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洋那海怪看似笨重,其实这庞然大物不但防御性极高,而且一身是刺,表面丑陋的铁甲片掀开,炮口连着炮口,海怪内部可以装在难以想象的紫流金、弹药,乃至于飞鹰甚至小蛟。
有这么个东西,飞鹰可以肆意落下补给,走到哪都有空中压制对手,同时它对周围大小海蛟的控制力和凝聚力是没什么可代替的,像一只蜂王或者蚁后,能完美地把周围一帮脑子不灵光、水平参差不齐的手下聚拢在一起。
顾昀对身边的姚镇说道:“看见了吗?够整齐的,左右两翼的自主权被中间那个大家伙代替了——看来那教皇终于把他们中间的搅屎棍子打包沉海了。”
姚重泽面带忧色:“大帅,一直腆着脸要和谈的也是他们,现在突然翻脸是为了什么?”
顾昀舔了舔嘴唇:“我猜是他们国内变天了,有人给他们打了一管鸡血。那老东西的风格我知道一点,刚开始喜欢狂轰乱炸开道,也是试探,一旦未果,立刻会调整,但你看今天他不是,如果不是补给特别充裕,他不敢这么有恃无恐。补给应该是走外海从东瀛人那边绕过来的,那边我们力有不逮。”
姚镇脑子很清楚,立刻道:“大帅,如果真是那样,我们硬抗不是办法,眼下铁轨还没修好,就算现在去调,也不见得来得及,怎么办?”
西洋军的炮火猛烈地连江连海,一时间烧得水面好像传说中的阿鼻地狱,不要钱一样的紫流金在所有铁怪物的心中灰飞烟灭成细细的蒸汽白雾,卷着其中细小的杂质与火炮的硝烟升上天空,很快将月朗星稀的夜空蒙上了一层阴霾,积水成云,胶着到了后半夜,居然下起了雨来。
这时,一个传令兵一路小跑过来:“大帅,海乌贼准备好了!”
“水上蛟群收拢,主舰下水,鹰都上船。”顾昀一边大步往主舰甲板上走,一边对紧随身边的姚镇道,“重泽兄还是坐镇岸边,别跟过来了。”
姚镇朗声笑道:“我虽然一贯贪生怕死,可跟着大帅怕什么的?”
不过大放厥词的姚大人没多久就后悔了,他不幸在顾昀身边晕船了——主舰的动力系统被灵枢院按着顾昀的想法改装过,简直是个浪里白条,比风一样的短蛟不遑多让,一般主舰不会这么“不稳重”,可惜下令的人是顾昀,就算飞起来,周围千万长短蛟也都在他掌中。
西洋军不敢怠慢,立刻开始大范围地围追堵截。
这样一来,西洋军攻不破的坚固阵型立刻成了掣肘,顾昀节奏感极强,时松时紧,一旦炮火集中,舰群立刻会化整为零,片刻后重新凝聚成杀气腾腾的舰队,仿佛一柄快刀始终横亘在颈侧,逼着人不得不跟着他的节奏走。
渐渐的,西洋海怪中每一条明令后面都会加上“稳住”两个字。
然而现场并不是那么好稳的。
顾昀很快摸清了西洋海蛟团最薄弱的地方,大梁水军顿时聚成一把尖刀刺了过去,尾大不掉的西洋海怪来不及反应,教皇立刻发了狠:“主舰贝叶打开,填重炮,挡路的闪开——”
此时,顾昀对姚镇笑道:“西洋人这个海怪的想法其实非常值得借鉴,但是之所以一直没和灵枢院定,是因为他们思路虽然正确,但技术不过关——或许等个一二十年,咱们能造个更好的……”
他话没说完,便见正前方原本紧紧黏在海怪周围的西洋海蛟突然乱七八糟地散开了。
顾昀:“破口出来了,‘乌贼’别愣着!”
姚镇:“大帅别管什么破口了!小心!”
只见那西洋海怪悍然掀起乌黑的后盖,露出下面一排厚重的炮口。
顾昀“西南方向全速前进,炸,这些小船拦不住!”
两声巨响一前一后几乎同时响起,大梁舰队先开的短炮炸翻了方才四散奔逃的一帮西洋短蛟,旁若无人地闯进了敌军阵地,而后西洋主舰上长炮随即而至,几乎与他们擦了个边,主舰巨震,姚镇四脚并用地攀住了一根柱子,顾昀一个没站稳狠狠地撞在一侧的船体上。
姚镇被那动静吓得一哆嗦:“大帅!”
