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是杨荣辉说在哪里建个更好的收容地,必定有人感觉到不对劲,但是杨荣辉却讲明了让他们开荒种地,甚至踏踏实实地把规矩说在前头,甚至租子可能比当年的地主东家还要高一点,在这种朝不保夕的情况下,足够让这些流民自己管着自己,踏踏实实地跟着他的步调走。
徐令听得十分疑惑,本以为杨荣桂是个酒囊饭袋,尸位素餐,手下闹出疫情来,为了推诿责任才欺上瞒下,谁知这么一听,还觉得他颇有条理——要是早这么搞,江北何至于有那么多流民?
徐令道:“开荒也不失为一个好办法,那杨总督既然将流民管得好好的,为什么还要瞒报疫情?”
孙老板阴恻恻地讽刺道:“钦差大人食君之禄,真是无忧无虑、天真烂漫,不知道钱是哪里来的。”
徐令愣了半晌,忽然反应过来:“你是说杨荣桂贪下了朝廷拨下来安顿流民的救命钱!”
这句话脱口而出,徐令就后悔了,因为说得太不食人间烟火,果然,下一刻,雁王与那孙老板同时笑了,徐令脸红了红,忙找补道:“我只是没想到杨荣桂胆大包天到这种地步,隔江就是沦陷区,又紧挨着江北大营,他怎么敢……”
“江北大营不能随便动,”长庚低声道,“敌军一旦有异变,谁也担不了责任,杨荣桂要是想隐瞒,钟老他们未必手眼通天到能知道这边的情况。”
孙老板冷笑了一声,对他这解释不以为然。
“只要控制住北上驿站,他就能一手遮天了。”长庚转向孙老板道,“孙兄既然知道的这么清楚,想必也是没少帮着收拢流民——我猜猜,两江之地多渔民,后有沙海帮水陆两通,不知孙老板是哪一路的朋友?”
一边的徐令刚开始没琢磨过味来,只觉得“沙海帮”三个字耳熟,忽然见那孙老板侧过头来一笑,露出耳朵到下颌骨处一条狰狞的刀疤,这才突然想起来——沙海帮势力遍及江南与福建一带,乃是个大匪帮!
这孙老板不是什么镖师,他是土匪!酒楼也并非杏花村,而是个卖人肉包子的!
徐令倏地紧张起来,妄图以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之身将雁王拦在身后:“你……你是……”
长庚拱手道:“仗义每在屠狗辈,绿林之中也有性情中人,失敬。”
孙老板目光一扫他背后几个玄铁营亲卫,不客气道:“雁王也不必这么客气,你们这趟来明察暗访,无外乎想知道杨荣桂贪了多少,流民被他祸害到了什么地方,以及是否真有疫情,我不妨直接告诉你,那些个被带到别院救命的病人头天刚到了别院,便一人领了一碗草药喝下去,结果当天晚上庄里就着了一场大火,里面的人一个都没跑出来,已经毁尸灭迹了,其他的要么已经在所谓‘山庄’里被分批关押,要么随了我们弟兄,入了本帮。”
长庚面不改色道:“这样听来,我们要是不来,恐怕暴动是迟早的事。”
孙老板冷笑道:“官逼民反而已,可是话说回来,杨荣桂坑杀流民的时候,江北大营是一点风声都听不见,倘若流民造反,江北大营肯定立刻就望风而动,别看他们打不了贪官、打不了洋人,打我们这些小老百姓还是绰绰有余的,条条大路朝天,只是没一条活的。”
徐令见识到江北大营军营整饬,也亲眼目睹了沿江两岸战场,正要反驳,长庚先一抬手阻止了他。
长庚:“要真是没有一条活路,孙兄又何必在这守株待兔地等着我们?”
孙老板:“我在此恭候,只是为了瞧瞧朝中钦差管不管事,倘若贵使不过蛇鼠一窝、尸位素餐之辈,便是顶着北大营炮火,我们也能豁出性命一战!就是不知道钦差大人敢不敢来——我不能给帮里引狼入室,你要查,就自己带着这个小白脸跟我走,把那些个明里暗里跟着你的狗腿子都留在这。”
徐令:“王爷使不得!”
