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怕他,你小时候他很疼你的,还记得吗?”长庚提起顾昀,眼神不由自主地就变了,十分自然地含起一点温柔的笑意。
太子一时没反应过来:“顾……顾帅吗?”
长庚往灵堂外走去,太子愣了一下,连忙跟上,两侧内侍仿佛知道叔侄两个人要有话说,自动向两侧退开,年轻的新帝背着双手走在前面,毫不避讳地对李铮道:“我暂时没有属意其他的继承人,若干年后,会把皇位传给你,但那会是个不一样的江山,当你坐到这个位置的时候,可能会发现九五之尊也不能一言九鼎。整个朝堂、乃至于天下有自己的运行规则,头顶法度,君与臣,臣与民之间相互制约……甚至你可能会觉得自己像个尊贵的傀儡。”
这番话世人闻所未闻,李铮听得呆住了。
长庚偏头看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能不能接受。”
李铮:“我……”
“现在不用回复我,”长庚笑了笑,伸手在少年的头上按了一下,“你可以先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想好了再回来,如果实在不行,我可以想办法从宗室中过继其他子嗣,不用想太多。”
说完,长庚径自走了,他也就是匆匆来上坟点个卯,又要回宫外去住。
“皇……四叔,”李铮忽然叫住他,“为什么不想要自己的子嗣呢?”
“我到过一生归宿之地,生前身后再无遗憾,不必留什么血脉。”长庚顿了顿,瞥见李铮一脸懵懂,摇头笑道,“跟你说也不懂,长大就明白了。”
李铮:“……”
半个月以后,太始帝手腕高超地力排众议,准了太子随安定侯巡视四境之请,李铮跟着顾昀花了三个月的时间,从空中、水上、蒸汽铁轨上踏过了全境三山六水,而后仿佛上了瘾似的,时常找借口离京,一年中倒有半年不在宫里。
又三年后,李铮年满十八,自己到曾经的雁王府——如今的皇帝别庄跟长庚聊了一整宿,磨着长庚同意他带足侍卫,上了杜公子牵头的出海商队,前往海外更广阔的地方。
说是商队,其实随行了数十艘长短蛟随行,船上除牵头的杜公子等人外,还有一部分大梁水军精兵与以曹春花、了然等人为首的灵枢院高手护送,除贸易货物外还带了国书与谈判条约,纵横东西,徜徉四海,五年方归。
李铮回来以后自嘲,以自己愚钝平庸的资质,在李家数代中排不上号,然而肯定是野出去最远的一位。
太始十八年,顾昀交回玄铁虎符,挂印请辞,几个月以后,太子李铮从他一言九鼎的皇叔手里接过了皇位,废除年号,设立放之四海皆准的新历,将一众前辈磕绊摸索了十八年后平稳抬起来的新时代延续了下去。
至此,山河依旧,四海清平。
第135章 新番外一 问道临渊
(一)
“小师傅!”
了然和尚抬起头,看见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踉踉跄跄地向他跑来,她那小脸脏得花猫一样,两只手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块面饼,认认真真地递给他道:“小师傅,我爷爷让我给你送来的,快吃。”
了然知道这可能是人家挤出来的口粮,自然不敢要,连忙推拒。可他说不出话来,眼前这丁点大的乡下孩子又既看不懂手势和脸色,只会瞪着一双懵懂的圆眼睛,执意把面饼往他手里送。
面饼硬得堪称坚不可摧,活像玄铁打的,可是离得近了,依然能闻到一股粮食的香味。了然的喉咙不受控制地滚动了一下。他如今也才十来岁,正是抽条长个子禁不住饿的年纪,剃了光头显然无助于辟谷,饿了这许多天,他早就眼前发黑,恨不能把腮帮子上的肉咬下来生吞。眼前的面饼于了然,仿佛是个天大的诱惑,他只能在心里拼命念经摒除杂念。
