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丰很想摸摸他这娇嫩的小儿子,可还没等他积聚起力气,一只手便落在了太子肩上,雁王沉默不语地站在一边,安慰性地轻轻抚摸着太子的肩膀和颈侧,所有人看来,这都是一对又悲伤又温暖的叔侄,唯有李丰觉得自己看懂了雁王手势里隐含的威胁。
李丰死死地盯着雁王波澜不惊的眼睛,想起多年前他那早逝的母亲怨毒的话——那些蛮女都是妖孽,生出来的小野种也都是祸国殃民的不祥之物。
“不祥之物”雁王单膝跪下来,手却依然停在太子肩颈之间,低声问李丰道:“皇兄还有没有什么要吩咐的?”
李丰:“你……你……”
雁王将声音压得更低,一字一顿地在他耳边道:“您放心,臣弟会照顾好太子的。”
李丰的嘴唇剧烈地哆嗦了着,眼睛里似乎着了一团火,然后那火光随着他生命的流逝而缓缓熄灭,他颤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被雁王当空握住。
……原来这样冰冷的手心里也能捏出一掌虚情假意的兄友弟恭。
这时,方才被乱军冲得七零八落的大臣们才连滚带爬地纷纷赶到,羊群似的撒丫子狂奔而至,雁王在别人都看不见的地方,冲李丰轻轻地笑了一下,声音却悲伤得很有诚意:“皇兄,您有什么话要说?”
小太子哭得站不起来,李丰看了看他,继而轻轻地闭了一下眼。
他一生从未对谁妥协过,始终强硬到底,谁知最后一程落到这种绝境……强梁环伺,阴谋重重,而幼子稚拙,身后无托。
“朕……一生碌碌,”他几不可闻地低声道,两院书生与起居内侍听了个话音便知他要说什么,一时都顾不上哭了,全都冲过来屏息凝神地听着,唯恐漏了皇上只言片语。
李丰眼角似有泪光闪烁,接着道:“俯仰愧于苍天黎民,十余年来,心……实难安,朕百年之后……太子……太子……太子年幼,难托重任……”
长庚轻轻地撇过脸,远远地与那人群之外的铁傀儡群对视,没有生命的铁甲怪物中,有一只正在温柔地注视着他,它陪他练过剑,替他拎过点心,无数次地跟着他敲响那个人的门。
此时,它眼睛里微微闪烁着紫色的光,像是有一个身在远方前线的人,透过这没有生命的大家伙,静静地看着自己。
“……传位雁亲王,继朕登基,莫负列祖列宗。”
隆安十年三月初一,隆安帝李丰驾崩,死于乱臣贼子之手,临终时竟亲口跳过太子,传位雁亲王,也是一桩奇事。
雁王快刀斩乱麻地收拾了叛乱的世家,将涉事其中的京城几大姓氏连根拔起。
名正言顺地血洗朝堂,军机处一夜之间连推三道律令,重手稳住了京城局势。
可还不等江充等人表演完三拒三请,雁王——如今的准皇帝便毫无预兆地离开了京城。
要不是他在军机处那一干班底什么乱局都经历过,天塌下来也扛得住,大概早就又炸锅了。
长庚把江充叫来,条分缕析地交代了一堆事,随即将提前写好的谕令装盒子里一股脑地推给他,一看就是早已离心似箭,恨不能飞身就走的架势,江充只道因为江南战事,他近期可能要出行,可没料到走得这么猝不及防,乃至于第二天听到消息的时候整个人都震惊了。
长庚连夜从北大营借调了一队鹰甲护卫,打算直接飞到南边。
他敢肯定两江前线绝不太平——无论是混在外事团里的两个临渊,还是他派到顾昀身边的曹春花,甚至顾昀本人……他们来信都显得前线形式一片大好,只待收复万里河山的架势,这不正常。
顾昀报喜不报忧就算了,但是临渊之所以名为“临渊”,就是要有“临深渊、履薄冰”的小心谨慎和明察秋毫,哪怕前线真的是压倒性的胜利,他们也会在其中找出一切可能发生的风险,事无巨细地分别提醒给顾昀和京城的临渊木牌主人。
可是没有,连一个字都没提,太不对劲了。
