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昀:“……”
长庚笑了一下,以为把他堵回去了,不料片刻后,顾昀忽然坦然道:“小时候老侯爷带我上北疆战场,被蛮人的毒箭擦伤的。”
长庚:“……”
顾昀:“我说完了,该你了。”
顾昀这个人,无论装狼装熊装孙子,都是一把好手,面无表情地说一句话,真假掺着来,全凭他心情,基本无迹可寻,长庚只能靠直觉认为他这句话里必有水分。
“我……我想看一看,”长庚道,“了然大师以前跟我说过,心有天地,山大的烦恼也不过一隅,山川河海,众生万物,经常看一看别人,低下头也就能看见自己。没经手照料过重病垂死之人,还以为自己身上蹭破的油皮是重伤,没灌一口黄沙砾砾,总觉得金戈铁马只是个威风凛凛的影子,没有吃糠咽菜过,‘民生多艰’不也是无病呻吟吗?”
顾昀睁眼看着他。
顾昀的目光在药物作用下渐渐找回焦距,长庚先是微微躲闪了一下,随即又定了定神,坦然迎上,但他依然不能长久地看顾昀的眼睛,看多了胸口好像多了个散不出热的金匣子,又灼又烤,后背发麻,下意识地并了并腿,差点坐不住了。
顾昀忽然道:“你的老师姓钟,钟蝉,对吗?”
长庚微微一愣。
“骠骑大将军,天下无双的骑射功夫,十几年前因为顶撞先帝,欺君罔上获罪,满朝文武为他求情,最后才只是罢官免职,未曾让老将军遭牢狱之灾,之后走得无影无踪,西域叛乱时先帝慌慌张张地想起复老将,却找不着人,”顾昀叹了口气,“你一箭出手,我就知道是他教的——怪不得我派去的人时常跟丢,他老人家身子骨还硬朗吗?”
长庚应了一声。
顾昀良久不语。
他没告诉长庚,其实很久以前,钟蝉也曾是自己的老师,临渊阁将长庚引荐给他,是巧合还是有意为之?
他也不由得有些期待起来——他从十岁垂髫稚童时磕磕绊绊带大的小皇子,最后能长成一根栋梁吗?
顾昀胡思乱想中渐渐睡着了,迷迷糊糊的,感觉好像有人摸了他的脸。
再惊醒时,天已经大亮了,他推开身上不知谁给搭的薄毯,沉声道:“什么事?”
门口的玄鹰:“大帅,三大贼首连夜聚齐,在南渡江口附近结了一支暴民叛军……”
顾昀眉心一蹙。
“他们有十来架白虹,数十重甲,若属下没看错,这些暴民手中还有‘鹰’。”
第44章 较量
玄鹰一句话就把顾昀说精神了。
“鹰,”他低低地反问了一句,“你确实没看错?”
玄鹰:“属下以项上人头担保,可确准此事。”
“鹰”是所有军种中最特殊的,虽然并非最耗油,但保养维护都极其困难,玄鹰每年都需要灵枢院组织专人来维护,综合算下来,绝不比重甲便宜。相比而言,重甲要常见很多,各军、乃至于蒯兰图的护卫队都越级有那么几套,但放眼大梁境内,成型的“鹰部”,也就只有玄鹰一支。
这些山匪的鹰是哪里来的?
从玄铁营偷的么!
顾昀蓦地站了起来,大步走了出去,杏子林匪窝中一团紧张,被卸了兵甲五花大绑的傅志诚跪在正中,一见顾昀,忙高声喊冤道:“大帅!大帅我冤枉!”
顾昀抬腿给了他一脚,正中胸口,傅志诚一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他直接给踹飞了出去,一口血喷了老高,呛咳着滚在地上,说不出话来。
“你冤枉?”顾昀冷冷地道,“混账东西,你在眼皮底下养着一窝叛军,重甲轻裘俱全,白虹排出二里地去,连‘鹰’都拿得出来,比我大梁江南水军还阔气,你能耐可真大啊傅志诚!”
傅志诚狼狈地滚在地上,吃惊神色不似作伪,不住申辩道:“大帅,我对天起誓我不知道他们的铁鹰从何而来,就是我的南疆驻军也没有鹰啊!”
沈易低声道:“大帅,我昨天审了一宿,傅将军自己也说不清那股紫流金的来历,只承认是他叫静虚去联络的。”
“与虎谋皮的蠢货,还以为自己养了只花斑黄毛猫。”顾昀狠狠地盯着傅志诚看了片刻,“再探,地图拿来——全体整队,准备围剿叛军,南疆驻军暂时由我接管,违令者军法处置!”
他说着伸手挂轻裘甲,摸弓的时候却摸了个空,这才想起来自己那副弓箭已经顺手送给了长庚。
顾昀微微愣了一下,问道:“长庚呢?”
