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长蛟连成的铁栅栏与横冲直撞的海怪正面遭遇,短兵相接,西洋战船像风雨中的鬼魅,海上的疾风也赶不上它们,疯狂的风浪掀起似乎能吞噬大陆的大潮,炮火连天,无数条战船转眼分崩离析,沉入涛浪滔天的大洋之下。

“将军,铁栅栏恐怕挡不住!”

“将军,左翼的船沉得太多了,铁索……”

“瞭望塔——小心!”

一颗远处打来的火炮火龙似的卷过来,连雨帘都压不住那熊熊地火光,“轰”一声正中一座瞭望塔,高塔趔趄了一下,缓缓地在空中弯下腰来。

塔顶一盏雨中穿行的风灯灭了。

连巍一把推开亲卫,登上战船甲板,咆哮道:“重炮不准停,白虹上吹火箭!”

“连将军,大沽港不可能……”

“躲开!”连巍将白虹箭的小兵推开,大喝一声扛起了百十来斤的吹火箭,砸在白虹弓上,他狠狠地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双手抠住了白虹的校准。

第一支吹火箭被白虹弓狠狠地轰上了天,空中,吹火箭尾部的铁壳脱落,紫流金的光仿佛一把刀枪不入的冥火,猛地将吹火箭加速,流星似的喧嚣而过,擦着海怪上的战旗落入旁边的海水中。

飘扬的教廷战旗被巨大的冲击力当空扯成了一把尿布,随风四散,而吹火箭去势不减,正中一条横冲直撞的西洋海蛟,海上炸开了一朵绚烂的烟花。

连巍纵声长啸,须发怒张。

无主帅令,玄铁营寸步不敢退。

大沽港遭袭的消息连夜送到的时候,顾昀正在帅帐中同谭鸿飞与御林军统帅韩骐一起最后梳理京城城防。

惊闻消息,韩骐几乎跳了起来,失声道:“怎么会这么快!”

顾昀面沉似水:“北海水陆提督是谁?”

“连巍,”谭鸿飞眼圈微红,片刻后,又忍不住补充道,“是当年末将的副手。”

顾昀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韩统领。”

韩骐会意:“是,末将立刻回京,大帅放心,御林军就算是少爷兵,也只有皇城根脚下一个葬身之地。”

顾昀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蓦地掀开帅帐:“灵枢院那帮老东西能快点吗?”

话音未落,一个传令兵跑过来:“大帅,雁北王来了!”

顾昀一回头,长庚的马已经飞奔至近前,一把带住缰绳:“大帅,灵枢院已将现存玄铁重甲一千,鹰甲五百修整完,轻裘拆分不成套,腕扣长臂三千对,铁膝飞足四千双,肩盔还有一批,稍后送到——”

第61章 捷报

紧跟着顾昀出帅帐的谭鸿飞听得呆住了,做梦也没想到自己有一天能再穿上玄甲,突然之间,他心里满腔愁绪荡然无存,只觉得经此一役,肝脑涂地也都值了。

谭鸿飞上前一步,朗声道:“属下愿为大帅前锋!”

“少不了你,白虹战车开道,轻骑与玄鹰跟我走,重甲压阵,”顾昀吩咐道,“给我拿一把割风刃,什么妖魔鬼怪,会会才知道。”

长庚将身后的长弓解了下来——还是西南剿匪的时候从顾昀手里要过来的,那东西仿佛是隆安皇帝开始削减兵权之后,灵枢院最后一件拿得出手的作品,可惜那毫无花哨的铁弓实在沉重极了,不是真正的高手,根本驾驭不了,因此整个军中只有这么一把试用品。

而它本可以经过改进后在军中普及的……

长庚抚过冰冷的铁弓,问道:“义父,我能随行吗?”

顾昀顿了顿,不太想带他——倒不是因为别的,而是经此一役,他心里对这个初出茅庐的小皇子升起了更多的期许,他自己或许能坚守到最后一步,那么以后呢?

谁来收拾破败不堪的河山,谁能在这场乱局之中给黎民众生破开一条出路?

长庚为人处世比他年少时那会要圆滑周到得多,或许不至于像他一样,和皇上闹到如今这个不可收拾的地步……

长庚好像知道他心里在想什么:“覆巢之下无完卵,如今京城这个样子,等在宫里和随行前线没什么不同,万一城破,不就是早死和晚死的区别么?”

顾昀尚未来得及说话,谭鸿飞已经大笑道:“殿下说得好!满庭酸儒,只有殿下是真男儿!”

