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屏鸟百忙之中瞅了他一眼,继续全神贯注地啄谷子,作为一只称职的扁毛畜生,一点也不能体会少年那种“小小子,坐门墩,哭着喊着要媳妇”的惆怅而早熟的心。
施无端在那唉声叹气了一会,可惜本性就是个给点阳光就灿烂的人,没有片刻,就把好不容易攒下来的那一点点的惆怅给抒发了个精光,又低头看了翠屏鸟片刻,忽然跳起来,跑回自己的房间,收拾起他的包袱,蹦蹦哒哒地跳出来,一巴掌拍在翠屏鸟身上,没轻没重得险些把它拍了个跟头,说道:“走,咱们跟前辈告辞,回家啦!”
翠屏鸟对此的回应是,用长长的爪子在他的手上抓了一把,转身用寸草不生的背影对着他。
等施无端找上江华,才发现这位平日里几乎对他有求必应的前辈这回突然不好说话了,无论他捣蛋也好,死缠烂打也好,说出些什么理由,江华就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用温和坚定的摇头做出回应。
施无端心道,你不让我走,我不会自己偷偷走么?
于是他就趁夜,把找了根绳子,把翠屏鸟的嘴给绑住了,不让它叫唤,又按着不断扑腾的大鸟的翅膀,一个人轻手轻脚地遛了出来。
门口的周元阵他已经跟着江华散人走过一回,再者就算是没走过,这些日子窝在地下石室里看书,也自觉已经把阵法入门的书看了个七七八八,早不把这种不算很高级的阵法放在眼里了。
可走到了院子门口,施无端才傻了眼。
那前院的阵法不知什么时候竟被人改动过了,石头和竹海掩映在一起,这竹海就如同一个巨大的漩涡一样,只几眼,就像是要把他的神智吸走,连落在林中的月光都仿佛有繁复的弧度,叫人几乎忍不住怀疑那不是一个阵,而是一个神通铸造的幻境了。
施无端迈了一步,又停了下来,不知什么时候脱手落到地上的翠屏鸟盯着那片竹海,忍不住头晃尾巴摇几下,好像喝多了酒一样,在原地绕着八字转了两圈,脖子往前一伸,“扑”一下就趴在地上不动了。
施无端想起他的豪言壮语,就从怀里掏出火折子,打算来个火烧连营。
可谁知火星落到草木上,非但不着,反而忽悠一下就灭了。地面上隐隐约约浮起一层青色的咒文,闪着波光似的,一瞬便消失了。
这是江华防着他点火,在整个山头上都下了这种“防火咒”。
于是第二天江华从房里出来的时候,就看见施无端团成一小团,枕着他的小包袱蜷在院子里睡着了,手里还握着一个小木棍,地下是一排杂乱的解阵算法——可惜没解开。
翠屏鸟约莫是脑袋太小肚子太大的缘故,看不得这种费脑子的东西,仍然四仰八叉地昏迷着。
江华散人双手背在身后,低下头仔细看了看,忍不住笑了笑,心道这小东西,学了没有两个月,门还没入呢,解阵的法子倒是一套一套的,还挺像那么回事——可惜连边都不沾。
就这样,施无端只得万分无奈地屈从在江华散人那神通广大的“六回阵”的淫威之下。除非阵主愿意放他出去,否则施无端一时半会是只能趴在山腰上了。
和那些有固定解阵思路的初等阵法、乃至那些基于初等阵法之上,虽然有变化,但也能因循着一个思路打开的死阵不同,“六回阵”是个活阵。
江华说道:“此阵时时刻刻随星际运转变化,将南天星空轨迹全部算出,才能找着解阵之路。只要星星在变化,阵法就在变化,星际之路每变动尺寸大小的方位,六回阵便可能天地倒转。”
瞧着那少年一双眼珠乱转,分明是在想什么坏主意的模样,江华便随手用扇骨在他脑袋上敲了一下,说道:“不必想什么歪门邪道,你一日解不开这阵,一日便在此地随我修行吧。”
施无端瘪瘪嘴,说道:“前辈,你老困着我,叫我媳妇一个人在家,她要是改嫁怎么办啊?”
江华真是啼笑皆非,施无端却一本正经地讨价还价道:“你不让我回去也行啊,那我得给我媳妇写封家书。”
江华散人摇摇头,不理会他了。
施无端就吭哧吭哧地取出纸笔,趴在桌上一笔一划像模像样地给白离写起信来,废话连篇地写了厚厚的一打,啰啰嗦嗦可谓是三纸无驴,这才小心地吹干了,塞在信封里封好,绑在翠屏鸟腿上,又打开他的宝贝包袱,把星盘小心翼翼地取出来,“稀里哗啦”一通倒,什么镯子耳环簪子缠、铃铛玉佩荷包绳的,一嘟噜一串,全掉出来了。
就听施无端说道:“你把这些个东西也给小离子带回去,都是我给他买的。”
翠屏鸟就被那一片珠光宝气、脂脂粉粉的东西给吓得从桌子上掉了下去。施无端才不管,一股脑地包成一个包袱,就给拴在了此时显得格外瘦骨嶙峋的鸟腿上。
“飞。”施无端道。
翠屏鸟可怜巴巴地拖着那几乎和它差不多大的包往前蹭了一步,抗议似的叫了两声。施无端就用笔头戳着它的秃屁股,又说道:“哎呀,你吃那么多东西长那么多膘,都干什么去了,别拿乔,快飞!”
