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顾怀阳就是觉得他开始变得有那么点不大像人,跟施无端一起的时候,顾怀阳总是忍不住话多,他担心,有一天施无端会原地化成一段眼珠也不会动一动的木头人。

就好像施无端闲来无事,也总喜欢用小木棍戳他的肥兔子,好像他也总是担心自己养的这蠢物常年不动,终有一天会长在地上。

他那只兔子倒也不寻常,当年天魔割肉放血,将自己身体里的另一半血统剔除的时候,黑血落地,却开出了一朵雪白的花,直到邹燕来将天魔带走很久,也没有人敢去碰那朵花。

正当施无端挣开陆云舟扶着他的手,慢慢地蹲下来,要将那朵白得不可思议的花摘下来的时候,突然被从天而降的兔子把手给压下去了。

原来不知怎么的,那兔子竟被翠屏鸟用爪子拎了起来——难为它拎得动,在空中高高飞过的时候,正巧经过这里,翠屏鸟爪子一松,将那兔子给摔了下去,四仰八叉地趴在了地上,下半身压住了施无端的手,口鼻凑在花那里。

然后它在众目睽睽之下,竟然张开嘴,把那朵花给吃了,所有人都愣住了,施无端忙去掰它的嘴,可那兔子约莫是咀嚼功实在太好,咀嚼的速度实在已经超过了凡人的目光,没有得道成仙的人是万万没有本事阻止它的——施无端掰它的嘴的时候,发现它已经将那朵花咽了下去。

之后兔子便像吃了十全大补药一样,每日里活像气吹的一样长肉,昏昏欲睡,一天只做两件事——吃东西和睡觉。

施无端抱起它,慢条斯理地问道:“大哥找我,是有什么事?”

顾怀阳左手握住右手的手腕,置于身前,静静地看着他,这些年风霜日晒,顾怀阳的面相略微见了些许沧桑,当年揭竿而起穷极无赖、一身锐气的年轻人仿佛沉淀了下来,他的眼睛黑沉沉的,很多事不再亲自出面,话也越来越少,在外人眼里,竟有些神龙见首不见尾起来。

他开始喜怒不形于色,用更隐蔽的手段做更无耻的事,也开始变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汉子,说不上高大雄伟,然而只是站在那里,便让人觉得有了主心骨。

“端方已经带人去了。”顾怀阳说完,便沉默了下来。

施无端拨弄着兔子耳朵,兔子却只是翻翻眼皮,找了个舒服的姿势窝了起来,一点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听见的是不得了的事,只听施无端问道:“大哥这是怕?”

顾怀阳不言语,他忽然抬起头,望向西天翻滚的云彩,和飞快地阴沉下来的天空,好半晌,才低声道:“不……我只是终于等到这一天了,不知道踏上了这条路,能走到哪一步?”

“走到死。”施无端表情漠然地说道,“这两年邹燕来在暗中没少搞小动作,我们也没有客气过,大家身上还都盖着一块遮羞布,眼下大哥翅膀硬了,可以把这块遮羞布扯下来了。”

顾怀阳沉默了片刻,忽然笑了起来,点头道:“也对,总有一天大家要撕破脸互相抓头发挠脸的,就在今天吧——怎么,已经布置下去,是你算出的良辰吉时么?”

施无端修长的手指拢着兔子的毛,低低地说道:“宜杀人放火。”

他忽然转过身去,后院的小池塘中水都浮了起来,化作空中一片五颜六色的水雾,然后那颜色在渐渐苍茫暗淡的天光下也灰暗了下去,一道白色的光从当中浮起来,远远地看去,竟像是用水做成了一块星罗棋布的大星盘。

繁星缓缓地滚动起来,然后所有的光芒纠集于一点,慢慢地落了下去,水雾中有人的影子冒了出来。

顾怀阳忍不住失声道:“这是……夏端方?”