静虚道人飞快地穿过长长的山中密道,那里有个人在等他。
那是个高个子男人,汽灯下的五官犹如刀刻,嘴角有一道深深的法令纹,看不大出确切年纪,也看不大出是具体是什么地方的番邦人,总之不是中原人,他的脸晒得黝黑,露在外面的皮肤裹着一层历经风霜之色,眼睛微微泛着一点蓝,正盯着一个巨大的沙盘看。
面对这个人,静虚显示出了十二分的谨慎:“雅先生,那顾昀会上当吗?”
“雅先生”抬起头看了静虚一眼:“你或许可以把他骗过来,但是不可能拖得住他,安定侯还是个孩子的时候就在战场上混,他只要过来看一眼,就知道你们这些天上飞的和地上跑的钢甲根本没有对抗玄铁营的战斗力。”
静虚一呆:“那……”
雅先生竖起一根手指:“记得我告诉过你,玄铁营是三代人穷贵国全国之力打造的,是这个世界上最顶级的军队之一,它是一件超出了我们这个时代的凶器,你不要妄想能同他们正面战斗,那将会像一个巨汉殴打婴儿,我们要做的,只是短暂地调虎离山,拖住他们。”
他的手指在沙盘上轻轻一点:“顾昀会被我们放在明面上的飞鹰和重甲引来,尽管拖不了他多久——但我刚刚得到了一个消息,傅志诚帮了你一个忙,他把大部分驻军拉到杏子林了,现在南疆驻军的内防正空虚,留守的人甚至还不知道你们已经翻脸的消息。”
静虚眼睛一亮。
“你只需要像每次帮傅志诚押送紫流金一样,将人藏在紫流金的运送箱里,西南辎重处的人既不会拦,也不会声张,到时候里应外合,”雅先生做了一个下切的收拾,“一杯茶喝不完,就能拿下西南辎重处。”
西南辎重处里有大批的紫流金,只要一个人拿着火把站在那,别说玄铁营,就是神仙来了也不敢前进一步。
“那里有千万斤的紫流金,一旦被焚毁,就算是安定侯也担当不起这个罪名,”雅先生轻轻拨动着沙盘上悬挂的汽灯,这使他的眼睛在黑暗中跟着忽明忽暗的闪烁,嘴角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你们会有很多跟朝廷谈判的余地。”
他们的计划不可谓不周密,但是此时的南疆大地上,还有另一股没有冒出头来的力量。
杏子林的长庚在玄铁营大军未动之前,接到了第二只木鸟。
第一只才飞过来就被长庚放跑了,沈易连根毛都没摸着,眼见第二只飞进来,沈将军的哈喇子流了三尺长,屁颠屁颠地凑上前,搓着手道:“殿下,你看这个……我来替您代劳拆开好不好?”
长庚痛快地给了他,那木鸟简直以假乱真到了一定程度,抓在手里,除了软硬手感和真鸟有异外,基本看不出有什么区别。
沈易将这神鸟双手捧在掌心里,感觉自己的心都快化了:“它还会点头,还会一啄一啄的!”
“……”顾昀,“老妈子,别丢人行吗?”
神鸟在手,安定侯算什么东西?
沈易才不搭理他,一脸陶醉地摸了摸木鸟的后背,小心地找木鸟肚子上的机关。
沈易:“那我打开了啊。”
长庚:“等等,要先晃……”
他话没说完,沈易已经手快地撬开了木鸟肚子上的机关,小小的鸟腹里居然暗藏玄机,刚一开盖,一团纸就炮弹似的弹了出来,正中沈将军高挺的鼻梁,险些把他的鼻血打下来,继而迫不及待地糊了沈将军一脸。
沈易:“……”
没有巴掌大的鸟肚子里装了一张能铺满整个墙面的纸。
“要先晃一晃,”长庚这才有机会说完自己的话,“因为鸟肚子地方有限,有时候他们会用 ‘海纹纸’……”
沈易听了,不顾自己被砸出来的热泪还汪在眼眶里,瓮声瓮气地碎嘴道:“哦,海纹纸!我知道,是一种特殊技法制成的纸,不管多大一张,都能压成药丸大,墨迹不晕,放的时间长了还会自己恢复平整!”
世上没有什么能阻止沈将军滔滔不绝的讲解癖,身残志坚不行,鼻血横流也不行。
“怎么没把他的嘴砸豁了呢?”顾昀毫无同情心地想,一把将那张凶器一样的海纹纸抢过去了。
那是张“鹰甲”的图纸,从两翼到金匣子,甚至面罩护甲,全都画得详实逼真,落款处有个大大咧咧的“葛”字。
“这就是山匪手上的鹰?”顾昀虽然不是长臂师,但各种战甲就是他的半个身体,熟悉得不行,一眼能看出图纸上的鹰和玄鹰有什么区别,“也太偷工减料了。”
沈易捂着鼻子凑过来一看,说道:“我看至少比玄鹰轻出一套轻裘的重量来,恐怕是为了省油。”
“风筝更省油。”顾昀嘀咕了一句,然而他自己话音没落,忽然神色一变,“慢着!”
