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易听了神色有点落寞道:“我爹可能是怕我死在战场上,着急给沈家留后吧。这么多年了,我也确实没让他省心过,就是……我这个人自己知道,天生琐碎得很,倘若有了老婆孩子,心思恐怕就难留在边疆了,你本来已经够孤苦伶仃的,我要是再走……”
顾昀不笑了,在两步以外回过头来看着他。
沈易:“最近我倒是看出你有想要功成后而身退的意思,真把洋人打回去,皇上无论如何也不能再找你麻烦,再说还有雁王殿下,殿下自小心细仁义,又对你……想必能照顾你,我吊儿郎当了这么多年,也确实该收收心,成家立业了。”
“季平,”顾昀道,“莫非……”
沈易等着他说。
顾昀:“……你也暗恋我?”
沈易被地上翘起的石头绊了一下。
顾昀摇头晃脑地叹道:“天生丽质难自弃,唉,长得太英俊也是麻烦。”
沈易终于忍无可忍,咆哮道:“你还要不要脸了!”
沈将军一时什么愁绪万千都化成了一把怒火,一路跟顾昀掐回了侯府,不料正好在大门口遇上刚从望南楼回来的雁亲王。
当着沈将军的面,长庚十分客气地打了招呼,又将小黄鱼递给顾昀:“正好刚出锅,义父上回说好吃,我就顺路买回来了。”
沈易干笑。
顾昀干咳。
长庚那眼神、那表情——沈易觉得自己来侯府蹭饭完全是个错误,眼都瞎了,顾昀则是听见“义父”俩字就腰疼,也哑火不吭声了。
雁王殿下一露面就降服了两位活蹦乱跳的将军,笑容可掬把俩人领进门了。
第82章 闲愁
沈易好歹一方统领,也就是顾昀平日里同他处得随便,两句话交情深厚,三句话说崩了又掐,别人是不好这么不见外的,怎么也得当个客招待,顾昀不管事,长庚便亲自去与家人交代。
沈易进了侯府的门开始就是紧绷的,此时坐立不安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觑了一眼雁王长身玉立的背影,凑到顾昀身边问道:“你下手了?”
“……”顾昀又有点一言难尽,迟疑了一下,含混的敷衍道,“嗯。”
沈易整个人都不好了,总算明白来路上顾昀那躲躲闪闪是为了什么了,一时觉得惊世骇俗,一时又无可奈何,“你你你”半天,话不成话。
顾昀不便多说,死猪不怕开水烫地坐在一边,拆开那油纸包,将盐酥鱼捏出来吃。
沈易知道他有点没心没肺,但没料到他这样没心没肺,一颗好管闲事的后宅嬷嬷之心翻涌上下,痛心疾首道:“你……你怎么就……一时痛快了,以后怎么办,啊?这么混下去吗?算怎么回事!您老人家威震一方没人敢管,雁王呢?皇上答应吗?万一以后再生个什么变故,哪就好聚好散了,这么多年情分不要了!你……我说你什么好啊顾子熹,你简直禽兽啊你!”
顾昀砸吧了一下嘴角沾的椒盐粒,被“禽兽”二字砸在脑门上,真是冤得死去活来,只好高深莫测地坐在一边,不解释。
沈易说的话是显而易见的屁话,顾昀自然思量过。
倘若只是情不自禁,那倒也并非无法克制,他自己把自己禁了就是,世间纷繁复杂,禁不了别人,还管不了自己么?
倘若幽情刻骨铭心难以忘怀,便自己寻块砖头往脑袋上一碰,将识海咣当一下,爷娘祖宗、自己姓甚名谁都能咣当干净,何况情愫?
