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6章

李丰难得有些动容,转向长庚的时候,神色也不觉柔和了不少,问道:“这么长时间了,你还是不想成家吗?”

长庚方才含笑的神色立刻淡了下去。

李丰看出他不爱提这话,便叹了口气,说道:“要么大哥做主,给你从族中过继个孩子吧,等将来上了年纪,总要有个承欢膝下的孝顺照应。”

长庚顿了一下,捻了捻手,手指上仿佛还残留着草汁,他看了一眼三皇子离开的方向,神色似乎颇有意动,然而过了一会,却依然没有点头。

长庚:“多谢皇兄,不必了。”

“孩子跟着你,将来承爵袭位,寸功不必有便起码是个郡王,大好的前途,有的是人愿意送。”李丰道,“你不必担心夺人子女有损阴德。”

长庚忽然一揖到地道:“皇上,臣愿效仿商君,无意拖累儿孙。”

李丰眼角微微抽动了一下,转过身沉默地看着他。

长庚弯着腰不肯起来,他看起来年轻有力,却又孤绝萧瑟。

愿效仿商君——要不择手段地变法维新,为世人所憎所鄙,车裂于市……成为这个时代轰轰烈烈烧过的煤渣。

那天所有的内侍都被远远支开,没有人知道李氏兄弟在花园中说了什么,从正午说到天黑,雁王才自行离宫。

只剩下那被拔下来编了草虫子的几株草,还自顾自地秃着。

隔日,江充接到了雁王的一条指示——不要让安定侯回京,仗可以不打,但一定要让他留在两江。

江南的大雨有些残酷,前几天还热得人睡不着觉,突然一场疾风骤雨变了天,那潮气能钻进人骨头里。

雅先生抹去脸上的水汽,快步拾级而上,顺着西洋海怪丑陋可怖的外壳上伸出的铁台阶爬到了顶部,有着一头刺眼白发的老人背对着他,正趴在什么东西上,猫起的腰像一片烧弯的竹篾。

雅先生轻咳了一声:“陛下,怎么这么晚还不休息。”

“人上了年纪就会被睡眠抛弃,”教皇摆摆手说,“过来,看看这个。”

海怪顶端有一个“千里眼”,不是那种可以夹在鼻梁上的小玩意,它足有三尺多长,铜质,外面有一圈一圈宛如竹节的痕迹,用一个三角的架子牢牢地固定在地上,铜制的长筒上有一圈一圈复杂的刻度,都是西洋文字。

这是真正的“千里眼”,能一目千里。

透过这条大长筒,他们能从飘在东海上的大海怪中望见对岸的大梁疆土。

短短几年的光景,对面沉寂的沃土千里开始在夜色中燃气了不灭的光——最亮最集中的是驻军的瞭望塔,再往后则柔和得多,是许多新建工厂夜间工作、守望的光,不算十分热火朝天,但分布在各处,像是一把细碎的星星。

雅先生奇怪地问道:“陛下在看什么?敌军有异动吗?”

“敌军一直在异动,”教皇低声道,“圣地那些人先是臣服于自己的贪婪,又寄不切实际的期望于和谈上,失去先机,只能一退再退,现在指挥舰退回海上,过一阵子大梁人很可能出兵断送我们与国内联系的补给线,到时候还不知道怎么收场。”

雅先生:“我们之所以退至海岸不是有考量的吗?到时候东瀛列岛能作为补给专用通道……我们可以从外海走,梁人虽然仿造了我们快速机动的虎鲨蛟,但整体舰队设计还并不能适应远海作战。”

“东瀛人就像一群野狗,当你占据优势的时候,他们会毫不犹豫地贴上来索取腐肉,一旦你失势,别指望还能得到他们的忠诚。”教皇低低地叹了口气,“再说大梁水军不能适应远海作战的结论一定确准吗?几年前他们甚至还没有一支像样的水军——怎么能把自己的胜算建立在敌人软弱的假设下?”

雅先生沉默了片刻:“但是陛下,圣使……”

“我找你来就是为了这件事,”教皇从怀中摸出一封信,手抖得像秋天的落叶,神色却是极冷酷坚硬的,一点也看不出平时的温和慈祥,“国内来的,看看。”

雅先生飞快地接过来,随后脸色变了:“这……这是真的?”