那人影正是夏端方的背影,他带着十几个人隐藏在高大的灌木丛后面,周围的石子看似无序,却暗含了步步惊心的阵法,施无端往旁边退了一步,给顾怀阳让出视野,轻声道:“大哥难道不想亲眼看看么?”

顾怀阳摇摇头,低声道:“神乎其技,这等手段,于你们修道之人不过雕虫小技,于我们这些普通人,却仿佛仙术一样,人难道这样便被分成三六九等么?”

施无端垂下眼,也低声道:“这一战,这一战之后便再也不会了。这天下本就没有仙人。”

突然之间,透过那水雾凝成的地方,两人听见一声尖啸,只见离夏端方不远处一支响箭冲天而起,夏端方突然按住腰间的剑。随后一个不知是什么的猛兽,山呼海啸一般地冲了过来,喉中发出嘶吼,双目通红,浑身都是伤,若有玄宗的人在此便知道,这正是九鹿山的神兽青觕。

施无端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指头尖微微颤动了一下,仿佛想伸出手去似的,然而却到底什么动作也没做,这时,身后忽然传来一声鸟的悲鸣,施无端和顾怀阳转过头去,正好见到翠屏鸟冲天飞起,正在两人头顶上来回盘旋,吼中发出如人悲泣一般的声音。

兔子睁开了眼,一双黑豆一样的眼静静地看着那水凝成的镜子。

只见夏端方一声令下,十来个人同时暴起,将青觕包围在其中,那夏端方一手拿着剑,一手从腰中摸出一把老旧的牛角,放在嘴边,呜呜地吹起了一个奇异的调子。

其他人争相效仿,低沉的声音回荡开来,那旋律简单而熟悉——是施无端年幼的时候与青觕厮混良久,才摸索出的如何与它沟通言语,他曾经牵着青觕走过九鹿山苍云谷的每一个角落,还曾经带着青觕救过大难临头的白离。

到如今想起来,都不像是真的。

青觕迟疑了,蹄子在地上刨着,眼神却清明了下来,它听出了这熟悉的旋律,喉中发出委屈的低吟,好像也在寻找那个很多年前消失了便再也没回来过的少年一样。

随后夏端方做了一个手势,吹号角的人同时停下来,只有他一个人吹出的声音还在悠扬地传送,青觕温顺地低下头,慢慢地向他走过来,夏端方抬起手,目光眨也不眨地盯着青觕,随后又将手掌突然放下。

无数之箭从四面八方射来,瞬间穿透了青觕的身体,它发出垂死的哀嚎,一支箭射瞎了它的眼睛,它拼命地甩着头,痛苦极了。

施无端抓在兔子毛中的手攥紧。

夏端方一声高喝,突然凭空跃起,一把将那只射在青觕眼中的箭杵了下去,青觕一声长长的嘶吼,终于轰然倒下,另一只完好的眼睛仿佛透过水镜,瞧见了施无端,它的眼睛极黑极大,显得有些茫然无措。

终于,青觕浑身抽搐了几下,不动了。

夏端方喘着粗气放出了一道信号,随即远处有人回应,顾怀阳看着那信号弹的颜色,心里微松,说道:“看来是顺利,此番干系很大,在九鹿山上追杀神兽,幸而你熟悉这畜生,能将它神不知鬼不觉地死在这里。”

施无端勉强牵扯嘴角笑了一下,应和道:“青觕是最后一个阵眼,至此七大阵眼全毁,从今往后,三大教宗之间的密约便作废了,这两年多的功夫,算是没白费。”

施无端精通阵法,这些年和不少同道中人一起研究起了那维系着三大教宗关系的密约,他发现所谓的密约,无论是人与人之间,抑或是门派与门派之间,都是某种阵法,牵牵连连,内有机关和因果,三大教宗的密约几千年几万年不破,更是复杂无比,当中竟牵涉七大阵眼。

大乘教宗的石菩提,轮回塔,密宗的镇魂幡,十二星杵,以及玄宗的宗主星盘,大山灯和唯一的活物,神兽青觕。

千辛万苦,百计齐出,至此,所有阵眼均被毁去,三大教宗密约不再了。

他话音未落,大地便震颤起来,无数的流星自空中掉下来,仿佛银河洒了似的。

“甚好。”施无端评价道,视线从星河移到仍在悲泣不止的翠屏鸟身上,过了片刻,又说了一遍,道,“甚好。”

44、第四十四章 混沌 ...