长庚笑道:“求之不得,请吧。”
孙老板拱手抱拳:“请。”
他说完,率先走出去,走了几步忽然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雁王殿下给这卖人肉包子的小酒馆刻的匾,这老土匪的神色终于动了动,只见那上面毫无花哨地刻了四个字——“公义千秋”。
倘若此时有人看见两江总督府上的“雁王”,指定得吓一大跳。
只见这位人前风度翩翩的“雁王爷”把自己房门一关,三下五除二就变成了一个搔首弄姿的二百五。
杨总督对他们相当尽心,屋里雍容华贵,光是烧紫流金的小金器就好几件,内室中一面一人高的大西洋镜,人站在镜子前可谓是分毫毕现。那方才在外面还立如青松的“雁王”扭着胯就晃进来了,两条长腿扭成一股都不够他发挥的,来到那西洋镜前左照右照,挤眉弄眼了约莫有一炷香的时间,捧着脸怎么照也照不够。
旁边的“徐令”木头人似的耷拉个眼皮,不知是已经麻木了还是怎样,实在没眼看他。
“雁王”啧啧赞叹道:“别的不说,就我大哥这张脸,真是怎么摸都摸不够。”
“徐令”冷笑道:“有种你摸真的去。”
“我这就是真的,”“雁王”摇头摆尾地端起下巴,“以假乱真——唉,你说说,他怎么就不能让我尽善尽美一点呢?既然侯爷也跟着来了,就捏一个出来呗,还编什么他为了避嫌直奔江北的瞎话?”
“徐令”道:“不让你捏是为你好,怕你毛手毛脚地亵渎顾帅那张脸,到时候被玄铁营活劈了。”
“雁王”翻了个白眼,不搭理他了,专心致志地对着镜子欣赏自己这张杰作脸,忽然,一个随行侍卫来报:“王爷,徐大人,杨总督有要事面见,正在外面候着。”
“雁王”与“徐令”对视一眼,“雁王”道:“咱们戏也演了,宾主也尽欢了,下一步按理该是给拖上贼船,行贿受贿了吧?外面肯定有成箱的金银和美人等着,女美人就算了,男美人能留下不?咱家老大吩咐了保存好物证,没说人证怎么办啊。”
“徐令”回头看了一眼雁王那轮廓颇深、英挺俊秀的脸,配上带着哈喇子的“男美人”仨字,顿时一阵胃疼,可还不等他出言讽刺,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院外有侍卫大喝令他们站住,来人却不管不顾地往里闯,很快一阵兵戎之声响起来。
“徐令”的脸色倏地变了,低声道:“是我们露出破绽了?还是……”
话音未落,刚才还一脸猥琐的“雁王”神色蓦地一沉,神色与真的那位殊无二致。
只见他上前一步,猛地推开房门,将双手垂在广袖中往身后一背,居高临下地睨着闯进院里那一干以杨荣桂为首的披甲执锐之人。
“杨总督这是什么意思?”“雁王”拿着腔调问道,他身后“徐令”不易察觉地将手伸进腰间,预备好了身份被戳穿后冲杀出去。
谁知下一刻,本来杀气腾腾的杨荣桂突然上前一步,“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朗声道:“回王爷,下官办事不利,本地匪帮叛乱,封锁了扬州府通往江北大营的信路,下官迫不得已,将附近几城城守官兵收拢过来,誓死保护王爷周全!形势危急,请王爷做好移驾的准备。”
“雁王”回头看了“徐令”一眼,“徐令”不易察觉地对他摇摇头,没反应过来杨荣桂唱的哪出,“雁王”只好临时搪塞道:“这事我知道了,杨总督起来回话……”
杨荣桂却充耳不闻,继续朗声道:“下官还有一事,当今天子昏聩无能,国祚将衰,乃至于内忧外患频出,外有夷人虎视眈眈,内有暴民造反,可为诸军无主,杨某愿冒天下之大不韪,效仿前人,策王爷殿下为天子!”
话音没落,他身后队伍一劈两半,中间四个人抬着一一件衣服越众而出,“雁王”眼珠险些瞪出来,那竟是件可以以假乱真的龙袍!
杨荣桂:“臣为大梁鞠躬尽瘁,当此国难之际,不敢私藏,唯有毁家纾难,一点家财连同夫人嫁妆都已经上交朝廷,换成了烽火票,仍为昏君所疑,实为千古奇冤,倘有明君降世,愿以性命辅佐!”
这番话听起来铿锵有力,如慷慨陈词,实际里面有威逼利诱的三层意思:第一,我贪赃枉法,全都是被你那烽火票逼的,我有罪,雁王你是始作俑者。
第二,什么匪帮暴动莫须有,我说他暴动了,他就是暴动了。
第三,黄袍加身还是“死于流民暴动”,王爷您自己看着办。
来时真雁王只吩咐他们尽量拖延时间,跟姓杨的奸人周旋,没告诉他们会有这么一出!
一对冒牌正副钦差一时惊呆了。
半晌,“徐令”才深吸一口气,喝道:“杨总督,公然造反,你失心疯了吗?安定侯就在江北大营,你当我大梁万数精兵都是死的?”
