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掌门的笑容立刻真诚了几分,认为眼前这位不单长得人模狗样的,做事情也很上道。
夏掌门的尊名叫做夏端方——君子端方的端方,通过这个名字,可以看出当初他还没有这样猥琐的时候,长辈对他的厚望,然而不幸长成了现在这个模样,其实和他的门派也有很大的关系。
天下并不是只有三大教宗众人才能修道的,在很早以前,当第一个走上这条路的天才苦苦求索推开了这道大门之后,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出了很多杰出的人物,在山水中间隐隐呈现出一种百花齐放之势。
那是道法一门最为繁盛的时候,然而也是最黑暗的时候。
仿佛老天也会偏爱某一个时代的人,叫天才挑着扁担满街跑,前仆后继,随意一把便像是在天空中撒了无数的星星,大师辈出。然而星星总是在夜里才出现,人间像是装不下这么多的灵秀,当他们太过密集的时候,总会引起巨大的动荡——无止无休的战争、倾轧、混乱,最后惨烈的一同轰然陨落,仅剩的光辉凝聚在一起,落成某一小部分的辉煌和平衡。
群星黯淡,这时太阳便升了起来,天下太平了,可是永远的白昼其实是比黑夜更恐怖的一种灾难,它会把整个大地都给烤得腐朽。
但星星的种子也从来未曾没落,只是隐藏在刺眼的白日后面。
比如夏端方所在的海吉小乘教宗。
尽管名字很威风,然而传到了夏掌门这一辈,除了他这个掌门以外,只剩下了三个弟子,都还是少年,还拿不出手。
夏端方接到信以后,便知道自己不得不来,施无端落款是以“海宁郡现任守卫将军顾怀阳”的名义请他出手相助的。夏端方也不傻,心里知道这位大将军那印多半是自己找小工刻的,十分做不得数,然而他却不得抗命。
自古以来,教宗不论大小都是不事生产的,打从他们入门起的那一日,脑袋上便被贴上了“高人一等”这个标签,做不得农活,当不得小工,开不得商铺,保镖护院更是不用说。不说修道者自己拉不下面子,朝中更是命令禁止的,便是不禁止,谁又敢用这些道爷爷呢?
然而“高人一等”也还是人,须得吃喝拉撒,大教宗自然是每年有朝廷拨的巨款养着,另外那些个挖空心思想把自己子弟送进去的富贵人家也会不吝资助,自然是不用为黄白之物这等俗物操心的,小教宗就只得自己找门路了,大部分到了现今依然存在的小教宗,都是与当地百姓有誓约。
修道者保一方安康,不受邪物妖魔侵扰,百姓们每年供奉些许粮食物资。
海吉小乘教宗的依附地便是以古吉为中心、海宁郡的一小片地方——眼下都是顾怀阳的地盘,夏端方估计自己若是说一个“不”字,那厚颜无耻的大土匪就敢让他们师徒几个在山上活活饿死。
这个时候,大家都忙着抢地盘,抢粮食抢金银,谁有功夫管一个妓/女是给什么东西给弄死的呢?夏端方觉得这件事,用脚后跟琢磨琢磨,也知道有阴谋,可是奈何秀才怕遇上兵,道爷也怕遇上兵,他思前想后躲不过去,便打定了主意,把三个小弟子扔在山上,自己一个人大无畏地下来,便是要做一件事——吃大户。
直到施无端亲自来接他,夏端方一边接话,一边细细地打量着这个青年人,虽然施无端十句话有九句半都是废话,唯一的半句有用的还是“这边走”,但他还是在施无端身上发觉了一点古怪。
夏端方感觉施无端身上有一层极薄极薄的修道之气,道法主流便是咒法和武修,两种都不是什么安闲宁静的买卖,修炼时间长了,人身上自然会留下一些痕迹,寻常人是感觉不到的,唯有同道中人,能瞧出些许深浅来,若是那些名门大派,说不定还能叫人一眼道出师门来。
然而却又太稀薄了,便是个小孩子,但凡入了门,有师父给做了洗髓,也不至于这样稀薄,稀薄得叫别人瞧不出他的来历。
像这种情况,夏端方以为,要不是自己被那四个大烧饼撑得脑袋晕了,便是对方身上有什么东西,掩住了那股子本该有的气息。
施无端将夏端方安顿下来,又唠叨了不少客套话,仿佛他肚子里有一本客套大典一般,虽然翻来覆去都是在说一个意思,偏偏用词没有一个重复的,却并不着急叫夏端方去看那受害女子的尸体,只是每日叫人好吃好喝地管他饭。
这正合了夏掌门之意——他本就是来混吃等死的。
就这么住了好几日,直到有一天,夏端方出门闲逛的时候,看见一个身着白衣的男人从施无端的院子里走出来,他猝不及防,与那人目光相接,登时便傻了。
头顶七道煞,脚下万魔影——
夏端方在那一瞬间紧紧地攥住了拳头,手心开始发热,那是他藏掌门之剑的地方,冷汗慢慢地浸透了他的后脊梁,这个人是,这个人是……
忽然,他的肩膀被人从后面拍了一下,夏端方猛地一惊,一偏头,正看见施无端怀里抱着一只五大三粗的兔子,笑眯眯地看着他,说道:“夏掌门,今日朝中来人传旨,顾将军请您一起去前厅。”
夏端方还没回过神来,也没听清他说了什么,便应道:“是……是,就去。”
然后他心有余悸地转过头去,只见那白衣男人已经移开了目光,远远地对施无端点点头,似乎还笑了笑,转身走了。
作者有话要说:不要着急,马上就要闹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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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第三十四章 困阵 ...
