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虽然不明所以,可反应不慢,只听一声巨响,一块大山石被震下来,顺着山壁直直地砸下,施无端敏捷地抱起翠屏鸟往旁边滚去,一脚踩在一棵竹子上,将那竹子踩得弯了下去,随后被往外弹开,大石砸在他方才站立的地方,竟砸了个大坑。
施无端想了想,五指抓了满把的星丝,往下一拉扯,将那被狂风吹乱的星盘拉下来,抱着翠屏鸟一起钻到了那块巨石下,把自己缩成一个小团,躲起来。
地震愈加严重,那困得人头晕眼花的六和阵转眼便被山顶上冲下来的石头给冲毁了,可见这精妙绝伦的阵法也终究是人力所为,不可抗拒这天降的大难。
施无端却没有这种敬畏天地的心思,反而有些小雀跃,自语道:“早知道地震,我便不准备这么多东西了。”
就在这时,身后的巨石忽然动了一下,原来是大地裂开了,巨石再次滚动,眼看要把他们压成肉饼,施无端蹿起来,叫道:“娘耶!”
他撒丫子没命地往前跑去,巨石就在他身后追起来,一路连滚带爬不亦乐乎,身上的衣服很快变成了丐帮风格,跑了一刻,他看准了一边山壁上长得一棵大树,所幸轻功底子还算有一些,便像个小猴子一样,猛地蹿上去,一把吊住一棵伸出来的大枝,一个跟头翻了上去。
那追杀他一样的大石头就“轰隆隆”地滚下山了。
施无端松了口气,小死狗似地趴在了树枝上,拍拍胸口,颇没诚意地说道:“吓死我了。”
这一路狂奔,身上大大小小地蹭出好多伤痕,特别是胳膊上,被什么东西给划了一条挺深的血口子,流了不少血。血水慢慢地顺着他的衣袖流下来,一滴一滴地落在了星盘上,那星盘发出鬼气森森的微光,好像个贪婪的怪兽似的,将他流下来的血吸了个一干二净。
这回连施无端也看见了。
他皱皱眉,直起腰来,小心地把流下来的血抹净,低头看着星盘上自己搅动起来的星子,忽然觉得有些怪异,这个年纪的小孩子,心里那种小野兽一样的直觉还没有退化,他感觉到自己这块星盘和师父院子里、九鹿山仓库里的所有大大小小的星盘都不一样。
九鹿山的星盘一般沾得根正苗红的玄宗气派,大抵雍容中正,可是施无端觉着自己这块,自打吸了那厉鬼精魄以后就长歪了,这么捧着,便让人觉得它生出了一丝诡异的魂魄似的,带着说不出的一点戾气。
然而就是那股戾气,偏偏他却还觉得亲切。
施无端经历了这么一场变故,精力耗尽了,见这么一折腾,自己已经出了六回阵,估摸着江华是找不着自己了,便缩在林子里,把星盘和星河杵都收了起来,松开翠屏鸟,抱着大树枝睡着了。
他一觉睡到第二天清早,摘了几个树上的野果,啃了两个,将剩下的揣上,看了看江华散人没有要追上来的意思,于是整理了包裹,带着翠屏鸟,踩着满地疮痍,悠然下山了。
江华其实在施无端走进六回阵的时候就知道了,他还没来得及掐算出这小鬼是怎么破阵的,便感觉到了地裂的动静。鹤童罕见地失了仪态,面色惨白地冲进来,吓得几乎话不成音:“仙、仙长,地、地……”
江华不敢怠慢,一挥手袖中一道青光,将整个院子裹住,他养得几只小妖全都惊慌失措,便是鹤童也变化成了原型,动也不敢动一下地蜷缩在江华脚边,瑟瑟发抖。
动物们有了灵智神识万分不易,是千百年来苦苦修行而成,经历过无数劫难,方能幻化出人体,它们知道挨饿的滋味、被天敌追赶的滋味,严寒干旱的滋味,对天地震怒降下的灾难有种本能的敏感和惧怕,那是生死边缘无数次才有的、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这地裂起得突然,道祖将弟子托付给自己,江华唯恐施无端出了什么事,他修仙年头已久,神通手段自然是不缺的,将宅院护住之后,便艺高人胆大地不顾晃动的大山,出来寻施无端。
直到地裂已经平息,他瞧见小鬼安安稳稳地趴在大树枝上睡觉,江华才松了口气,方要靠近过去,才迈开一步,忽然,施无端背在背上的包袱里发出一道青光,阴沉沉地,竟像是要阻住他去路一样。
翠屏鸟从树枝上飞下来,落在了江华散人的肩膀上。
江华皱皱眉,闭目掐指片刻,半晌才睁开眼睛,看着那抱着树枝睡得流口水的施无端,收回了脚步,叹了口气。
翠屏鸟轻轻地用脑袋蹭蹭江华散人的侧脸,江华便伸出手,拍拍它的头,低声道:“古人告知吾辈,‘知天易,逆天难’。这小子才多大的年纪,尚不知何为‘命术’,就胆敢以星盘沙硕假充星辰天意,骗过六回阵,他……唉!”
翠屏鸟“叽咕”一声,颇有些忧虑地看了施无端一眼,又讨好地用头蹭了蹭江华散人。江华叹道:“你不必如此,我不过一介出世之人,三千弱水,我只得在岸边看着,不得沾染,今日机缘巧合,山峦崩毁,他破了我这六回阵,可见将来于这世间,不是大福,便是大祸,不是我管教得了的。”
翠屏鸟有些急,扑腾了一下翅膀。
江华却将翠屏鸟放开——在施无端背后那篇暗淡阴沉的青光之中,他方才一闪之间,便瞧见了千丝万缕的线,它们将还是个孩子的施无端和山下大千世界紧紧地绑在一起,缠得太紧,以至于他也分不出个前因后果来。
他说过六回阵破,便放这小子下山,如今六回阵已经被毁掉大半,不是天意么?