长庚在京城层层推进自己的部署,看似游刃有余,实际早就快坐不住了。
但他不能在这个节骨眼上去看顾昀,京城中变数太多,不到最后一刻,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达成目的——一旦有一点意外,他最后说不定就得亲手拿起刀兵,担了“乱臣贼子”与“弑兄杀侄”的名头,所以整个过程中他不能跟顾昀有一点牵扯。
只能将他置于自己看不见的前线。
鹰飞南北,中途不可能不休息,就在长庚心神不宁地在一处军用驿站中等着鹰甲补充燃料时,一份红标加急正好经过,被北大营统领拦截下来,送到长庚手上。
西洋军自东瀛海域悍然出兵,疯狂反扑——
尾声 万古云霄一羽毛
第127章 新帝
“鹰到底什么时候能准备好?”长庚尽可能压着自己的焦躁和火气问道。
陪同前来的北大营统领忙小声回道:“陛下请稍安勿躁,马上就好。”
“别叫陛下,名不正言不顺的。”长庚心气不顺地把这马屁撅了回去,说完他自己也察觉到了自己的坐立不安,当即深吸一口气,寻求安慰似的轻轻捏了一下自己的袍袖。
他袖中揣着一截布料,不知道是手撕还是剪裁,活似狗啃,是顾昀夹在家信中给他的,乍一看完全不知道是个什么玩意。顾昀在信中声称这是他用不着的一段腰带,亏的是一年份的思念,等将来填满了,再让他帮忙缝回去,还说他自己有一点私愿,这封信写不下了,下一封再告诉他。
“先帝圣旨已下,其他不过是形式,陛下何必拘泥?”统领打断他的思绪说道,北大营这一任的统领与谭鸿飞截然不同,办事说话都颇有一手,“您想,顾帅已经妙计割断了西洋人补给线,现在他们反扑也不过是强弩之末,有大帅运筹帷幄,陛下何必担心呢?”
长庚没应声,他也知道先前外事团“得手”的假消息虽然是刘仲与临渊放回来的,但肯定是经过顾昀的审阅和默许的,那么他后来封闭两江大营,也只是诱敌来犯而已,静下心来仔细思量,顾昀这回借了京城世家们谋逆的一把东风,正好能把西洋人一锅端,这场战争足以载入史册,着实没有什么好操心的。
这些事北大营统领都想得明白,长庚怎么会不懂?
可他偏偏心急如焚。
……当然,也许“如焚”也不是急的,是思念太漫长了。
就在这时,驿站的人跑来报说鹰甲已经备好了,可以上路,长庚刚一站起来,两江驻军的三封信函接连送到——这不是送给京城的,前线一旦开始交火,就会发令件警告周围军用驿站与各地方驻军,让他们准备好增援或是提高警戒。
第一封“敌军来犯”,第二封“重大战役”,第三封直接升到最高警报级别,“敌倾巢出动,我方全力迎敌”——全在一炷香时间之内。
北大营统领头皮都炸开了,立刻道:“陛下,前线警报级别太高了,还请您稍安勿躁,先在驿站等候消息,等那边安稳一点再……”
他话没说完,长庚已经站了起来:“说得对,你留下。”
统领:“……”
此时没有人知道新帝会意外驾到,驻地前线所有人神经都在高度紧绷。
从顾昀在海上受伤到如今,已经过了一个多月,想当年他守京城时,从被人从尸体堆里刨出来到重新披挂西北行,也不过就是这么些时日而已,如今算来不过短短两三年,这些却已经成了好汉的“当年勇”。
其间,他昏昏醒醒足有半个多月,瘦了个形销骨立,沈易后来说起,那段时间他一度气息微弱得仿佛随时要过去,不知什么吊着他一口气吊到了现在,居然被他缓过来了。不过他要站起来依然很艰难,得攒上半天的力气,才够勉强在屋里走一圈,身上的钢板也没敢撤,坐得时间久了也会钻心一样的疼。
顾昀从未怕过疼,因为已经习惯了,而且他一向认为疼痛是一种身体的自我保护,不是坏事,这还是他有生以来第一次领教到被疼痛虚脱的感觉。