这时,地面传来可怕的震动,一队披甲执锐的人从远方跑来,周围原本神色麻木的百姓们顿时露出惶恐惊惧。
了然忙跳起来,将小女孩捞起来挡在身后。他紧张到了极致,周身的肌肉硬得发疼,但脸上还是装出了一副红尘槛外不问世事的模样。接着,了然将双手缓缓合十,顶着一后背冷汗,冲那些跑过来的暴徒稽首做礼。
身着铁甲的暴徒们果然停下来看了他一眼,为首的一人迟疑了片刻,不端不正地回了个礼,随即一招手,了然听见他含糊地说了一句:“这和尚一念经,我总觉得佛门面前那什么……不太吉利,今天就算了吧。”
说完,这伙人跟着头目稀稀拉拉地走了,等确定暴徒们真的不再回来,方才有劫后余生的人悄悄跑过来,给了然鞠躬道谢。
了然心神俱疲地挨个还礼,又把掉在地上的面饼捡起来,还给吓坏的小女孩,本想拿袖子给她擦擦眼泪,结果低头一看,自己身上的袍子脏得看不出底色来了,便又讪讪地放下手。
他把外袍脱下来,内外翻转后穿在身上。了然希望能尽可能地保住自己出尘的样貌,能唬住这些暴徒一时是一时——这是暴徒叛军与朝廷对峙的第十天,外有铁甲围城,城中补给岌岌可危,叛军里也是人心惶惶,这帮亡命徒心情压抑、无处排遣的时候,便要拿城中百姓戏耍开心。幸而本朝受佛教影响深远,再丧心病狂的人,见了出家人也多少还有些顾忌,了然虽不能说话,却长了一副好相貌,天生带着一股仙气,事到如今,他也只能用自己这点装样子的“仙气”尽可能的保护周围的人。
这一年,了然十四岁。
刚开春的时候,他那不知云游到了何方的师父突然回来,将他叫到身边聊了几句,然后神神叨叨地对自己这关门小弟子说道:“你小时候曾经问过为师,何为众生,现如今你也大了,那就自己去看看吧。”
护国寺中,僧人须得有了一定年龄和资历才能外出游历,了然是第一个以少年之身出门的,众僧人都说小师叔慧根独具。少年哑僧花了大半年的时间四处流浪,一路化缘而行,他受过乞丐的朝拜,也因为模样俊俏险些被女匪捉走做童养相公,甚至被为富不仁的大户人家硬拉回家,要请他做法驱鬼。不过总而言之,虽然偶尔会遇上些意外情况,但他随身带着觉远大师的亲笔信和护国寺的文牒,一路所遇寺院驿站还是给了他这半大孩子很高的礼遇,基本算一路平安。
直到他倒霉催的赶上了这场匪祸。
闵州水军督察新官上任,非要点上三把邪火,第一把便拿境内紫流金走私下手,不料地头没踩明白,将前任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官匪勾结那点破事都扯了出来,惹了事,还没本事收拾,这位新任督察一时不查,导致事态不断发酵,最后,闵州境内的亡命徒们干脆铤而走险,与东海一线倭寇勾结,组成了一支叛军,就地造了反。
海盗、倭寇与匪徒沆瀣一气,连占数城,到一个地方,就先杀地方官,然后强占老百姓的房子,劫掠人家的积蓄,再将百姓都驱赶到外面,集中看管,一旦跟朝廷军队硬碰硬,就把老百姓驱赶到阵前做人盾。
不幸云游到此地的了然成了人盾中的稀有品种——他是个光头的人盾。
匪徒作乱与民间起义不同,哪怕是暴民作乱,叛军也大多是苦出身,不到失去理智,不会故意做出太伤天害理的事,可是这伙私运紫流金出身的亡命徒却是不能以“人之常情”忖度的。
了然不知道自己被扣在城中多久了,他发愁地蹲下来,拍着哭得打嗝的小女孩,跟旁边的人借来一碗水,一边咽着口水,一边把干饼子泡软,掰着喂给那小孩吃。
女孩问道:“小师傅,来救我们的人什么时候才能来?”
