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道祖只得接着苦笑道:“日后还依仗仙友多多管教。”

江华说道:“你管教了他十来年,就管教出了这副模样,我何德何能,能照看他周全,不必风餐露宿,好好地长大就不错了,说什么管教?”

他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笑道:“谁家的孩子交与我管教,岂不越管越歪?”

道祖没言语,忽然站起身来,他伸出的手掌中飞快地缠绕上几根星丝,随即星盘中光芒暴涨,缓缓移动的星子间似乎起了一阵小旋风,将道祖青色的袍袖鼓得满满的。

江华循着他的目光望去,愣了片刻,忍不住失声道:“这是……”

道祖整个人都被那星盘中星光笼罩在其中,闻言偏过头来,一张逆光的脸上瞧不出什么悲喜,双目却幽深极了。

江华睁大了眼睛,方才的懒散相早不在了,情不自禁地也站起身来,居高临下地望着那搅成一团的星盘,又忍不住看了道祖一眼,迟疑了半晌,才慎之又慎地问道:“若我没瞧错,这是……太行将崩之相,是不是?”

“诸星乱,太行崩,妖魔横行……”道祖忽然闭上眼,抬起的手臂垂了下去,那些原本缠绕在他手上的星丝忽然全部干枯,纷纷掉落下来,星盘上的星辰之海恢复一片寂静,所有的光芒黯淡下去,无数星子像是真正的沙砾一样,一丝如水的凉意在夜色里慢慢地笼上这位于九鹿山巅的小院子,“仙友,想不到你我有生之年,竟有幸能逢着这样八荒破裂的大乱世。”

江华散人愕然半晌,目光自彷如枯死的的星盘上猛地挪到道祖身上:“你……”

道祖抬起手止住他下面的话音,好像比刚才显得还要枯瘦的手指轻轻地摇了摇,沉默了好半晌,才说道:“不必多言,这是命。”

他转向江华散人,看了他半晌,才说道:“仙友乃是出世之人,冷眼旁观便是,我们却都已经身不由己。”

江华勉强牵扯出一个笑容,问道:“怎么,你是要把宝贝徒弟送给我?这回是舍得了?”

道祖说道:“随你闲云野鹤,与世无碍,也未尝不好。只是我瞧那孩子,论说灵巧,几百年间九鹿山未曾有出其右者,却少了几分通透,不是大智大慧之人,我怕就怕他那过了头的小聪明。唉,若是不行……将来你瞧在我的面子上,照拂他一二,也便罢了。”

江华一怔。

只听道祖接着说道:“各人有各人的缘法,他若先天应劫而生,任是谁也拉他不出。”

且说施无端,他下了山足足有大半个月,总算是玩够了,想起了还要找江华这码事,却是盘缠都花完了。他看什么都好玩,头一回能自己给自己买东西,花钱不会犯算计,也不知钱财是好的,活像个散财童子,很快就败家败得没钱住店了。

好在他也不讲究,这夜里便偷偷摸上了村里的祠堂。

一般村口的宗室祠堂大多是关着的,平日族里没有大事商议,寻常是没有人进来的,可这祠堂竟连看着的人都没有,施无端便趁夜,小贼似的翻墙溜了进去,在里面绕了一圈,地上的荒草都高过了他的腰,整个祠堂阴森森的,他也不知道害怕,还冲着两边的“忠孝节烈”几个蒙了不知多少灰尘蛛网的大字摇头晃脑片刻,就便把香案挪了挪,吹了吹木桌上的灰,躺了下来。

不忘拍拍翠屏鸟的头,小声道:“嘘,别出声,小心人家抓住你回去吃肉。”

已经开始长新毛的大鸟嫌弃地看了他一眼,缩了缩,把自己缩成了一个肉团子,伏在他脚边。

一人一鸟就这么大喇喇地睡下了,半夜,施无端一翻身,他正在长个子,夜里有时骨头抽痛,无意识地挣动,睡相便十分不好,翠屏鸟卧在那里好好的,就被他横空一脚从木桌上踹了下来。