当然也有好消息,好消息是他的眼睛在缓缓地恢复,姚镇托人辗转找到一个民间老匠人,替他做了一副特制的琉璃镜,戴上以后能勉强看见一丈以内的东西,好歹让他能和别人交流。喉咙上的伤口不深,倒是已经愈合了,但是话一旦说多了就会变得很沙哑。
可惜他还不能不说。
西洋人明显是最后一搏,对方的指挥官是那个多次在水战中与顾昀不相上下的老教皇,虽然有一拨首鼠两端的东瀛人在其中搅混水,早早跟大梁不清不楚地接触着,但想让他们有用,得首先建立在大梁水军能占据绝对优势的情况下——否则被捅刀的还不一定是谁。
从东瀛人派人给他们递暗示,说西洋人在准备最后一搏的开始,顾昀就没睡过一个整觉。
心里事太多再加上伤口疼——主要还是伤口疼,让他时常在床上一躺就躺到天亮,外面纵然一兵一卒未动,他脑子里已经打过了成百上千场仗,恨不能把什么情况都考虑一次。
为了这次凶险的收官,顾昀将西北三部的玄鹰部整个调动了过来,何荣辉等人有意抬举年轻人,还将蔡小将军等几个初出茅庐的小将一并带来长见识。
此时,水上有沈易和姚镇配合,空中有何荣辉和真正的玄鹰,整个大梁在数年战乱中磨砺出的最强的一批武装尽在江南战场,这一次中军帅帐中不止顾昀一个人,小蔡将军以及一批玄铁营的旧部都聚集在这里,鹰甲往来其间,所有战报第一时间上传下达。
西洋人先试图用重炮围港,想趁着“两江驻地内乱”的时机打他们一个措手不及,驻地“仓皇”之下果然溃不成军,只好架起“铁栅栏”,消极抵抗。
“铁栅栏”最近刚刚加固过,防御力惊人,一伙先锋躲在铁栅栏后面放冷炮,让西洋人可着劲地消耗自己的炮火。
埋伏飞快地布置下去,姚镇已经在海蛟战舰上,沈易与何荣辉整装完毕随时待命。而“皇上驾崩”的消息就是混杂在有条不紊的往来战报与命令中传进来的。
这一封白绿相间的加急件混在一堆简洁的战报里分外明显,刚开始听说是朝廷的事,被扔在一边没人管,等这边布阵完毕,西洋人的炮火也暂歇的时候,小蔡才颠颠地将信筒拿过来。
沈易出去了,小蔡一边帮顾昀拆,一边好奇地问道:“大帅,绿标是朝廷要件,白标又是什么意思?”
顾昀强撑了半天,精力已经明显不济,一边用力按着额头,一边含糊地问道:“……什么?”
小蔡觑了一眼他难看的脸色,不敢再吵他,忙将一条毯子拉过来盖在顾昀身上,扶着他躺下来:“您先休息一会,有事我再叫您。”
说完,这年轻人轻手轻脚地退到一边,自己默默地把信筒拆开,打算略扫一眼就归入“容后再议”那堆东西里,打完仗再说。
谁知才扫了一眼,他就愣住了,小将军毕竟不过弱冠之龄,一直是个在老爹手下当前锋跑阵前的愣头青,从未直面过朝廷风云变幻,一时惊呆了。
何荣辉正一边洗脸一边指挥着亲卫给他准备鹰甲,回头就看见他那呆若木鸡的模样,问道:“小蔡别愣着,准备跟我走,你磨蹭什么呢?”
小蔡将军用力眨了眨眼,喃喃道:“何大哥,他们说是……说是皇上驾崩了……”
顾昀重伤后畏寒,众人为了照顾他,将帅帐弄得格外温暖,何荣辉火力壮,不得不隔一段时间就跑到门口用凉水稀里哗啦地洗一把脸,这会撅着屁股,脸上水珠顺着胡子往下滴,闻听此言,他缓缓地直起腰来,张大嘴道:“啥?”
“皇上驾崩……”小蔡不知所措地舔了一下嘴唇,原地迟疑片刻,不得不狠下心来半跪在顾昀榻边,小心翼翼地拉了拉顾昀的衣角,轻声细语叫道,“大帅,大帅。”
“你这么叫他听不见。”何荣辉大步上前,一把顾昀拖了起来,揪住他的肩膀晃了几下,铜锣似的嚷嚷道,“大帅!我的大帅!您快醒醒吧!出大事了,皇帝那小子死球了!”
小蔡将军:“……”
顾昀刚刚有点意识模糊,活生生被他摇醒了,一脸茫然。
何荣辉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小蔡:“不对,他死了皇帝谁干?那个……这么高的小崽子?”