了然眉梢一动,还没来得及打手势,就听见旁边有个汉子叹道:“救我们?唉,娃娃,别想啦,等死吧。”
元和皇帝重文轻武,脑子有病。自收复北蛮之后,他就以“有伤天和”为名,开始潜移默化地打压朝中武将,尤其安定侯顾慎与长公主夫妇先后辞世之后,那皇帝老儿更是离谱,竟雪藏了国之利器玄铁营,乃至于这几年朝中忠臣良将老得老、走得走,青黄不接。
暴乱刚开始,朝廷派来个酒囊饭袋当将军,一来就中了倭寇的埋伏,还激怒了盘踞在此处的匪首,此人唯一的用途,就是让叛军探明了朝中兵将虚实,以及给了他们拿老百姓当人盾的灵感。
朝廷这才知道事态失控,接着又派了新人来,这回更让人绝望——此时,在外围城的前锋将军姓顾,不管是个什么名门之后吧,反正人才十五岁,而且显然没长三头六臂,也看不出怎么天赋异禀,侥幸从战场上活着回来的人,都记得那少年将军看见一群衣衫褴褛的“人盾”时那近乎惊慌失措的目光。
他的目光泄露了自己的底细,这小将军不但是个孩子,恐怕还是个没见过血的孩子。
他一时惊慌后竟没能压住阵脚,被埋伏的群匪偷袭个正着,若不是刚好来了援兵,险些全军覆没,明显是个不能指望的。
了然暗自叹了口气,心里十分茫然,感觉自己就要死在这了。
(二)
在此时还是少年的一代高僧看来,眼下的境遇差不多就算“苦海无边”了,然而佛法至此,似乎并没有什么用,他是泥菩萨过江,自身尚且难保,更遑论要度谁。
了然百无聊赖地靠着墙根发了一会呆,忍不住想起自己在护国寺的日子。
他是护国寺前住持觉远大师一次游历途中捡回来的弃婴,出身不明,天生不能说话,注定了不能登科入仕,也难以习武从军,觉远大师觉得他与佛门有缘,就收做了关门弟子。
元和皇帝年间,日子最好过的,除了那些个世家公卿外,大概也就是僧人了。皇帝自己就笃信佛祖,朝野内外自然也一片上行下效,个个没事诵经念佛,逢年过节,夫人小姐们都排着队去寺庙里解囊上香……就连眼下这群亡命徒,虽说推小和尚出去当人盾毫不手软,却也不会当面作践他。
护国寺是百寺之首,寺中高僧往来宫禁,虽无实权,影响力却犹胜天子近臣。觉远大师收了了然这个弟子之后,就退隐了,将住持之位传给了大弟子了痴,自己常年云游在外。了然鲜少能见师父一面,平时都是师兄照顾他日常起居、给他开蒙讲经。
师兄年轻的时候,模样堪称英俊,只是常年面带忧郁、不苟言笑,嘴角眉心间总是有一道绷出来的褶皱,像是终生未曾开怀过一样。了痴师兄有时候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亲自擦拭佛像,或是一个人于香殿中打坐参悟,小和尚了然不明所以,只会笨拙地效仿。
了痴挑着大水桶去清理佛像,了然就抱着他玩沙子的小桶,跟着打一小桶清水,也爬到香案上给大佛爷擦脚。
了痴在青灯古佛下静坐,了然小和尚就抱着个蒲团与他比邻而坐,时常昏昏欲睡,不是栽倒在了痴师兄身上,就是从蒲团上一头摔下来,每每这时,了然就擦擦口水,迷迷糊糊地重新爬回去,盼着师兄领他回去睡觉。
了痴和尚沉默寡言,了然是想说也说不出来,这古怪的师兄弟相处起来一点也不热闹,默无声息,但又相依为命。了痴师兄会在他睡着了以后,把他抱回禅房,会在寒冬腊月里把他赶回去叫他穿棉衣,甚至会面无表情地给他擦鼻涕。了然就像只战战兢兢的小动物,不用特意召唤,总是充满依赖地围着师兄转,一步不敢稍离,拿师兄当他的主心骨。
不过孩子总会长大。
后来,了然从一个一只手就能拎起来的小光头,抽条成了日渐俊俏的少年,心也越来越野。他不再是师兄的小跟屁虫,也不再满足于每天在寺里日复一日的敲钟诵经,总是想去看看外面。每每有外来的僧人借宿护国寺,了然都要凑上去,如饥似渴地听人讲外面的见闻。
师兄说,出家之人当六根清净,总是心浮气躁可不行,了然日复一日地压抑着自己渴望入世的心,隐约觉得自己是不太清净的,和佛祖好像也不是那么有缘。好不容易得到了师父他老人家的首肯,了然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要逃离护国寺。临走的时候,了痴师兄替他打点行囊,一路将他送出城。
这十几年里,了痴如他父兄,他目送着了然走向寺外的万丈红尘,细碎地将他从头叮嘱到尾。
了然当时觉得他啰嗦,此时身如危卵,方才感觉到一腔惘然。他想:“要是师兄知道我现在在这,会担心我吗?”
天渐渐黑了,了然和几个了无生趣的“人盾”蜷缩在一起,一颗一颗地掐着佛珠,假装念经,其实心里十分悲观。他刚刚在上一个驿站给师兄写过书信报过平安,紧接着就变成了一枚光头盾,想必等他的信送回寺里,死讯也该一并抵达了。
到时候,师兄会给他念往生咒吗?