等夏端方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这群臭不要脸的王八羔子们涮了,已经是临近中午的事了,他莫名其妙地跟着施无端去了前堂,莫名其妙地便接了一道封赏旨意,令他为“随军祭察”,甚至在他那穷得叮当响的海吉小乘教宗前面加了个“御赐”二字。
夏端方一口气还卡在嗓子眼里没上来,旁边一个长得相貌堂堂的男子便一把拉了他起来,还揽住他的肩膀,一副哥俩好得谁也插不进来的模样,只听那传令官笑道:“顾大将军和夏祭察果然兄弟情深。”
夏端方目瞪口呆地想,你不说“顾大将军”,我都不知道这一上来便跟人搂搂抱抱的怪胎是个什么东西,怎么就变成兄弟情深了?
只听顾怀阳十分感慨地对传令官说道:“我小时候家里穷,唉,见天吃不饱饭,多亏这个夏小兄弟,每日拿粟米菜饼子给我吃,才没饿死我。”
夏端方更加目瞪口呆地想道,我自幼在教宗中修习,这姓顾的传说不是江淮人么?去哪拿的鬼饼子给他吃?他叹为观止地看着一边摇头摆尾的顾怀阳,心里恨恨地道给你吃,给你吃耗子药馅的大烧饼,药不死你。
然而夏端方没言语,四周除了这位传令官之外,都是些拿着刀枪棍棒的野货,何况顾大将军眼下还是他们教宗的衣食父母,纵然他不将这些兵将放在眼里,总不能让他那三个小徒弟饿死啊。
于是他一脸拉不出屎来似的表情默然不语。再配上顾怀阳一唱三叹地追忆往昔,竟十分相得益彰起来,只将那传令官看得也有了几分动容,仿佛马上就要抹眼泪了。
夏端方心里判断道,别看这传令官嘴上有胡子,准是贴的,瞧这黏糊糊的劲头,他八成是个太监。虽说海宁边境,册封个把招安的将军不算个事,竟派出这么个阉货,朝中就无人都这种地步了么?
不过夏掌门眼下实在没有那么多忧国忧民的心思,他觉得自己当务之急,最好的一条出路就是连夜收拾行囊,打包点吃食银两,抓进逃出这个流氓窝子,然后带着他的几个小徒弟远走高飞,最好隐居在个什么深山老林里,虽说以后便和野兽打交道,日日需要风餐露宿了,可也比在这里任人家搓揉强。
何况……夏掌门目光一闪,心里想起方才撞见的那个白衣人,便皱了皱眉,心中那种战栗的感觉怎么也挥之不去,他心里想道,那人看似是和姓施的小王八认识,那年轻人自己古里古怪的,又是去哪招惹来这么一个魔物来?
传说几千年前有一场大战,几乎所有幸存的修道者都被卷进其中,又有人叫做神魔之战,最后将天魔封入了万魔之宗,或许别人不知道,海吉小乘教宗的祖上却是参与过那场大战的,这名不见经传的小教宗正是因为它的不显眼,经年历久,才保存下无数的真实。
据说之后的玄宗落户九鹿山,也和那别人都不得入的万魔之宗有关系。
是自己看错了?不……夏端方自幼便是读着这些密卷长大的,当他看见那白衣人的刹那,还以为是书卷上的人从纸面上逃了出来。
难不成魔宗已破?
他冷汗涔涔,越发觉得眼下的局势乱七八糟,若不过一些地痞聚众造反,这还好说,这江山已经风雨飘摇了这许多年,几番小动荡动摇不了其根本,然而……
夏端方只觉自己的小命仿佛悬在梁上一样,悠悠哒哒地随时准备掉下来,于是当晚便背着行囊,从袖子中幻化出几只瞌睡虫来,打算逃出古吉。
他摸黑走出了院子,空无一人,只有守卫均匀的鼾声——他们都睡得熟了,便是打雷恐怕也惊不醒他们。
然而不知怎么的,夏端方的心却随着他的脚步狂跳起来,他又往前两步,终于顿住,凝神皱眉,瞧着院子门口升起的雾气,周遭的草木都变得不真切起来,恍惚间房舍石板全都不见了,地面上只剩下纵横交错的直线。
人盯着这些线看的时候,便觉得自己仿佛是被吸进去了一样,一阵晕眩,顷刻便不知东西南北了,夏端方皱起眉,知道自己这是被高人用阵法困住了。
顾怀阳军中……竟有这样的人?
然而他虽惊,却并不慌,这是纵横阵,夏端方看见过,知道它得名于脚下这些纹路如棋盘,只要找出局中的“子”便可以破之,流传下来的纵横阵阵眼其有固定的位置,但是……似乎被阵主改动过了。
他凝神合眼,静静地站在院子里,手中掐手诀默诵咒文,腰间忽然飞出两条链子,竟是以他为中心,横扫八方一般地甩了出去。
每一丝的波动都握于他掌中,忽然,夏端方睁开眼,一把攥住飞出的链子,猛地回头望向一个方向,目光锐利如出鞘之剑,他看见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光点,极细微,仿佛渺茫无边无界的夜空中混进去的一只萤火虫一样。
链子像是有生命一样地向着那亮点的方向追了过去,只听一声轻响,他感觉周围隐隐束缚他的法阵忽然一轻,一阵小小的旋风自他站立的地方往上腾起,向四方扩展开来,他脚下的纵横方格突然破碎,然而雾气却丝毫没有散去。
反而更沉重了些,将他整个人簇拥期间,整个星空压下来,那些星星仿佛伸手可触一样,夏端方猛地睁大了眼睛,口中竟情不自禁地叫道:“这不可能!”
这是天方阵,纵横阵属地,天方阵顾名思义,属天,除非天地合,否则没有人能把分属天地的阵法罗在一起,这不合常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