杨荣桂一笑,意味深长道:“徐大人言重,为人臣者岂敢生反心?只是皇上为东瀛刺客所杀,眼下国家危难,太子年幼,臣等只好出此下策,请殿下登基。”
第92章 奔走
无论是顾昀还是钟蝉——甚至整个大梁军,对海战都不是十分有把握,因此不得不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几个人先是跟着葛晨这位灵枢院的高手把西洋蛟拆了个底朝天,从速度、防御力到火炮与紫流金承载能力等方面,从头到尾分析了一遍西洋水军的作战习惯和临阵变化的可能性。
两军阵前狭路相逢时,手下和对方都是成千上万的长短海蛟,那与他带着二十多个高手越江逃窜不可同日而语,碰上什么事都有可能。
遇到哪种情况该怎么打,很多看似临阵机变的事情后面都有主帅无数的经验和功夫在撑着,何况他们还要合计大梁水军未来应该往哪个方向发展,怎样编制,问灵枢院要什么样的战舰,如何练兵如何配置紫流金等等。
顾昀这里的情况还要更复杂一点,他奉命统领四境,除了江南战场,还得考虑其他诸多方面的事。
他每天白天跟着巡营的四处摸两江战场的情况,晚上回来还要轮番约上钟老将军或是姚镇长谈,自长庚他们走了以后,他基本就是连轴转,忙得水都顾不上喝一口。
这日正要跟姚镇告辞时,顾昀乍一站起来,一侧的脚突然麻了,整个人晃了一下,一阵心慌气短,姚镇忙扶了他一把:“大帅,怎么了?”
“没事,饿的,”顾昀冲他笑了一下,略微自嘲地说道,“不瞒你说,现在拿个车大的烧饼把拉车的活驴夹成火烧,我能一口吞了。”
姚镇皱了皱眉,顾昀现在肯定看不见自己的脸色,都形容年轻人“血气方刚”,人的精气神都在脸上,有没有血气,两颊、嘴唇一看就知道。
姚镇道:“要不然大帅今天上我那去吧,贱内往日没别的爱好,就喜欢琢磨点吃食,我回头让她备下点清粥小菜,山珍海味是没有,合口热乎些的家常便饭还吃的上的。”
要是换做以前,顾昀听了这话早跟去蹭饭了,可他最近不知添了什么毛病,越累反而越吃不下东西,就想找个地方倒头睡一觉,便推辞道:“多谢,还是改日吧,今天天色太晚了,叨扰劳动嫂夫人不合适。”
姚镇不便多劝,一路陪顾昀走回帐中,临走到底不放心,又嘱咐道:“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大帅还是多保重自己。”
“够过冬的,放心。”顾昀摆摆手,抬头活动了一下僵硬的后颈,忽然看见漫天星河如缎,便感慨道,“我记得当年重泽兄虽然才华横溢,偏偏没有上进心,平魏王之乱那么大的功劳也不要,宁可守着自己家一亩三分地过安稳日子——不料现在也给逼到这种地步,还真是造化弄人。”
姚镇苦笑道:“朝中党同伐异者甚多,我不过无权无势的一个书生,跟进去添什么乱?算计来算计去能算到多少好处?与其蝇营狗苟地往上爬,反倒不如留在个天高皇帝远的地方混日子,一家老小都在,吃喝不愁,在当地说话也还算数,岂不是福气?”
姚重泽太聪明了,也太知道趋利避害,早在当年魏王谋反的时候,他就已经先一步瞧出了这大梁朝繁华下面的日薄西山之相,因此一点也不想给这破朝廷卖命,顶着个不大不小的官混吃等死。
可惜眼下覆巢之下无完卵,藏拙藏不下去了。
顾昀不肯放过他,问道:“那打完仗呢?”
姚镇振振有词地回道:“倘若到时候江山清平,也就没我什么事了,倘若到时候还是这么乌烟瘴气,我又何苦去凑热闹?顾帅手握玄铁虎符,真就比少年时南下得胜归来,同我们一干闲人喝花酒的那会快活吗?”
顾昀:“……”
姚镇想起什么,笑道:“下官至今都记得,顾帅当年吃醉了酒,一只脚踩在那么细的栏杆上,摇摇晃晃地拿了人家舞剑的绣剑在当空落下的落英上雕花刺字,愣是把花魁的脸给雕红了,至今都是一段佳话……”
顾昀大窘,舌头差点打结:“小时候不懂事,这种破事以后千万别、别再拿出来提了。”
姚镇浑然不觉地笑了笑,继而往南望去,说道:“等江南收回的一天,我做东,再请大帅在女儿红里醉一次春风,您务必赏光。”
顾昀心道:“我可不敢,家里有那么一位已经够受了。”
不过这么怂的话不便当着故交的面坦白,顾昀只好高深莫测地笑了一下。
就在他们二位半夜三更不尴不尬地畅谈风月时,葛晨突然脸色大变地跑过来,手里举着一张海纹纸:“侯爷,不好了,杨荣桂要造反!”