平阳城西北紫云寺,这一日周遭行人戒严,城中禁军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它,不少文武官员神色凝重地站在道路两边,为首的,正是邹燕来和一个头戴高冠的男子。

寺前一条滚金街往日有个集市,车水马龙很是热闹,如今却只剩下披甲执锐的人。

滚金街上有一座高楼,名字叫做龙王阁。平日里人群熙攘,去得晚了连楼下的大厅都挤不上,乃是平阳城中第一高楼,顶层上除了皇宫大内,视野能瞧见大半个帝都。如今却守备森严,那顶层上放下了帘子,隐约瞧见人影闪动,不时有背着药匣的太医步履匆忙的进出。

往里瞧,那龙王阁顶层中放着一个卧榻,一个青年站在卧榻边上,垂着头一言不发。卧榻上躺着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面目枯槁,眼圈深陷,目光透过微风浮动的帘子往紫云寺望去,被子里露出一只满是斑点的手,然而他身上竟是穿着明黄的袍子——当年正当盛年,前往九鹿山借运的天子,如今竟也垂垂老矣,太傅颜甄就在他身边。

正午的时候,铺天盖地的乌云突然笼罩上了平阳城,一道震耳欲聋的响雷当空劈下,正中紫云寺院中的大槐树,随后,那漆黑厚重的大门缓缓从中间打开,这里曾经是历代国师闭关的地方,而国师一职位自前朝便空了下来,紫云寺的大门仿佛已经有千百年未曾打开。

门轴处发出嘶哑的叫声,就像是一个已经行将就木的老人,从坟墓里伸出一只手来,执意抓着些什么不肯走。

尘埃四起,场中寂静得仿佛只剩下人的呼吸,许久许久,那黑洞洞的门口竟然出现了一个人影。龙王阁中卧榻上的帝王忍不住撑起身体,旁边的青年忙上前扶住他,年迈的帝王却只是伸长了干瘪的脖子,活像一只扒在锅沿上的老王八,浑浊的眼珠盯着那门口的人影。

一个男人音色低哑地唱道:“魔君出关——”

随后无数人的声音叠加而成,几乎听不清他们口中同时喊出的“恭迎”二字,人群中间的夹道中辘辘地被推上一辆马车,四个全身盔甲的禁军护送,只见那马车上绑着一个面色苍白的少女,头发散乱,身着囚衣,胸口用朱砂写了一个大大的“罪”字,她的嘴被堵着,一句话也喊不出来,只是拼命地流泪。

那人又高声道:“献祭——”

转眼,少女已经被推到了紫云寺门口,那隐藏于黑暗中的人影这才闪现出来,他竟是个面目十分俊美的男人,披散着头发,额头正中有一道黑色的纹路,竟是一朵花的模样,叫人瞧了竟觉得有几分诡异了。

他的眼神极冷,仿佛不是人肉长得,像是两块琉璃一样,他往前两步,目光落在少女的身上,她便好像浑身被凉水过了一遍似的,狠狠地打了个寒战。

这人缓缓地伸出手,将手掌笼在了少女的头上,动作竟十分轻柔,仿佛用手指梳理着她凌乱的头发一样,少女表情有几分迷惑地抬起头来看着他,随后一团白气从她头顶升起,她眼中开始朦胧,口中塞的东西也自然掉了,少女却面露痴迷之色。

随后她的身体竟像是一个被吸干的水滴一样,飞快地干瘪了下去。整个人化成了一根木棒,只剩下一身骨架顶着一个脑袋,那脑袋便显得奇异的大,摇摇欲坠地被那男人握在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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