顾昀一甩脑袋,满不在乎地爬起来,眼睛亮得瘆人:“点心来了。”
被大小炮火轰击过的水面剧烈起伏,谁也没看见水下藏着的几艘形容古怪的“蛟”,那就是灵枢院最近送来的一批“海乌贼”,乃是海蛟中的敢死队,能从水下潜行,驾驶者将方向锁定后可以直接弃船跳水,推送海乌贼的战舰上会有绳索将他们捞回来,而那无人的海乌贼还能保持原速度继续往前,直到在海底撞到东西,撞击的力道能将海贼引爆。
这是专门为那吃水极深的大乌贼量身定做的。
西洋人固若金汤的战线被顾昀一冲一炸撞散了一侧,随即海上突然平白无故地炸起了一朵数十丈高的水花,水面上竟有明火闪烁了一下,才重新被汹涌地海水扑灭,西洋人还没来得及弄明白是什么东西,便见那海怪似的主舰狠狠地抽搐了一下,猝不及防地结结实实吃了一记海乌贼。
铜墙铁壁似的外壳原来也并非刀枪不入,整个海怪主舰狠狠地往一侧倾斜下去,原本打灯传令的西洋兵声都没吭一声,径直从海怪上摔了下来,又一波爆炸起来,不知是死是活。
敌军整肃的队列顿时乱套了,顾昀绝不给他留喘息时间,原本上了船的鹰立刻对落跑的长短蛟进行了速度上绝对压制的追击。
这一场惊心动魄的海战从天黑打到东方鱼肚白,而西洋人丰厚的补给尚且没有用尽,阵型却已经破得七零八落,教皇结结实实地领教了一会顾昀临阵时的狡猾和千变万化,憋着一口老血,只好暂时性撤退,伺机再来。
顾昀骤然松了口气,哑声道:“佯追,不要恋战。”
西洋人倘若还不撤,很快就会有一大批短蛟失去动力来不及回岸边补给,到时候即便是顾昀,场面也会十分被动,雅先生的思路是正确的,大梁水军此时却是还缺少远海作战的能力。
“敌军主帅年纪大了,为人谨小慎微,很不好糊弄,但是也谨慎,今天跟我对阵的倘若是咱们玄铁营的何荣辉那牲口,哪怕主舰完全炸了他也会抢一条小船来跟我拼命,那还真就不好办了。”顾昀低声道,下意识地揉了揉眼——他的视线模糊了,方才神经太紧绷没注意到,此时才意识到自己该喝药了,他冲惊魂甫定的姚镇笑了一下,吩咐道,“回航!”
回到帅帐中,顾昀不敢休息,他要向朝廷补一份紧急战报,还要调配战备,以免再发生这种捉襟见肘的情况,因此只好叫人先给他熬了一碗药,一边等着药效一边研着磨琢磨未来一段时间怎么拿捏西洋军,突然,一阵尖锐的刺痛从他方才在船上被撞青了一块的后背与后脑上蹿了上来,顾昀手一哆嗦,磨石竟脱手掉了下去。
他咬住牙,一伸手撑住桌子,等待这一波疼痛过去。
可是这一回的疼来得格外剧烈,足足折腾了他小半个时辰,顾昀后背上一片冷汗,才渐渐麻木减轻。
这时,顾昀发现了一个严重的问题。
他本该重新清晰的视线与听力,并没有恢复。
第119章 相思
顾昀心里忽悠一沉,片刻后他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带着几分茫然低头看了一眼眼前模糊不清的药碗。
他没有惊慌失措,因为早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一时间也难以全然接受——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迟早有一天会死,真到了闭眼的时候,大多数人也还是不会那么心甘情愿的。
乱哄哄的两江驻地前,来势汹汹的敌人已经撤退,而敌袭的警报仍未解除,尖锐的哨声依然在四下回响,可是听在顾昀耳朵里,那声音却像遥远的一线唏嘘。
他的世界模糊又安静,桌上的黑墨白纸落到他眼里,就只是两团边界模糊的色块。
顾昀在桌边一动不动地坐了足足有一刻的光景,然后下意识地握住先帝留给他的那串珠子——说来也是奇怪,顾昀久在边疆,又时常四处奔波,日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穿珠子的线断过好几次,但每次又都无一例外地能失而复得,到现在,线已经换过三次,珠子却一颗都没丢,依然凉凉地凝着一层水气附在他有点突兀的腕骨上。
……像是那个疼他又害他的人真的一直在看着他。
顾昀被那木头珠子一硌,总算回过神来。
他没有声张,从怀中摸出应急的琉璃镜戴上,随后屈指在药碗上轻轻一磕,将那碗磕了个四分五裂,顾昀将碎片收拢到一起扫进墙角,转身坐下,面不改色地将一份折子和一份调令写完,而后叫人去送信。
姚镇正好跟着传令官走进来,一抬眼正看见顾昀脸上的镜片,疑惑道:“怎么,大帅那药还没顾上喝吗?”
