把东洋长刀同时从四方伸过来,七手八脚地拦住长庚那睥睨无双的剑风。

目瞪口呆的了然和尚这才来得及擦一把汗——长庚头天晚上威胁说要戳死他的那些话居然是当真的。

长庚低声道:“让开。”

翟颂忙赶过来,连声道:“误会误会,都是误会,这位上川先生初来大梁,不大懂规矩,见了小兄弟身上带刀,就想来开个玩笑,小兄弟大人大量,别跟他一般见识。”

长庚微微泛红的目光盯着那畏缩地退到人后的蛇男,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玩笑?”

翟颂陪着笑,转向那没事人一样站在一边的顾昀:“张先生……”

看着那位木然的脸,他又想起这些顶级香师都是看不见也听不见的,只好上前一步,想伸手拍拍顾昀的手臂。

人还没碰到,身后忽然有一道厉风袭来,幸亏翟颂反应得快,否则手腕以下便要不保。

长庚:“别碰他!”

翟颂:“……”

这群人里,一个听不见的,一个不会说的,一双摆在一起腰鼓棒槌一样的半大孩子,就这么一个能代表他们说话的,手里那把凶器的剑鞘还没捡起来呢。

气氛一时僵持住了。

这时,顾昀终于开了口:“还在这里耗什么?别误了发船的时辰。”

方才那一场惊心动魄的冲突,他好似全然没有感觉。

翟颂忙打圆场道:“正是正是,都是一家人……”

他话没说完,顾昀已经旁若无人地抬起一只手,长庚顿了顿,用剑尖挑起地上的剑鞘,还剑入鞘,上前接住了顾昀的手,扶着他往里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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