大鸟给吓得扑腾了一下翅膀,总算没叫青石地面把鸟脸给拍平了,它愤愤地飞上香案,对着施无端“叽叽咕咕”地叫了几声,谁知这混小子睡得活像个死猪,一点要醒的意思也没有。

翠屏鸟没办法,只得换到了他头顶的方向,在施无端肩窝的地方重新窝了下来,才要把脑袋埋到翅膀里,接着休息,就听见祠堂的木门“吱呀”一声,明明没有风,却自己动了起来。

翠屏鸟一激灵,直起脖子,随后“吱吱呀呀”的声音传来,它新长出来的毛都炸了起来,玩命地往施无端身上啄,又在他脑袋上扑腾翅膀,生生把施无端给闹醒了。

施无端迷迷糊糊地揉揉眼,不明所以地看着这半夜突然发疯的鸟,就看见翠屏鸟高高地飞到空中,发出尖利的叫声。他皱皱眉,眯起眼睛往门口望去,看见门扉上搭着几根苍白的手指,一个白衣的老婆婆飘也似的进来了。

这老婆婆也不看他,径自走向香案,将施无端移到一边的香炉放回原位,施无端忙往后一缩,给她挪开位置,她便爱惜无比地擦了擦香炉,上了香,便拜了下去。

施无端蹭蹭鼻子,觉着好像自己受了老太太一拜似的,心里怪过意不去的,便从桌案上跳了下来,等着她拜完。

老婆婆这才转向他,一双无甚光芒的眼睛落在他身上,那目光冰冷极了,施无端抖了一下,感觉像是被凉水泼了一把脸似的。他便颇为没心没肺地扒拉扒拉头发,笑了笑,说道:“那个……婆婆,小子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实在是囊中羞涩……嘿嘿嘿嘿。”

这诡异的老婆婆看了他一会,便对他招招手,口中沙哑地说道:“来。”

施无端便听话地跟着她走,翠屏鸟急得要上房,叼着他的衣角拼命往后拉,还用爪子挠着施无端的头发。施无端抱着头一缩脖,用手忽悠了两下,掐着翠屏鸟的脖子,学着白离的模样把它塞进怀里,说道:“别闹。”

院子里渐渐起了雾,翠屏鸟只觉一阵一阵的阴气凝成了一张大嘴似的,那鬼气森森的老婆婆正把他们往那张大嘴里带。

施无端颠颠地往前走了两步,口中还问道:“婆婆,你让我去哪啊?”

老婆婆便一脚迈进了那张黑沉沉的嘴里,对他招手道:“来。”

施无端一直跟到这里,这才站住,抬起头看着才比他高一点的小老太婆,歪着头想了一阵子,说道:“鬼婆婆,我见书上写过,你这是鬼门关,我是生魂,进不得的。”

老太婆闻言,那张脸就变了,一脸狰狞,面色铁青,施无端依然不知道害怕,乐呵呵地当看猴戏瞧热闹似的,瞧了她变脸,抱着已经吓得直翻眼睛的翠屏鸟,一本正经地问道:“婆婆呀,你想把生魂骗进鬼门关,是要夺舍么?”

那鬼婆婆身形暴涨了几尺,形容可怕极了,真可谓是青面獠牙,飞快地像施无端扑过来,施无端抱着翠屏鸟灵巧地往后一纵身,躲了开去,嘴里却仍啰啰嗦嗦地说道:“婆婆,你听我跟你解释嘛,我乃是童男之身,又是修道之人,阳气太盛,我的身你就算上了,也撑不过多久的。”

鬼婆婆约莫从未见过这样有恃无恐的小孩,也忍不住顿了顿,面色古怪地看着施无端。施无端便打了个哈欠,说道:“我看这样吧,我睡了你们宗室的祠堂,嗯……也算不敬啦,怪不好意思的,你身化厉鬼,向来是前世留着执念,有什么念想,说出来,我给你去完成不就得了。”

“你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

鬼婆婆怔了好久,孤零零地悬在半空中,口中“嘶嘶”作响,半晌,施无端才听清楚了,她说的乃是个“杀”字,便有些苦恼地抓了抓头发,说道:“杀?杀谁?啊,对了,你已经变成厉鬼了,肯定记不得了。哎呀,我瞧你这样子,困在阳世三间也有百年了吧,就算有仇家也死得七七八八了,再说你自己都想不起来了,还挂念着放不开?干脆早点投胎去算啦……”