然而并不是……
长庚身上偏偏有那一重从小落下的乌尔骨,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撂开手,谁知这事好像又有点弄巧成拙的意思,非但没能安抚长庚,反而有点加重的意思,时至今日,顾昀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迈出那一步是对是错。
只是个中凶险纠结与愁绪无从为外人道罢了。
顾昀眉目不惊道:“将来收回江南,我就带他走,管别人怎么说呢。我活着一天就护着他一天。”
他说得倒轻巧,沈易气得兀自在旁边喘了一会,拿白眼翻顾昀,顾昀叼了条盐酥小黄鱼,想了想,顺手掰给了沈易一半,对他说道:“一会赶紧吃,吃完赶紧走。没见人家军机处里一天到晚忙得乱转么,长点眼力。”
沈易差点让鱼噎死,让他气了个倒仰,压低声音怒道:“我大老远地来替你发愁,你就拿这幅见色忘义的嘴脸相待,顾子熹,总算明白何为日久见人心了。”
顾昀:“……”
军中一帮血气方刚的汉子,有能考到天子堂前的翰林出身,也有入伍前大字不认识一个的寻常武夫,趣味各有高低不同,互相开起玩笑来荤素不忌,私下里常有些上不得台面的荤话——有些原本正常的,被他们一编排,也能引来无数猥琐的联想。
顾昀:“你怎么那么下流?”
沈易先是一愣,仔细回味了一下方才自己最后一句无心的话,反应过来,确信顾昀此人已经没治了,吼道:“你才下流!”
长庚本来在门口和王伯说话,听见里面咆哮,莫名其妙地回头看了又嚷嚷起来的沈将军,嘱咐道:“上回宫里送来的枇杷膏还有吗,一会给沈将军拿一碗来,我怕他喊坏了嗓子。”
顾昀好整以暇地翘着二郎腿往旁边一坐,捏着油纸包里的小黄鱼吃,等沈易怒气渐消,他才忽然道:“行了,季平,我知道你心里烦,虽说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约,但你要不喜欢尽可以不娶,管是谁家的女儿?沈家宗族再盘根错节,管得着我玄铁营的人么?”
沈易呆了片刻,神色沉郁下来:“我不是怕,只是……”
顾昀点点头,自小一起长大的世家公子,彼此的难处不必明说,也心知肚明。
“我很小的时候就听家里婶娘与祖母议论我爹,说他如何不成器,文不成武不就,整天在钦天监里领闲差,跟一帮僧僧道道的鬼混。”沈易微微叹了口气,“我父辈三人,大伯脚有残疾,仕途难行,我爹又是那个不着调不爱钻营的性子,那些年全靠三叔一人独撑……那年我辞去翰林入灵枢院,祖父知道了险些厥过去,想将我逐出家门,是我爹跟三叔顶着不孝的罪名护着我,当时家法都请出来了,祖父一时失手,三叔为了护着我,挨了一鞭子,他平日里周旋于众人之间,本就殚精竭虑气力不继,当场被我祖父打出一口血来,从那以后身体就每况愈下,不到三十五,人就没了——我那时候毅然离京,跟你从军,也是为了这个。”
为了愧疚,为了不用回家看人脸色……也为了自己挣出一把功名来给眼高于顶的家族看看。
钟鸣鼎食之家,外人看来多少锦衣玉食羡煞人,谁身在其中谁知道里头的诸多无奈。
“有时候就是觉得没意思,”沈易道,“忒没意思,几回生死挣命,挣出个人模狗样来,回家掀开门帘,等着你的还是那一套,除非断绝六亲,逐出家门,否则永远都得被那些盘根错节的关系摆布……唉,我就随口抱怨,你也别往心里去,这都不是大事,跟你们家的事比起来,我家那真是一点鸡毛蒜皮。”
顾昀笑道:“都是闲愁。”
“可不是么,”沈易自嘲笑道,“你看见钟老将军上的折子了吗?里面除了军情,还详奏了江北灾民形状之凄凉,这还是夏天,说话就入秋,倘若再不能将人安顿下来,不知怎么过……朝不保夕,也就是我们这些尸位素餐的,还在为自己后院那点事发这些没着落的闲愁。”
他说完,幽幽地叹了口气,两人各自沉默片刻,顾昀忽然道:“明天将钟将军的折子拿给我看看,倘若时机合适,早朝时候呈上去,真是听他们吵够了。”
沈易一愣,安定侯的态度全权代表军方,这么多年没在内政上表过态,这回是要站在军机处……雁亲王背后了吗?
正这时候,不知什么时候走进来的长庚插话道:“不必,义父,些许小事,哪就需要你亲自出面了?”
