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又一炮不依不饶地追至,正撞向红头鸢的腹部,方才经过重创的红头鸢已经失控,李丰的瞳孔在众人大呼小叫中随着炮火缩成了一个如针的小点。

谭鸿飞大吼一声,双翅骤然打开,黑翼垂天似的扑了过去。

在他抱住长炮的一瞬间,鹰甲催动了最快的速度,高温与撞击瞬间将这位一直对二十年前旧案耿耿于怀的玄铁旧部炸上了天,连同那颗长炮一起,化成了一支一去不回的钻天猴。

……幸未辱命。

城墙上收割了无数洋人性命的割风刃终于也打空了,长庚回头看了一眼这不甚亲切的京城,有一点可惜——在这里看不见侯府。

接着他挥手架起长弓,将铁箭尖端蘸了一点火油,当空射向敌军,火油高速穿过空中,在箭尖上着了火,流星般划过——这是一个信号。

奉函公将袖子挽起:“红头鸢准备!”

除了李丰所在处,京城最后的十几艘红头鸢飘然上城,像是一群身着锦绣红妆的舞女,莲步轻移至刀山火海上,载着紫流金,在空中与前来赴死的西洋鹰甲相撞。

皇天色变。

城墙上的长庚首当其冲,身上一点临时挂上的轻甲根本挡不住砸下来的气流,只觉一股大力敲上了他的胸口,他眼前一黑,喷出了口血,短暂地失去了知觉。

那方才替他传令的少年大叫一声扑过来,企图以身护住他。

城墙终于彻底塌了。

长庚不知自己晕过去多久,好半晌才渐渐恢复知觉,发现自己一条腿被卡在两个报废的齿轮中间,而方才保护他的小将士只剩下一双臂膀,齐根断在他双肩上,人已经找不着了,成了他身上一双鲜血淋漓的短披风。

长庚咬住牙,感觉周身剧痛尚且可以忍受,因为远没有乌尔骨发作的时候那么难过。

耳朵里大概是出血了,远近的声音听不分明,乱哄哄的,模糊极了。

长庚想:“子熹不服药的时候,周围对他来说就是这样的吗……也怪清静的。”

城墙塌了,城破了吗?

李丰还活着吗?

对,还有顾昀……

长庚一想到顾昀,便再不敢继续下去,生怕那两个字抽走他所有的勇气。他干净利落地截断思绪,蜷缩起自己的身体,摸索到腿上钢甲接缝处,将八道锁扣挨个撬开,把自己往外拖去。

背后尚且有一支铁箭,而长弓竟还未被压碎,他还能再杀一个人。

只要这一息尚存……

就在长庚刚刚将腿抽出来,尚未来得及站起来的时候,他面前突然黑影一闪。

长庚躲闪不及,下意识地往后一仰头,本能地将手中铁弓抽了出去。

一只小小的木鸟掉落在他面前,被铁弓当空劈成了两半,腹中一团海纹纸掉落了出来。

长庚结结实实地呆住了。

随后,这方才冷静得可怕的雁北王突然浑身颤抖起来,那张轻飘飘的海纹纸摊在地上,他竟抬手捡了两次也没能捡起来,手哆嗦得五指几乎难以合拢,他这才发现,胳膊上的钢甲早已脱开,两根手指的骨节已经脱开不听使唤了。

他模模糊糊地听见有人呼喝“援军到了”,这本该是所有人期盼已久的好消息。

然而长庚心里并没来得及酝酿多少欢喜,反而在震惊之后升起无法言喻的恐惧。

因为只有当他决然预备赴死时,才能短暂地将顾昀可能已经身化铁水的事实放在一边。

这计划好的黄泉路突然横生枝节,眼看硬是要将他阻在这一边,长庚一时懵了。

“大哥!”他隐约听见一声呼唤,下一刻,一匹轻骑飞奔而至,来人正是阔别已久、风尘仆仆的葛晨。

葛晨飞身下马,一把扶住狼狈不堪的长庚,颠三倒四地解释道:“大哥,我我我接到你信的时候刚好在沈将军那,可当时南疆……”

长庚半个字都没听进去,魔怔似的截口打断他:“子熹呢?”

他话音含糊不清,葛晨一时没听清:“什么?”

长庚用力挥开他的手,挣扎着站起来,不管不顾地往城外方向走去,他后背上不知被什么所伤,一大片血迹顺着衣服往下滴,而本人竟浑然不觉。

葛晨:“大、大哥?殿下!”