江华摇摇头,转身走回了自己的山院中。
施无端优哉游哉地下了山,一路向人打听,没钱了便在路边摆个小摊,摇头晃脑地给人算命,他小小年纪,报喜不报忧,嘴甜面乖,有的没的胡说一通,还真哄了不少人上门,就这么连玩再闹、兴高采烈地回到了九鹿山。
他站在山下,心里的思念这才都冒了出来,只觉得回家实在太好了,便得意忘形地在山脚下大喊一声:“师父!师父!小离子!我回来啦!”
当然——九鹿山山高云深,没人听得见。他也只是抒发一下自己的思念之情,随后抹了一把额上的汗,屁颠屁颠一路小跑地就上了山。
施无端实在心花怒放,以至于没有留意到九鹿山下的村舍中寂静得吓人。他匆匆忙忙地路过,一心只想着跟道祖显摆显摆他破了江华六回阵的丰功伟绩,以至于竟没有发现,这平时热热闹闹鸡犬相闻的村郭中,竟是鸦雀无声,人影子都不见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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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章 山灯 ...
到了山腰上,施无端才突然停下了脚步——这里有一条路直接通往后山,玄宗为了防止山下村民或者猎户误闯苍云谷,便在这设了个关卡,派几个外围弟子轮番看守,或者有外来客人上玄宗,一般也经过这里等候通报。
而现在,那几个人不见了。
施无端终于发现了不对头的地方。
少年从山下一路跑上来,气息显得有些急促,脸颊也红扑扑的,这时惊异不定地站下来,脸上阳光灿烂的笑容便褪了下去。施无端一招手,翠屏鸟顺从地落到他的肩膀上,他小声说道:“奇怪了,这几个师兄今天怎么不在?我们进去瞧瞧。”
迎客的小亭里没有人,却摆着个棋盘,几粒黑白子散落在上面,看来这里的人是才开局,便被匆忙间叫走的。
施无端用手背试了试一边的茶水杯,凉的,想来是离开了已经有一阵子了。
便是年底祭祖、帝王亲临拜山的时候,山下的关卡一般也是不动的,到底是什么事,叫这里的人匆忙离开?
施无端皱皱眉,走进了亭子后面的小院,没发现有打斗过的痕迹,前院的□旁边甚至放了一个浇花的水壶,他捡起来拿在手里,发现里面竟然还有半壶水。
有人浇花浇到一半,竟然没来得及把水壶放回去,整理着装,便走了么?
玄宗大礼之教,弟子中不乏王公贵族之后,这半山的师兄是叫火烧了眉毛么?难道是后山出了岔子?
施无端想着,便往后院走去,后院一条小路,直通后山苍云谷,还没推开远门,翠屏鸟便惊得跳了起来,施无端低头一看,只觉得仿佛有股子黑气,慢慢地从那门廊里漫进来,他揉了揉眼,那股黑气又不见了。
施无端不知道这是个什么情况,迟疑了片刻,才将院门推开,甫一见,便目瞪口呆。
这条去往后山的小路平时不大走人,却是很美的,两边的树丛茂盛密集,走在其中仿佛能遮天蔽日,便是盛夏也清凉得很,树丛中更是芳草鲜美,野花遍地,偶尔还能见着些小动物,不知道是不是凭了苍云谷的庇荫,都不怕人。
可现在,整条小路上所有的树木花草竟全部枯死,别说动物,就连个动物的尸骨都不见了,施无端感觉背后灼热了起来,他吃了一惊,将背在身后的包袱解了下来,只见那包袱中的星盘再次发出了鬼气森森的光芒,却隐隐地罩在施无端周围,仿佛是在护着他似的。
施无端心道,这东西难道有了精魄不成,他从那青光中往外望去,只见周围浮起的黑气又清晰了起来,越往前走越浓郁,施无端试探着抬起一只手,要伸出青光之外,星盘里迅速拉出几根星丝,缠住了他的手腕,好像是阻止他似的,那些星丝一脱离了青光,接触到外面的黑气,立刻便如同周围的花草树木似的,光华尽失地枯死了。
是后山出了什么事?
施无端心里一跳,白离!
他想到这里,再不迟疑,便顺着那条小路,飞快地往后山跑去。
就在他已经远远地瞧见了苍云谷的入口时,突然,耳边炸起了一声巨响,施无端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便觉得一股大力将他掀飞了起来,好像比那日在六回阵中的地震还厉害,似乎是一股从山顶下来的罡风,带着一股说不出的霸道之气,自上而下横扫了九鹿山,施无端就好像倒塌的大树上的小蚂蚁似的,轻而易举地被掀起了好几丈远,继而重重地摔在地上。
只把他摔得头晕眼花,几乎眼前一黑。
施无端和翠屏鸟一同抬起头来,翠屏鸟本来见他摔倒,在一边扑腾着翅膀大呼小叫,这一抬头,却忽然诡异地安静了下来。
他们看见,那山巅之处,亮起了七盏山灯。
从此处到山顶,不知多少里路,不知多少树丛山石,便是玄宗那巍巍的宗祠,也掩映在那深云丛生的不知处,叫人不走到近处都看不见踪迹。可那七盏山灯却清清楚楚地叫施无端他们看见了。
那异样的光芒,轻而易举地穿越过层云、山石、树丛、路途。
施无端情不自禁地捂住胸口,不知是不是方才那一下摔得,他竟然觉得有些心悸。仿佛那不是山灯,而是天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