沈易见他来,忙撤下方才坐没坐相的姿态,不由自主地正襟危坐道:“王爷为苍生社稷殚精竭虑,我们这些只会花不会赚的败家丘八也是想略尽绵薄之力。”
长庚笑道:“沈将军哪里话,众将士浴血在前,才有我们喘息倒手的余地,运河沿岸设厂一事牵涉众多,你们牵涉其中反而容易恒生枝节,我还摆得平,放心吧,保证在天寒地冻前安顿好。”
如今的雁亲王早已经不是雁回镇上的懵懂少年了,国家危亡必有挑梁之人,他年纪虽轻,手掌军机处的一身沉稳威仪却已经尽在周身,三言两语宛如闲聊,经他嘴里说出来,却仿佛掷地有声。
沈易恍然想起来,自从雁王接手军机处,他们要钱来钱,要粮来粮,一批一批的火机钢甲一点也不犹豫地往前线送,倘若不是他们自京城来,知道朝廷是怎么一个千疮八孔的熊样,大概还得纳闷,怎么日子比战前还要宽裕些?
沈易正色抱拳拱手道:“无论如何,末将要替边疆数万将士谢谢王爷。”
长庚笑道:“沈将军说得哪里话,都是应当应分的……再说义父都已经谢过了,是不是?”
顾昀:“……”
这小王八蛋!
长庚从他手中抽出油纸包,柔声道:“零嘴解解馋吃两口就算了,多少节制点,待会还有正餐。”
沈易这万年老光棍简直不好意思在此地坐下去了,这回不用顾昀赶,也想吃完饭赶紧溜,安定侯家的饭吃起来真牙碜。
晚间送走了身心遭到重创的沈将军,长庚抽走顾昀拿着不放的酒杯。
顾昀懒洋洋地笑道:“没酒了,就一个杯底,我闻闻味。”
长庚丢给他一包安神散:“爱闻闻这个。”
顾昀无奈地摇摇头——他放纵是放纵,但只要是自己想节制,也绝不含糊,多日滴酒不沾,沈易来了,也才喝了三两杯,基本就是沾沾嘴唇润润喉的量,知道长庚要管他,才不主动放杯子。
长庚实在太爱管他,事事照顾到,并且绝不假手他人,好像这样能让他心里踏实似的。
都是小事,顾昀也乐得不动声色地惯着他。
两人洗漱干净回房,却并没有什么旖旎,顾昀拍拍床头,对长庚道:“银针拿过来。”
长庚那日先是大惊大悲,几乎陷入幻觉,随后又是多年夙愿一朝成真,心里欢喜太过,整个人都魔怔了,顾昀当时按捺住没表示什么,隔两天沈易等人抵京,他便去找了陈姑娘。
陈姑娘过来看了一次,当时就动手将重瞳时不时冒出来的雁王扎成了一只刺猬,意味深长地说道:“自古就有乐极生悲,极乐至失心疯的事屡见不鲜,常人尚且如此,王爷这个情况,还是节制点吧。”
说完她还隐晦地看了顾昀一眼,字里行间仿佛也闪过了“禽兽”二字,远远地糊在了安定侯头上,下了一打禁酒禁辛辣禁吵闹禁欲的禁令,嘱咐雁王每天睡前以银针安神固心,有些他自己够不着的地方便只能让顾昀代劳,顾昀跟着陈姑娘学了好几天,所幸他自幼习武,穴位都还找得准。
长庚安然趴在床头,解了顾昀的发髻,将他一缕披散的发梢抓在手中把玩,将后背交给顾昀那二把刀,一点也不怕他扎错了。
每天无论怎么心力交瘁,这一会工夫都是他心里最放松的时候,恨不能一直这样到地老天荒。
第83章 反击
顾昀对针灸之术一窍不通,完全照着陈姑娘教他的死记硬背,他以前时常听民间说些一针扎不对,能把人扎瘫了之类耸人听闻的传言,因此一点神也不敢走,深浅一分也不敢错,也真难为他那双瞎眼。
直到最后一根针放好,顾昀才微微松了口气,身上出了一层薄汗,随手拿起旁边的汗巾擦了擦手,一回头,却见长庚侧着脸,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他看,他眼睛里的血色与重瞳尽去,眼神安静而悠远,映着汽灯一点微光,像是含着古佛下、青灯中的一双人间烟火。
顾昀:“看什么?”