会哭吗?
还是四大皆空地祝他造登极乐?
了然想到这里,心里又生出一个更忧愁的念头:“我修行不认真,身上也没什么功德,倘若死了,够得上去极乐之地吗?”
一个和尚,不明不白地死在乱军之中,连皈依都不行,了然心里更加沉重,一时间,本着“尽人事听天命”的想法,他居然真就临时抱佛脚地念起经来。就在他在梵声中渐渐忘我、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突然传来脚步声,了然吓了一跳,猛地睁眼,只见三四个叛军从他身边经过,径直往后面的茅屋中走去。
茅屋是城中被扣留的百姓们拼凑起来给老弱妇孺们躲藏的。
了然刚开始还没反应过来这些叛军要干什么,旁边一个汉子已经叫骂出声道:“这些狗娘……”
同伴飞快地按住了那汉子,死命捂上了他的嘴,堵住他的话。
了然呆了片刻,这才蓦地明白过来,一股少年热血裹挟着怒气直冲到他脑门。这时,其中一个暴徒却去而复返,他回到了然面前,避开少年僧人喷火似的目光,在自己怀里摸了摸,摸出一个冒着食物香气的油纸包,放在了然面前,低声道:“素油做的,师傅吃吧。”
说完,这暴徒又抓了抓自己的头发,双手合十,对着了然拜了拜,口中念道:“阿弥陀佛。”
然后他转身追上自己的同伴,大步走向畜生道。
了然紧紧地盯着油纸包里的小点心,有那么一瞬间,他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
一个罪大恶极的叛军暴徒,即将卑鄙地去向无辜的人发泄兽欲,路上却顺便拜了个佛。
他也求佛祖保佑吗?
他也想求佛法度他吗?
师父,何为众生?
众生往何处去?
了然愣了片刻,猛地跳起来,在身边人紧张的声声阻拦里,撒腿追了上去。
(三)
了然知道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心里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要跟他们拼了。”
他捡起一块石头,追至茅草屋内,碎沙石磨破了他的手心。他看见方才那几个暴徒已经冲进了茅屋内,一个人正背对着他,守着门不让人往外逃。
了然胸口剧烈地起伏着,盯准了那人的后脑勺,准备犯杀戒。
可是普通人要下杀手尚且过不了自己这关,何况了然还是个出家人。他脑子里轰鸣作响,三魂七魄仿佛被活活扯成两半,就在他痛苦地下定决心,高高举起手中大石即将往下砸的时候,那人却毫无预兆地自己倒下了。
了然:“……”
他傻乎乎地举着凶器,愕然地抬起头,只见对面站着个跟他差不多大的小姑娘,面无表情地抓着一把银针,不知用了什么神通,把那几个暴徒全放倒了,一个个不知死活地倒在地上。
那小姑娘和他对视一眼,目光在他的僧袍和光头上逡巡了片刻,冷冷地问道:“我听说有个小和尚是护国寺的?你吗?”
了然张了张嘴,喵都没喵出一声,傻乎乎地跟对方大眼瞪小眼。那少女倒也没有不耐烦,想了想又道:“我是太原府陈家的人,你师父是觉远大师吗?”
了然茫然地点点头,少女长眉一挑,皱眉道:“算了,那你先跟我进来吧。”
了然懵懵懂懂地跟着那少女走进了茅屋,迎面撞上一个文士打扮的青年。那青年文士紧张地问道:“没事吧?”
“摆平了。”少女随口道,又指着了然说道,“这是个护国寺来的小和尚,这位是姚大人。”
那青年忙道:“不敢,后学如今赋闲在家,不过一介草民……”
少女快言快语地打断他道:“行,那叫你姚公子——那位将军呢?已经走了吗?”
姚公子忙压低声音道:“是,顾将军说都安排好了,只是……”
“怎么?”
姚公子有些犹豫道:“到时候兵荒马乱,我怕城中百姓们惊惶下会再添伤亡,顾将军也有这个顾虑,要是能想方设法将众人集中在一处就好了,只是这样一来,又怕打草惊蛇,再者……这城中百姓几次三番被当成人盾,眼下已经成了惊弓之鸟,我恐怕惊弓之鸟是不会落在一棵树上的。”
他这话一出,两人都沉默了起来,这陈姓小姑娘不知师承何处,身手极好,会偷袭,却不太清楚怎么把人赶到一起。
这时,一边沉默不语的哑僧终于弱弱地伸出一只手,比划道:“我……我能试试。”
(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