长庚充耳不闻。葛晨眼看着一道流矢冲着长庚打过来,而他竟也不知躲闪,忙魂飞魄散地上前一步将他拉开,不过区区两步路,长庚的眼睛红得竟仿佛能滴出血来。

葛晨倒抽一口凉气,心道:“坏了,侯爷不会出事了吧?”

葛晨从小就不缺决断,当机立断伸手做刀,斜劈在长庚的脖子上,将他劈晕了。

这一天,历来四平八稳的皇城经历了有史以来最血腥的一战,天子以身为旗,将军死于战火,所有人都到了孤注一掷的地步,终于在城墙坍塌之际,等来了援军。

这支援军的经历与成分都复杂得一言难尽,统领是西南提督沈易,隐退多年的钟老将军出面替他压阵,里头还混着一小撮江南水军——那是东海兵败后,姚镇收拾的残兵。

西洋军见大势已去,被迫撤军。

近四成的朝廷命官葬身于坍塌的城墙下,李丰的红头鸢彻底失控,沈易手里又没有鹰,只好满头大汗地用白虹将钢索射上栏杆,出动了几十台重甲,一直折腾到半夜,才将吊在半空的隆安皇上放下来。

北大营连同其统帅在内,几乎全部殁于此役。

顾昀是被人从一辆西洋战车下挖出来的,肋骨折断了好几根,刚开始几乎没有人敢动他,一碰就往外渗血。

最后钟老将军亲自赶来看了一眼,撂下一句“他没那么容易死,死了我赔”,这才派了几个军医,将他固定在木架上抬走。

整个皇宫搜罗出几根千年老参,断断续续地吊了他三天命,几次差点过去,终于等来了从关外千山万水中赶回来的陈轻絮。

她跑死了数匹马,抵京后不眠不休一宿,总算是从阎王那里抢回了一个安定侯。

顾昀第一次醒来的时候正是黄昏,眼皮只能隐约感觉到一点窗棂中透进来的光,可是还没力气睁眼,剧痛已经袭来。

没死,但顾昀不怎么庆幸,先暗自心惊起来——京城沦陷了吗?现在是在什么地方?

他迷糊中剧烈地挣动了一下,被人一把握住了手。

那人凑在他耳边,似乎知道他在担心什么,说道:“援军来了,没事……京城没事。”

熟悉的安神散味道包裹住他,顾昀的意识只支撑了片刻,便再次陷入昏迷。

这么昏昏沉沉好几天,顾昀才真正醒过来,药效早就过了,他又是个听不见看不清的睁眼瞎。

顾昀有些吃力地眨了一下眼睛,看见床边有一个模糊的人影,靠闻分辨出那是长庚。

他脑子里乱哄哄的,一堆问题不分析先后地涌入:北大营还剩下多少人?援军哪里来的?谁的队伍?西洋军退至何处了?皇上怎么样了?

长庚小心翼翼地沾了一点水喂给他,顾昀本能地抬手去摸索,不知牵动了哪处伤口,整个人疼得眼前一黑。

“好了好了,”长庚在他耳边道,“沈将军回来了,还有师父坐镇,你少操点心,歇一歇吧。”

顾昀:“……”

他深吸一口气,平静下来,感觉五脏六腑都在疼。

安定侯以前没事就爱跟沈易顾影自怜一下,念叨顾家三代以内都没有长寿的命,老觉得自己这种“多愁多病身”得“红颜薄命”,没料到这条狗命非但不薄,还怪硬的,这样都没死。

顾昀张张嘴,想叫一声“长庚”,不料重伤后昏睡几日,没发出声音来。

忽然,他的脸被什么碰了一下,顾昀觉得一只手捧起了他的下巴,带着薄茧的指腹轻轻地扫过他的嘴唇,说不出的暧昧缱绻。

长庚坐在床边,倘若顾昀这会能看得清,就会发现长庚其实只草草披了半件衣服,头发也散着,肩颈手臂乃至于头上插得到处都是针,活脱脱是只温文尔雅的刺猬,他木头人似的僵坐在床边,扭个头都吃力得很,脸上一应喜怒哀乐的表情也都给针封住了,哭不出笑不出,只好保持着面无表情的状态,当一个俊俏的大人偶。

而尽管这样,他眼中仍有红痕未褪。

几日以来,长庚身上的乌尔骨几次发作,陈轻絮迫不得已施针强行封住毒素,把他扎成稻草人。

稻草人用那半聋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说道:“再有一次这样的事,我真要疯了,子熹。”

顾昀:“……”

他虽然没听见长庚上说了什么,但嘴唇上的触感却提醒了他城墙上那件衰事,一时间顾昀简直想哀嚎——谁能想到他还得活着面对这个啊!

