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庚心里狠狠地一跳。
李丰亲切地说道:“方大学士的嫡孙女年方十七,正待字闺中,我听说此女早有贤名,书香门第的姑娘,教养想必也好,出身也不算辱没你,可堪佳偶。你大嫂听说,很想替你张罗一二,我多嘴问一句,若你中意,皇兄替你做了这主,如何?”
这门亲事非但好,简直是太好了——大学士方鸿虽已致仕多年,但满朝要员有一多半要拜他为座师,膝下三子,个个出息得很,更有一位刚接任了户部尚书,自元和年来,世家门阀,隐隐以方家为首。
长庚的脸色却一瞬间变得极难看。
李丰长眉一挑,问道:“怎么?”
长庚转身掀衣摆跪下,脸绷得死紧,只是不吭声。
李丰奇道:“你这是做什么?”
长庚一言不发,跪着不吭声。
李丰再怎么亲切也是皇帝,见他这样,脸色也撂了下来:“看不上就说看不上,你堂堂亲王,谁还能逼你的婚不成?摆脸色给谁看?”
“臣弟不愿意,”长庚给他行了个大礼,声音都不对了,“长嫂如母,皇后娘娘一片爱护之心被臣弟辜负,皇兄还是治我的罪吧。”
李丰皱眉道:“因为什么?你是听说了那姑娘什么不好,还是另有心上人?这里没外人,不必避讳谁,尽管说就是。”
长庚目光在西暖阁内一扫,固执着不肯吱声,眼圈微红。
李丰当然不是为了给雁王找一桩好亲事,他也万万不会看着方家与雁王结姻,这样虚情假意的提起,其实是方才的试探还没完,也没想到会激起雁王这么激烈的情绪,当下起了几分好奇,一挥手叫内侍撤出殿外候旨。
西暖阁中只剩下兄弟两人,李丰道:“这会能说了么?”
长庚对他深施一礼,没吭声,却先缓缓解开朝服衣领。
李丰吃了一惊,整个人站了起来:“这……”
雁王那年轻的胸口上布满了陈年的旧伤疤,最触目惊心的便是一处烫伤,离咽喉很近,细细的一条,像是被着着的烧火棍抽的。
“还请皇兄恕臣弟御前失仪之罪。”长庚低声道,带出一点不易察觉的颤抖。
李丰大惊过后随即反应过来,呆了好一会,才放柔了声音,低声问道:“是当年那个蛮族女人吗?”
长庚脸色青白一片,伸手把衣服缓缓归拢好。
那城上拉弓、一箭射死东瀛贼首的手指剧烈地颤抖着,他垂下眼低声道:“虽因一人之过而恶视天下人乃是懦夫行径,但……”
他咬了咬牙,话音不由自主地断了一下,一揖到地:“方家姑娘兰心蕙质,该有个终身所托,臣弟性情古怪,实在不喜人近身,什么婚事……皇兄往后还是不要再提了。”
李丰愕然道:“这是什么话,堂堂亲王,岂有一辈子不成亲的道理?”
长庚面无表情道:“那么皇上不如卸下臣王爵,放我与那些个野僧人浪迹江湖?”
李丰:“……”
雁王看着是光风霁月、知书达理,实际小脾气不少,而且犯起脾气来也不疾风骤雨、摔杯子摔碗,就一句话“我撂挑子不干了,爱找谁找谁去”。
李丰气结,拿他没办法,当即发了一通火,让雁王滚出去,雁王二话没说滚了。
内侍有眼色地一路小跑跟上来,屁颠屁颠地问道:“王爷,回军机处吗?”
雁王十天半月也不一定回家一趟,几乎就是住在军机处的。
长庚却一顿之后,目光有些茫然地散乱出去,似乎站在原地发起呆来,内侍不敢打扰,只好大气也不敢出地在旁边站着。
“……不,”长庚低声道,“回家。”
长庚身上那些陈年的旧伤疤,连顾昀都没给看过,他一直以为那会像一段不可触碰的岁月,可是没想到今时今日,居然成了他从李丰那里拖延周旋的工具。
马车辘辘走过京城宽阔而四通八达的青石板路,闭目养神的长庚突然睁开眼。
有一天这些都会变得不可收拾。
有一天他会比现在还要不择手段。
但他总觉得自己心里并不难受,因为一步一步都是他自己走出来的,早就想好了,没什么好后悔的。
一路回到了冷冷清清的安定侯府,他谁也没惊动,东西也没吃,径自来到顾昀那无比整洁简单的卧房中躺下,闭上眼,好像被子上都还有清浅的药香。
半个多月之后,朝堂上无数扯皮争辩之后,隆安皇帝最终驳回了雁王关于“首批购入烽火票的百姓按着金额大小予以加官进爵”的荒谬提议,只许诺给商会,未来等局势稳定,会开通军队护卫的商路,使其免受盗贼匪徒侵扰,此时购入过烽火票的可以直接凭此票获得入会资格,不必缴纳会任何费用。
而又过了一个多月,一条震惊朝野的法令自上而下实行——将烽火票作为文臣吏治考核的重要指标。
一把所有人此时都没有看见的刀锋,缓缓地露出形迹来。
这法令一出,举世皆惊——大梁朝廷并不亏待官吏,俸禄不算低,但官场上人情往来,花销也大,特别到了元和先帝年间,国力在武皇帝的铁血开拓下曾经空前强盛了那么几年,奢靡排场已然隐约有蔚然成风的态势,此时又鼓励官员为了前途购入烽火票,靠国家俸禄能有几个钱?