顾昀如今的唇语已经读得十分利索了,若无其事地回道:“没留神把碗摔了——算了,不用再重新熬了,不打紧,就算全瞎了也收拾得了这帮洋毛子。”
姚镇偏头看了一眼墙角的碎瓷片,心里总觉得可能要出点什么事,可是想了半天也没想出来,只好对顾昀道:“我们这边出事,恐怕京城又要变天了。”
顾昀“唔”了一声:“劳烦重泽兄往北疆发一封急召,叫沈季平过来一趟,我要调整四境部署,还有陈……”
他说了个“陈”字后突然戛然而止,姚镇疑惑道:“谁?”
“没谁。”顾昀摇摇头,“去吧。”
长庚的乌尔骨还系在陈轻絮身上,他不太想烦她分心。
当天傍晚,紧急战报就送抵了京城,李丰连夜派人到护国寺把长庚揪了回来,整个西暖阁再一次站满了朝中重臣。
长庚的眼皮一直在狂跳,回宫路上就总觉得出了什么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别人将前线战报递到他手里的时候,长庚屏息凝神,足足将那一封短短的战报翻来覆去地看了七八遍——确准这是顾昀亲笔手书,简洁明了,字字端正有力,至少写这封折子的时候,那人还是好好的。
长庚这才把卡在嗓子里的这口气松了出来,他定了定神,微微合眼,心道:“我快被自己吓死了。”
他缓过神来,心里跟着活份起来——两江之地这场由敌人主导的战争对他来说绝对是件好事。
战事一吃紧,方钦他们倘若再敢叫嚣要裁撤军机处,不单李丰、就是大梁四境驻军也不会答应,到时候他们会有更大的余地。
到头来居然是敌人成全了他。
方钦却是无比糟心,这半年来他夙夜难安,心血流了满地才将在全然是一盘散沙的世家公卿联络起来,可谓是机关算尽,总算取得了一点阶段性的胜利,裁撤军机处的呼声越来越高,眼看雁王开始自顾不暇,左膀右臂都事务缠身,只差那么一点痛打落水狗的功夫——西洋人竟然在这个时候突然尥了蹶子!
如果是大梁主动出击,他们还能参安定侯一笔“穷兵黩武”,可这回夜袭却是敌人先动的手。
“裁撤军机处,”李丰从内侍手中接过一打折子,“削减军费、严查民间不良商贾侵占土地……”
西暖阁内一片鸦雀无声。
李丰蓦地将一打折子往地上一摔:“西洋人还没撤干净呢,你们这一群一群的,倒替人家釜底抽薪起来了!”
方钦咬咬牙,将一肚子话咽了回去,他本想先发制人,谁知被李丰堵了嘴。
这时谁要是再不长眼地开口,一个弄不好可能要被扣一个叛国通敌的帽子。
李丰的目光落到长庚身上:“还有你,你觉得自己挺委屈是吧,别人三言两语,你连正事都不管了,又给朕来赌气回家的这一套,你老大一个人,还会不会点别的招数?堂堂军机处,一天到晚鬼影都不见一个,就剩下门口两个扫地的——李旻我告诉你,明天立刻给我滚回军机处!要不然你也不用回来了!”
军机处一干要员随着雁王跪下请罪。
李丰没搭理他们,就让跪着,一扭脸转向大理寺卿:“江寒石出身大理寺,算起来还是你的前任上司,让你查他一点旧案就这么下不了手?打算拖到过年吗?”