说着,他伸手在自己腰上比划了一下,蒲扇似的大手十分不尊重地凭空往下按了按,眼角眉梢都是不屑。
蔡小将军:“……皇上临终前传位雁王殿下。”
何荣辉虽然性子粗脾气暴,但是人不傻,闻听这话,当场呆了呆,莫名其妙道:“不传儿子传雁王?没道理啊,莫非他吃错药了?”
顾昀匆匆看过两人唇语,总算是弄明白了他们俩在说什么,当即吓醒了:“拿来我看!”
帅帐中的消息因为突如其来的意外短暂地中断了一下,整装的沈易和假扮顾昀的曹春花等了一会没等到令,颇为奇怪,正要派人去问。
谁也没料到,就在众人尚未消化完这个消息时,传说中的新皇居然亲自到了!
战时不比平常,驻军地守卫极端森严,卫兵一开始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北大营统领取出了皇上手中的虎符,一队卫兵这才连滚带爬地滚去报讯。长庚没等他,直接带人闯了进去,未抵帅帐,迎面正遇上了准备上战舰的曹春花。
曹春花顶着一张和顾昀如出一辙的脸,猝不及防地跟长庚撞了个大眼瞪小眼,长庚久别重逢,心里狂跳起来,一口气还没来得及松,便见那“顾昀”仿佛受到了莫大的惊吓,眼珠乱七八糟地乱转了一圈,用力一拉马缰,二话没说,掉头就要跑。
长庚:“……”
这一番动作下来,长庚用眉毛看也知道此人是谁了,刚要开口喝住对方,话到嘴边,却怕破坏了顾昀的什么秘密部署,忙飞身追上去,一把抓住“顾昀”的马缰,连人带马一起拽住了,从牙缝中挤出两个字:“小、曹。”
曹春花欲哭无泪,低头看着一脸讨债样的长庚,连滚带爬地从马上下来了。
此时他还没来得及听说京城里那个石破天惊的大消息,只哭丧着脸小声“嘤嘤”道:“殿下。”
长庚恶狠狠地瞪着他:“我让你来替我照顾他,你还干脆对他言听计从了?敷衍我敷衍得一套一套的!”
曹春花用顾昀的脸做出了一副赖皮的苦相,看得长庚胃疼地别开了脸,实在不明白此人数次潜入敌阵,到底是怎么才能不被人家看出来。
“将在外……这个君令也得有所不受嘛,”曹春花一边领着长庚磨蹭,一边在他耳边小声道,“没有大帅首肯,我我我我就算想传什么消息也传不出去啊……”
长庚没好气地哼了一声,算是放过了他这一回,又问道:“你们这又唱了哪一出?真假元帅?”
曹春花心里七上八下的,哼哼哈哈地胡乱敷衍一通,一边应付着长庚,一边偷偷往沈易那边瞟。他这边拖着长庚,沈易那厢就趁机溜回帐中,俩人在自家营地里跟调虎离山似的,一个人心惊胆战地拖着“敌情”,一个人飞快地冲回帅帐报讯。
眼见沈易已经掉头冲回中军帅帐,曹春花才小小地松了口气,然而这口气还没放到底,便冷不防地听见长庚一字一顿道:“你看谁呢?”
曹春花:“……”
长庚越来越觉得不对劲,一把甩开曹春花,他在两江大营中待过一个多月,一眼扫过去就找到了中军帅帐,大步走了过去。
“殿下!殿下!”曹春花情急之下一把抓住长庚的袖子,艰难地咽了口唾沫,“殿下,您一会……一定要冷静。”
此时,沈易已经惊慌失措地跑到了顾昀面前,活像是让西洋教皇开着大海怪给撵回来的:“子子子……子熹!”
何荣辉纳闷道:“季平老兄,你怎么漏气了?”
沈易顾不上跟他一般见识,扑到顾昀床头,上气不接下气道:“你家小殿下来了,你你你……”
帅帐中众人还沉浸在“雁王居然登基当了皇帝”的震惊中,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易口中“小殿下”这个陈年旧称呼指的是谁。何荣辉和小蔡大眼瞪小眼,顾昀慢半拍地将沈易的唇语在脑子里过了一遍,难以置信道:“长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