翠屏鸟万分无奈,只得扑打了几下翅膀,抖落了几根刚长出来的鸟毛,飞了没有两尺高,就被坠得掉了下来,可怜巴巴地眨巴着黑豆眼,用眼神控诉着施无端。
施无端抓抓头发,忽然“嘿嘿”一笑,翠屏鸟便哆嗦了一下,知道他又有馊主意了,颇有些大难临头的感觉。
只见施无端念了句法诀,往翠屏鸟身上一吹,翠屏鸟毛都竖起来了,登时感觉不对劲,可再跑也来不及了,它就觉得屁股上热腾腾的,一回头,身后鬼火一样地着起了一小撮火苗,它用翅膀去扑腾,可越扑腾越大,只得惨叫着飞了起来,没命地往外飞。
施无端站在原地,仰头看着身后留下一溜小烟的翠屏鸟,想着自己还被困在半山腰上,心里还颇有几分羡慕。
而此时苍云谷中正一片大乱。
妖王白紫依立在谷中的“业镜”突然莫名其妙地裂了一道缝,光洁的镜面也暗淡了下去,这众小妖修成人形之后,必要禀明妖王来照一照的镜子竟露出一点行将就木的意思。
传说苍云谷中“业镜”乃是天地洪荒初开之时,天降天狐一族的宝鉴,便是神雷劈上去也奈何不了它,此时无缘无故地裂开,绝非吉兆。
白紫依日日带着几个长老绕在业镜护法,可依然无可奈何地看着那镜面一层一层地灰下去。
可这些事,她却一个字也不与白离说,每次见了他,还要硬挤出一张笑脸来。白离清闲得很,他脸颊上依然一点血色也没有似的,人却仿佛已经长大了不少——原本是看起来和施无端差不多大小的少年,几日不见,竟仿佛长到了十五六岁一般,颀长的身形已经拉了出来。
白紫依匆匆忙忙地从外面回来,见了白离竟在洞口等她,便略略一怔,有些迟疑地对他笑了笑,问道:“怎么在这里?”
白离不言声,只是默默地抬头打量着她。
白紫依叫他的目光看得颇为不自在,脸上的笑容僵硬了一下,避开他的眼,说道:“娘今日累了,进去换身衣服,你自己玩吧。”
白离却低头冷笑一声,仍用他那仿佛特别轻柔的声音道:“娘?”
白紫依脚步顿住,只见白离挑起眼,又慢条斯理地继续说道:“娘,您真的是我娘么?”
白紫依眉心一跳,勉强笑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话,我不是你娘,还能是什么人呢?”
白离伸出手掌,那双纤长白皙的手好看至极,他垂下眼,说道:“自我有记忆起,除了小时候未能化形的时候,生过一对狐耳,竟不记得自己真身是什么模样,想起来,岂不古怪?”
白紫依忙道:“那是因为你爹他不是我们族……”
白离却再一次打断她,直直地抬起眼,目光如电一般地将她的话都堵了回去,轻声细语地说道:“而且,天下哪有亲娘怕自己儿子的道理呢?”
白紫依哑然,瞳孔蓦地放大,脚步就像顿在了地上一样,僵硬地看着白离,不过片刻,额角竟见了汗。
就在这时候,翠屏鸟像个被点着了的炮仗一样,山呼海啸地一头撞进了火莲洞,将两人间僵持的气氛生生给撞开,刹那间白离身上竟放出些许凌厉的煞气,直到瞧清楚那是翠屏鸟,才忍不住怔了怔,神色一缓。
白紫依忙趁机匆匆交代了一声,头也不回地转身进去了。白离随手掐掉翠屏鸟身后的小火团,看着她的背影,也不紧逼,只在脸上浮现了一个颇有些嘲讽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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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第八章 出逃 ...
大乾十三年是个不好过的年头,不知多少人蘸着血写下了这一年的年号。
从上一年冬天到早春,天下粮仓的淮江之地一个雪花、一个雨滴没有落下,河床退了几丈,有些地方甚至断了流,江南之地放眼望去竟有赤地千里之相,赤红的地面上裂开几尺宽的口子,饿殍千里,十室九空,淮左总督上书朝廷之后,便不明原因地吊死在了自家房梁上。
湘淮之地却是大涝,洪水冲垮了十数城郭,受灾的流民遍地,奔走不休,十之七八都死在了半路上。七八岁的女孩子头上插了草,一斗粟米便能买下来带走,便是健健康康的小小子,拿上三斗积米,也有人排着队来卖。
乱离人不及太平犬。
帝都平阳城虽然一个雨滴都未曾下过,天色却连月不开,仿佛在人们举头三尺之上扣了一口大锅一样,压得人喘不上气来。有老人说,半夜里出来,抬头一看,就知道那不是乌云,是无数的冤魂自四方飘来,是要来京城找皇帝陈冤情呢。
天灾连着人祸,湘北一个车夫与一个农民揭竿而起,派来平乱剿匪的朝廷官兵还在半路上,就有无数再活不下去的人自四方响应,这片太平了太久的大陆开始进入一个新的时代——无止无休的战乱。
当然,这一切,都和被困在蜀中某个鸟不拉屎的山头上的施无端没关系。
被他派去送信的翠屏鸟一去不复返,他倒是也不着急,想着果然那只大笨鸟腹中空空脑袋小,一身上下只有膘,连飞都不如江华散人飞得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