将来岂不是鼓励贪污舞弊?
不过几天,边疆都听到了风声。
“子熹!”沈易把马缰绳往亲兵手里一摔,直接闯进帅帐,刚要说话,却见顾昀鼻梁上夹着个铂金琉璃镜,就知道他又没吃药,只好将下面的话咽了回去——顾昀近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只要不见外人,便越来越不怎么吃药了,好像打算当一个心境平和的瞎眼聋子。
沈易刚抬起手。
顾昀便道:“不用,你说就是,我也练练唇语。”
沈易叹了口气:“……吏治改革的事听说了吗?”
唇语顾昀是会看的,但这些年一直依赖药物,身边的人又都会为了照顾他而打手语,弄得他有些生疏了,得慢慢习惯,他反应了一会才弄明白沈易指的是什么,顾昀眉心缓缓地皱了起来,缓缓点点头。
“雁王殿下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么搞下去不怕人以后说他是贪官佞臣之始吗?就算能解一时燃眉之急,以后怎么办?有家底的名门望族就算了,天下寒门士子不把他的脊梁骨戳碎了吗?你说他独掌军机处,本来就树大招风容易遭嫉,我真是……”
沈易一番话说得满怀忧虑,他一忧虑嘴皮子就快得仿佛小鸡啄米,上下翻飞,直把顾昀看得眼晕——大半没“听”懂,但是最后一句看明白了。
沈易:“将来他打算怎么收场?”
顾昀沉默了下来。
沈易:“子熹,说句话。”
“不能再打下去了。”顾昀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答道。
沈易:“……”
他重重地长叹一口气,怀疑顾昀方才是根本没“听”见他碎碎叨叨地说了些什么,心道:“练唇语,练个屁,练我的嘴皮子还差不多。”
沈易正打算交换沟通方式,顾昀便自顾自地接道:“先前我有些太急躁冒进了,被人炸一下也是活该,好在这边有惊无险,但我这几天想了好多……加莱荧惑不是西边这帮窝囊废,那头恐怕要打几场硬仗,咱们现在恐怕没有一鼓作气家底——得从长计议。”
沈易一愣:“你是打算……”
“我这一头就把朝廷拖累得团团转,”顾昀低声道,“该休养生息了。”
第77章 噩梦
隆安八年初夏,西域诸国实在抵挡不住,收拢残兵,开国门,联名向宗主国上投降请罪书。
古丝路入口处,西域诸国第二次与大梁代表坐在一起,被迫议和。
对手下败将,顾昀根本懒得出面,只派了沈易全权代理。
沈易带着大梁的苛刻要求前来——先是要敲一大笔金银,其次,要在西域各国建大梁驻兵所,监控属国,自此以后,除楼兰是盟友外,其余属国皆不许备一件火机钢甲,包括轻裘在内,全部销毁,最后,大梁要求,属国需将每年开出的紫流金中七成以上纳贡与大梁。
这条款沈易自己念一遍都觉得牙疼,简直是刮骨三分,诸国代表当即也是一片哭爹喊娘。
首次谈判破裂,顾昀隔日便带了三百重甲夜袭已经投降的西域残兵营,炸得天上人间一串大地红,人为地替他们完成了合约第二条的主要内容,并公然宣称,其他两条不答应没关系,他立刻带人屠城。
屠城这事有伤天和,一般只有北蛮人才这么干,大梁军中很少有这种风气,但西域人担心顾昀嫉恨那一炸之仇,怀疑他什么事都干得出来,刚开始尚且硬挺,等顾昀令人轰开城门的时候,谈判桌上的联军代表终于怂了。
几经讨价还价后未果,三天后,“楼兰新约”签订,在顾昀重兵威慑下,各国首先以最快的速度清剿了国内战备,随后又叫苦不迭地拼凑出一年挖出后还没来得及用的紫流金。
五月底,顾昀和沈易自西域秘密押送紫流金回京。
一场大雨洗刷了京城的街头巷尾,细碎的槐花落满了长街。
吏治改革之事风声大雨点小,所有人臆想中将会导致的乱局奇迹般地没有出现。
首先世家门阀都不傻,就算对雁王变着法地从他们口袋中挖银子有所不满,但心里也明白,相比自己,那些个科举出身、浑身上下搜罗不出几两银子的穷翰林才是最恨这政策的,犯不着由他们来替人家做这个出头鸟,所以刚开始,这群人个个躲起来准备看笑话。
不料这事也真邪门了,除了了几个冥顽不灵的老酸儒站出来说了几句“体统”不“体统”之类的鬼话,朝中竟连个水花都没翻起来。
长庚先是上书拿下了皇帝,将他对烽火票的更长久的设想上呈李丰,来龙去脉写了个分分明明,有技巧地隐瞒有技巧地夸大,最后给皇帝画了一张大饼——假以时日,烽火票从上至下推行,能将天下民间金银悉数收归国库,民间买卖全屏票据即可,票据多寡由朝廷酌情裁定,再不会出现民间金银充斥积灰、国家危难时国库无钱可用的局面。