教皇压低声音道:“圣地变天了。”

保守党人坐了自由党的冷板凳,把跷跷板坐偏瘫了,借调了几个附属国家上万人以抗议的名义逼近圣地,制造骚乱,废黜了国王,处死包括顺位第一继承人在内的旧贵族三十多人,拥立了一个国王一表三千里的小可怜。

几天后,后知后觉的保皇派奋起反击,新国王只戴了七天的王冠,就被迫下台。

现在圣地的政坛极不明朗,什么事都有可能发生,效忠老国王的圣使自然失去了权柄,而保皇派正在拼命向老国王冷落了半辈子的教廷示好,短时间之内不会来给他们添堵。

雅先生思维非常敏锐,一瞬间就想通了其中的关节。

教皇蓦地转身,鹰隼似的眼睛盯着他:“这是个机会,你明白吗?”

雅先生激动地压低了声音:“那圣使……”

教皇微微颔首,又谦和又冷酷地说道:“他不再是圣使了。”

雅先生深吸了一口气,在繁复的袖口下攥了攥拳:“我这就去准备。”

“雅克,”教皇苍老的双手拢在袖子里,临着夜风而立,“要是我们失去了这次机会,以后可能再也难以踏上这块土地了,它已经醒来了。”

雅先生回头看了一眼遥远的岸边,回想起方才看见的灯火,心里一凛,匆忙离开。

在梁人无知无觉的时候,西洋军内部发生了一场疾风骤雨一般的“叛乱”。

从圣使收到圣地来的消息到当机立断的逃亡,当中只相隔不到一炷香的时间,不可谓不当机立断,可惜他不知道自己的消息被人拦截过,已经晚了。从他率领残部逃亡到被守株待兔的教皇亲卫军秘密逮捕,当中依然只相隔了不到一炷香的时间。

圣使等一干人等被雅先生当场击毙,随即布置了一条航海舰,做出功成身退的样子,将圣地内乱的消息紧紧地瞒了下来,平静的西洋军港中,普通的士兵依然在例行巡视,他们只知道圣使被召唤回圣地,以后又只有一个老大了。

教皇没有改变与大梁人软弱的和谈态度,表面上依然一点一点地退却,直到隆安九年秋分那天——

一批西洋辎重补给自外海运抵达西洋军港,大批的军需与紫流金像一群黑压压鬼影,神不知鬼不觉地压上了焦土未消的江南岸。

第118章 宿敌

整个隆安九年间,大梁都飘着一股硝烟的气味。

五月底,朝廷以雁王为代表,约见托起了首批烽火票十三义商作为代表,宣告第一批烽火票到期,同一时间,成立李丰御笔亲批的“隆安银庄”,将总庄设在京城,各地方设分支,分支机构建成之前,一干事务暂由政府代办,负责收拢到期的烽火票并兑付。隔日,隆安银庄公开了几种可供选择的兑付方式,可以兑付现银,也可以在隆安银庄开户头将票银兑换成存银,转成隆安银票全境通用,份额达到一定标准的倘若愿意,还可以从运河办持有的官厂中兑换份额,所有价格全部列出,足足写成了一本厚实的账册,让方钦等人咬牙切齿的感觉这事又是雁王早就想好的。

先前大梁也有各式各样的钱庄,有民间私立,也有皇商开设,专供官方对外通商汇兑等用处的官立,隆安银庄强制性撤扁号,将多数官立银庄强行兼并收拢,雁王一改之前温文尔雅的形象,自打归来之后,整个人就跟被什么玩意夺舍了一样,日复一日地丧心病狂了起来。

皇商虽顶了个“皇”字,背后却多半是各大世家门阀,从来是要仗势欺人时便想起自己头上有个“皇”,要中饱私囊时,周身上下就只剩下“商”,公私不分惯了,账册泥水不分,个中利益纠葛说个三天三夜也说不分明,早把官家产业当成了自己的家业,谁能想到一夜变天,被人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地“褫夺了家业”?