长庚的嘴角僵硬地挑了挑,然而银针在身,他又被封成了一个面瘫,笑不出来。
顾昀的目光匆匆从他那线条流畅的后背上掠过,虽然很想“报仇雪恨”,却不敢违背医命,在这种时候碰他,便干咳一声道:“好了,别笑了,赶紧休息,明天不是还要早起?”
“子熹,”长庚面部能调用的肌肉不多,话也只能轻轻地说,越发像撒娇,“亲我一下好不好?”
顾昀警告地瞥了他一眼:“找事是吧,都成刺猬了,还勾引我。”
长庚早把他看透了,一声“义父”就能让某人束手就擒,这种流氓里的正人君子才不会趁他身上扎满针的时候动他一根手指头,因此有恃无恐地看着顾昀,只是笑——嘴角挑不上去,眼睛里却盈满了笑意。
顾昀心道:“爬到我头上来了。”
然而他毕竟不是个老和尚,看着那青年人裸露的宽肩窄腰,头发披散如缎,黑是黑白是白,也不可能无动于衷,便只好端坐在一边闭目养神。没过多大一会,就听见旁边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顾昀一睁眼,见长庚僵尸似的爬了起来,凑到他面前,先在他嘴唇上碰了一下,随后轻柔地含住他的嘴唇,来回琢磨,浓密的眼睫微颤着,与他那一脸被针扎出来的木然成了鲜明的对比。
顾昀本想推开他,可长庚那一身的针,他压根没地方下手,手尚未张开,便被长庚扑到了床榻上。
心上人乌发披散,半裸着扑到自己身上,顾昀的喉头明显动了一下,感觉自己快要百忍成钢了,当即气得在雁王殿下的尊臀上拍了一下:“针还在身上呢,又疯!”
长庚伏在他身上,下巴垫在顾昀脖颈间,喃喃道:“我没事,就是那天一想到你在我怀里,就总觉得自己是梦醒不过来,我没做过什么好梦,总怕是开头欢喜,一会又出个什么魑魅魍魉捅我一刀,有点自己吓唬自己,魇住了。”
顾昀抬眼望着床帐,想了想,问道:“噩梦都会梦见些什么?”
长庚也不知听进去没有,只看着他,也不答话,在他侧脸上一下一下地啄着。
顾昀伸手一挡:“别起腻,点了火你又不管灭。”
长庚叹了口气,头一次一点也不想听医嘱,老实下来,小声道:“你穿朝服真好看。”
顾昀挑了个没针的地方,懒洋洋地搂住他:“我穿什么不好看?”
他已经有点困了,因为长庚睡不安稳,屋里一直点着安神散,安不安得了长庚的神不好说,反正被殃及池鱼的顾昀是困得越来越早了。
他被西域人暗算,旧伤一度反复,小半年了,伤虽然见好,但他自己感觉得到,精气神已经大不如从前了,人在前线的时候心里尚且有根弦绷着,眼下回朝,每日不必枕戈待旦,心里的弦稍稍一松,身上就时常有种缭绕不去的倦意,此时话说了没两句,已经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长庚爱极了他这股理直气壮的厚颜劲,低低地笑了几声:“要是只穿给我一个人看就好了,穿朝服我一个人看,穿盔甲我一个人看,穿便装也是我一个人的,谁也不准觊觎……”
他这话里真假参半,已经合上眼的顾昀却只当是说着玩的床笫私语,坏笑了一下回道:“那恐怕是不行,不过什么都不穿倒是可以只给你一个人看。”
长庚的眼神顿时就变了,从手背到手腕上几根银针竖着,也没耽误他的手缓缓上移,动起手脚来,活活把顾昀摸醒了。
顾昀只好避开他手腕手背上的银针,按住了长庚,含着些睡意道:“别闹,还想再多挨几针吗?”
正这时候,窗棂被从外面轻轻叩了几下。
顾昀眼睛里睡意一清:“嗯?我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