鬼婆婆獠牙吐出,便要向他扑上来。

施无端忙从一边的小包裹里取出星盘,说道:“好好好,我给你算算因果,算算总行了吧。”

翠屏鸟听说他还要给女鬼算因果,立刻镇定地两眼一翻,一头栽下去,晕了。

只见施无端念念有词地拉出星线,柔和的星光自星盘中射出,鬼婆婆忍不住往前走了一步,似乎被什么蛊惑了似的,伸手想触碰团白光似的,就在她的手指接触到白光的刹那,原本坐在那里的施无端却突然抬起头来,对她做了个鬼脸。

鬼婆婆当厉鬼好多年,一直是她做鬼脸害别人,还没被别人做过鬼脸,忍不住傻了片刻,就在这片刻间,星盘中突然爆出一阵强光,尖锐的光芒穿透她的身体,鬼婆婆发出一声凄厉的叫声,没有片刻,竟被星盘化成了一缕青烟,被星子吸了去。

好半晌,光芒才散去,施无端拍拍星盘,只觉得被雷劈过一次就星光暗淡的星盘总算恢复了一点元气,摇摇头说道:“仇家都老死了,还有个屁的执念,想害人才是真的吧……哎,第一回见着厉鬼,没想到会这么好骗哪。”

翠屏鸟本来醒了,听见这一句,又生生地给吓晕了一次,被施无端扛起来放在肩膀上,另一只手夹着星盘,慢慢腾腾地重新爬上了香案,打了个哈欠重新翻身躺下。

第二日太阳老高了,他才爬起来,一抬头,便看见祠堂中一个人正端坐在蒲团上,背对着他,不知什么时候,包袱里的星盘竟到了那人手上。

施无端揉揉眼睛,从木桌上跳下去,欢呼一声:“江华前辈!”

江华散人摸摸胡子,回过头来,冲他仙风道骨地微笑起来,只见施无端大呼小叫地向他奔过来,激动之情溢于言表,一头扎进他怀里。

江华心里一酸,想着以后这孩子就要跟着自己餐风饮露了,颇为不忍,于是打算做慈爱状,伸手摸摸少年柔软的头发,谁知施无端抬起头来,一脸感动地对他说道:“可找着您啦,我一个子儿都不剩了,再找不着您,就要喝西北风啦!”

江华散人抬起来的手就僵在了半空中,只见施无端摸摸自己的小肚子,阳光灿烂地一笑,呲出一口小白牙,脆生生地说道:“前辈啊,您快给我买个驴肉火烧吧!”

7

7、第六章 古瑟 ...

有道是“半大小子,吃穷老子。”

江华到如今,才总算明白了这句话,他正跻身于吵闹的集市里,颇有几分无奈地看着把小肚子吃得滚圆的施无端,问道:“这回饱了么?”

施无端嘴角的油还没擦干净,闻言一边点点头,一边低头把剩下的半碗馄饨汤也一口喝完了,这才对江华一笑,露出小圆脸上左颊上一颗酒窝和两颗小虎牙,从木头椅子上跳下来,扛起小包裹,说道:“多谢前辈款待。前辈啊,我师父叫我找你取一样东西,是什么东西,你就快给我吧,我家娘子还等着我哪。”

江华瞧他活像个小大人的模样,忍不住笑了,屈指在他脑门上弹了一下:“小猢狲一个,就知道惦记人家女孩子了,你在九鹿山可曾学过好?跟我来。”

施无端应了一声,屁颠屁颠地跟着江华走了,两人一鸟到了郊外,江华这才将肩上背着的古剑解下来,施展咒法,那古剑竟刹那间长了好几倍,足有两丈长了,他回头对施无端道:“上来。”

九鹿山上毕竟高人辈出,这种趋物之术虽然不多见,施无端看起来倒也不觉得新奇,想着即将腾云驾雾,还觉得蛮好玩,就蹦了上去。江华掐起手诀,那古剑便稳稳当当地腾空而起,不过一时片刻,地面上的花草鸟兽便都看不清楚了。

到了高空,风吹得越发凛冽,饶是那古剑个头极大,又载了两个人,也叫那不周之风吹得微微有些摇晃,往下一看,便如临深渊一般,江华自己自然是习惯的,担心施无端怕高,便一伸手,将这刚过了他胸口高的少年揽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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