从五月到八月之间,朝堂上可谓每天都在鸡飞狗跳。

一个官庄的牵头人当了出头鸟抵死抗命,立刻被人查出舞弊贪墨下狱,抄家查办,夫人本来身怀六甲,因为这事只好连日奔波,本就体弱,结果小产,一尸两命。

岳母是个老诰命,当年七十大寿的时候有先帝御笔亲提的“老寿星”,老来得女,娇宠得不行,哪受得了这个,当时顶着先帝题匾闹着要上吊。

一时间闹得沸沸扬扬,满京城的公侯全都恨不能将雁王拉出来扒皮抽筋。

方钦奔走期间,巧妙地让过有天潢贵胄身份的雁亲王,将矛头直指军机处,联络六部种种势力,联名上书怒斥军机处十六条罪状,群情激奋地要求皇帝裁撤军机处这个“战时临时机构”。

军机处背后当然不是光杆司令,当然要反击,一时间什么经年日久的龌龊事全都互相往台面上抖落,满朝明枪暗箭,斗得你死我活,哪怕未曾身在其中,从旁边溜达过去都得挨一两支流矢。

临近中秋时,已近白热化,连江充这样谨小慎微的人都卷进一桩案子里,暂停职务等待查办。

众人心里都知道,皇上看似不偏不倚,实际在暗保雁王,否则他不会这么风风雨雨还岿然不动。

这么乱哄哄地闹到了中秋之夜。

按着常例,李丰要去后宫吃一顿家宴,途中正遇上三皇子,再严苛的人对幼子也有几分宽容,李丰难得温情地将他叫过来,领在手里。三皇子和他哥哥们一样怕父亲,不敢吭声,努力地够着他的手一路小跑地跟着他的脚步,不一会跑得脸都红了。

内侍只好提醒了一声,李丰这才低头看见小儿子战战兢兢的模样,不知为什么,他就想起了那天雁王坐在草地上给这小东西编草虫子的模样。

李丰:“去把雁王叫进宫,吃顿家宴。”

一侧的内侍忙应下,可是跑了一大圈,人却没带回来。

“皇上,奴婢没找着雁王殿下。”

李丰皱了皱眉:“没在军机处吗?”

内侍小心翼翼道:“最近不是江大人那边出了点事吗,又有人闹着要裁军机处,殿下这两天说是避嫌,停了自己的日常事务……那请罪折子不还在您桌上吗?”

李丰揉了揉眉心,想起了这码事:“没去家里找找?王府?还有安定侯府……”

“找了,”内侍小声到,“家人说王爷出城去护国寺了,这两天在了然大师的禅院里。”

李丰:“……”

中秋之夜,万家团圆,而堂堂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雁亲王居然孤苦伶仃地待在一个穷酸和尚青灯古佛之下。

……还有一众虎视眈眈的人变着法地想把他拉下马。

李丰心里忽然有点不是滋味。

他虽然有感于那日御花园中长庚斩钉截铁的“愿效商君”,却也确实头疼这段时间雁王手段过激找的麻烦,这次治罪江充就是为了提醒他差不多行了,适当收敛。而此时的不是滋味,在李丰心里渐渐地变了滋味,雁王再怎么说也是李家人,这段时间的所作所为纵然操之过急,也是为了堵上朝廷的窟窿,何况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他做皇上的都没说什么,这些士族公卿们争相跳脚,未免也太不把皇家放在眼里了。

当年李丰明知王裹有问题,依然在北大营谭鸿飞气势汹汹地前来质问时怒发冲冠地将王国舅护在宫里,就是因为李丰天生是个吃软不吃硬的人,他愿意出手维持平衡是一回事,但这一回各大世家联手对付雁王是另一回事。