顾昀无计可施,只好摆摆手道:“话都让你说了,愿意来就来吧。”

然后他狠狠地瞪了谭鸿飞一眼,看着谭将军脸上没有愈合的鞭伤,有心想把他另一边脸也抽肿了,将此人幻化成一只对称的猪头。

京城以外,黑压压的玄铁连成片,一眼扫过去,恍如回到了月牙泉边。

自马上回头,起鸢楼在大雨中灯火依然未阑珊,只是仿佛盖上了一层玳瑁般稀薄柔和的光,与巍巍皇城遥遥相望,二十艘只有除夕夜里才升起的红头鸢破例高挂空中,仿佛一众殷殷目送的眼睛。

顾昀打了个手势,北大营前锋军已经肃然而动,无悲歌亦无慷慨词,他们在雨中穿行,面罩与头盔下无从窥测,好像一群无动于衷的铁傀儡。

大雨把京城浮在了水面上,故旧的青石板光可鉴物。

这一夜,西洋海军北上突袭大沽港,北海水陆提督连巍率领手下三百长蛟与千条短舰坚守,先以铁索连接长蛟,在港外并行成铁栅,守至次日子时三刻,长蛟悉数葬身于西洋海怪炮火之下,无一幸免。

北海水军中共收存吹火箭三万六千支,长虹铁箭十万发,一根都没剩下,全都炸进了怒浪与深海中。

而后弹尽粮绝,提督连巍令所有短舰开足速度,以舰为吹火,以身为白虹,撞入敌阵之中。

烈火浮于海上,忠魂粉身碎骨。

北海水军共撞沉、击碎、炸毁来犯者近三千艘虎鲨一般的海蛟战舰,最后逼迫西洋海怪不得不冒雨将铁触手打开,放出其中隐藏的鹰甲,仓皇狼狈从空中上岸,这才发现,大沽港上几乎已经打得没人了。

寅时初刻,上岸的西洋人懊恼万分,急于弥补这一战中的损失,未作停留,直接挺进京师,路上与玄铁营——那一天一宿组建起来的玄铁营遭遇于东安城外。

尚且未从损失惨重的登陆中回过神来的西洋海军猝不及防,一照面便被开路的八十战车兜头卷了回去,而后横行沙海的玄铁轻骑自重围而出,鹰行九天,唳声如剑。

教皇亲卫骤然遇见割风刃,险些当场被轻骑冲散,仓皇退守大沽港外——

大梁已经多年没有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夜晚了,战报与使者赶集似的来往于宫禁中,比打更的还勤。

整个京城无人安睡,直到第二天清晨,捷报与晨曦一同来到。

连日来的第一个好消息,李丰乍一听说,几乎站不起来,一时也不知是该哭还是该笑。

雨过天晴,海河一夜间暴涨,空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味道,混合着硝烟与血腥气,自地下已经回暖了,潮湿逡巡不去,一宿激战,顾昀无海军,西洋人狼狈不已,只好各自退守。

顾昀坐在余温未散的炮口旁边,玄铁头盔扔在一边,头发乱七八糟地垂下来一缕,接过长庚递过来的汤药一饮而尽。

长庚道:“我没带针,带了也不敢往你身上扎。”

他扛了一宿铁弓,双手被勒出了一道深深的印子,这会没缓过来,还在微微地发着抖。

顾昀捉住他的手腕拉到跟前,见他只是脱力,并没有受伤,才放心地摆摆手:“别管我了,统计一下伤亡,老谭算不清数。”

说完,他干脆往火炮上一靠,抓紧这一时片刻闭目养神。

片刻后,顾昀被皇城来使惊醒了。

跑来传令的是个年纪不大的御林军,本来以他的级别是不怎么能看见顾昀的,这回总算见到了活的安定侯,简直激动得难以自已,飞马而至,一跃而下的时候也不知被什么东西绊了个大马趴,一路摔到了顾昀脚底下:“侯爷!”

顾昀忙一缩脚:“哎哟,何必行此大礼?”

那传令官兴奋道:“侯爷,陛下命我来犒赏北大营,带来了……带来了……”

好,一兴奋忘词了。

怪不得被北大营揍得稀里哗啦的,顾昀十分无奈,只好爬起来拍拍他的头:“不用告诉我,让谭将军看着办吧——你回去告诉陛下,别高兴得太早了,北大营就这么两个兵,什么时候打没了我也变不出新的来,到时候倘若援军不来……”

传令官愣愣地看着他。

兵法云,“凡战者,以正合,以奇胜”,好多人大概只记住“以奇胜”了,总觉得名将要能置之死地而后生,能以一己之力挽大厦于将倾——但那怎么可能呢?

除非他顾昀能拿泥捏出一众不吃不喝还刀枪不入的神兵来。

初战告捷,传回京城群臣指不定怎么欢欣鼓舞,但下一步呢?且不往大里说,不提拼国力、拼储备、拼资源的那些长远的事,就说眼下,他手里就这么一点兵力,可怎么办呢?