于是就这样,顾大帅自脖子以下僵成了一条顶天立地的人棍。

第66章 乱世

一时冲动容易,冲动完怎么收场,那就是个问题了。

倘若没有京城这场大祸,长庚肯定不会做出那么胆大包天的事,在这场战乱之前,他甚至也没对顾昀抱有什么不切实际的奢望,否则也不会一躲四五年。

顾昀是他终身的慰藉,不过按着正常的发展,大概这辈子也就止于此了,他已经将心意剖白至此,顾昀也已经用他这辈子最柔和委婉的方式把话说开了,以长庚的自尊心,便绝不会再对他有什么实质性的纠缠。

他为了顾昀做什么事、走一条什么样的路,都是他自己的事。

他有的是心机,可不愿意因为这种事用在顾昀身上——那显得太廉价了。

他们俩会把这一点走岔的感情当成一个有点尴尬的秘密,漫长地保持下去,等长庚一点一点地将自己磨砺到可以拿这些心意出来闹着玩,随口调笑,或是时间长了,顾昀那没心没肺的东西自己忘了这码事。

长庚从小克制惯了,只要他还没有彻底疯,他会一直克制到死。

心存欲望,尤其是不切实际的欲望,是件非常痛苦的事,不论是财欲、权欲还是其他什么——其实都是身上的枷锁,陷得越深,也就被缠缚得越紧,这种道理长庚心里太清楚了,因此他一刻也不敢放纵。

可惜,道理知道得再清楚也没用——反正现在说什么都晚了。

城下一念之差,让他将这一步迈出来,再加上顾昀那没有回应的回应……

姑且不说长庚还能不能像从未得到过任何希望时那样痛快地放手,就是在顾昀心里,他还能当做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吗?

至于伤病交加的顾大帅,他简直头都大了两圈。

此事他认为自己的责任比较大,说起来实在心虚,因为一般情况下,倘若不是他默许,长庚是不太可能碰得到他的——而就算当时一时混乱没回过神来,出了“意外”,他也不应该是那种放任的后续反应。

顾昀其实自己也说不清自己当时是怎么想的,可能什么都没来得及想。他一闭眼,就仿佛能看见兵临城下的炮火声中长庚那深深凝视向他的眼神,好像一天一地中间,那双眼睛里只放得下一个自己。

没有人——特别是男人,能在那种眼神下无动于衷。

顾昀一个鼻子两只眼,并未比旁人特殊到什么地方,也有七情六欲。

他没有办法再像以前那样,单纯地将长庚视为一个亲近的后辈,可是当儿子养了这么多年,突然变了味道,他也没那么容易转过这根筋。

这时,长庚慢慢地俯下身,伸手遮住顾昀那双不太管用的眼睛,不让他看见自己此时的尊容。

顾昀浑身没有一处听使唤,听不见看不见,一时也没力气说,平生第一次无能为力地任人非礼,目瞪口呆之余,他心道:“他还敢欺负伤患吗?天理何在!”

随即,他便觉得脸上被细细的鼻息扫过,另一个人的气息逼近到难以忽视。

顾昀:“……”

娘的,这小子真的敢!

顾昀的喉咙不由自主地动了一下,然而长庚却并没有做什么,他似乎只是停留了许久,然后轻轻地碰了一下顾昀的嘴角。

顾昀的眼睛被遮着,不由自主地顺着那微妙的触感展开了丰富且自作多情的联想,感觉好像只可怜巴巴的小动物,劫后余生时扑到他怀里撒娇,湿哒哒地舔了他一下。

他当时心就软了,虽然没来得及问清军中伤亡,但顾昀心里其实已经大概有数,稍微一转念,便不由得悲从中来,而长庚这会全须全尾地坐在他床边,对他来说简直仿佛失而复得,顾昀忽然便不想计较那么多了,有心想伸手抱一抱长庚,可惜没力气抬手。

顾昀满腔的怜惜和说不出的闹心很快难舍难分地混杂在一起,不忍心苛责长庚,只恨不能回到兵临城下的那一刻,过去扇自己一个大耳光——看看你办的都是什么事!

“子熹。”长庚在他耳边叫了一声,顾昀的眼睫划过他的掌心,这种时候,似乎唯有抱着对方大哭大笑一场,方能发泄出一点绵延不断的惊慌恐惧,可惜他此时也是有心无力。

陈姑娘禁止了他一切激烈的情绪,将他扎成了一个彻底的面瘫,用上吃奶的劲也挤不出一个微笑来,他便只好将心事开一个小口子,细水长流地往外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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