“有些人未免太过了”李丰心道。

然而还没等皇上心里这颗种子发芽,就在这天晚上,千里之外的一件大事发生了——

已经退至近海港口的西洋水军头天还在假惺惺地往江北驻军送佳节祝贺,送来的不伦不类的鲜花上露水还没干,隔日便翻脸,还翻得蓄谋已久、倾尽全力。

大举进犯大梁两江驻军。

自从顾昀坐镇两江,本地驻军的巡防要求基本是玄铁营的标准,尽管朝廷这段时间后院的野火一直烧不尽,但江北蛟、鹰与轻重甲等几大军种全是外松内紧的备战状态。

是夜,严密注视敌军动向的东南瞭望塔最先发现了西洋水军的异动,第一时间打开了警报灯光,极亮的白光长虹似的射穿了漆黑的水面,不必等主帅下令,最前线的短蛟群会第一时间集结,近地的水面上迅速撑起战时防御的铁栅栏,同时,报信的哨兵从瞭望塔上直接飞向帅帐。

西洋军主舰上,雅先生上气不接下气地冲进来:“陛下,他们一直在严密监控我军,被发现了。”

“那很正常,”教皇没抬眼,“上次他们的主帅刚去世,新旧负责人没有交接,被我们侥幸成功一次,现在的大梁军已经很正规了,顾昀又坐镇当中,还是不要想不切实际的好运了,去,既然对方已经察觉,就向我们的宿敌先生打声招呼吧。”

他话音刚落,传令兵已经飞快地去传达指令了。

雅先生皱皱眉:“陛下,我在想……我们会不会选择了一个不合适的时机?为什么我们不能再等一等?大梁内部也面临着和圣地一样的权力交接问题,也许再过一段时间,他们内部能有可乘之机……”

他话没说完,一声巨响从外面传来——快速机动的前锋战舰开火了!

这一开火一发不可收拾,爆炸声此起彼伏地响了起来,雅先生哆嗦了一下,意识到他必须专注战局,他毕竟在顾昀手下吃过大亏。

教皇短暂地将视线从千里眼中移下来,转向雅先生:“我有预感,这已经是最好的时机了——全速前进!”

黑影似的海怪山呼海啸地排开冰冷的海水,蛰伏垂涎已久,它再一次挥舞着狰狞的爪牙冲向了大梁边境。

然而这一次,柔弱的大梁水军已经今非昔比了。

两江驻军中,哨兵才刚刚从死去的老战友手中接替了哨兵的位置,头一次应对这种危急时刻做主帅耳目的的角色,听见背后枪炮声炸响,一时还以为是自己慢了耽误了军机,用身后背着的鹰甲做了一个剧烈的俯冲,落地时狂奔了数十步停不下来,被帅帐周遭巡营的战友一伸手七手八脚地扶住了。

“紧急军情,我要见大帅……”哨兵正一脸惊慌,一只原来扶着他的手突然抬起来,摸了摸他的头。

哨兵吓了一跳,一抬头才发现,他以为是当值负责防务的人正是顾昀本人。

“不怕,手下败将而已,”顾昀拍拍他的后颈,对那年轻的哨兵笑了一下道,“走,随我去会会他们。”

这两句话的工夫,整个营地的陆地甲兵与轻骑已经全部整装完毕,无数台鹰甲在暗夜中亮起紫色的火光,顾昀一声长哨,飞鹰杀气腾腾地冲天而起。

“长蛟与短蛟三五编队,出港!”

“鹰在铁栅栏上架白虹。”

“还有什么来着?”顾昀将割风刃当个装饰品似的往身后一背,摩挲了一下自己的下巴,“哦,对了,还有去把灵枢院上回送来的‘点心’准备好,等一会打累了,也给远道而来的老朋友送点嚼头。”

西洋军来得突然,两江驻军的应对却并不仓促。

一边是重整旗鼓、从圣地一路漂洋过海打过来的教皇,一边是民间传说中神乎其神的安定侯顾昀,两人终于在势均力敌、没有闲杂人等添乱的情况下正面对上了。

顾昀不是长庚那种凭着一口热血就敢上阵的年轻人,他有条不紊地将岸上水上的战线徐徐拉开,虚虚实实地一边试探,一边想遛一下敌军的主舰。

可惜棋逢对手,这回指挥战役的不是雅先生那个给个棒槌就当真的胆小鬼,老姜甚辣,顾昀逗了几次,一队偷袭的短蛟团几次三番差点将敌军右翼带飞了,敌人中军主舰还是很快反应过来,立刻收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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