李丰先前觉得雁王有些想法过于离经叛道、不成体统,这时才发现,此人并非是不成体统,简直是要将“体统”二字踩在脚底下。
昔日有始皇帝收天下之兵以铸金人,今日就出了个敛天下之财的雁亲王。
可是这想法实在太过诱人,李丰在稍稍理解了“用几张纸片代替金银买卖”是个什么概念后,一方面心里隐约存着不安,一方面又实在无法抗拒这个诱惑,将折子扣了三天,反复推敲后,终于还是义无反顾的便吃下了这张饼,命长庚着手操办,但再三警告,手段不可过激,尤其对朝中那些寒门出身的后起之秀,要“徐徐图之”。
李丰皇帝不知道的是,早在雁王上书要求改吏治的时候,江南首富携各地巨贾一十三人进京,在当年临渊木牌择主而论的那家小酒楼中请了一次客。
小酒楼本来破破烂烂,名不见经传,前些年被起鸢楼的光芒遮掩得如月下萤火,眼神不好的根本找不着,此番却十分侥幸地从满目疮痍的京城中保留了下来,年初又休整一番,正式开门迎客,在原本的二层小楼上又加盖两层,破砖烂瓦整饬得十分干净,更名“望南楼”,叫人见了,便凭空生出一股半壁沦陷的悲意,十分应景——少有人知道,这原本半死不活的酒楼,就是杜万全的产业。
双方首次洽谈时曾经十分不顺,读书人自持清贵,又都是在宦海沉浮多年,委实不愿意与这些满身铜臭之人打交道,大多是来敷衍应酬的。
谁知接触下来,才知道杜万全其人不简单。
杜万全曾亲自泛舟下西洋,见过真正的大世面,为人谈吐、胸中沟壑都与普通商贾天渊之别,一条三寸不烂之舌能活活把死人说活,加上江充不动声色地从中斡旋,很快便有许多人心思浮动。
而就在吏治改革的法令润物无声地浸润到各处时,杜万全等人又开了望南楼最大的一间包房,第二次宴请以江充为首共朝中重臣八人。
全都是在朝中无依无靠,科举为官,白手起家的。
这一次的密谈足足持续了四个多时辰,及至月上枝头时,首座江充才举杯终局。
江充肃然起身,环视周遭,不少人推杯换盏间喝多了。
“今日酒足饭饱,大家也都累了,我不煞风景,提一杯,大家伙各自喝了残酒,散去就是。”江充道,“只要我们这场仗还要打下去,烽火票推行便势在必行,诸公一心为国……”
江充说到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停了下来,尽在一笑中,缄口不言地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一心为国,也还请考虑一下自己的出路。
多年对时局朝政完全插不上嘴、迫切希望有自己代言人的巨贾与一干无权无势、两袖清风的文官相逢,正式结盟。
杜万全将一室文官商人挨个送走后,独自回到了望南楼,径自来到了方才包房的隔壁房间,那屋里仆从都没有一个,灯也没怎么点,只头顶悬着一盏昏黄的汽灯,桌上有二两黄酒、一碗清粥与一碟小菜,粥喝了半碗,酒剩了三分,小菜只是略动了几口,而桌边人已经撂了筷子。
杜万全不复方才八面玲珑的模样,恭谨地上前见礼道:“雁王爷。”
长庚客气地一点头:“杜公。”
杜万全一眼扫过桌上的清粥小菜,忙道:“王爷素日节省,实令我等感佩,不过这望南楼乃是咱们自家的产业,怎不叫上些顺口的?眼看要入夏,我让他们备下些清心养生的……”
“别忙了,我就吃这个顺口,”长庚摆摆手,说道,“今日之事全仗杜公,劳动您了。”
杜万全忙连声道不敢,见他起身要走,殷勤地将一边的伞提起来:“后院已经备好了车,王爷这边请。”
如果说一开始了然和尚召集临渊木牌时,最心不甘情不愿的那个人无疑就是杜万全——他早年发家确实没少依仗临渊阁的民间力量,然而挣下这份家业,杜万全不可能会承认这其中有临渊阁多大助力,此时要他为了一个从未接触过的人便将毕生心血全部投入其中,是个人都不肯。
但在与雁王接触了这大半年后,眼下最愿意为雁王鞍前马后的却也是杜万全。
杜财神多年来走南闯北,见识阅历无不高过常人,隐约觉得长庚确实是在救国之危难,但更多的却是在铺垫什么,杜万全有种说不出的兴奋感——大梁风雨飘摇的路自武帝而兴,元和帝而盛极转衰,隆安帝而穷途末路——眼下确实到了快要走入一个新转折的时代了。
他却仅凭着一块木牌便搭上了这条大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