这封信来自假雁王,怕木鸟被歹人逮住,信中没敢提真假雁王的事,也没敢流露出此信是送往江北大营的只言片语,只是以求救口吻说他们暂时虚以委蛇稳住反贼,不知杨荣桂下一步要把他们怎么样云云。
顾昀和姚镇同时一愣,顾昀其实早想到了杨荣桂收买不了钦差会狗急跳墙,但他执掌玄铁营久了,多少有点不把这些地方武装放在眼里,认为二十个亲卫足够扫平扬州府了——长庚不是一惊一乍的人,顾昀抬手接过葛晨手上的海纹纸,只见上面的字迹不是长庚的,写得很仓促,内容却叫人越看越心惊,尤其是结尾“皇上遇刺,生死不明”那一句。
顾昀心下几个念头急转而过,把自己琢磨出一身冷汗——南边扣住雁王,京城中刺杀皇帝……这事细细算来并不是不可行!只要胆子够大。
如果不是有临渊阁暗中搀和,有临渊木鸟还能飞出来,就以扬州城眼下被围住的情况,消息根本是封锁的,杨荣桂大可以带着他的狗腿子押着雁王悄然北上,甚至不会惊动江北大营。
何况一旦李丰死了,帝位空悬,此事就太值得掂量了。
姚镇:“大帅?”
“去回钟老将军,借我几只鹰甲,用完就还,快点。”顾昀这会也忘了方才头重脚轻地虚脱劲,飞快地说道,“小葛留下,想办法联系京城看看是什么情况,我带人走一趟扬州。”
奉命作假的“雁王”与“徐令”此时已经被杨荣桂打包完毕,给“请”上了贼船,随军离开扬州府,北上逼宫。
一路走得十分隐蔽,江北疫情那么大的事京城愣是没听见半点风声,足可见杨荣桂等一干奸党对运河沿线驿站的控制力。
晚间在驿站里休息,“雁王”和“徐令”委屈在一间屋里,身边带的侍卫早已经被解决了,外面里三层外三层都是杨荣辉的眼线,插翅也难飞出去。
一直等到了半夜三更,“雁王”才从窗户缝里往外看了一眼,见守卫稍松了些,便摸着自己的脸压低声音对“徐令”说道:“早知道这差事这么不好办,我还不如留在蛮人那呢,这回王爷欠我人情欠大发了——也不知道木鸟能不能送到葛胖小手里,还连累了少东家,你爹要是知道了,不定怎么急呢。”
“徐令”正要答话,突然脸色一肃,只见守在后门的几个卫兵不知怎么的,悄无声息地就倒了,随后一个黑影会飞似的潜进来。
“徐令”身上的护身之物早被搜走,一伸手扣住了桌上一个瓷杯,携着劲风打了出去,来人轻轻侧脸,堪堪让过这暗器,随即张手一拢便将那瓷杯卷进袖子里,悄无声息地从后窗钻了进来,身法敏捷得不行,一番动作,那窗户上的风铃居然纹丝不动。
来人落地后一把扯下脸上面罩,打手势道:“是我。
正是顾昀。
“徐令”大概是没见过顾昀,愣了愣,“雁王”却倒抽了一口凉气,喜形于色。
顾昀其实觉得有点不对劲,“徐令”那杯子扔得手劲太大了,可是此时来不及细想,他小心地往外看了一眼,皱皱眉,飞快地打手语道:“怎么弄成这样,亲卫呢?”
这一套手语还没打完,那位“雁王”已经乳燕投林似的向他扑了过来,步伐之娇俏简直令人叹为观止。
顾昀有一副不为人知的狗鼻子,人近身三尺以内,一点气味不对劲也能闻出来,面前这位“雁王”身上非但没有他常年沾染的安神香味,反而夹着一股不易察觉的脂粉味,他蓦地往后一错步,一抬手扣住“雁王”的喉咙:“你是谁?”
“雁王”没料到一照面就穿帮,挫败得不行,只好扑腾着手脚以唇语道:“十六叔,是我。”
会叫顾昀“十六叔”的,只有当年雁回镇里随着长庚一起带回来的葛晨和曹春花——虽然俩人大了以后再也没这么叫过。
顾昀手一松,愕然道:“小曹?”
他们这厢暗自接上了头,同时,七月初三这天,一封自扬州城发出的密信穿过皇城九门,送抵吕常之手。
吕常看罢难以自抑地大笑数声,与一干亲信入室密谈,并派人去请方钦方大人。
方府与吕府相距不远,家人很快去而复返,回禀道:“老爷,方家说方大人近日发了恶疾,全身发热起疹,说话要往京郊的别庄里送呢,不便见外客,小人看见他们那院里已经备好了车驾,被褥衣服什么的在后院烧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