顾昀心里清楚,无论这个开头看起来有多么威风,也改变不了他只是在负隅顽抗的事实。

他牙疼似的笑了一下,把皇帝的使者晾在了原地,走向一边的谭鸿飞。

谭鸿飞手里拿着一把一端已经压扁了的割风刃,满是焦黑的一头上,还能看出上面刻的半个“连”字。

很多将士都会在割风刃上刻下自己的名姓,这样即便拿去检修,发回来也能找到自己那把生死相随的老伙计,如果主人死在战场上找不到尸体,同袍就会将他的割风刃背回去,到时候祭一壶酒,魂灵也算入土为安。

谭鸿飞双手将那把割风刃捧起来,递到顾昀面前:“大帅。”

顾昀接过来,忽然间,他有种感觉,好像多灾多难几聚几散的玄铁营始终垫在社稷之下,像一把散落的种子,流落四方,不知不觉中便能从哪里长出一棵参天大树来。

长庚来到他身后:“昨夜折损战车十三辆,轻骑阵亡五百,重伤近千,轻伤不算,没有计,鹰甲落了十二架,金匣子大多在空中就炸了,人恐怕……”

顾昀点点头,感觉这个伤亡数量已经可以接受:“连将军的功劳。”

长庚低声道:“恐怕今天早晨朝会上就会开始有人想和谈。”

“谈不了,”顾昀道,“洋人昨天晚上现了那么大一个眼,没脸来和谈,不把京城围困到插翅难飞的地步,他们不会跟我们谈的。”

……而那只是时间问题。

长庚沉默了片刻:“听说前朝亡国之君曾经也被北蛮人兵临城下,偷偷从密道跑了,倘若京城真守不住……”

“守不住也得守。”顾昀忽然道,“知道京西景华园么?”

长庚一愣。

顾昀抬起食指竖在自己嘴唇前,做了个“嘘”的手势,没再多说——京西景华园乃是一元和武帝年间建的避暑行宫,当年元和先帝不耐热,每到夏天必定去景华园避暑,但李丰登基以后,吃穿用度却一律从简,连皇后宫妃的脂粉钱都减半,没事从不去搞些围猎、出游之类的排场事。

可是就这么一个和他父皇完全不同的节俭人,却将每年夏天去行宫的习惯保留了下来,偏偏去了又不是为了享受,宫里政务堆积,他通常早起披星戴月地赶过去,入夜之前还得赶回来,遛狗似的绕着京城转一圈点个卯——别说避暑,不中暑就不错了。

李丰这么折腾,倘若不是有病,那只能是……景华园里有什么要紧的东西,让他必须时常巡视。

长庚何其敏锐,心里立刻冒出一个想法:四方守将都搀和过走私紫流金,那么皇帝呢?时间仓促,他还来不及核对户部和兵部的账目……但以李丰那什么都要抓在手里的性情,建一个紫流金私库一点也不稀奇。

顾昀:“你大哥谁也不信,这也是我猜的,别和别人说。”

长庚皱了皱眉:“麻烦了……到时候李丰会求和吗?”

顾昀失笑,摇摇头:“别人来向他求和的话倒是有可能,唔……他应该也不会跑。”

长庚双手背在身后,他一身的血污,头天夜里沾在身上的泥水已经干了,整个人都显得花花绿绿的,而年轻的雁北郡王就在花花绿绿中不紧不慢地迈着四方步,好像春来午后在御花园遛食,沉吟片刻,他淡淡地评价道:“也对,李丰不怕死,怕别的。”

顾昀不由得看了他一眼,发现奉函公说得对,长庚真是什么时候都显得气定神闲的,于是忽然问道:“你究竟什么时候变成个慢性子的?”

“我哪里是慢性子,分明急躁得要命。”长庚笑道,“这其实还是跟你学的,我发现义父心里不痛快的时候,往往会假装自己很高兴,面上欢喜了,反过来也会让心里好过很多,所以我每次发现自己特别浮躁了,就自己稍微拖一拖,确实能跟着一起安静下来。唔,肝火太旺不利养生,容易……”

“……睡不好觉。”顾昀无奈地听他说了不止一遍,已经能顺口接上了,“你到底是有多在意睡觉这件事?还有我什么时候心里不痛快了强颜欢笑过?”

长庚挑挑眉,好整以暇地看着他,一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

“整队撤军。”顾昀有气无力道,“伤病号先行,过不了多长时间,西洋人就反应过来了,我们来场伏击。”

走了两步,顾昀觉得疲惫不堪,不由自主地想起长庚方才那套不知跟哪个庸医学来的歪理邪说,他便解下腰间酒壶喝了一口酒,将连将军的割风刃背在身后,打了个呼哨。

战马闻声小跑着奔到他面前,顾昀嘴里的呼哨声调一拐,吹出一段莫名其妙的自编小调,从地上抓起一朵黄澄澄的小野花,翻身上马:“轻骑的弟兄们,上马跟我走!”

顾昀手中捏着野花,本想顺手将那花插在离他最近的长庚头上,不料手一抬就碰上了长庚的目光,长庚的目光竟然一直寸步不离地跟着他,那表情仿佛是“你往我头上盖个红盖头都行”。

顾大帅一哆嗦,愣是没敢下手,将那朵花插在了头大如斗的谭将军头盔上,深刻地阐释了什么叫“一朵鲜花插在了那什么上”。

北大营一众老兵油子哄堂大笑,玄甲轻骑打着呼哨随着顾昀飞奔而去,一个个有样学样,南腔北调的口哨声此起彼伏,顾昀在前面愤怒地吼道:“谁让你们跟我学的,都快尿出来了!”

还别说,这么一闹,还真就挺解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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