飞来横祸,大理寺卿一声没敢吭,跟隔壁军机处一起跪了。
李丰把一干重臣挨个拎出来骂了个狗血淋头,方钦是少数几个没什么干系,被皇上三言两语放过去的——相比跪下就没再让站起来的雁王,李丰对他的态度几乎称得上和颜悦色,只说了他一句:“方爱卿,西洋军来者不善,咱们也不能因为后勤落了下风,你掌着户部,要多费点心。”
方钦无可奈何,只好低头应“是”,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浇了一瓢凉水——他意识到,这一晚上过去,自己这么长时间的经营就要毁于一旦了。
门庭冷落的军机处重新繁忙了起来,又开始日复一日地通宵达旦。
回到军机处的雁王第一件事就是嘱咐众人道:“最近边疆吃紧,请诸位以国事为重,有时候该受的委屈也要受,其厚也将崩,委屈到头自有报偿,记住我这句话。寒石兄那边诸位也放心,今天皇上既然已经发话了,过不了几天,他自然平安无事。”
众人鸦雀无声地看着他。
长庚继续道:“烽火票的把戏不能再玩了,想想怎么在隆安银庄上做文章,先前我说过要从那些人手中挖三样东西——手里的现银,足下的土地,还有放眼天下之士,头一样已经十拿九稳,第二样撼其根本,必遭反扑,如果诸位能立住了,第三样……乃至于之后种种便能水到渠成。”
这时,有人问道:“王爷,大小皇商贪墨、各地官商勾结的黑幕,还揪不揪?”
“以战事和国计民生为主,但倘若有小人执意拦路,也不必忍气吞声,做好诸位该做的事,至于其他……天塌下来我给诸位担着。”长庚一甩袖子,“都去忙吧,明天给我个章程。”
他一句话落下,仿佛是一声一锤定音的保证,整个军机处、灵枢院、运河办……手持厚实财力的巨贾,占了半壁江山的朝中新贵,全都围着这一根主心骨有条不紊地转动起来,各司其职。
五天后,江充将身上的案子结干净了,官复原职,两江驻军发了“讨伐夷寇,收复故土”的檄文,五天之内与西洋军交火三次,寸步不让。
与此同时,顾昀下令调整全境驻军结构,一日之内连发了七道令箭,全部要在军机处备案,弄得军机处行走真成了“行走”,经过的时候都能带起一阵小风。
四更天的时候,长庚迷迷糊糊地趴在桌案上小睡了片刻,睡不实在——因为乌尔骨,他现在哪怕想做一个清楚一点的噩梦,都得凑齐“天时地利人和”,否则基本是乱梦一团,隔壁谁翻书的动静大一点都能将他惊醒。
乌尔骨为邪神名,大多数情况下,他刚醒过来的时候心里都充满躁动和戾气,然而这一天,门外的脚步声将长庚惊醒,他陡然从自己臂弯中坐直了,心口却是一阵失序茫然的乱跳,没有素日的暴躁,反而又慌张又难过,袖子上竟然沾了一点泪痕。
就在这时,门口有人道:“王爷,江南来信。”
长庚不动声色地深吸一口气:“拿过来。”
依然是顾昀的大动作——他打算在西南增兵,没说缘由,只是详实地将驻军阵地、统帅、军种配合、粮草运输途径等交代清楚了。长庚匆匆看完,对战略布局不太明白,没看出什么所以然来,便常规处理放在一边留存。
然后他才发现,下面还压着一封顾昀给自己的私信。
说是私信,其实只是一张纸条,上面没头没尾地写道:“久违不见,甚是思念。”
顾昀的来信或是风流、或是下流,或是明骚、或是闷骚,很少一本正经地说一句“我想你”,长庚当时激灵了一下,睡意全消,感觉纸上这话好像化成了一句穿胸而过的箭矢,毫无缓冲地把他捅了个对穿。
他恨不能立刻把自己之前说过的豪言壮语都吃回去,什么军机不军机,都丢在一边,不顾一切地赶去见顾昀。
可那是不可能的。
长庚蓦地将那张字条捏在手心,片刻后小心翼翼地卷起来,收进了贴身的荷包中,试图静下心来,把军机处草拟的隆安银庄诸多条例仔细看一遍,然而那些工整的字迹横陈在他眼前,却一个都跳不进他眼里,一炷香的时间后,他几乎坐立不安起来。
长庚不再迟疑,一把抓起自己的斗篷,吩咐道:“来人,备马!”
众人见他行色匆匆,以为他有什么急事,连忙备马让路,让他一骑绝尘而去。
他去了护国寺的禅院,此间山寺寂寂,门扉四掩,秋风扫过的树叶四下翻腾,唯有门口一盏风灯肃然而立,火光微微有一点凌乱,四处藏着一股悠然暗生的檀香余味。
了然和尚本来已经睡下了,长庚闯进去的时候,卷进来的风桌上的经文吹得到处都是。了然大师吃了一惊,目瞪口呆地看着裹着一身寒风的雁王。
长庚眼底略带一点红痕,一屁股坐下,问道:“茶,有吗?”
了然披上僧衣,从破旧的木头柜子里翻出了一把包在纸包里的苦丁,烧起开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