这飞鹰甲虽然是个绣花枕头,但设计者无疑是了解鹰甲的,难道会不清楚这甲没有战斗力吗?对方这样将鹰甲高高挂起,毫无疑问是调虎离山之计。
问题是“山”在哪?
打蛇要打七寸,南疆驻军……甚至顾昀自己的七寸在哪里?
顾昀忽然转身走向傅志诚:“你平时让那帮土匪将紫流金送到什么地方?”
傅志诚一脸血,迷茫地看了顾昀片刻,反应过来了什么,脸上露出游移的神色——承认私运紫流金,岂不是坐实了谋反的罪名?
就在这时,长庚在顾昀身后轻轻地开口道:“傅将军要想清楚,蒯巡抚已死于你手,有兵部的孙大人作证,你纵兵行凶的谋逆之罪无论如何都落实了,一个必死之人,死在京城和干脆死在这里有什么区别呢?”
傅志诚从未见过四殿下这样温文尔雅一身贵气的人,乍一见这年轻人,可能怀疑他连个水缸都扛不动,然而此时,他毫不怀疑,倘若自己不配合,那“书生”模样的四殿下能说到做到地一刀杀了他。
顾昀适时地接道:“你要是肯识相,现在还有戴罪立功的机会。”
傅志诚嘴唇颤抖半晌,声气不稳地说道:“西南辎重处,我没有另设他处,直接让静虚将紫流金送到西南辎重处,一滴都没往我府上搬。”
顾昀直起身来。
“大帅!”傅志诚突然大吼一声叫住他,“姓傅的这辈子杀人放火、扒坟掘墓,什么缺德事都干过,可奉命驻守南疆,一直兢兢业业,从未有过二心!我自忖对得起皇上,如今却落到这么个后果,不知其他袍泽兄弟们知道了心里会怎么想!大帅,你心里怎么想!”
顾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一瞬间,傅志诚还以为他触动了顾昀。
然而顾昀却既没有被他激起感慨,也没有发火,他脸上好像挂着一张狂风暴雨吹不透的面具,掉头离开:“我怎么想,你管得着吗?”
“季平,你带玄鹰先行一步,务必在贼人之前接管西南辎重处,小安——”
之前在蜀中跟着长庚的玄铁营小将士应声出列。
顾昀:“领一支南疆驻军,佯攻山匪聚集的山头。”
小安:“是!”
“慢着,”顾昀道,“把他们的甲涂黑了,泼点墨就行,不用特别逼真,机灵点。”
这一手还是跟了然和尚学的,小安先是一愣,随即立刻反应过来顾昀的意思,欢天喜地地跑了。
南疆三大匪首已经将自己的部下清点完毕,静虚道人看着鸦雀无声的匪群,一瞬间竟也生出了千军万马的豪情来。
他冲天抱了一抱拳,高声道:“各地驻军官兵钢甲横行,声势赫赫,玄铁营如鬼鸦天降,威震海外,大梁兵强如此,然而不过十来年矣,福建、江南水军先后哗变叛乱,为何?”
“若非昏君当道,佞臣横行,我等黔首何以飞蛾扑火,舍命而搏?今日你我兄弟被逼至绝境,身家性命如千钧履薄冰,退让唯有死路一条,非置之死地断无生机可寻,可愿与我歃血为盟,共谋大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众山匪一辈子打家劫舍,认的字还不如自己手指头多,顿时被静虚道人抑扬顿挫地鼓动得头脑发热,好像已经看见自己位列王侯将相了。
静虚接过旁边一个手下递过来的酒杯,一口干了,将杯子往地上一摔:“成败在此一举!”
众山匪喝了壮胆酒,噼里啪啦地摔了杯子,从四通八达的密室中鱼贯而行。
静虚回头看了一眼雅先生,这个神秘的番邦人曾是他替傅志诚私运紫流金时来自南洋的接头人,在中原住了不知多少年,城府极深。
雅先生听了他一番搜肠刮肚的“犒军辞”,脸上连一丝波动也没有,汽灯将他的法令纹拉长加深,他站在半明半暗的地方,看起来就像是擎着一个似是而非的讽刺微笑。
静虚第一次从傅志诚那揩油收了一成的紫流金,曾想通过雅先生倒手卖出去,换成金银,每天趴在上面睡,从那时雅先生就苦口婆心地劝他将这些紫流金留下,定期转移到另一个更安全的地方,然后一点一点开始积攒兵甲。
当年雅先生就嘱咐过他,所囤兵甲与钱财不能放在同一个地方。
这么看来,这个深浅莫测的番邦人似乎早就料到了现如今这个局面。
多疑的山匪头子静虚心里突然冒出了一个疑问,他想:“这个雅先生真的只是个走私紫流金的蛇头么?”
就在这时,一个手下突然来报:“大哥,看见穿着黑甲的人往停鹰的那地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